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已经有太多的人为之失去了生命。

当年的约翰神父,守口如瓶,得以全身返回英国。

接替约翰神父的栾修女,就在准备将一些基本资料上报新江京政府的时候,突然暴毙,被诊断为心脏病突发,终年仅42岁。蔡修女知道栾修女一向体健,能让她暴发心脏病猝死的唯一可能,就是恶魔本身钻进了她的心脏。

接替栾修女的郑修女,恪守不泄密的准则,一帆风顺,直到一次酒后不慎向一位多舌的姐妹吐露实情。第二天,多舌姐妹尚未来得及传播那个算不得秘密的秘密,就和郑修女一起永远告别了人世。公安民警在两人的体内发生大量酒精残留,被定为死于酗酒过度,酒精中毒。但蔡修女知道,这都是恶魔的操纵,让郑修女疯狂地自我灌醉——郑修女的确有些贪杯,但因为酒量小,两三盏酒下肚就会胡言乱语,呕吐、昏睡,绝不会无休止地喝下去。

郑修女之后,掌管这小教会的是高修女。那秘密显然还是多少离开了多舌姐妹的嘴,数年后,来了一批叫做“调查组”的人,严令高修女“交待问题”。高修女那些日子里受的压力,蔡修女看在眼里,惊在心中:一个人需要多大的毅力,才能顶住这一切?

高修女顶不住,终于准备交待了。那天凌晨,她早早地起来晨祷。蔡修女帮她准备好了纸笔,高修女却再也没有出现——她倒在了祭台下,结束了一生。

后来调查组的人说,高修女大量服毒,畏罪自杀。她畏的什么罪?当然就是她自杀的初衷,让罪名随着她的死亡而被永远沉埋。

这几任执掌教堂的姐妹,没有一个善终,蔡修女旁观者清,知道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那个秘密。其实她也是很早知道这个秘密的人之一,只不过性格使然,她的嘴最严,所以高修女死后她一直负责教堂的教务,却从来没有什么闪失。或许,正是因为她不止一次看到恶魔的黑影,所以很明白自己的处境。离说出真相最接近的一次,就是十年前那名日本文物建筑专家安崎仁济的来访。他向蔡修女反复询问教堂的秘密,蔡修女想起那秘密的来历,曾在一刹那间想将那故事和盘托出。现在想起来,幸亏忍住了没说,否则,安崎仁济只会死得更早,而且,死的将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

安崎仁济之所以被杀,还是因为他离真相已经切近。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线索,一步步挖出了秘密,就在他将所有发现串连在一起的时候,恶魔终于再没有兴趣旁观下去,于是借那泼皮张超之手,杀了安崎仁济——蔡修女至今仍相信,张超顶多是垂涎安崎仁济身上的那点日元,或者是那块古董价值的金表,抢劫是种可能,但这小子从来没有杀人的胆量。恶魔附在张超身上,张超才会有亡命徒的行径,就像恶魔附在前几任住持身上,导致了那些离奇死亡。

显然,要想一切太平,就不要去触及那秘密。

可是,为什么今天,我变了主意?

是最近那些无比血腥的谋杀吗?虽然没有太多的理由相信它们和本教堂的秘密有任何关联,但蔡修女心中,有种莫名的恐惧——绝非对恶魔的恐惧,而是对两者之间有可能的关联而觉得恐惧。

不但是因为到目前为止的三次血案,都发生在大半个世纪来就一直流传的“鬼地”上,更因为一件她至今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关键的事:那第一名死者,叫黄诗怡的女孩,夏末的一天,也曾来过她的教堂,询问过那个秘密。

也许,是到了该将这个秘密揭示的时候了,向公安谈谈吧,说不定能阻止血案的进一步发生,挽回更多的生命。即便代价可能是自己失去生命。

此时,蔡修女虔诚地祷告着,请上帝原谅她多年来的懦弱和名利心的侵蚀——患得患失的心态,使她成为恶魔的奴隶,保守着那个秘密。

祷告后呢?也许就是自己的归宿。如果恶魔要兑现它半个世纪前的警告,也只好随它去吧。耶稣当年受什么样的苦?她的牺牲,只要有所值,也是功德。

正祷告着,那扇半开着的教堂侧门被轻轻推开了,一个黑影出现在门口。蔡修女心一沉:怎么这么快就来了?在黑暗中处得久了,她的老眼早已适应,此刻逐渐看清那黑影,心头沉得更厉害:“原来真的是他!”

