姚氏这个时机拿捏的非常好,既不会讨人嫌(因为她们毕竟是外人),也正赶着纪晓棠和纪二太太都在萱华堂。

一阵寒暄,纪二太太就问起周桥:“今天去上学了?不知道在学里习惯不习惯?缺少什么,有什么事情。一定要来告诉我。”

周桥十三岁,正是读书的年纪。

纪大老爷在萱华堂见到了姚氏,也见到了姚氏的一双儿女,攀谈之间,姚氏提起周桥本来在家里请有西席,只是后来动乱,周桥的功课就一直耽误了下来。

纪大老爷当即就大包大揽。说要安排周桥进学里读书。

果然。不出几天的工夫,纪大老爷就将事情给办好了。周桥如今在离馨华堂只有三条街的一间私塾中念书。那间私塾是几家京官合伙请的老儒为自家子侄办的。他们都是文官,其中一位还是纪大老爷的同榜好友。

周桥就用的是纪大老爷外甥的身份在那里附读。

“一早就去了学里。二太太给准备的东西十分周全,桥儿在学里很好。”姚氏笑着说道。

“这就好。”纪老太太点头,“若是有什么不便,你不要瞒着。我可记得。你从小就是这样的脾气,最后自己受了委屈。”

姚氏蓦地就红了眼圈。似乎是被纪老太太的话触动了内心的痛处。

“难为老太太还记着,这些年为我操心。”姚氏低下头去,轻声说道。

听姚氏这样说,纪老太太就有些歉疚:“琴娘。不要再说这样的话,让我心里越发的难受。”

屋子里的气氛就有些沉郁起来。

这种气氛下,周念红就不自在起来。她皱着眉头,轻轻地扯了扯姚氏的衣袖:“娘…”

周念红的语气中包含着一丝不认同。而更多的是痛苦。

“是我不好。”姚氏似乎很听周念红的话,不等别人再说什么,她已经拿出帕子飞快地擦拭了眼角,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姚氏的脸上已经又是笑容了。

“…上次县主说喜欢的花样子,我和红儿给县主做了一双鞋,已经做得了,县主看喜不喜欢,合不合脚。”

姚氏这么说着话,周念红就从怀中取出帕子包着的一双绣花鞋来。

这双鞋用的是京城中时下最流行的莲花高底,鞋面是大红绸子,绣着精致的图样。纪晓棠看了那图样,才想起来,似乎是前几天大家一起翻看花样子,她对这个花样子夸了两句,当时姚氏和周念红都在场。

想来这娘儿两个是那个时候留了心,这几天的工夫,就做出这样一双鞋来。

“这如何使得。”纪晓棠说道。

“说了这是在家里,不用这么县主县主地称呼她,太生分了些,还是依着原来,只叫她晓棠就是了。”纪二太太说道。

周念红立刻垂了头。

姚氏则是满脸陪笑:“晓棠是不喜欢这双鞋?我和红儿再另外做了来…”

姚氏的话纪晓棠并没用心听,她更关注的是周念红。见周念红垂了头,脸上微微发红,纪晓棠心中叹了一口气。

“并不是不喜欢,只是这双鞋子费工极多,我心里怎么过得去。”纪晓棠说道。

“并不费什么工夫,反正我们母女每天也没有事做,做些针线,还是散闷了。…别的不敢说,只这针线还能过的去。晓棠若是不嫌弃,只管将活计交给我和红儿来做。”姚氏热切地说道。

纪晓棠让丫头接过了鞋子来,又细细地看了一回,然后试了试。

鞋子十分合脚,且穿起来也舒适。

“多谢琴娘姑姑和红儿姐姐。”纪晓棠向两人道谢,又夸两人好针线。

姚氏笑容满面,周念红也抬起了头。

“…只听人说过,从未来过…”姚氏就小心地问起长宁公主的茶会,说她和周念红从没来过京城。

住进馨华堂之后,这娘儿两个还从来没出过门。

周念红与纪晓莲同龄,也到了该成亲的年纪了。

纪晓棠与纪二太太一同回景华堂,刚刚小睡过后的长生就蹬蹬蹬跑了过来。

小家伙裹的跟个棉包子似的,偏规规矩矩小大人样地给两人见礼:“给娘请安。给县主姐姐请安。”

举止虽小大人样,然而声音还是奶声奶气的。

“谁教你的,叫什么县主姐姐?”纪晓棠携了长生的手,一同到炕上坐了。

长生抿嘴笑:“姐姐就是县主,不用人教。”

“淘气。”纪晓棠捏了捏长生肉呼呼的脸,“以后只许叫姐姐。”

