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去吃晚饭,林潇娜点菜,谷雨未在把玩电话,也没注意。服务生下去,林潇娜拿过谷雨未买的唯一的东西--一件骷髅头的链子--翻来覆去地看,“这不是你的风格。”

谷雨未接过来缠到脖子上,“什么风格不风格。头发也剪了,我现在要改变风格。”

林潇娜半笑不笑地看着她,“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没。”谷雨未一口否定。

“我不信。一天像中了魔似的,说,你在等谁的电话?”

“没有。”

“不说实话?”

谷雨未蓦地醒悟,把电话放到一边儿,“真没有。”

酒上来了,六小瓶啤酒,林潇娜让服务生全部打开。

谷雨未有些奇怪,“潇娜,怎么了?”

“没怎么了。两个女人逛街,心不在焉。喝点酒,提提精神。”

林潇娜给两人倒上酒,“烦恼人人都有的,也不是你一个。”

谷雨未绕开话题,“你有什么烦恼。开心果一个。”

林潇娜少见的低沉,“我也是人。知道我当初为什么要来杉城吗?”

这个问题谷雨未确实不是很明白。自己回杉城是因为母亲,也可解释为这里是她的家乡。但她不理解林潇娜为什么来杉城。以林潇娜的水平,如果只是为了谋得一个教职,那在更好的学校完全没有问题。

林潇娜沉默了下,“为了所谓的爱情。”

谷雨未吃了一惊,“爱情?难道是鹿…”她没说下去,她还是不习惯说那两个字。

林潇娜一摇头,“不是他。”

“那…”

林潇娜苦笑了下,“是不是觉得奇怪,我这么眼高于顶的人,居然还有栽的一天?说来丢人,我只是为了离某个人更近。”

谷雨未更奇怪了,能让林潇娜动心的人,是什么人?

“我最近心情也不好。”林潇娜带着一副狠劲儿,把酒喝干。“原来碰壁归碰壁,最起码自己还能安慰自己。但是最近,那个肥皂泡破了。”

谷雨未静静地听着,“他一直不肯理我,我倒也能自娱自乐,本来爱情就是一个人的事。可他最近却忽然联系起我来,我知道,他有他的目的。然后,我就觉得自己有些不值。雨未,你说,爱情是什么呢?”

谷雨未不好回答,林潇娜继续说:“有时我就恨,我干吗那么聪明呢?闭着眼睛,有什么不好?”

谷雨未不知怎么安慰她,说不着痛痒的话未免虚伪,她便双手捧着茶杯,沉默地坐着。

两人无言地坐了一会儿,林潇娜问:“如果是你,明知他接近你不是为了爱情,而是为了别的,你会怎么办?”

谷雨未摇摇头,很诚实地说:“不知道。”

确实不知道。你想得到一个东西时,你会在乎他是不是心甘情愿地与你相随吗?有时爱情是卑微的,卑微到自我被放弃的地步。爱情是一个小宇宙,这个宇宙里,爱情是最主要的,其他都有可能逊位。

“你真幸运。”林潇娜扯了扯嘴角,“没有这个难题。”

谷雨未的心里泛着苦味,她可能不会遇到这个难题了。一夜之间,她堕落成这个模样。她自己从心底里看不起自己。她只盼望在一切结束之后,好让她重新过原来的日子。

林潇娜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于是,谷雨未便低低地说:“我不比你幸运,我打算独身。”

林潇娜明显愣了,“为什么呀?”

谷雨未回避地说:“没有为什么。像是你明明有很多人追,但偏偏喜欢那个人一样。”

林潇娜想了想,“也是。来,喝酒,电子科大两位大美女,这都什么呀。喝,喝。”

林潇娜的情绪感染了她。电子科大的美女,海归的博士,所谓的青年才俊,她是什么?她什么也不是。众星捧月又如何?她还不是做着暗娼,只为偿着那命运根本未知的公司的债?今朝有酒今朝醉,能醉一时是一时。在无法自主的情况下,理智是什么?越有理智越难受。

但是,她还是不习惯喝酒。热情如花的人总是会把一切热的、冷的情绪表现和发泄出来,这是他们的潜质,就像林潇娜。而她的感情向来是内敛的,她不习惯表露出来,也不习惯发泄出来。年复一年的积累,她已经习惯了在人前保持冷漠。

林潇娜喝了一阵儿,谷雨未知道她是难受,也没有劝她。每个人难受时都有自己宣泄的办法,喝酒也是一种途径。既然不危害别人,为什么不行呢?