关键推开教堂的边门,原以为会看到触目惊心的一幕,但谢天谢地,老修女仍健在,只不过有些古怪地跪在黑暗中祷告。

大概最触目惊心的部分,就是蔡修女身上那一袭白色教袍——这白袍,和“它们”显示出那未来受害者身下的白大衣,乍一看何其相像。

“你又来干什么?!”蔡修女厉声喝斥着,“快走,这里的门,这里的墙,不是你翻来爬去的游乐场!”

“我……我担心您有生命危险。”一阵钻心的疼痛传来,关键抹去额头冷汗。

(屠杀真的已经开始?在哪儿?)

他连忙又拨通了专案组的电话,接电话的又是巴渝生。

“什么?没事儿?我马上就要到了,见面再说。”巴渝生的声音里倒并没有不快,公事公办的调调。

(在哪儿?)关键几乎可以肯定凶杀的发生,同时又多么希望事实证明他的错误。怎么解释那几乎已经清晰可辨的女子的脸,虽然他不认为自己认识这名正遭杀戮的女子。这又不符合规律了,他一直以为,被害的,都是他认识的人。

他至少认识那双眼睛,悲愤的,怨毒的。

也许,所有无辜受害的人,都有着同样的眼神。

他呆立了半分钟,转身向教堂的铁栏门走去。

“你叫关键?”蔡修女忽然问。

关键应了一声,疑惑地又转过身。

“这是封给你的信,不知为什么会放在我的信箱里。好像有人知道你要来。”蔡修女从袍袖中取出一个牛皮信封。

关键觉得浑身的血骤然涌入脑中:来了,恶魔的留言,死亡的语气。

祭台前的灯被拉亮。信封上是打印的“致:关键”三个字。信封里的纸上,是张打印的简图,和关键片刻前画的那张“江京十大鬼地”分布图如出一辙。只是在这教堂的位置上,打着两行小字:

“你找对了地方,却找错了方向。”

这是什么意思?找错了方向?

从医院宿舍到教堂,基本上是往(西)北,“方向错了”,莫非自己该向南?

向南,除了黄诗怡被害的江医解剖楼,就只有一个鬼地:竹篮桥!

“什么?竹篮桥?”巴渝生在手机那头迟疑了一下,“不管在哪儿,你先在教堂等着我,我们先确保蔡修女的安全,我会尽快通知竹篮桥派出所……喂,你还在吗?”

手机里传来一阵摩托车引擎的轰鸣。

沿着银鳍河飞驰,离竹篮桥不远的时候,关键就看见桥头的警灯闪烁。他知道通江区公安分局或者竹篮桥派出所的民警一定已经接到了巴渝生的通知,不知道是否已经发现了尸体——他全身的疼痛在路上达到顶点,他甚至被迫停下车,在路边捂着头蹲了很久。此刻疼痛已逐渐退下,头脑也清醒了许多。

他关了引擎,犹豫了一番:如果凶杀已经过去,也许,自己该彻底淡出现场,让公安局进行第一手侦破。

可是,他还是不能完全理解,竹篮桥就是一座桥,露天,没有黑而长的走廊,即便有人被杀,也不会像以前三起凶杀案那样的剖尸,因为即便凌晨,偶尔也会有车辆和人迹,在桥上用那样的作案方式,无异自我暴露。

这样的想法立刻被否定,他的心又开始狂跳。

因为他看见了一个黑影,钻到了桥下!

原来竹篮桥本是座经典的石拱古桥,过去一直不允许机动车辆往来。这些年来,由于它连接着江京的主要路段,其地理位置对运输和交通至关重要,不可能再禁止机动车通行,市政府只好在古竹篮桥的边上建了座新竹篮桥,这样可以将道路扩建的工程减少到极限,整体美观上有破坏,但至少保护了文物建筑,又发达了交通。新竹篮桥的主要功能是承载交通,所以采用稳固的双层结构,下层并非用来通车,只是提供更大的受力面。也因而形成了一个类似夹层的空间。

