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笑,她看起来并不难受,只是有些许伤感。她温柔而伤感地看着他。她的眼睛是淡淡的蓝色。

33 他没有给自己任何思考,用手指握住她的下巴,然后扭过她的脸,堵住了她的嘴唇。

亲吻持续了很长时间,耳边的音乐退却。夜空下黑色的潮水,寂静汹涌的起伏。独自起伏。他感受她的唇齿,柔软的,脆弱的,如花盛开。然后他放开她。

34跟我走。他低声地说。他的声音突然哑掉了,如果你不站起来,我就抱你走。

35她的身体。她的肌肤。她的气息。

黑暗中她的眼睛灼然明亮。他舔她的眼睛,想让它们安静地闭上。然后她又睁开。

36 她凝望他。她的眼睛让他羞愧。

为什么不闭上眼睛呢。他听到自己浑浊的声音。

因为要记住你。记住,此时此刻。因为,我们会遗忘。

现在还记得我的名字吗?

你叫榛。我的呢。

你叫蓝。

37 不要对我说,你爱我。

我不说。

38 黑暗中她摸到香烟,两个人坐在床上抽烟。明亮的烟头隐隐闪烁。她起身,赤裸地走到窗边推开玻璃,她说,这是今天夏天最大的一场暴雨。真好。似乎可以把整座城市漂走。我们像不像在一艘船上。

小时候,我住在亲戚家的阁楼里,每次下雨,我听着见雨滴敲打在木板上的声音,就会以为自己是在一艘船上。

39 在你的心里一直隐藏着告别吗。

是的。只有告别才能够让我感觉安全。

40 17岁的时候,决定独自来上海。寄人篱下的日子让我害怕。走之前吵了一架,因为终于可以不让自己忍耐。爆发的脾气是歇斯底里的,所以从此以后,没有再约束过自己。

他们虐待你吗。

是,他们想让我知道,我是没有父母的,我是包袱。

父母在哪里。

母亲很早的时候就自杀了,父亲从来没有出现过。我不是婚姻的产物。我想让自己相信这是一段无奈的感情,但我知道不是。真相是,它是自私和残缺的。没有温暖。

41 你恨他们?

不。他们不值得。对那些不爱我们的人,不应该付出仇恨。

42 我记得小时候是个皮肤饥饿的孩子,总是想让别人来拥抱我,抚摸我。

因为想让别人注意,会故意把自己弄伤。

用铁丝在手腕上勒,用刀片割自己,把自己冻成感冒。因为如果不生病,就没有人会来抱我。

她笑。那时候我很孤独,我害怕黑暗。非常害怕。我的母亲是个不快乐的女人,她一直在想着如何能快乐起来,我是她使用的方式之一,也是她最后的方式。她要一个男人给她一个孩子。只是她依然绝望。

