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经过身边,林潇娜看了眼,忽然热情地叫着:“鹿鸣。”

谷雨未抬头,刚好遇上鹿鸣的视线,她不自觉地低下头。

林潇娜说:“真巧。”她一拉谷雨未,“雨未,鹿鸣呢。”

谷雨未却匆匆地说:“潇娜,不好意思,突然想起有点事,我先走了。”然后迎上已经往这边过来的展一鹏,傍住他的胳膊,“我们走吧。”

展一鹏愣了下,要说什么,谷雨未有些撒娇地说:“走吧”。

“谷小姐。”他忽然开口,像魔鬼的绳子,攀住了谷雨未,瞬间让她动弹不得。

谷雨未只好硬着头皮转过身,“鹿总。”

鹿鸣轻颔首,“好久不见,难得谷小姐还认识我。”

展一鹏有些莫名其妙,他看看谷雨未,后者却不看他,“鹿总好。”

“你这是要走?”他一扬眉,谷雨未读出了他的潜在意思:看见我,就要走?

她拉着展一鹏的手不自觉地放了下来,“有点事,所以要走了。”

鹿鸣掠了一眼展一鹏,点点头,“那我就不打扰谷小姐。上次在贵校会议室里的话没有谈完,有时间还要请谷小姐再谈谈。”

谷雨未一分钟也不想多待,点了下头,连话也没说,逃也似的拉着展一鹏就离开现场。

车子开出去一段距离,展一鹏才问:“刚才那是谁啊?”

谷雨未看着路两边,草草地说:“没什么。上次不是得了个学术奖吗?他是奖金出资人。”

展一鹏想了想,“他叫什么?”

谷雨未实在不愿说出那个名字,但又不想惹展一鹏怀疑,只好说:“鹿鸣。”

“鹿鸣?通途的鹿鸣?”

谷雨未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展一鹏没再说话,这沉默反倒让谷雨未觉察出什么。

“怎么了?”

“没,没什么。我只是不知道,对待眼前的正谷,通途是怎么想的。”

“什么意思?”

展一鹏看了她一眼,她上身已经坐直,明显有些紧张,“没什么。在这个行业里,通途和正谷是上下游的关系,通途做技术,正谷做产品。”他沉吟了下,似乎是在字斟句酌,终究又没说。何必说了让她担心?

相识已多年,两人已经很熟悉。“一鹏,你想起什么来了?”

“没事儿,”展一鹏尽量轻松地说,“职业病,什么都顺道分析分析,说了你也不懂。”

展一鹏虽是这样说,心里想的却是,从他的职业角度来看,最可想象的事情就是正谷现在危如累卵,通途乘机收购。如果是这样,那正谷的危险可就大了。

两个人吃了饭,展一鹏把谷雨未送回家,然后自己回酒店了。谷雨未洗了澡,正要上床,发现有一条新短信,打开,“你以为躲就能躲得过?看来你是真的需要我做点行动,你才肯相信了。”

谷雨未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短信删掉。不是她无视,而是她无奈。在他叫住她的那一刻,她觉得身上都不过血了。她未曾想他会这样做,虽然看着问的都是寒暄话,但她知道,他在向她耀武扬威。在他的目光下,她就是赤裸的,连躲闪的余地都没有。

回来办事的展一鹏来了又走了,谷雨未的生活恢复了原样。半夜里,她常常被外面那刷刷的树叶响惊醒。醒来后,就很久睡不着。有时,她想大哭、想大叫,想抛弃整个世界而去。可是,她不能。就像地球吸引着万物而不能让它们自由飞走一样,她也不能。

于是,她便守着这房子,听那不断刷刷又刷刷的声响。她不害怕,只是觉得很寂寥。那树叶的刷刷声,仿佛放大了她的荒凉。

世间只有她一个人了。她不知道,还有谁在牵挂她,或者,她还能牵挂谁。于是,谷雨未每天就是在学校和家里之间往返,在学校就是在图书馆和教室之间来回。有时看书到很晚,再一个人慢慢回家。

和出版社的编辑约好在咖啡馆谈事情,她准时赴约。

除了大学里的教职外,谷雨未在给一家文化周刊写专栏,主要是游记。她喜欢旅游,而且专门去别人不常去的地方。比方说,她前些日子去了弋阳。这个地方通常是旅游的人所不到的,她去仅仅是因为那里是中国戏剧史上颇具地位的弋阳腔的发源地,她也并不是研究戏剧,只是看到这个地名,想去看看,仅此而已。也因为此,她的游记偏向于文化方面。记情、记景、记史,不是特别严谨的学术理论,但也有些小趣味。

