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白的底色上有蓝色和紫色的图案,好象随手抹上的颜料。她没有看。从咖啡店出来的时候,雨停了。林的亲吻象蝴蝶的翅膀在她的唇间停留。

她轻轻地闭上眼睛。她问自己,是否可以再爱一次。

男人的车停在GRACE门前。那是一家来自欧洲的服饰店铺。男人说,进去换套衣服。

店里几乎没有人,只有幽暗的香水味道。他给她挑了一条暗红的上面有大朵碎花的雪纺裙子。里面有黑色的衬裙。一双黑色缎子做的凉鞋,系带上有小粒的珍珠。他用信用卡付掉了她无法预计的数字。他说,我只喜欢给漂亮的女孩买衣服。这个裙子的颜色适合你的胭脂。他说着一口台湾普通话。

她在试衣镜里看着焕然一新的自己。她的挎包里仍然只有几块硬币。她双手空空什么也没有。而这个男人可以挥金如土。给她买一套行头就好象随便抛给鸽子的的几块碎面包屑。

再次回到车里,男人漫不经心地问她,你喜欢吃什么。她说,随便。那么我们去凯悦吃泰国菜,听说那里有美食展。他开着车。不动声色的,他的手放在了她的腿上。你很瘦。但是我喜欢你的眼神。他专注地看着前面的路况。似乎是很不经意的。他说,你喜欢什么样的体位,上面还是后面。她轻轻咬住自己的嘴唇。她听到自己的牙齿似乎会发出咯咯的声音。她害怕一发出声音,她就会扑到窗外。

那是春天开始的时候。她在上海的恋情象一场绚丽的花期。她想她用所有的钱买了一张到上海的飞机票是宿命的安排。这个清秀温和的上海男人,把她从黑暗的夜色中拉了出来。

乔很快发现她的恋情。乔说,你不要做梦了。这个男人负担不起你的过去和未来。他只能给你一段短暂的现在。她说,我要这段现在。比一无所有好。乔暴怒地撕扯她的头发,打她耳光。吼叫着命令她滚出这间房子。她当夜就坐上从浦东开往浦西的公车,手里只有一个黑色的挎包。就好象她从海南到上海,在机场和乔相遇的时候。公车摇摇晃晃地在夜色中前行。路灯光一闪而过。她看见车窗玻璃上自己苍白的脸,却焕发着灼灼的光彩。似乎是一次新生。她的心里又有了幻想。林的视线是一块深蓝的丝绒。

在黑暗中温柔厚重地把她包裹。没有寒冷。没有孤独。她的眼泪融化在里面,不会发出声音。

他们一起过了三个月。生活开始渐渐平淡。而现实的坚硬岩石却浮出了海面。她的心里一直有隐约的忧郁。有时半夜醒过来,看着身边的这个男人,会抚摸着他的头发轻轻掉泪。林是属于另一个阶层的男人。她似乎渐渐明白。爱情在某个瞬间里可以是一场自由的激情。而在生活的漫长范围里,它受的约制和束缚却如此深重。

终于林吞吐着对她说,他无法和她结婚。因为他的父母听了他的要求后,去调查了她的情况。最后表示坚决地反对。林说,对不起,安。他埋下头。只有温暖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跌碎在她的手背上。她说,我很理解。我是身份不明的外地女孩。而且我和一个跳艳舞的女孩同居很长时间。我一无所有。

她看着他。她知道他依然是爱她的。如果她骂他,要挟他,甚至哀求他,他都会考虑安排她的生活,甚至会依然和她在一起。但她已经疲倦。她什么都不想再说。她只是问他,如果我走了,你会如何生活。他说,我会很快结婚,然后用一生的时间来遗忘你。

两个月后,他结婚了。新娘是一个小学老师,土生土长的上海女孩。他结婚的那天,天下着清凉的雨丝。她跑到教堂的时候,他们刚好完成仪式,驱车前往酒店。新娘的一角洁白的婚纱夹在车门外,在风中轻轻地飘动。她没有看见他。她在樱花树下站了很久。一片一片粉色的细小花瓣在雨水里枯萎。她用双臂紧紧地拥抱着自己。可是依然觉得冷。从此忘记眼泪的温度。