所以她死了。她死去以后,没有人再亲吻我。

43 我迫不及待地在16岁就投入了恋爱。因为恋爱会有亲吻。

但是那些亲吻也不持久。他说。

是。不持久。会不断离开,不断产生。我只相信一句话:永远要比别人先一步离开他,这样你才不会受伤。

其实你非常希望长久。只是你没有安全感。

是的,我没有。

44 肌肤相亲带来什么。

带来短暂的温暖幻觉和更黑暗的幻灭。

他们又在一起。他们再次。

45 你相信这是一个幻觉吗。他亲吻她。

是。我相信。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相爱。我们不爱。

46他们在整个凌晨不停地做爱。雨终于停止,而天色开始发白。

地上是散落的烟头,还有她的刺绣白色吊带背心。揉得很皱。这是纯麻的料子,一皱起来就惨不忍睹。纯粹的东西禁不起细微的打击,因为不堪。

她穿上牛仔裤和发皱的背心,把她的长发编成辫子。我们没有睡着过。然后现在该去上班了。她从冰箱里拿出冰水来喝,然后又点了一支烟。

47 她靠在浴室的门框上,看他剃须。她给他看她脖子上的斑痕。

我喜欢这个。她说。男人的亲吻会在皮肤上留下痕迹,只是都会消失。时间长短而已。

因为你从不相信他们。

是,从不相信他们。有时候,在梦中我看到那个男人又在对我说,我爱你。我就以为自己做了个恶梦。

48 你希望什么。

是不是有个孩子会好。可以长久的坚持的温柔的勇敢的真诚的和他相爱。

可是你的母亲,她依然是死了。

是的。因为绝望。

49 你心里有那种长久的坚持的温柔的勇敢的真诚的感情吗。

有的。只是不知道可以交给谁。没有人。她低下头微笑。

我相信你也有。但你也找不到人可以交出去。

所以我们都在孤独。

50 他在上班的时候发现并没有预料中的头晕和困倦。他的精神很好,而且思路清晰。空闲下来的某个时刻,他会想起她。寂静地想起她。她的气息和皮肤。

51 他在EMAIL里面写了一首诗给她:你在时间里行走的时候,爱情发出破碎的声音,等到你走回来的时候,它愈合。

但是他没有发出这封电邮。快下班的时候,他收到了她的EMAIL.只有短短几句话:一整天我在听宇多田光的《初恋》,我不懂日文,但我听她在歌声里哭泣。这是真挚的声音,让人温暖。

52 她消失了一个星期。他知道她会这样做的,她需要一个安全的逃避的距离。他没有去打扰她。但是他想,她会好一点。他不是轻易和女孩做爱的人,但是那一个夜晚,他想他是怜惜她的。因为怜惜她而和她做爱。就像一个孤独的孩子,你知道她要的是一个穿花裙子的娃娃,你不能让自己忍心不买下来送给她。

但是爱情不是一个洋娃娃。他们都很清楚。所以她避而不见。

53 那一年夏天,榛28岁,榛在一家贸易公司做部门经理。他是健康的正常的洁身自好的男人。英俊。他希望有一个快乐天真的妻子,不需要太聪明,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足够聪明。

他不喜欢有对手。

54 真正的高手过招,只需要一个招式。

一招定生死。蓝说。

55 蓝是夏天的一个幻觉。当榛确信她已经彻底消失。她不再在12层的网站上班,公司的同事告诉他,她走了。她去了北方。

56 你相信这是一个幻觉吗。他亲吻她。

是。我相信。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不相爱。我们不爱。

57 下着暴雨的夏天凌晨,赤裸的蓝趴在窗台上抽烟。然后对他说,这个城市太冷漠了,没有爱情我们会冻僵。没有永远我们会死亡。

58 他相信他们都会死去。在某一天。在某一刻。

59 不再存在。

小镇生活

安妮宝贝

长大以后,我是一个常常做梦的女孩。

黑暗中梦魇总是迷离混乱。从高层钟楼坠落。

在空旷荒凉的大街上奔跑。和一个陌生的男人沉默相对。这样的场景重复出现。已经是记忆的一部分。

某些个郁闷的晚上,我会迫不及待地早早上床。在温暖柔软的被窝里,期待自己能够重入梦境。恐惧的心跳。放纵的逃遁。失重的下坠。诡异的诱惑。绮丽诡异的梦魇,是灵魂深处黑暗而惊艳的花园。

很多时候,恍然的一刻。觉得梦魇是一种真实。而清醒才是沉睡。

就好象黑夜是我的白天。白天是我的黑夜。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和林相见的前一个小时,我做的一个梦以前从没有发生。