当然,她并没有用她的真名,而是起了个笔名叫“花浓”。

依旧是惯常的黑白打扮,外罩蓝黑色的披肩,长发随意地搭在肩上。对方也是位女士,很有文化人的味道,两人相谈颇为融洽,以至于忘了周围都有谁来去。结束时,对方笑着说:“花浓,你真是才貌双全了。”

谷雨未刚要谦虚,一个浅淡的声音说:“钟编辑,这么巧,在这里遇见?”

谷雨未抬眼,鹿鸣似乎刚巧从旁边经过,戴了顶帽子,一身运动打扮,倒把那股逼人的气势给掩盖下了三分。

她便垂下眼帘不吱声。

钟编辑笑,“原来是鹿总,这么巧?”

鹿鸣不在意地说:“是挺巧的。我去打球,刚巧路过这里。”然后转向谷雨未,“谷小姐?”

“你们认识?”

鹿鸣浅笑,“若说认识,应该不算冒昧吧?谷小姐?”

谷雨未不知道他会不会再说什么,只好朝他点点头,“鹿总好。”

鹿鸣看了看两个人,“怎么,你们这是谈完了?”

钟编辑点头,“是呢。”她又转向谷雨未,“谈得还真是蛮愉快的。”

鹿鸣朝着谷雨未笑着说:“既然谈完了,那我能不能借谷小姐几分钟时间?”

钟编辑很识趣地说:“那好,我不打扰两位。那个,我先回去整理,有了小样时,再联系你。”

三人道了别,鹿鸣坐了下来,招手让服务生上了杯纯净水。

“花浓?”他双手握着杯子,“原来就是你。”

谷雨未不说话。她不说话,专心地搅着果汁。

初春的阳光很好,从半拉着的窗帘下面照在桌子上,金灿灿的,两人的手和杯子都在阳光之中。但是,脸上却丝毫没有受到阳光的影响。

鹿鸣仿佛只是聊天,“最近还好?”

“嗯。”她含着吸管,认真地吮着。鹿鸣的眼光集中在那红唇上,红唇含着吸管,聚在一起,像一朵含苞的红罂粟。

鹿鸣笑了起来,“谷雨未,你这个别扭样子,是很提防我。”

谷雨未不说话,果汁让半透明的吸管有了实在感。

鹿鸣慢慢喝了口水,“最近有没有看新闻?”

谷雨未一听就皱眉头,她不想看见鹿鸣,一看见他,就想起那些她最不愿意想的事,更何况鹿鸣还不断地提醒她。

“抱歉,鹿先生,我对这些不感兴趣。”

“是吗?全城人都感兴趣,我以为,你也会感兴趣。”鹿鸣轻轻地弹着桌面,“正谷要完了。”

谷雨未继续不动,但后背已经有点僵硬。

“不懂鹿先生说的。”

鹿鸣笑,端起纯净水喝了口才说:“我以为你会问我,是不是我捅给媒体的。”

谷雨未一震,“你?”

鹿鸣点头,“我。”

谷雨未忽的就扔了吸管,“你为什么这么做?”

鹿鸣抬着眼皮看着她,“因为你。”

“我什么?我怎么了?”

“那天我就说过,如果你走,你会后悔。你不相信。”鹿鸣言简意赅。

“哈,”谷雨未掠了下头发,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于是你便这样做?你讲不讲道理?”

“和你不需要讲道理。”

“鹿鸣!”

“如果你想和我谈,奉劝你尽量换个语气。”

谷雨未长吸一口气,“鹿鸣,如果你想对我怎么样,那OK,你来好了,我不怕。但…”

鹿鸣打断,“不怕是因为你有一个在美国的男朋友,大不了你随他远走高飞,对不对?”

谷雨未张口结舌,“这和你没关系。”

鹿鸣彬彬有礼,“谷小姐真开放,都和我上了床,却还能说出没有关系的话。且不知,你和你那位男朋友,是怎么攀扯,才有关系的?”