六瓶喝完,林潇娜又叫了三瓶,谷雨未看不过去,便让她少喝点。

林潇娜把杯中酒一口喝掉,“我爱喝,怎么了?”她看着她,又哧哧地笑,“怎么?连收留我的意思都没有?”

谷雨未没有办法。林潇娜不讨厌,更何况又是同病相怜,她又劝了一阵儿,林潇娜却似赌气,越劝越猛。没有办法,当桌上已经堆了十几个酒瓶的时候,谷雨未终于忍不住了,她夺下酒瓶,“好啦,不要喝啦。”不由分说地招呼服务生,“结账。”

扶扶拉拉的出了门,林潇娜先吐了一大通,谷雨未头疼。家里没有男人,母亲不喝酒,展一鹏即便是喝,也是适量而止。她平日像水仙花一样,是养在清水里的人,哪里遇上过醉酒的人。林潇娜大吐了一阵儿之后,抬起头,“不好意思,雨未,今天真丢人。”

谷雨未只好说:“没事儿,谁都有不顺心的时候。”她说着,发现林潇娜忽然在盯着一个人看。她也看了眼,定了下来。

尽管她只见过他一面,但她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是谷维天。他正低头往停车场走。

谷雨未很不自然,林潇娜却回头看了她一眼,忽然笑了,“认识他吗?”

谷雨未摇头。

林潇娜笑,“真不认识?正谷的太子,谷维天。最近杉城不是传说,那是你哥哥?”

谷雨未的心里乱七八糟的,难过、沮丧、灰暗、忐忑、希冀、失落,还有一堆说不明的情绪夹杂在一起,她草草地说了句:“别乱开玩笑,回去吧。”

林潇娜上了车就睡,谷雨未想问她住哪里,却怎么也叫不醒她。无奈,好在都是女人,就住她家一宿吧。

她沉默地开着车,身边的林潇娜喷出的酒气让她有些恶心。她打开所有的窗户,那一阵阵的酒气还在不断地袭击着她。她只好又打开电台,电台里正在放的歌很闹,大多数的歌都在歌唱爱情,可是,对于我们,爱情是什么?

她无数个夜晚都在回忆鹿鸣用最清冷的口气给她讲的那段话,“你父亲是婚外恋,认识了派来工作的你母亲。后来你母亲怀孕了,然后就离开了杉城。你父亲一直在找,却直到临死前几个月才知道,你们就和他在一个城市。不过,你母亲改过名字,她原来叫徐延晨。”

母亲和谷正雄到底有怎样的故事,她不得而知。母亲遇到了他,是幸,还是不幸?母亲离开杉城,应该是恨。但又带着她回来,应该还是爱着他。林潇娜说,明知一个人和你在一起另有目的,你还会不会接受他?

她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置身其中。

她无可避免地想起谷维天,那个男人。刚才林潇娜的那声“你哥哥”真的让她心惊肉跳了一下。哥哥?还从来没人这样提示过她。

她原来试图掩盖的一切,都在慢慢地向她露出狰狞面目。先是出现了一个父亲,后是出现父母的一张合影,再后来是一个哥哥。

母亲的去世像是揭掉了所罗门瓶子上的符咒,瓶子里的魔鬼都没了管束。而把这些魔鬼放出来的,就是鹿鸣。

一辆车飞驰而过。车里开着音乐,一个漂亮的女子满怀心事地开着车,当对面的车灯照过来时,才可见她旁边坐着的那名女子沉沉地睡着。

谷雨未好不容易才把林潇娜弄上了楼。她犹豫着怎么处理她时,林潇娜却忽然醒了,很茫然地举头四顾。

“是我家。”谷雨未言简意赅地说。

林潇娜歪着头,“妞儿,你够意思。”

“你是不是要去洗个澡?”林潇娜顺从地站了起来,然后又晃晃悠悠地要倒,谷雨未连忙去扶她。她却一把推开,“不要你扶。我林潇娜是谁?人人都说我眼睛长在头顶上,高傲得像个女皇,我还用扶?”