“好吧。”长生没坚持,晃了晃两条小短腿,就应了。

看着长生背了两首新学的诗,又带着他玩了一会,纪二太太就让奶娘将长生抱了出去。

她这是有事情要跟纪晓棠商量。

“老太太吩咐下来的事,我着实发愁。”纪二太太跟纪晓棠说话。

“娘也不必愁。老太太想的好,终归还得看现实如何。”纪晓棠告诉纪二太太她的想法,“我还是原来的意思,咱们在这里虽没庄田,大伯父和大伯母总有的。”

纪晓棠并不打算将顾雪儿嫁入官宦人家,哪怕是小官的人家也不妥。富余的庄户人家,才是最好的安排。

“你是这样想的。我原本还想,她或能给个小官做个填房。”纪二太太说道。

“不妥。那官肯娶顾雪儿,自然看着爹爹,以后要在仕途上依靠爹爹提携。顾雪儿的经历和性情,并不适合。”

纪晓棠不信任顾雪儿,也不想自家要为这个人操一世的心。

说着顾雪儿,纪晓棠就想到了周念红:“倒是她,咱们或许能帮上一把。”

“晓棠,你的意思…”

“娘,老太太带来的这两家人,可都不是省心的。”纪晓棠说道。

她说不省心,但还是想帮助周念红,也就是意味着她眼中不省心的人,并不包括周念红。

“晓棠,你是不是担心琴娘?”纪二太太问。

“娘就不担心吗?”纪晓棠早已经从纪二太太处得知了纪大老爷和姚氏之间的渊源。

纪二太太叹气。

纪大老爷在萱华堂中第一次与姚氏面对面时的情形,纪二太太如今还历历在目。两个人表面上似乎都是淡淡的,但是纪二太太知道内情,细看之下就知道绝非如此。

纪大老爷是吃惊和激动。

姚氏并不吃惊,因为她早知道进京会见到纪大老爷,但也绝不像表面上那么淡然。

母女俩正要深谈,纪二老爷回来了。

“怎么回来的这样早?”纪二太太问。

纪二老爷今天休沐,就趁机去看望京中的朋友。

“突然想到一件事,要跟大哥商量,所以早回来了一会。”纪二老爷坐下,“也不知道大哥最近在忙些什么…”

“爹爹何出此言?”纪晓棠立刻就问。

第十六章 鸿雁

能让纪二老爷在妻女面前抱怨出口,纪大老爷忙碌的程度可见一斑,所以纪晓棠才会询问。

“也没什么。”纪二老爷虽然抱怨了一句,但是却并不愿意多说,只告诉纪晓棠这几天他找纪大老爷很难,虽然每次都有托词,但是纪二老爷还是觉得有些奇怪。

他不愿意多说,纪晓棠也就没有追问。

“那爹爹回来之后见过大哥哥了吗”

纪二老爷就回答说没有。

“怎么,你有事找晓慕”纪二老爷问纪晓棠。

纪晓棠摇头,“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碰见大哥哥。我看他似乎是从大伯父的书房出来,整个人魂不守舍的,以为是写文章的事,问他,他又说不是,也没说是什么事。”

“哦”纪二老爷微微皱了皱眉,“等我有机会向你大伯问一问。如果有什么犯难的事,也该说出来,一家子商量。”

“是这个道理。”纪二太太对此很是赞同。

纪晓棠也点头。

此刻,她们口中提到的纪晓慕正在芳华堂的上房屋中,一边慢慢喝着香茶,一边愣愣地出神。

杨氏从里屋转出来,看到纪晓慕的样子,就有些惊讶。

“晓慕,你在想什么呢,想的这样出神。”杨氏记得她方才进里屋的时候,纪晓慕就是现在的姿势,已经过了约莫两盏茶的工夫,纪晓慕的姿势却分毫没变。

走近了。杨氏看到了纪晓慕手中的茶杯。

茶杯里的香茶几乎还是满的,纪晓慕根本就没喝茶,却这样举着杯子举了半天。

纪晓慕被杨氏的声音惊醒。回过神来,忙就将茶杯放到了手边的矮桌上。

“不是说身子不舒服,去歇着了吗,怎么又出来了”纪晓慕关心地问杨氏。

“已经歇了一会,感觉好多了。”杨氏在矮桌对面坐下来,“晓慕,你在想什么。有什么烦恼的事”

纪晓慕犹豫了片刻。

他与杨氏是表姐弟,自幼相识,且两人的脾性还颇合得来。都是爱读书的人。做了夫妻,两人的关系又更近了一层。

杨氏从来不是多话的人,更不是多事的人,而只要杨氏问起。纪晓慕也从来不会特意对她隐瞒什么。

可今天这件事。纪晓慕犯了犹豫。

“什么事,不好说吗”杨氏又问了一句。

“不是不好说。”纪晓慕还是决定告诉杨氏,“我也只是疑心”

