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属于他自己的,还有一些残酷冷漠的东西。好像一种蜕壳多次的动物。身体会变得麻木而透明。

他可以丧失一切身份和背景。他的声音是找寻他的唯一线索。

所以在人群中她能够把他辨认。

她独自在淮海路上逛了很久。下雨天街上的人仍然很多。阴冷的南方冬天。马路两边没有太多树木。只有公园里的梧桐落满了一地的黄色叶子。

肮脏狭窄的华亭路挤满老外。不打伞。脸上是仿佛沐浴着春天阳光般的闲适表情。她踩着一地的泥泞从里面突围出来。雨水把头发都淋湿了。身上的黑色外套都是水滴。

黄昏的时候她走到中环广场。一楼的咖啡走廊是以前去过的。感觉很冷。她要了热咖啡。

暗淡的光线和温暖的灯光揉合在一起。空气中有浓郁的奶油和咖啡香味。还有低声的英文和瓷器碰触时发出的脆响。音乐是不断重复的MYHEARTWILLGOON.她认真地分辨旋律里面属于风笛的那一段。然后喝完咖啡,走了出去。

那一天夜晚下着非常寒冷的雨。她在衡山路的酒吧喝酒。她想等到有点喝醉了就回酒店睡觉,她坐在吧台边看几个老外在打桌球。音乐很吵。她想他也许会在这里诱惑陌生的女孩和他上床。

他曾经是流连于都市夜店的一只动物。可是,她想起他声音的时候,心里有微微的疼痛。她似乎在用这个唯一的线索分辨和寻找着他。

她去洗手间用冷水冲了一下脸。用棉纸认真地擦去口红。新买的莲娜丽兹的香水,她拆开包装,把发梢喷到湿漉漉的程度。然后她拨了他的号码。

他推开酒吧的木门。一身的黑衣服。是个英俊的男人。

她看着他走到她的身边。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有一种沦落的颓败。那是生活留下的痕迹。

长期地沉溺于情欲和物质的享受。他的眼神看过去浑浊而剔透。

出来的时候,找了半天的衣服。他微笑。因为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一直窝在家里。

他有风情的笑容。嘴唇的线条很好。也许他很容易让女孩感觉意乱情迷。如果那是个不经事的单纯的女孩。

他的话很少。他只是沉默。

在阴暗的光线中,他的眼睛像一种兽。处于休眠状态中的慵懒和脆弱。他抽烟。

熟练的姿势。漫不经心地凝望着弥漫的烟草气味的空气。他说,看到我是不是觉得失望。那是他见到她的第一句话。他的自恋是一种气味。像他身上的ARMANI香水。

辛辣的清香。他的眼睛突然会变得很锐利和明亮。像一把刀。

她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安静地直视着他。这是她的看人方式。目光会肆无忌惮的直接。她一点点地看清楚他脸上的每一个神情。她忍不住微笑着轻轻摇头。她从一开始,就不曾怀疑过他的英俊和放纵。

就在这一刻。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变得低哑。他有男人野性沉郁的迷人味道。她想像他冰凉的手指,在她的头发和肌肤上可能引燃的灾难。她微微眯起眼睛。

感觉到的气味,体温和无法言语的寂寞。

当他坐在她的对面,轻轻地用手指抚摸白瓷的咖啡杯子。她突然感觉到的空虚。

有一束幽蓝的小火焰。在心底轻轻地舔着疼痛。

她能够轻易地判断,出现在眼前的男人。

如果她感觉到欲望。她会和他在一起。

三个小时以后,他们走出了酒吧。

其间他喝掉6杯威士忌苏打。抽完整盒的三五。兜面而来的冷风使他剧烈地咳嗽起来。那是她熟悉的电话里的咳嗽。时常是混杂在喧嚣的电子音乐中。她把手拍在他的背上。她说,你该少抽点烟。

他不是她生活里常能够遇见的那类朴素晴朗的男人。他看过去有点松垮。并且萎靡。

深夜的空气冷冽而清新。他们看到了雪花。小朵的干净的雪花,沿着光秃的梧桐树枝随风飘飞。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个晚上下起雪来。对上海来说,这并不是一件常常能够发生的事情。

她伸出手心,快乐地去接飞舞的雪花。她像个孩子一样的雀跃起来。

下雪了。她笑着抬起头看他。

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下了。他说。雪花把出租车的前窗玻璃撞得叮叮地响。那场雪,仅仅只维持了深夜的一小段时间。