她东倒西歪的进了浴室,不一会儿,浴室里传出东西掉在地上的声音。

好半天,她才出来,手里拿了件东西,哧哧地笑,“雨未,你骗我。你这里怎么会有男人的东西?”

谷雨未一看,是展一鹏的须后水。她笑了,“是展一鹏的,就是给我打电话那位朋友的。”洗完澡后的林潇娜头发更黑,脸红红的,唇上闪着光,眼睛上像是蒙了一层水汽,格外动人。

“朋友怎么了?就近到这个程度了?”醉得一塌糊涂的林潇娜还是不改伶牙俐齿的本色。

谷雨未只好说:“我不过是拿他当我的哥哥。”

“哥哥?”林潇娜重复了两遍,似乎才弄懂了什么意思。她把那小瓶子往床头柜上一扔,忽然说,“哥哥?难道谷维天就不是你哥哥吗?”

又是这个名字!谷雨未停了下,没吭声,继续铺床。林潇娜上来搂住她的脖子,“雨未,都说你是谷家的女儿呢,真的?”

谷雨未头疼,这个问题她不想对林潇娜撒谎,可是,她也不想说实话。于是,她便说:“你该睡了。”

林潇娜却不放过她,“你不说话,看来你是默认喽。嘻嘻,嘻嘻嘻,有钱人家的孩子。”

谷雨未让她说得心乱如麻,帮她把被子撩开,“你快睡吧。”

林潇娜还要说什么,谷雨未放在客厅的手机响了,她便转过身,“好好睡。”不由分说地把灯关了。

来电话的真是鹿鸣。犹豫了下,她没接。电话继续响,她回到自己的卧室,把手机埋在被子下,自己去洗澡。

她故意磨蹭了好长时间,再回到卧室,那手机居然还在响。谷雨未闭上眼睛,这个恶魔是天生的材质,连一个电话都要按照他的意志非接不可。

她赌着气不理,那电话也赌气似的,继续响。

趁着来电音乐暂时歇息的那一刹那,她赶紧把手机调成无声状态,熄了灯躺在床上。

手机的屏幕亮了,谷雨未不动,几分钟后,灭了,然后倔犟地又亮了。谷雨未就那样,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一小方亮了又灭、灭了又亮的天地。

她冷哼一声,鹿鸣,你也不要太自我感觉良好。她已经打定主意,如果鹿鸣兴师问罪,她就说,自己睡了。

电话再一次亮了,这一次亮的时间很短,不过一分钟时间,然后又灭了。之后,再也没有亮过。

他终于放弃了!谷雨未略有仇恨地扫了一眼那手机,带着胜利的感觉,翻了个身,不再去理会那手机,酝酿情绪准备睡觉。

闭上眼,就是谷维天的身影。不可否认的是,当真正见到谷家的人,她还是有些心虚。她是什么谷家人呢?虽然难听,但她却不得不承认,她是谷家的私生女,不光彩的私生女,在最后争遗产时才跳出来的私生女。

她复又起身,翻出首饰盒,从里面拿出那张黑白的照片,年轻的父亲和母亲正穿过时空对着她笑。她重重的叹了口气。她无可选择。

正当她昏昏沉沉有大半的睡意的时候,门铃突然响了,把她吓了一跳。门铃一声叠着一声的响,带着坚决、霸道和不耐烦。

谷雨未按开灯,已经都十二点多了,这时候,是谁?走错了吧?

门铃一刻不停的在响,连犹豫都没有。谷雨未再也等不了,披衣起身。按亮廊灯,从门镜往外看,一个一身浅灰色运动服打扮的男人,衣领竖起,拉链拉至下巴,显得面容更加冷清,浓眉下的一双眼睛,更是冷冷地注视着门镜。

谷雨未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冷气,是鹿鸣。

若不是屋里有林潇娜,谷雨未真不会打开门。

门开了,鹿鸣身上带着一股凉意。谷雨未抢先跨出门,她轻声问:“有事?”