那黑影正是钻进了那个桥下的夹层。

杀人的好场所。

关键驱车赶到桥的侧面,匆匆停下摩托,飞奔向桥边。

可他又犹豫了,如果“它们”给自己带来的剧痛感是准确的,这么急着冲进去又有多少意义?不如向警察们解释清楚。

这时,“它们”又出现了,仿佛在告诉他,他的思路永远会慢半拍。

他又看见了铁架上的白衣女子!面目也越来越清晰。

也许,这次来的还不算太晚,也许,还有生命可以被救回。

他知道,这时分秒必争,如果再和警察们解释,会耽误最关键的时间。于是他扬声叫:“桥下,到桥下!”然后,飞快地爬进了桥下夹层。

桥下层的空气里,夹杂着霉味、腐烂味、排泄物味、鱼腥味,令人作呕。关键举着手电,飞快向前走,忽然觉得胸口一痛,知道凶杀开始了。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手电光所照到的,却是凶杀的结束。

黑暗中,一个架子上横陈着一具被彻底剖开的尸体,看得出,是名年轻女子,身下,是件白大衣。“它们”永远不会错。

(天哪,她会是谁?)关键不愿去联想。

他战抖着走到架子面前,女子的额部被锯裂开,面目已经难以辨认,但他基本可以断定,不是自己熟知的人。

他忽然感觉前面有人在跑,忙将手电照去。光线微弱,但似乎能看出正是刚才钻进来的那人。他甚至觉得那背影见过不止一次。

在哪里见过?

关键叫着:“站住!”追了过去。

那人又跑了几步,前面手电光闪耀,一定是有警察从桥的另一侧追下来。那人跑到墙角,突然蹲身,拉起了地上的一块水泥板,钻了下去。

关键随即赶到,掀开的水泥板下,是平静的银鳍河,溅起了一丛水花。

将关键按住的刑警,臂力惊人,双手如铁钳,将关键的肩头捏得生疼,但和此刻“它们”对关键的折磨相比,黯然失色。

熟悉的剧痛,爬过一根根肋骨,已经在腹部蔓延。

你们想要什么?

关键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念头,竟觉得也许从那洞里跳下河,会是此刻的最佳选择。

死亡刚刚发生。死亡还在继续!

“放开他!”传来巴渝生的声音,“关键,你怎么知道是这里?”

“我正好看到刚才那个人……”

“通江分局的警力已经在沿河搜索,这次,你的‘目击’似乎不完全准确。”

你找对了地方,却找错了方向。

你找对了地方!

“我的‘目击’很准确,”关键忍痛说,泪水忽然涌了出来,“但我们总是慢了半拍。晚了,晚了……”

巴渝生先是有些摸不着头脑,看过关键递过来的那张纸,喉结艰难地动了一下,他拿起对讲机,叫了两声“小沈”,又哑声对着手机道:“老陈,请你立刻赶到圣母堂!蔡修女,和小沈……有危险!”

巴渝生在一步步地排除关键的嫌疑。

竹篮桥下的死者携带着身份证,警方很快查清,她是一名打工妹,严慧英,24岁,陕西人,在南郊的“陕北一条龙”的餐馆做活。今天凌晨,严慧英像往常一样,最早到了餐馆,开始准备做包子,同事陆续赶到的时候,却发现厨房后门大敞着,厨房内灯火通明,灶台上家什已经摆起,唯独不见严慧英的影子。

为什么,这次作案的对象是名和关键毫无关联的打工妹?

难道凶手只是个无聊的杀人狂?

案犯在竹篮桥下解剖杀害了严慧英后,将警力吸引到南郊,又赶到圣母堂,偷袭击昏了受巴渝生安排、守在蔡修女身边的民警小沈,又将蔡修女残酷地杀害。

关键比警方迟了十几分钟赶到竹篮桥现场,这段时间,要如此残忍地杀害蔡修女,非得是个解剖的快手才行。关键身上没有任何可疑的痕迹,如果他真是凶手,那也是个极具经验和天分的恶魔。

他这才意识到先入为主的可怕,同时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愤怒。是不是因为这可恶的先入为主,错过了其它的线索?可是,哪儿还有更多的线索呢?诸多现场,脚印、指纹,都是关键的、任泉的、还是关键的。如果关键不是凶手,那么真正的案犯,来去无影踪,简直就是个幽灵。

幽灵?!