是他们相见的那一个夜晚。上海的冬天。

回到家以后,她有两天没有在网上遇见他。他突然好像消失无踪。

她给他发了一条信息。她说,我晚上会上来。只等你半个小时。如果你没来,就不再等。

这是她做事的风格。她喜欢简单。虽然也许有些残酷。

他上来了。他说,从酒吧出来,把你送到酒店。我在出租车里打你的手机。不知道接通后会对你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在拨打。但一直打不通。突然发现自己的心肿胀了起来。是一种从里面溃烂出来的肿胀。

回到家一直睡不着。抽烟。半夜起来喝水。梦见一些透明的发亮的东西。

整整两天,都在持续地睡觉。觉得自己很恍惚。

他的语言在ICQ里不断地闪现出来。

然后他问她,你喜欢我吗。

她拒绝回答。她已经丧失说我爱你喜欢你之类的语言的能力。她只是抵着话筒轻轻地抚摸自己的手指。那天晚上他们只有三个小时。他的身体始终在一米之外的距离。她沉静地放肆地看着他的嘴唇。想着这样漂亮的嘴唇,被亲吻和吸吮的感觉。她只能够为英俊的男人充满欲望。

你穿着黑色紧身的毛衣。你很瘦。头发还是潮湿的。画着颓靡的绿色眼线。嘴唇苍白。你的眼睛漆黑明亮。我知道在沉静的外表下你隐藏的激烈。虽然你只是微笑着看我。什么也不说。

莲娜丽兹的香水味道很浓烈,是凄艳的气味,好像一个孤独的戏子。

他轻轻地叹息:也许我们都是无法给彼此未来的人。

也许彼此都已经丧失爱和被爱的能力,是两个被时间摧残得面目全非的残废的人。

和陌生的身体做爱。漂泊路途中短暂的恋情。一闪而过的幸福和告别的阴影。同居。

背叛。残酷的心情。经历过的事情才能用得上宽容和了解。所以他们对彼此的过往没有任何隐瞒。又或者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彼此的对手。

没有人是能够看得透我的。他说。

那就不需要看透。她淡淡的。

她说,你想和我结婚吗。

他说,是。

什么时候去注册。

明天。

真的吗。

真的。

15岁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嫁给第一个喜欢的男人。

那个男人在走路的时候喜欢突然把她抱起来。她总是笑着尖叫着抱住他的脖子。

过马路的时候,他把她的手蜷在他的手心里。那是一双温暖而柔情的手。生日的时候,送近千朵的玫瑰给她。那些碗口大的猩红的玫瑰,在一夜之间就会枯萎。

她知道被一个男人爱着的滋味。她也知道爱一个男人的感觉。

爱得自己的身体和灵魂都变得空空的。

但是那是很遥远的事情了。在她走上被放逐的漂泊路途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只能爱一个人在一瞬间。而且渐渐地变得自私。也许可以轻率地交出身体。却绝不会轻易地交出灵魂。

有什么样的男人是可以一直爱下去的呢。

她想。是不是在过马路的时候,会用温暖的手紧紧地牵住她就足够了。

她知道。他不温暖。但他的手心摊开在那里。

他和她一样的冷漠。他们清醒地做着这件事情。就像人常常爱上爱情本身一样。

他们都已经走得很长很远。双手空空。漫无目的。筋疲力尽。

只是彼此依然无法安慰。

那么仅仅就是把自己交出。放在一个男人的手心里。

她对婚姻本身没有任何预算。宴席,婚纱,拍照,旅行。各种现实的琐事她都没有热情。她曾经一直在流浪的路途上。她是一个没有任何依靠的人。有了钱会买昂贵的香水和棉布衣服。没有钱的时候,可以用苹果代替食物。

她说,也许同居更适合你我。他不愿意。

他说,只想结婚。

她的家庭一直是她的阴影。她过了很多年孤儿一样的生活。虽然物质丰足。当她想背弃这个家庭的时候,她才发现自己原来是个一无所有的人。

每天晚上他打电话过来。

她说,我是个一直在漂流路途上的人。

他说,不要想得太多。到我的身边来。我们都需要浮出海面。否则会窒息而死亡。

你会不再这样颓废和沉沦吗。她问他。

会。我会重新开公司。我们需要一个家。然后生很多孩子。

你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继续写字。他说。

他们从来没有对彼此说过任何诺言和情话。

他们只想有新的生活。

合适的人。合适的方式。

那是一个寒冷的夜晚。他去南京路接她回家。她拖着很大的行李包等在灯火通明的伊势丹店堂里。她用稿费为他的母亲买了一条柔软的羊毛披肩。行李包里带着睡衣,书还有爱尔兰音乐的CD.她把别的所有东西都留在了她抛弃的地方。