“为什么不接电话?”鹿鸣的话像是在切冰块,又冷,又坚决。

“睡着了。”谷雨未撇过头。

鹿鸣推开她就要往里进,谷雨未拉住他,“你走错了,那是我家。”

鹿鸣停了下来,看了她两秒钟,“有区别吗?”他要甩开她,谷雨未急得跳到前面,张开双臂堵住门,“你不能进!”

鹿鸣一皱眉,“里面有人?”

谷雨未没有回答,紧张地望着他。

鹿鸣盯着她的眼睛,人却慢慢往前跨了一步,逼到谷雨未跟前。谷雨未不得已小退了一下,仍然张开胳膊,堵在前面。

鹿鸣又往前迈了一步,看样子是非进去不可。

谷雨未终于软了,她垂下手,望着地面,带着哀求的声调,“鹿鸣,能不能别进去?”

她看不见鹿鸣的脸色,停了一会儿,那冷冷的声音问:“为什么?”

“里面是我一个女同事。”奴颜婢膝,真是屈辱到家了。

“抬头看着我。”不得已,她抬起头来。他的眼神逼人,却没有任何情绪,她不由自主的想低头,人却被拖离门口按到墙上。

“早上为什么不到机场?”

谷雨未倔犟,“你不也没去吗?”

鹿鸣望着她,忽然笑,“聪明。”

谷雨未垂下眼睑,不是聪明。上午她心里还有些忐忑,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她忽然意识到,鹿鸣不过是耍她玩。

他要的,就是她的这份忐忑。算计与反算计,终究,一切都是如他算计的。

“为什么不接电话?”他的声音很轻,但他的唇如同蛇芯一样碰触着她的脸。她想躲,又不敢,只好颤抖着身体,却强作镇定地说:“睡着了。”

他看着她,她觉得自己随着他的目光而支离,他的声音更轻更毒,“谷雨未,其实我今天本不想来,你接个电话就可以了。可你偏不接,我发了短信警告你,你还是不接。你就那么想见我吗?嗯?”

谷雨未不由自主地抖,她没想到,他真的会来。

她只好更加屈辱地说:“我真的睡着了。”

她已经完全在他的气息笼罩之下,她闭上眼睛。鹿鸣的折磨还不如痛快地吻她几下,现在这样,很折磨人。她浑身的汗毛都在战战兢兢地竖着,过于紧张的结果,是她大脑一片空白。

似乎是过了很久,她忽然听到他的笑声,那笑声居然让她打了个寒战。他带着笑意说:“本来我怕你今天累。既然你已经睡了这么长时间,那体力很好了?”

谷雨未立刻像弹簧一样绷直身体,不自觉地抬起头,却撞在他的鼻尖上,他的脸逼了过来,唇仿佛一压即下。

谷雨未闭上眼,身体紧绷绷的。她不想求他,一点也不想。但是,她多么想他能够慈悲一下,不要那么逼人。

“怎么了?你很痛苦吗?”他明知故问。

他的手在她的身上游荡着,所到之处,仿佛五步蛇经过,草木皆亡。

“不理我?”他的手在她的胸上捏了下。她咬着牙,按捺住要打掉他手的冲动。

“今天去干什么了?”

她挤出两个字,“逛街。”

“买了什么?”

“没买什么。嗯,买了一条链子。”

“什么样子的?”

她长吸一口气,“一条普通的链子,骨头做的。”

他仿佛在说着情话,“下次戴给我看看。”

谷雨未默默地握着拳头,没有回答。

“为什么要剪掉头发?”她不吱声。

他的手非要迫她回答,在某处徘徊。战栗感让她无所适从,她强抑住自己想咬断他的喉管的冲动,手抓着墙。

“又不说话了。你为什么总是不说话呢?”

周遭寂静,她很担心会不会有哪里听到他们的声音。

“我只是不想留了。”她草草地回答。

他笑了,让她张皇失措,竖起耳朵侦听着周围的声音。

“为什么要说假话呢?”他喃喃地说。

她叹气,“鹿鸣,明天行吗?”

“可我就想今天。你不也是希望今天见到我吗?”

她抓住他的手腕,“请你顾及我的尊严。”

他停了手,看着她的眼睛。灯光下,那眼睛里隐隐闪着水光。他垂了手,玩着她耳边的碎发,“我讨厌你和我赌气。”

谷雨未不语。

“没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