男人带着她走进电梯。他订的房间在27层。吃饭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她。让她想起林在咖啡店里的眼神。如果那个男人爱你,他的眼睛里就有疼惜。如果不爱,就只有欲望。

她吃了很多。她整整一天的饥饿终于得到缓解。她的脸上应该有了血色,而不用再靠胭脂的掩饰。

男人说,我很喜欢你。我可以给你租公寓,每个月再给你生活费。或者你可以来我的公司上班。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没有说话。突然她想到,这个神情是否很象乔。乔在面对男人的时候,常常会这样。不屑而神秘的样子。

男人说,为什么不扔掉你的挎包,我可以重新给你买一个。GUCCI的喜欢吗。她说,这个包是我从家里跑出来以后唯一没有离开我的东西。

电梯安静地上升。男人轻轻的亲吻她的脖子。他的呼吸里有烟草和酒精的味道。他说,我有预感我们的身体会很适合。越是看起来沉静的女孩越会放纵。我喜欢。

她回到浦东的暂住房时是凌晨三点。乔还没有下班回来。她不知道乔什么时候回来。坐在门口恍惚地就睡着了。然后她闻到黑暗中熟悉的香水味道。乔的长发碰触到她的脸颊。看过去疲惫不堪的乔脸上的浓妆还没有洗掉。乔说,我知道你肯定会再回来。但没想到你这么快就回来了。那个男人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脆弱。她安静到看着乔,没有说话。乔却突然哭了。乔把她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乔潮湿温暖的脸紧紧地和她贴在一起。安,我会和你在一起。男人都是骗子。我们才能够相爱。她麻木地被乔摆布着。她的眼睛一片干涸。

乔陪她去医院做了手术。乔一直不停地咒骂着。那个臭男人,便宜了他。她奇怪自己的心情。她真的一点也没有恨过他。心里只有淡淡的怜惜。是对他,对自己,还是对这段感情。然后她又看到路边那个熟悉的咖啡店。她叫出租车停下来。她忍不住又走进了那里。

留言板上的小纸条还是密密麻麻。她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那张香烟盒子做的纸条。她轻轻地把它打开来。她看到林淳朴的字迹。在那里写着短短的一行字。我爱这个坐在我对面的女孩。1999年3

月12日。

林。她微笑着看着它。物是人非。时光再次如潮水退却。她的绝望却还是一样。她终于可以确信他们之间真的是有过一场爱情。就在那一天。仅仅一瞬间。

她把纸条折起来又放了回去。

走出咖啡店的时候,她回过头去。那个靠窗的位置是空荡荡的。

没有那个男人。

不会再有。

穿过铺着厚厚米色地毯的走廊,男人用房卡打开了房间。

他没有开灯,却把窗户玻璃全部推开。清凉的高空夜风猛烈地席卷进来。男人说,暗淡的光线下看漂亮的女孩,她会更有味道。他说,现在过来把我的衣服脱掉。

她脱掉他的衣服。中年男人的身体散发某种陈旧的气息。她的手指摸在上面,就好象陷入一片空洞的沙土。黑暗中她听到他浊重的呼吸。她看着他慢慢仰躺在床上。他闭上眼睛,露出沉迷的神情。

宝贝,继续。他轻声说。她没有脱掉裙子,坐在他的身上,开始舔吮他的耳朵。她感觉到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是强盛的生命力,不肯对时间妥协。她是在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做爱。她的心里这时才陡生恨意。她的手慢慢地伸到床下,摸到了打开的挎包里,那把冰冷的尖刀。

乔说,安,等我再赚点钱,我们离开上海,去北方。

在幽暗的房间里,乔披散着浓密的长发,象一片轻盈的羽毛漂浮在夜色里。乔的亲吻和抚摸温柔地洒落在她的肌肤上。她躺在那里。看着黑暗把她一点一点地淹没。

如果我们老了呢。乔。我们会漂流在哪里。她轻声地疑问。

不要想这么远的事情。我们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把握。也许下一刻就会死亡。乔微笑着。乔把脸埋在她的胸口。你的心跳,告诉我生命的无常。