“疑心什么”

“你知道,父亲这些年越来越沉迷于风水玄学”

杨氏点头,这件事她自然是知道的。

纪大老爷不仅自己沉迷于研究风水玄学,还结交了不少这方面的朋友,这里面既有朝廷命官,也有住持道观、寺庙的道士和尚。还有一些来历不慎清楚的所谓“仙长”。

纪大老爷对他的这些朋友都十分慷慨。

而纪晓慕发现,就在最近。纪大老爷与这些朋友之间的来往更加密切了,不仅连续外出见这些人,还数次将人请到家中来密谈。

这些还不算,纪晓慕今天还发现了另外一件事。

“是什么事”

“父亲召集了一些人,似乎是打发他们去做一件什么事。”

“去哪里,做什么事”

关于做什么是,纪晓慕并没听到,而去哪里,他却隐约听见了。

“似乎是去清远老家。”

“父亲没跟你说,也没跟老太太、二叔他们商量”

“没有。”纪晓慕摇头。纪大老爷不仅没跟他说,在他撞上询问的时候,还闪烁其词,最后干脆吩咐他不许过问。

纪大老爷最近也没跟纪二老爷私下商量过什么事。

实际上,纪晓慕非常肯定,纪大老爷做这些,是完全瞒着纪老太太和纪二老爷的。

“二叔来了,父亲也多了一个臂膀。所谓兄弟同心,其利断金。父亲有什么事,要瞒着二叔跟二叔商量,多一个人想法子,多一份力,岂不是更好而且,父亲有什么事,要瞒着你这个儿子”杨氏越想越觉得奇怪。

“晓慕,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杨氏看着纪晓慕。

纪晓慕皱眉叹气:“父亲对风水玄学太过痴迷了。岂不知古人有言,一命二运三风水。我担心父亲会误入歧途”

“是这样。”杨氏恍然大悟。

纪晓慕看了杨氏一眼,并没有继续解释。他了解杨氏,杨氏虽然性情聪慧,然而于世故上却嫌单纯。她一定没有他想的深。

所以,在这件事上,即便是杨氏也不能分担他的烦恼。

他该怎么办,他劝不听也拦不住纪大老爷,不能阻止他派人去“探查”纪家福地的风水,那么他该不该把这件事告诉纪二老爷呢

如果纪大老爷只是让人探查纪家福地的风水,他其实可以不说,毕竟他并不相信纪二老爷会为了自己改动祖宗坟地的风水格局,这件事最终会是虚惊一场。

纪大老爷派人探查回来,就此放了心。纪二老爷那边没有觉察。一家人还像从前一样。

可是,万一

万一纪大老爷并不仅仅是探查呢

“父亲不会这么做的。”纪晓慕喃喃地道,似乎是在向自己确定着什么似的。

杨氏担忧地看着纪晓慕。

从小到大,她还是第一次看见纪晓慕如此纠结为难的样子。

妍华堂

进了腊月,京城的天气滴水成冰。

妍华堂上房屋中,却是温暖如春。屋里烧了火龙。熏笼里也燃着炭。从清远来的时候,纪晓棠一家带了足够的银钱,东路一应院落所用的炭和柴火。都是自己购买,因此十分充裕。

纪晓棠坐在炕上,怀中还揣了一个手炉,正和程嬷嬷、锦儿、绣儿几个丫头在做针线。

这是主仆之间日常的轻松消闲时光。

“这京城可比咱们清远冷太多了,我可算是信了那些冻掉鼻子、冻掉手指的传闻了。”锦儿一面绣着帕子,一面说道。

众人都被她给说笑了。

“傻丫头,那传闻虽不假。却是她们特意说来唬你的。”程嬷嬷笑道。

“怎么又是真的,又是唬我”锦儿不明白。

“是真的,却并不是发生在京城。那还得再往北,靠近北蛮的地方了。大家刚进京不习惯,再加上清远天气确实暖和,这才将这里比的冷了。今年啊。只是中等。以往比这冷的时候还有呢。”程嬷嬷说道。

“是真的吗”几个丫头就要程嬷嬷多讲讲。纪晓棠这个屋子里的丫头们最喜欢听程嬷嬷讲古了。

程嬷嬷没说话。

锦儿几个就都看向纪晓棠,眼神中哀求的神色不能更明显了。

纪晓棠忍不住笑了:“嬷嬷就说个给大家伙听听吧。”

程嬷嬷这才不紧不慢地开了口。

正说到有趣处,小丫头碧儿就从门外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碧儿到了纪晓棠身边,附在纪晓棠耳边低声地说了一句。