是在殷力的家里。我躺在他客厅的长沙发上。醒来的时候,黄昏阴沉的暮色四处弥漫。窗外有猛烈的风声。国庆的漫长假期,对殷力和我来说,都是折磨。

我不知道如何消磨这大把时间。

而殷力,他只能看着我消磨他的大把时间。

殷力走过来对我说,下午有我的朋友打了他的手机,有事情找我。他报给我回电的号码,一边恨恨地说,以后少把我的手机号码乱报给你的酒肉朋友。搞得我象居委会的公用电话。

好了,好了,我的朋友本来就少得可怜,用不了你多少电话费。我把电话拉过来拨号码。是同事琳梅的男朋友。他好象是在非常喧闹的地方,手机里的声音模糊不清。

安蓝,出来吃饭。半小时后我们在全家福火锅城门口等你。他的手机断掉了。

我连忙跳起来,准备出门。殷力说,终于有请吃饭的人撞上门来了?他靠在一边斜眼看我。瞧你的样子,象个在夜排档里抱着破吉他唱歌讨钱的。还乐滋滋的。

我穿的是水绿的吊带背心,玫瑰红撒小碎花的棉制睡裤。光着一双脚。正准备穿上红色的系带球鞋。

我转身就扑向他的大衣橱。

15分钟后,我慌慌张张地出了门。

拦了一辆出租车,我对司机说,去全家福火锅城。天知道它在什么地方。我通常对付着吃饭。殷力偶尔心情好的时候,带我去高级酒店里的烧烤吧或西餐馆。他从不带我去热闹地方。因为怕我在人多的地方喝了点酒,就开始人来疯。嘿嘿。我听见自己干笑了几声。开车的司机是个年轻的男人。他很快地扫了我一眼。我对着反光镜研究自己的脸。来不及化妆了。嘴唇有点苍白和发干。用牙齿咬一咬,然后用力地抿紧它们。再张开嘴唇的时候,它就柔软湿润得象刚绽开的蔷薇。

我听到司机轻轻的咳嗽。整个车厢的空间,都被浓烈的香水味道充满。

那是殷力的KENZO男用香水。我喷得如此凶猛。以至发梢都是湿漉漉的。

秋天晚上的风开始变得寒冷。我靠在火锅城的门口,拿出香烟。

这条城市的繁华大街,一到晚上霓虹闪烁,人群涌动。人们面目模糊地出来活动。象在黑暗中彼此靠近的孤独的兽。

晶结婚了。国庆是结婚的热门时候。

曾经她对我说,以后我们要挑个与众不同的日子结婚。但是最后她终究还是归属了潮流。在一个热门的时候。和一个另外的男人。

琳梅叫我出来吃饭。她不放心我独自在家。她和她的男友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

但是最终还是不了解我的心情。其实我已经不会难过了。

是真的不难过了。只是有一点点寂寞。那种寂寞,好象流淌在血管里。寂静的冰凉的。慢慢侵蚀到身体的每一寸骨骼和肌肉。我想我是不是在逐渐地冰冻。

等的女孩还没有到。琳梅对我说,高兴点,现在还是在过节呢。吃完饭我们去跳DISCO。她说,我有个朋友。是个有趣的女孩。你和她在一起会快乐。除了你不可以爱上她。

不可以爱上的女孩。琳梅以为我还有多余的能力爱上另一个女孩。

马路对面一辆出租车停了下来。我盯着那辆车。我看到一个女孩关上车门,穿越如梭的车流和人群,向这边走过来。她四处张望的样子有点可爱。跑过来的时候还在摇头晃脑。奇怪的是她身上的衣服。一条仔裤又旧又宽,裤腿太长翻了好几层,有点高低不齐。上面是同样偏大的白棉布衬衣。袖口也是卷着的。一头漆黑的长发浓密散乱地披在肩上。光着脚穿一双红色的系带球鞋。

琳梅叫了起来,是安蓝呀。女孩对我们晃了晃手,跑到栅栏那里,一翻身爬了上去,然后跳下来。她气喘吁吁地一把抱住琳梅和她的男友,把头凑到琳梅男友的怀里不停地顶。坏死了坏死了,那个破手机,害得我赶得这么急。她的声音甜美而开朗。

认识一下新朋友,林,我们从小的朋友。现在在镇上的中学里教美术。琳梅把我拉过去。我灭了烟头。

走到前面。风吹在脸上,真的有些寒冷了。我对她说,你好,安。

她抬起眼睛看我。夜色中,那是一双明亮的水光潋滟的眼睛。眼神放肆而直接。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化妆。甚至没有口红。苍白的肤色透出一点点冷漠和慵懒。很突然的。我在她的笑容后面,感受到一种抑郁的东西。甚至应该说,是非常抑郁的东西。我们的眼光同时开始闪躲。