同样类似幽灵的案犯,正是五年前的山下雅广劫杀案。也许,是到了将这两起大案认真串联起来的时候了。好在这几年来,对山下雅广案的资料收集一直未曾中断,今天还看了份日本警方的报告,艺术品走私团伙近期颇有些活动,疑为山下雄治一行的来华,为找回价值百万的失窃陶艺品带来了希望。

“小巴,不要那么沮丧,你已经尽了一切力……我现在几乎要被你说服,这些案子大概都不是人干的。”

“我在自我检讨,有没有什么疏忽。”巴渝生仍低着头。

“我们的人手有限,总不可能一天24小时盯着关键。”

“不是说关键,我想,你最初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是凶手的可能性不大。”

“可是,他身上的疑点还是很多,比如,他为什么至今还深更半夜地去解剖楼?上回还折断了那个日本小子的胳膊,那日本小子个儿头比他还大,他得有多大的力气?还有,从时间上判断,关键作案的可能性并不能完全排除。”

巴渝生终于抬起头,感激地看着陈警官:“老陈,我知道你在安慰我……有什么新发现吗?”

陈警官觉得越来越喜欢这个聪明又有些执拗的小伙子了,说:“根据咱们最初的计划,迅速调查的结果,现在重点放在严慧英的男友刘石材身上。”

“他可能是那个逃离现场跳河的人?”

“很有可能。刘石材和死者是老乡,恋爱已经有两年。和刘石材一起租房住的民工说,刘石材昨晚彻夜未归……而且他经常夜间活动。”

“系统检索的结果?”

陈警官瞟了巴渝生一眼:“你小子,整夜整夜不睡,脑子居然还能转得这么快。我让小杨做了全江京的犯罪记录检索,他的确有过两次盗窃行为,一次是建材,一次是汽油。”

巴渝生想了想,慢慢摇头。

陈警官说:“我知道,他不符合解剖杀人犯的特征,不具备解剖的技能,等等,但他很可能掌握一些线索,严慧英被杀,相信也不会是随机事件。”

巴渝生又沉默了片刻,说:“不知怎么,我有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会不会,凶手杀人,其目的不在杀害那些受害者,而是杀给‘别人’看的。比如,杀黄诗怡和褚文光,是杀给关键看的;杀方萍,是杀给任泉看的;而杀严慧英,是杀给……也许就是杀给那个刘石材看的……这可能只是个很表面肤浅的推论,黄诗怡和褚文光被害的现场,我们发现了关键;方萍被害的现场,我们发现了任泉;方萍被害的现场,很可能出现过那个刘石材。只不过,所有的现场,都有关键的存在……因为他有那种特异功能。”

“有趣的是,关键的‘预测’每次都准了。这家伙真有特异功能?看来,我得申请调到你们‘特高科’去了。”

“特异现象和高科技侦破科。”巴渝生纠正道,“那个关键应该还是我们调查的重点——这几起大案显然出自同一凶手,尤其从前三名死者的身份看,显然都和关键有关。我想和他谈谈,至少,我想看看他对目击这一系列残忍的凶杀的承受怎样。他毕竟还是个孩子。”

自黄诗怡被害后,关键又一次觉得,世界在他身边崩塌。

我可以看见死亡,却不能阻止悲剧的发生。

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悲剧!

合上眼,就是一具人体、一具未来的尸体,横在一张铁架上。他已经分不清,这究竟是“它们”的新鲜出现,还是已深深烙在大脑皮层的图像。

这似乎也不再重要,浴血的凶杀,解剖刀下的生命消逝,还会发生,和自己相熟的人,不识的人。我已经成了什么了?目击死亡的集大成者?痛苦承受的集大成者?我不是耶稣!

心力交瘁,关键却无法安枕,靠在床头,闭着双眼发呆。他无法不又想起黄诗怡,想起褚文光,想起已经逝去和即将逝去的生命。用“沮丧”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一不够力度,二不够准确。他甚至觉得,也许自己的逝去,才是解决所有问题的关键。为什么总在这种时候,才会体会到自己这名字的可悲意味?

怎么会有如此低落的情绪?短短两个月,接连目睹五起和自己多少都有关联的血腥至极的谋杀,如果还能保持轻松的心情,不是没心没肺,就是另一种精神症状。

这样低落的情绪,算不算是一种心理问题?精神病症状?抑郁症?