谷雨未的第一反应是抓起桌上的饮料杯泼过去!她强压着火气,“鹿总如果是想要谈事情,就不要说这些无礼的话。”

“这恰巧是我的目的。”鹿鸣看着她,“对不起,刚才打断了你,请继续你上面没有说完的话。”

谷雨未瞪着他,这个人是怎么样能修炼成这样的脾气?明明是个魔鬼,却能把话说得不动声色。

于是她生硬地说:“我是我,正谷是正谷,如果正谷未曾得罪你,请不要攻击正谷。”

“哦?正谷和你有什么关系,值得你这样维护它?”

谷雨未暗地里简直要把牙咬碎了,“你不就是因为我和正谷的关系,所以才过来做这一番阴阳表演吗?”

鹿鸣笑,很灿烂。“聪明,我果然没有看错人。好,谷雨未,你说的真正确。”他看着她,“你说的当然对,我的确是因为你和正谷的关系才这样对正谷。其实我的目的也简单,就是你。如果你听话,我绝不会对正谷如何。”

谷雨未转过头,“对不起,我不明白。”

鹿鸣环顾一下四周,忽然站起来,迅速探过上身。谷雨未猝不及防,待她反应过来,只好伸手去格,却让他握住她的手腕往后扭,看似是他扶着她的肩,实际他的手力大无比,让她的肩无法再动。两张唇碰到了一起,谷雨未的大脑一阵空白。

鹿鸣的这个吻,好像是恶魔戏逗,目的只在于引人注目,而绝没有多少情分。在谷雨未反应过来要推他时,他已重新落座,举起纯净水,“为我们的友好接触,干杯。”

谷雨未狼狈不堪,她下意识地拿起餐巾纸用力地揩着嘴,不料这在对面人看来,显然是一种厌弃。他眉间的冷色骤起,却借着喝水的时机而陡然抹去。

谷雨未又羞又气,起身要走。鹿鸣的声音懒洋洋的,“慢走,不送。”

这四个如白水一样的字像是定针一样钉住了谷雨未的脚,既想走又不敢走,让她很难受。

“你到底要干什么?”她艰难张口。

鹿鸣耸了一下肩,“不需要向你汇报,我只要知道你关心正谷就行了。”

“你错了,我从来没打算行使遗嘱。”

“那不妨。”鹿鸣说,“如果你不关心正谷,请问你那天为什么非要闹别扭?难道你不就是想看一眼你的哥哥谷维天吗?”

谷雨未只觉得浑身发冷,这人是个魔鬼,他能从她的一个小动作中判断出她在想什么。或者,究竟是自己太笨了。

“你错了,”她低眉,掩饰眼底的恐惧,“我想见他,只是好奇,不代表我想和正谷有什么关系。”

“那是我错了。”鹿鸣笑得很灿烂,“你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请便。”鹿鸣彬彬有礼,谷雨未心里挣扎几许,终于还是自尊占了上风,她一言不发地离开。

一败涂地。

第四章 步步紧逼(1)

第四章 步步紧逼

四月一日,各大媒体刊登一个爆炸性的消息:正谷陷入对赌协议危机。

一时间,舆论鹊起,很多股民都在网上问,这究竟是真的,还是只是愚人节的玩笑?

谷雨未绝笑不起来。当她从网上看到这个消息时,她的第一反应是,害怕!然后冲到楼下,把所有财经报纸都买回来,仔细地看上面的消息,一个字都不放过。

对赌协议是正谷当初为了上市而与某国际投行签的。在一系列的股权安排后,谷家在正谷所能代表的股份表面上看很多,占全部股份数的62%,但是,这62%的股份数中有70%抵押给了对赌方,为了保证这部分股份不会被对赌方滥用,双方又约定,正谷为这部分股份支付保证金,保证金的多寡由正谷的股价决定,双方按照路演价格模拟了一系列未来的预期价格,在协议有效期内,如果某一阶段正谷的股价高于模拟的价格,则减持保证金。而反之,如果正谷的股价低于模拟的价格,则将增持保证金,否则,对赌方可以行使抵押权,当股价持续下跌到某一水平时,对赌方可直接低价格增持股份,谷家在正谷将基本失控,辛辛苦苦养育的正谷就拱手送与他人。

正谷现在是衰神上身,几方因素都不利。天时方面,正谷的主导产业是多晶硅,由于经济复苏缓慢,市场对多晶硅的需求急剧萎缩,连续大半年,正谷的投入产出基本为负。地利方面,宏观层最近对多晶硅开始予以行业限制,再融资困难,无论是银行贷款还是发行公司债都受到严厉的政策监管。最重要的是,人和方面,谷正雄突然撒手西去,留下两个子女谷维天和谷维春一直为了股权在明争暗斗,经营没人管,股民们对正谷未来接班人的怀疑在股价上有最直观的体现。几方面综合,表现在正谷的股价上,就是连连下跌。也正是因为股价的持续性缩水,使得原本没有切实存在的对赌风险浮了上来。据说,眼前对正谷很不利,如果正谷的股价再低,恐怕等待它的将是风投资金的出手,正谷将脱离谷家,未来未为可知。

本来就因掌门人过世而引发的股价动荡又往下跌了几跌。展一鹏在第一时间打来电话,“雨未,报纸上的消息你看到了?”