火锅城里热气沸腾,人声喧哗我要了啤酒。琳梅和她的男友说很多的话,他们是容易快乐的人。而那个刚认识的女孩,她看起来本来就很快乐。说着快乐的话,有快乐的笑容。

但我并不觉得她是个容易快乐的人。

我听琳梅问她,是否真的辞职要走。

原来和琳梅是同事。她笑着纠正我,应该是以前的同事。

她不象是大机构里工作的女孩。我想象她和琳梅一样,穿着制服的样子。那种打领结的白衬衣,深蓝的窄身裙和黑色高跟鞋。这样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会显得特别僵硬。因为她没有丝毫的职业气息。

我听见她在那里自嘲。她说,象个木偶。她笑的时候,一头漆黑的长发发稍飘飞。

是很放肆的笑容。

我和她的酒喝得最多。她仰起头一饮而尽的时候,我听见她的喉咙发出寂寞的声音。我们喝掉四瓶啤酒以后,她的脸颊开始晕红,眼睛水汪汪的,象闪烁的泪光。她把我手里的香烟拔了过去,放在唇上。

一边兴奋地拍着桌子,再来再来。琳梅压住她的手,笑着对我说,你不能和安喝酒,这个人会把你害死。

我问她,酒精给你的感觉是什么。她说,温暖。

王家卫的台词。水会让人越喝越冷。

而酒会越喝越暖。

清醇浓郁的酒精,给空虚的胃带来安慰。

我把酒瓶拿过去的时候,她的手伸过来碰到我的手指。可是她的手指是冰凉的。

我内心的落寞突然开始翻涌。脑子有微微的麻痹。我想念晶。想念她柔软的身体蜷缩在我怀里的时光。想起我和晶的做爱。想起我的手指抚摸和拥有过的无尽空虚。

明亮的灯光下,我的泪眼模糊。

我们到BLUE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十点多。这顿饭吃了很长时间。但是我和安蓝没有醉得太深。

在阴暗拥挤的酒吧里,她伏过来轻轻地对我说,我们再去喝好不好。我对她笑笑。DISCO酒吧里沸腾的音乐混杂着浓烈的烟草味道。

琳梅和她的男友已挤入了狭小的舞池。我和这个女孩走到吧台旁边。她熟练地问老板要了两个玻璃杯和一瓶红色的酒。她说,这是他们自己调的烈性酒,名字叫火焰,FLAME。

这个比啤酒过瘾。她说。她轻轻地碰了我的杯子。为往事干杯。

我突然明白她其实早就看出我的寂寞。

苦涩的酒精在我的身体里燃烧起一片灼热的火焰。那种猛烈的灼热。夹带着疼痛和快乐,把我吞噬。我低下头捂住自己的胸口,有一个瞬间,发不出声音。

再抬起头的时候,我看见她在阴暗中如花朵般洁白的脸。她平静地看着我。她的声音突然有点冷漠。她说,其实任何一个人离开我们的生活,生活始终都还在继续。没有人必须为我们停留。我们也不会为任何人停留。想清楚了。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看着她。我知道琳梅其实并没有对她说过我的故事。她只是有敏锐的直觉。

我说,你不了解。

她说,不需要了解。你只要能够感觉好一点就可以。人生得意须尽欢。其实失意的时候,更需要纵情。因为快乐可以有人分享。而痛苦却没有声音。

她又问我要烟抽。舞池里爆发出一段激烈亢奋的电吉他前奏。她把烟夹在手指里,然后一只手抓住椅子,随着音乐开始猛烈地摇头。披散的长发四处飞散。她仰起苍白的脸,闭上眼睛深深沉溺。直到电吉他的SOLO结束。她用力地吸了一口烟,无限快慰地吐出烟雾。

这是恐怖海峡的MONEY FORNOTHING。她说,我最喜欢的一段电子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