想到气闷处,关键真想起身,嘶吼一通,将卧室里的东西大扔大砸一通,放声大哭一通。

偏偏这时,卧室门又被推开了。

“妈,我跟你说多少遍了,我没事儿的,就是想好好休息一下,自己静一会儿。”关键没有睁开眼,也没有在床上动弹。

“不怕你妈生气,你倒是睁眼看看,有这么青春美女的妈咪吗?”原来是欧阳姗到了。

关键睁开眼,看着欧阳姗怯生生地走到床头,抱歉地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想赶你走。只是觉得特别气闷,心里烦躁急了。”

欧阳姗说:“我当然知道,所以来陪陪你。你继续闭着眼休息吧,就当我不在好了。如果你突然想说话、想大骂、甚至想哭,至少有个听众。”

关键心头猛地一暖,忽然觉得自己虽然痛失黄诗怡,却从而领悟到另一份真情。也许,自己对命运的抱怨,太过匆忙。

“谢谢你,姗姗,这段日子,如果没有你的关心,我真不知道会不会早就崩溃了。”关键目光灼热,感激地看着欧阳姗。

“总算等到了你一句甜蜜蜜的。我一直以为,你哄我的那些我爱听的话,在幼儿园里就讲完了……其实我挺佩服你的,我知道,你去和日本人一起做实验,就是想查出杀害诗诗的凶手,为此受了那么多苦……”

“还害死了那么多人。”

“你真会瞎说,以前整天自吹自己逻辑如何了得,比柯南和柯南道尔都如何如何,今天却这样毫无根据地自责,我不再和你说话了。”

关键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他拉起欧阳姗的手说:“姗姗,别忘了,我是在发泄,不讲逻辑的。还是要谢谢你。”

欧阳姗望着关键的双眼:“你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欧阳医生诊断为,缺乏睡眠,你还是闭眼休息一下吧,我就在你边上看小说,好不好?”

关键微笑点头,又闭上了双眼。远未进入梦乡的时候,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

欧阳姗将床头柜上的手机递给关键:“拨号者不详。”

关键接听之下,脸色微变:“佐智子?你……你在哪里?”

欧阳姗大大的眼睛翻了翻,起身作势要走,被关键一把拉住,示意她不必回避。欧阳姗故意用食指堵住耳朵,看着关键无可奈何尴尬的样子,诡诡地一笑。

“我还在日本。刚收到丰川毅的email,知道了蔡修女和另一个女孩被杀的事,我虽然隔了这么远,却觉得毛骨悚然。我母亲也哭得很伤心,这些年来,她和蔡修女,已经成了好朋友……我又立刻想到,你是否能经得起这样屡次的打击。”

“谢谢你的关心,我……还好,好在有家人和朋友在身边……还有你们的关心……山下博士和千叶博士也打电话来致意过。”关键说这一句话的时候,身边欧阳姗的脸色就变了七八回。

“我们可能还需要两天,奈良这边有些新的发现,我和妈妈的一些假设似乎有了些根据。”

“奈良?我记得你说起过,是你父亲的老家?”

“也是我爷爷的老家。我们还有一处房产在奈良,也是我爷爷留下来的,我们有时候在那里度寒暑二假。我父亲在世的时候,更是经常回去。”

“你不介意……告诉我你们的发现吗?”

“我用email传一张照片给你,你手头有电脑吗?”

数秒后,一张图片出现在关键的邮箱里。那是张黑白旧照片的扫描件,上面是三名戎装青年的合影。

安崎佐智子解释说:“这两天,我们一直在这旧屋的阁楼和储藏室里仔细翻找,从我爸爸的遗物找到我爷爷的遗物。这张照片埋在我爷爷的遗物中,我认出来……你也大致能认出来吧,其中那个个子最高的人,就是山下雅广。戴眼镜的那个,是我爷爷。剩下那个个头最矮的,我母亲说,就是山下雅广如兄长般的学长好友黑木胜。”

“这么说来,你爷爷、山下雅广,和黑木胜,都是好朋友。”

“同乡之谊,加上同学之谊,后来,很可能又是战友……侵华的战友。”

“可是,这对我们在查的案子有什么帮助?”