他们分开了半个月。他看着她。她很瘦。脸色苍白。穿着旧仔裤和黑色毛衣。大大的外套把她像一只鸟一样包裹起来。头发编了长长的凌乱的辫子。眼睛还是亮亮的。

没有拥抱。也没有亲吻。她跟着他走出店堂,去马路上拦车。他试图接过她肩上的登山包。她不肯给他。有时候她是一个固执而独立的人。也许因为性格里面疏离而冷漠的成分。

她一直都习惯依靠自己。

出租车沿着宽阔空旷街道向前行驶。他把她带回他的家里,见他的家人。

他摸到她的手。她的手指是冰凉的。

然后他一根一根地把她的手指蜷缩起来。放在自己的手心里。

她在家里抗争了近半个月。终于双手空空地跑了出来。

放弃了工作,父母,家庭。

到一个陌生的城市。

和一个相见只有三个小时的上海男人生活。

1999年12月的上海。下过一次雪的冬天。

我是一只鱼转

制作网站佚名

生命是幻觉

安妮宝贝

生命是幻觉。可是我需要你在。

——题记

有许多个夜晚,他看见对面阳台上的那个女孩。

在沉寂的夜色里,那个宽大而明亮的阳台,象一部午夜电影里的场景。

是深夜和凌晨交接的时分。春天的暖风颓败而迷离。

女孩穿的是白色的纯棉布裙,缀着细细的刺绣蕾丝。

浓密漆黑的长发,直垂到腰际。海藻般的柔软和松散。

有时她在阳台上走动。寂静的身影,象一只猫。

有时就坐在窗台上,蜷起赤裸的双脚,微微侧着脸。

更多的时候,他看着她做一些琐碎的事情。

用一个白瓷杯子喝水。坐在大摇椅上晃动。吃一只苹果。

直到凌晨的时候,她熄灭了阳台上的灯。

然后在黑暗里隐没。

数月前,他离开同居多年的女友菲,独自搬入这套公寓的17层。

在医院的走廊里,他等着她从手术室的门口出现。

春天斑驳的阳光从树枝间流泻下来,他有短短一刻思想的时间。

在身体痴缠的瞬间,看得见自己的灵魂,冷漠而疏离,在一边观望。

也许不仅是做爱。在城市的喧嚣人群中,在电脑和传真充斥的办公室里,在无至尽的商业宴席间。都有对自己孤独和焦灼的质问。

终于对菲说,他感觉厌倦,不愿再继续这种虚浮的婚姻生活。

这的确是一种实质上的婚姻。可是他想有平静。

他没有任何未来可以对她承诺。

在公司发布即将要减薪裁员的消息后,他开始服用药物。

他的业绩很好,可是面临一次竞争。

上班的时候,他是温和而锐利的男人。无懈可击。

他不想让自己有任何心理上的漏洞。

那些进口的白色小药片,医生说能治疗深度的抑郁症。

也提醒了他会有失眠和幻觉的副作用。但是他按时服用。他感觉到安全。

重回单身生活的起初,他又恢复去西区的酒吧喝酒。

JAZZ混乱的节奏和烟草的气息刺激着神经。还有年轻女孩湿湿的红唇。

半夜的时候,才独自坐空荡荡的地铁回家。

在车厢苍白的灯光下,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脸。

失去了白天日光下面的面具。空洞的没有任何表情。

那个女孩就这样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有时他放一些唱片,让那些水一样的音乐流淌在寂静中。

他感觉她听得见。即使仅仅只看到她的发丝和白裙在风中翻飞。

他们隔着一段不太远的距离,彼此沉默地观望。

没有任何语言,也无法触及。

在黑暗中躺下来的瞬间,他感觉到她柔软发丝的清香和布裙纯粹温暖的触觉。

是这样迅速而无声地滑过他的心脏。一闪而过。象蝴蝶惊动时的翅膀。

可是那种暧昧而模糊的快乐把他包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