纪晓棠拿着针线的手就顿住了。

程嬷嬷在碧儿进来的时候,就已经住了嘴,如今一看纪晓棠的脸色,就猜到是有什么重要的事。纪晓棠素来喜行不露于色,然而此刻却明显有些激动。

“快去将人带来。”纪晓棠吩咐碧儿。

碧儿应声立刻出去了。

不用纪晓棠吩咐。屋子里以程嬷嬷为首都站了起来,程嬷嬷向几个丫头示意。锦儿和绣儿都留了下来,瑶儿几个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阿佑打发人来了。”纪晓棠说道。

“祁大人终于有信来了”程嬷嬷、锦儿和绣儿都为纪晓棠高兴。

很快,碧儿就领着成大忠来了。

纪晓棠认得成大忠,可以说他是祁佑年身边纪晓棠最为熟悉的人。

成大忠是祁佑年身边的一名亲兵护卫,领着百户的官职,是祁佑年最为心腹得力的人。成大忠对祁佑年,对祁家的忠心,是毋庸置疑的。

成家自祖上就跟着祁家当兵了,后来被提拔,世世代代做了威武候祁家的家将。如今成大忠的父辈们都跟在老威武候身边,他的兄弟们,则跟着祁家的小辈。

成大忠和祁佑年还是自幼一起长大的,虽身份不同,然而情分上不亚于亲兄弟。

也正是因为是他,纪晓棠才不避嫌疑,让碧儿直接领着他来妍华堂见面。

成大忠见了纪晓棠忙就行叩拜大礼,嘴里称呼县主。

显然,他已经知道纪晓棠被封为县主的事了。

“成百户不用多礼,起身说话。”

成大忠依旧行完了礼,然后才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将背上的包袱递上,随同包袱递上的,还有祁佑年的一封亲笔信。

一看见那包袱的大小,纪晓棠就知道,这必定是祁佑年答应做给她的山鹰标本。

纪晓棠将书信小心地放在桌上,一面就让锦儿和绣儿帮着她将包袱打开。

从箱子里将山鹰的标本取出,即便是纪晓棠并不懂得这一行,也不由得要赞叹标本的精致工艺。

栩栩如生

“和真的一样,怪吓人的,可也真威风漂亮。”锦儿忍不住说了一句。

纪晓棠几个贴身服侍的丫头,锦儿的性子最直也泼辣,又被纪晓棠宠着,所以最敢说话。

“难得”纪晓棠轻轻抚摸山鹰的羽毛。祁佑年现在恩宠极盛,但同时也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在如此的压力之下,还能在紧张的行军中将标本做好了送回来给她,又岂止是难得两字

让锦儿和绣儿将标本收下去,纪晓棠让成大忠坐下,她也不看信,只细细地向成大忠询问祁佑年的情形,这其中自然包含了军中的情况。

成大忠早就得了祁佑年的叮嘱,只要纪晓棠问,他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纪晓棠是完全可以信任的人,而且还相当于是祁佑年的一位谋士,或者提供消息或者提供计策,帮着祁佑年打了几次大胜仗。

与成大忠一番对答,纪晓棠很快就掌握了蜀中前方最新的动态,比纪二老爷从朝堂带回来的更为细致和真实。

纪晓棠还问了祁佑年的身体情况、饮食起居,知道祁佑年一切安好,略略放心。

“成百户的行程是如何安排的”纪晓棠又问成大忠。

成大忠这次回来,是奉着祁佑年的明令的,去交办了差事,才私下里往馨华堂来给纪晓棠送信。

“领了衙门的回文,明天就要启程回去。”

成大忠的行程自然安排的十分紧。

“我有回信要给阿佑,成百户下榻在何处”

成家在威武侯府后身有宅院,成大忠这次回来,打算回家去住一个晚上。

纪晓棠就跟成大忠约定下,成大忠明天寅末来拿回信。

将事情都交代清楚,成大忠起身告辞。纪晓棠忙让程嬷嬷将早就准备好的赏封并一套棉衣拿出来给了成大忠。

给成大忠的赏封又与给别人的不同,是一封五十两银子。

成大忠也不矫情,道了谢就收了东西。纪晓棠待他不同,还不在于银子,而是那套极为合身暖和的棉衣。

让碧儿去送成大忠,纪晓棠拿起桌上的书信。

见纪晓棠看信,程嬷嬷带着锦儿和绣儿都退了出去。

纪晓棠拿了信,并没有立刻拆开,而是将信封反复细细地看了一遍。上面是她所熟悉的祁佑年的字迹,端方圆融且锋芒内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