她感觉到自己身体里面血液的流动已经开始缓慢。也许真的该离开上海了。这里不是她们的家。

她们是风中飘零的种子。已经腐烂的种子。落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会生长。乔说,安,你是否害怕我也会离开你。不会。我们以后可以隐居在一个安静的小镇。开一个小店铺。我们相爱。过一辈子。

她紧紧地抓住乔的手指。她终于看不到黑暗中的任何光线。

刀扎进男人身体的时候,她听到肌肤分裂的脆响。温热的液体四处飞溅。男人嚎叫着从床上仰起头,一手把她推倒在床下。她知道自己的方向扎偏了。不是心脏。而是在左肩下侧。她没有给自己任何犹豫。拿着刀再次扑向受惊的男人。她想,他该知道什么是疼痛了。她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几乎花掉了乔和她自己留下的所有积蓄,才查明这起被隐匿的谋杀。在乔失踪的那一天。这个男人把乔请到他的包厢。他喝醉了。想带乔出去。乔不愿意。他敲碎WHISKEY

的酒瓶扎进了乔的脖子。这是发生在包厢里的事件。在这个城市里他太有钱了。乔是一个23岁的跳艳舞的外地女孩。乔就象一只昆虫一样,消失在血腥的夜里。

可是她等着乔。等着她生命中最后一句诺言。她已经别无选择。

满手的鲜血使她抓不稳手里的刀柄。就在她靠近有利位置的时候,她的刀因为用力过猛滑落在地上。男人扭住了她的手臂。因为恐惧他的手指冰凉地扣在了她的肌肉里面。他一直把她推到窗口那里。她的上身往窗外仰了出去。满头长发悬在风中高高地飘扬。

你想杀我吗。男人的脸在黑暗中俯向她。他肩上的血液滴落在她的脸上。粘稠而清甜。他的笑容在夜色中显得诡异。他轻声地说,宝贝,你不知道你的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我们谁都不知道。

突然之间,她的身体在推动之下,钝重而飘忽地抛出了窗外。

这是她生命里一次快乐的下坠。在漆黑的夜色中看见下面的灿烂霓虹和涌动人群。很象她童年时沉溺过的万花筒。摇一摇,就会有无法预料的安排出现。她从小就是个好奇的孩子。

她的暗红色雪纺裙子在疾速的烈风中象花一样盛开。赤裸的双足感觉到露水的清凉。有一刻她的手试图抓住什么东西。但在无声地滑落中,她终于接受了手里的空虚。

有些时光是值得回想的。14岁少年明亮的眼神。春天的气息。甜蜜的亲吻。肌肤的温度和眼泪的酸楚。一个穿白棉布裙子的女孩独自坐在夜行的火车上。还有教堂外面的樱花。在风中飘动的洁白婚纱。

她轻轻地在黑暗扑过来之前闭上了眼睛。

我是一只鱼转

制作网站佚名

夏天幻灭事件

安妮宝贝

1 榛的房子租在上海西区的某条陈旧的马路边上。那里有颓败的旧洋楼,很老的梧桐树。夏天冒着热气的路面,覆盖着阳光斑驳的阴影。一条一条。车子很快地开过去了。阴影被揉碎。

黄昏的时候,明亮灼人的天空,开始容颜模糊。这是榛喜欢的时段。那几天,晚上的风非常大,吹过来很白很大的云团,在深蓝的夜空中,像流浪歌手一样盲目而优美地经过。

2 榛记得那天和蓝,是躺在一个高级公寓的草坪上看云。他们约在上海图书馆前见面。蓝在巴西烤肉店的门口,跟在长长的排队进去用餐的人后面,穿着白色纯麻的刺绣吊带背心和很旧的牛仔裤。远远看过去,像个无聊的孩子。趴在栏杆上,晃着赤裸的腿,嘴唇抿得很紧。