“嗯,会很麻烦吗?”

展一鹏毕竟是这个行业圈里的人。他沉默了下,“如果网上说的是正确的,是比较麻烦。”

“有什么办法吗?”

展一鹏摇头,“办法就那么多,根子还在钱上。对赌协议也是有条款限制的,照现在这个来看,正谷只要补足保证金,对方也很难有什么行动。只是,”他停了停,“这保证金数,只怕是天价。”

谷雨未半懂半不懂,“那现在呢?”

“唯一寄希望的是正谷的股价迅速止稳,至少不能再下跌,保证金也可以少些。”

“那股价呢?他们赶紧稳啊。”

展一鹏又叹气,“别说正谷的内外形势不好,即便内外形势都好,股价也是一个很难掌控的东西。”

谷雨未想了想,“一鹏,你说,会不会是有人在使坏?”

“使坏?”展一鹏愣了下,“你听到什么了?”

“没有,”谷雨未掩饰住自己不安的口气,“我只是听说,股票市场上经常有人使坏。”

展一鹏没有立即说话,确实,在股票市场上,“使坏”是常有的事,不“使坏”才少见。尤其是眼前的正谷,群龙无首,无论是对于想要把正谷打垮者,还是想要将正谷收入其囊中者,都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机--更何况,还有这对赌协议。正谷凶险,但他不敢这样告诉谷雨未。

对赌协议是很凶险的东西,好像是下蛊。平日没什么,但在特定情况下,会受人控制,甚至蛊发身亡。正谷就是这样。

展一鹏唯一希望的,就是谷雨未不要被扯进去。

但谷雨未的生活并不能如他所希望的。母亲走了,像是揭开了所罗门魔瓶上的封条,魔鬼们都跑了出来。她忐忑不安,她在等待,鹿鸣那魔鬼的咒语一样的话给她造成很大的恐慌。她有预感,此事与鹿鸣有绝大的干系。一想到这里,她就禁不住要抓狂。

她和正谷没感情,但是,如果正谷因她而亡,也是她所犹豫的。

她下课,天气好,她想走走。走到和平公园门口,电话响。她没有在意,“喂?”

“春天一样的声音,真悦耳。”那头的声音很愉快,“好久不见,甚是想念。”

谷雨未的头发都让这句话给气炸起来了,“你干什么?”

鹿鸣笑,“我本来想出来透透气,遇到了你,怎么样?有没有心情去公园和我散散步?”

谷雨未闭着眼,她绝对不想看见他,但她也不敢太得罪他--谁知这个魔鬼的下一步是要干什么?

她扭头,看见穿着白色T恤、休闲裤、休闲鞋的鹿鸣正站在公园门口,一脸灿烂地看着她。

魔鬼!谷雨未的心里这么骂着,人却走了过去。

“Hello,Mrs Gu”。鹿鸣招了招手。

招财猫!谷雨未心里又来了句。

鹿鸣却笑嘻嘻地望着她,“看,你连戏都不会演。最起码你也要回来一个笑容,然后装模作样的说一声‘Hello,Mr Lu.’虽然你心里恨我恨得想把我吃掉。”

谷雨未吸取上次的经验,尽量不让他再气到,于是,她换了张脸,也笑嘻嘻地说:“我干吗要吃你呢?我对又臭又硬的家伙从来不感兴趣!”话到最后,她几乎是咬着牙说了出来。

鹿鸣一愣,放声大笑。笑声钻到旁边开满花的碧桃树上,惊得小麻雀蹬开花枝飞走了,只留下那枝在摇啊摇。

“我喜欢你这种辣性格。”鹿鸣含着笑,“真是巧啊,居然让你先来找我,免得我去找你了。”

谷雨未翻了个白眼,上帝,千万不要让我再发火,对于这种令人作呕的假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