安崎佐智子顿了顿,电话里可以听出她用日语和她母亲说了几句什么,又对关键道:“我父亲这个人,性格有些孤僻,在世时虽然很爱我母亲,但似乎心里有个秘密,从没有和任何人分享。直到他骤然离世,我母亲有了一种感觉,觉得他的不幸,说不定和那份秘密有关……”

关键心头一动:就像黄诗怡的被害,也和她的秘密调查有关。

“后来我母亲到了江京,这几年来,我父亲在中国旅行过的地方,我母亲都走遍了,采访了很多人,除了知道我父亲的确是专心致力于他的建筑考古工作,没有得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更不知道是否能和山下雅广被杀的案子联系在一起。直到上回我们在浪花屋,听两位记者说起山下雅广曾做过军医,我回去告诉母亲后,她才忽然想起,以前曾听我父亲说起过,我爷爷安崎宗光,也是侵华日军中的一名军医,战死在中国,但家里一直没有收到军方给的具体消息,比如死亡的具体地点,具体时间,哪场战役,等等,更不用说收到尸骨或者骨灰。所以我母亲突然有了个大胆的假设,会不会,我父亲一直瞒着家人的秘密,就是要寻找爷爷真实的死因死地?

“我和母亲回到日本后,先到能够涉及的档案馆和图书馆去查找资料,果然,除了表明我爷爷安崎宗光1939年入伍,成为关东军中尉军医、1945年‘殉国’,没有任何关于如何‘殉国’的说明。比较可疑的是,他刚入伍的时候,有档案表明他在东北的哈尔滨,而1941年起,他被晋升为中佐后调任,但调任到何处,却没有任何记载。”

“江京?!”关键脱口而出。

“能告诉我,为什么这么猜吗?”安崎佐智子语调中毫无惊讶,显然也有同样的推测。

“如果你父亲去世前的中国之行,真的如你们所假设,是来寻访你爷爷当年侵华的足迹——我认为你们的假设很可能成立,尤其考虑到你父亲选择的职业,对文物、考古、历史的兴趣——那么他被害前和山下雅广的联系,那封奇怪的email,说‘找到了’,从江京发出的消息,是不是可以说,他找到了证据,你爷爷后来被调任,就是被调到了沦陷的江京。甚至,你爷爷的‘殉国’,也是在江京!”

“我们的确也是这样想的。同时想,我父亲‘找到’的,只怕不仅仅是江京这城市,说不定还有更具体的地点,才会这么兴奋。那么究竟是哪儿呢?父亲被害在天主教堂,山下雅广也多次访问天主教堂,为什么?我母亲听蔡修女说过,那个小天主教堂有百年历史,即便在四十年代江京沦陷时也正常运行,照理不该和日本军队有什么瓜葛。所以只有知道了当年日本军队在江京的营地,才有可能找到更多线索。”

关键觉得脑子里有点乱:“可是,即便查到了这些,似乎和诗诗的死,还有那一连串杀人案件,并没有关联。”

“其实有时候我也在想,是不是我本人太执着于调查我父亲的真实死因、或者秘密,钻到了死巷,但再一想,我们已经证实,诗诗临死前,在调查山下雅广,我们对山下雅广的调查,也几乎到了穷途末路,而我爷爷和山下雅广同为战友,似乎正是一条柳暗花明的线索,将我父亲的死和山下雅广的死连在了一起。如果你还相信诗诗的死,以及之后这些无辜者的被害,都和山下雅广一案有关,那么我父亲的死,说不定也是其中的一环。”

“你是说,你至今认为你父亲的死并非一起随机的抢劫杀人事件。”

“就像山下雅广的死,也远非一起简单的艺术品抢劫杀人事件。”

关键盯着电脑屏幕上的那张黑白照片出了会儿神:“黑木胜呢?你们了解了多少黑木胜的情况?”

“他二十年前就已经去世了。”

关键沉默了,脑中还是乱乱的,听着安崎佐智子继续说:“我们查到了黑木胜的从军经历,他一直在关东军军医部担任军医,官至大佐,日本战败后,他回日本,开了个制药公司,黑木制药,生意做得很大,我们也是这次调查后才将黑木制药和黑木联系在一起。可惜二十多年前,黑木胜最疼爱的幼子因为抑郁症自杀,黑木胜伤心之下,竟也一病不起,不多久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