3 这是榛熟悉的表情。在建京大厦的电梯上,他有很多次,看到这个从12楼进入的女孩,靠在电梯壁上,面无表情,神情疲惫。电梯里阴暗的光线,看过去是惨白的,照着她没有化妆的脸。她的皮肤很灰暗,眼睛周围一圈淡淡的青烟。那是长期失眠以及抽烟过度的反映。她不想有任何遮掩,就这样赤裸地丑陋着。

除了漆黑的眉和长长的睫毛。我用的是兰蔻。她喜滋滋地对他说。兰蔻最好的眉笔和睫毛膏。她有风情的眼睛,形状秀丽。明亮,像熄火的煤一样,收敛的,摸上去会很烫。只是不会笑。

即使你的嘴唇在笑,你的瞳仁却没有办法笑。他说。

4 他平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在屈臣氏的沐浴品货架前,突然抬起头来,她脸上惨痛的表情。那一刻她像一个失望的孩子,面对着手里滑落被摔碎的罐子。破碎的刺耳的尖叫声,滑过她的容颜。她的手里抱着很多瓶沐浴露,草莓味道的,橙子味道的,海藻的,玫瑰的,浆果的……那里有不同的气息,相同的被覆没的泡沫。

她抱着它们,微笑地走出去,穿越过陌生的人群,穿越他的视线,她旁若无人地走出大门,响亮的报警器鸣叫起来。保安冲过去扭住了她。所有的瓶子都掉在了地上,到处滑动。他看到她突然被惊醒般的表情,她说,我忘记了,我真的忘记了。人群淹没了她。

他挤了上去。那是他们第一次相识。

5 她激越而无助的叫声,像一把刀扎进了他的胸口。一把迟钝的冰冷的刀,插入的时候没有任何犹豫。

6 在同一幢写字楼里,他们已经在电梯里邂逅了N次。

7 当他穿过车流飞速掠过的马路,朝着灯火通明的巴西烤肉店,慢慢走过去的时候,他觉得她是路边被遗弃的孩子。他好像从来就不认识她。她有时候很陌生,而且遥远。

她把头靠在栏杆上,弯着身体,以一种奇怪的别扭的姿势,侧着脸微笑,看他靠近。她的辫子始终都是乱蓬蓬的,粗粗的长长的麻花辫,有点卷曲和发黄。她把额头上的散发用发夹别上去,高高的前额看过去明亮而伤痛。

你应该留点刘海,遮住你的大脑门。他说。

8 不。我不喜欢遮掩,我要赤裸。我的爱,赤裸裸。她笑着,撇开他,独自向前面跑过去,张开手臂,晃着辫子。她会突然高兴起来。或者突然地不高兴。

9 他们爬墙进入一处高级公寓的栅栏。保安在交接班的时间里,刚好没在。那两幢白色的,有欧式阳台的楼,衬着暗蓝的夜空,很有气势。

他们找到了大草坪,大丛的蔷薇和月季已经快要枯萎了,散发出死亡之前辛辣的芳香。天空突然变得广阔。大朵大朵的云。清凉而猛烈的风。围墙外是黑色的树影和破旧的阁楼。风吹过的时候,树枝在发出咔咔断裂的声音。这是这个沉闷的城市和炎热的夏天,在混乱中产生的一个奇迹。两个人开始不说话。

她在草坪上仰躺下去。她看着天,看着以颠倒的姿势倾斜的高层建筑。她对他说,我要看傻了。我会变得痴痴的。他躺在她的身边,草尖有些坚硬,戳在背上,但是久违的泥土气息让人呼吸顺畅。

他说,也许你不相信,我还在写诗。大学的时候我参加诗社,工作以后,有时候我在出公差的飞机上写诗。我不想放弃诗歌。

因为我相信,生活里有不会死亡的瞬间。

她没有笑。她听他谈论诗歌的时候表情很严肃。

她说,我理解。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说。她闭上眼睛,把食指靠在嘴唇上,嘘,不要说话,听听云走路的时候发出的声音。

远远的,几个保安走了过来。不好,有人来赶了。她拉住他的手,我们跑吧。两个人飞快地跑出去,他很久没有这样的跑步,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发出沉重的声音。她一边跑一边尖叫起来。

10 天空真蓝,他说,像一块天鹅绒。

不对。她说,那种蓝,是得了伤寒的病人的脸。

11 她在12楼的网站上班。

整个夏天,她只穿牛仔裤和白色的刺绣吊带背心,光脚穿一双凉鞋。

她会买很多一模一样的衣服,每天换着穿。

12 他在她上一层的贸易公司做事,每天下班之前收到她发过来的EMAIL.有时候只有一句话:今天下雨了,好像秋天,我喜欢。有时候是问他有没有空,她想请他吃饭,想让他请她看电影。

这些简洁的直接的要求,他从不拒绝。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拒绝。

13 在电梯里,隔着下班的同事,他们彼此平静地看着跳动的数字,没有任何视线和语言上的交流。她在一群衣着时髦,妆容精致的上海女孩里面,显得憔悴。她的眼睛真的和任何人都不同。那种冷漠的灼热击中了他。

他们去吃日本寿司,是她常去的南京西路上面的寿司店。她也是一个人住,晚上从不做饭。

14 他们吃生鱼片,蘑菇和寿司,喝冰冻啤酒。然后他陪她去伊势丹。她购物的狂热让人害怕,有时候可以一个晚上在卡里刷掉近8

千块。买的都是重复的衣服和首饰,以及大堆的化妆品。可是她从不化妆,穿来穿去就这么一条破牛仔裤。

你买的东西都用来做什么。他问。

堆积在家里,然后腐烂或者丢弃。她说。

15 她在试一条不适合她的丝绸裙子,把它裹在身上转来转去,她问他好不好看。

他把那条裙子拿过来交给小姐,然后拉住她的手,把她拽了出来。她说,干什么,我还要试。他一言不发,只是用力地拉着她的手。她像生气的孩子,不断地扭动身体,发出尖叫。在百货公司门口,他放开了她的手,他说,你以为能填补吗。如果你告诉我,能够,你就回去继续购买。你的心里有一个无法填补的洞,用物质是填不满的,你懂吗。

不要让我看到你这么无助。因为我会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我会有犯罪感。

16 他看着她。然后转身离开。

17 回到家里,他扭开电视,洗澡,抽出一本茨威格的小说。他躺在床上,听到外面沉闷的雷声。一场暴雨终于要预期而至。他看时间,是晚上11点钟。他拨她的手机,她已经关掉。他对自己说,睡觉吧,不要去想她。她会没事的。她只是有些孤独。

他关掉灯。半小时。然后又扭亮台灯。他又拨电话,依然关机。他又关掉灯躺下去。

18 黑暗中听到窗外滂沱的大雨,整个城市变成空洞的容器,只听到沉闷的大雨声音。他再次扭开灯,坐了起来。他找不到她。

19 在刺眼的夏天阳光下面,他带着她走出超市。她的手里抱着一大袋子的沐浴露,彩色的瓶瓶罐罐,她抱着它们,像抱着玩具熊的孩子,落寞而满足。他说,我想我没有说错。你的眼睛不会笑。

她说,你示范一个眼睛发笑的样子给我看。

他说,不用。当你真正快乐的时候,你就会无师自通。

她微笑。雪白的牙齿,明亮的笑容。除了眼睛。

那一刻他想,他不会让自己的妻子有一双这样的眼睛。或者说,他不会要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孩做妻子。他想起大学时去一个海岛的旅行。晚上他跟着同学去看夜空下的大海。那黑暗的潮水寂静而汹涌地起伏。那一刻,他唯一的感觉是恐惧。

20 他不知道,有什么样的男人会爱她。

他问她,有吗。

她说,你说呢。

21 他们站在淮海路的街头,夜色弥漫。周围是陌生的穿流不息的人群和车流。他拿出555牌香烟,然后用手心护住火柴,看她叼着烟俯过来,火焰照亮她脸上漆黑的眉色和睫毛,一闪而过。她爱抽555

.她说,我爱过的男人,都只抽这个牌子,很奇怪。

两个人夹着烟,在大街上盲目地走。走到茂名南路的BLUE,那是他们最常去的酒吧。他们在石板路上走,那条颓靡的路,一到晚上就散发出情欲暧昧的气息。她在路上对他提起她喜欢过的一个男人。喜欢他十年,然后离开他。

她说,所以我相信谁离了谁都可以好好活下去,爱情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惨重。

惨重的是什么。

是心里的失望。她笑。他们看着一个涂着银亮眼影,穿着黑色吊带裙子的女孩,倾泻着丝缎般的长发,沿着阴暗的墙角走过来。附近的酒吧有许多这样的女孩,专门和洋人在一起。

女孩在抽烟,经过他们的时候,眼睛的余光冷漠地飘过来,然后走远。

22 她一定是个失望的女子。她说。和我一样。

23 BLUE有写在黑板上的歪歪扭扭的英文,有年轻英俊的外国男孩做服务生,有破裂而不激烈的摇滚,有昏暗的灯光和一到午夜就挤得水泻不通的舞池。她落拓地坐在吧台边上,沉闷地抽烟。那是她最常做的事情,一声不吭,只是沉闷地连续地抽烟,直到把一包烟抽完,把台子上的冰水喝完,然后起身离开。他通常在一边,安静地看着她。如果她想到什么,她会凑过来,把嘴唇贴在他的头发上,对他说话。

继续我们刚才的话题,她说,你认为什么样的男人适合我。

比你大10多岁,学理工科的,会对你有无谓而盲目的放纵。他说。

你呢,你认为什么样的女人适合你。

我的标准很简单,我只要她天真快乐,不要太聪明。

就这样?

就这样。

她笑。她又回过头去抽烟。

24 我碰到过一个男人,每次他碰到我都会对我说,他爱我。

是吗,男人一般都只做不说。他们会不愿意去承担说我爱你的责任。

25 有时候是在我们告别的时候,他说,我爱你。有时候是在EMAIL里面,他说,我爱你。有时候是在空旷的街头,他在对面说,我爱你,有时候是在我的耳边,他说,我爱你。

26 我相信我爱你已经变成一个问候语。就好像见面的时候,会说你好吗,或者是口渴的时候说我要喝水。这句话摧毁掉我所有关于诺言和真实,信任和感情的标准,让它们变成了稀薄的空气和谎言。

他摧毁了你吗。

是的。他摧毁了我。因为,我得去习惯把这句话当成问候语。可是,你知道,它并不是问候语。

27 Nothinghappen?

Yes,nothinghappen.

28 就在那一瞬间,他看到她的眼泪。水一样倾泻的眼泪,睫毛膏被融化,涂抹在眼睛周围,一塌糊涂。她失控而狼狈的哭泣,发生在喧嚣的音乐和黑暗的角落里,一切被无声地淹没。

29 他最后一次拨了她的手机,依然听到被提醒关机的机械声音。他起床穿好衣服。

30 大街上雨雾弥漫,到处是滂沱的雨声。他终于拦到一辆TAXI,他冲进出租车里的时候,已经浑身湿透。他说,去茂名南路,blue.

他又听到自己的心脏在疼痛中发出的沉重的声音。仿佛看到她张开手臂,在风中鸟一样的奔跑。

31 BLUE依然音乐喧嚣,在门外就能听到发闷的钝重的鼓点。他走进酒吧的时候,只看到舞池里涌动的人影和发呛的烟雾。他看到吧台边那个穿着白色刺绣吊带背心的女孩,她趴在吧台上,侧着脸在笑。一个肥胖的洋人老头站在她的身边,用手抚摸她的背,一下一下,好像在抚摸一只猫。她赤裸的肌肤在光线中发出惨白的光泽。

他拉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冰凉。他再碰她的额头,她的脸是滚烫的。

吧台上是零散的满满的烟头和烟灰,还有啤酒杯子。他说,跟我走。她脸上的表情很木然。他看到她冰冷的眼神,在漆黑的眉色和睫毛衬托下,是黑色的潮水。

32 我为什么要跟你走?

因为你喝醉了。

我不去。她轻轻地说,你不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