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站起身,小山一样的身材,站在地上跟马上的姿姿一样高度。

“卓大人如何打算?”

“我本来倒是没打算这么快走,不过夜叉却提供了一个不错的机会。”她收回视线转头看十五,“十五,我该谢谢你。”不论结果如何,她都该谢谢他现在的心意。她没有谢过夜叉,这或许也是一个遗憾。

远处夜叉已经骑马而来,到跟前勒住马缰,“姿姿,还有一些叛党逃了,我们现在要去追捕,你——”他原想让姿姿回宫,可是迟疑一下,想起带她来的原因,还是说道:“你跟紧些,让护卫护着些,别被卷进来。”说完他策马而去,一旁官兵打扮的暗部立刻动身,将姿姿围在中央,追随而去。

叛党残余一路逃亡山中,夜叉不得不入山,却担心山里地形复杂叛党奸猾,姿姿的武功尚不济会有危险,只得留下护卫,将她留在山下。姿姿看向十五,他略一颔首,趁守卫的暗部正戒备着外患的时候,突然出手袭击——

十五心思简单,但天生神力,就是靠着强健的体魄和一身蛮力才能从暗部的苛选中撑到现在,那些护卫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只他一掌,便昏厥过去。

“十五!?你做什么!?”

其他暗部一惊,却慑于十五的蛮力不敢轻易靠身,十五一伸手扛起姿姿,明明熊一样沉重的身躯,却腾空而起跳出包围,肩上扛着一个人依然健步如飞。

姿姿向后看着紧追不舍的暗部护卫,几乎差点想要欢呼——太强悍了~~谁见过跑的比马还快的熊吗??

“十五我好葱白你啊~~”

“大人您说什么?”十五憋着气狂奔,耳旁只有呼呼的风声。若非他武艺出众阎裳也不会派他来跟随姿姿,但后面追的也都是暗部培养出来的精英,颇费了一番力气才终于甩掉。

他们躲入人潮,但十五的身形却太过惹眼。十五放下姿姿道:“大人,您混在人潮里跟着走,我引开他们就去找您。”姿姿来不及问她该去哪里等他十五已经离开。她只能尽量隐藏起自己跟着人潮,很快就发现这人潮正往城外的寺庙走去。

今天是上香的日子吗?

她走在这条有些熟悉的路上,今日似乎没有上一次人多热闹,也许因为不是庙会的日子。她这才看清两旁的风景,不像上一次只看到人挤人,也不像上一次,打扮的花枝招展被人一路拖着硬冲……

跟着人潮被动的挪动着脚步,一身黑衣的她,只身一人,忽然感到空落落的孤单。

她知道自己一身黑衣在人群中还是太过惹眼,入了寺庙便找了无人处躲起来,只远远的看着人来人往的庙堂。

那一日,周琅是在这里拉着她的手挤进庙堂,硬是插了一大捆香,执起她的手,笑着说“永不分离,嗯?”

她摇摇头似乎想要甩掉回忆,周琅已死,他却让她学到一件事——淡出这个世界。这里不属于她,她也不属于这里。再深入碰触,只会让依然不习惯这个世界的自己受伤而已。既然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她该做的事情,就是离开所有人的视线,淡出这个世界。

正想寻摸个角落把自己隐蔽的更好些,突然三个月来习武锻炼的本能却让她感到一股压力瞬间迫近,快得已经来不及逃避躲闪。她只能回身,抽出随身的短剑自卫,然而从天而降的黑影并未有任何袭击,只是落在她面前,一把拉住她的手臂拉近——

“夜叉!”

他怎么会这么快就追来的?难道他不去追捕乱党吗?

“罗刹你到底在想什么!”夜叉居然真的怒了,抓着她劈头就喝道,“你以为圣上任何时候都不会对你生气吗!?一而再再而三,你可知道如果你真的再逃跑,会有什么结果!?我只希望你安安稳稳的得到你应得的,不再受苦而已,你为什么就是不能留下来别再惹麻烦?!”

姿姿被他吼的愣了片刻,才木讷的问:“所以你把我卖了?”

夜叉一顿,一肚子训诫却再也出不了口。他握着姿姿的手紧了紧,最终只是松开。

“跟我回去,如果这一次你逃走的事被圣上知道,他不会一再原谅的。暗部已经被我找理由压下去,你现在回去圣上不会知道什么。姿姿,过去的事你既然已经忘记,为什么不能彻底放下,只要留在圣上身边——”

姿姿依然愣愣的,打断他,“留在他身边,当皇后?”

夜叉点头。

“然后每天接受他一群小老婆的拜见?”

这回,换夜叉愣住。

“——这不是——”

“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夜叉继续愣,点头。

姿姿很认真很努力的去体会这种“理所当然”,但结果却是,“那还不如让我进冷宫风凉呢。”

类似这种对话他们并不是第一次,但在夜叉好容易说服自己之后,她的话依然让他动摇。姿姿不可能妥协的,他的希望似乎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姿姿,你不是没逃过,是什么样的结果你应该清楚。”

第一次她莫名其妙就被带回去,第二次却害死了周琅。姿姿沉默下来,咬着唇,片刻之后抬起头,目光里依然闪着倔强,丝毫没有妥协。

“我不信阎裳管得了天下之内,还管得了红尘之外!”

夜叉一愣,姿姿已经甩开他,大步向庙堂走去——

第四章 红尘内外1

“小师傅!请问住持在哪里?我要拜见住持!”

姿姿气势汹汹的拉住一个小和尚,小和尚才说了一句:“请问施主……”

“住持!”

小和尚没抵得住姿姿的气势,“请施主随我来。”小和尚到庙堂里,对着里面的老和尚一拜,低语几句,老和尚转到侧堂,见了姿姿双手合十,一声阿弥陀佛,“施主见老衲所为何事?”

姿姿甩开已经脸色发青想要拦住她的夜叉,“我要出家!”

这一句让老和尚都愣住了,打量她一眼,“看施主不像是看破红尘之人,佛门净地,并非施主用来逃避之所。”

姿姿面对大师未曾失礼,却依然倔强,只是反问道:“大师,佛门难道连一个决议出家的人都容不了吗?”

老和尚借口道:“若有心向佛,心中有佛,在哪里都一样,何必拘泥形式。倘若只为逃避,即使入了佛门,六根不净也无参悟之日,还是请施主三思。”

“可是我已走投无路,世间已无我容身之所,大师既然说心中有佛在哪里都一样,那我佛慈悲就不肯救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吗?今日六根不净不等于明日还是不净,虽是被逼无奈,但既入佛门,如何说我就不念收容之恩,今后一心向佛,非要把人一棍子打死,现在就下定论?”

老和尚再次合十,“阿弥陀佛,施主说的也不无道理,这倒是老衲拘泥了。看来施主也颇有慧根,只是——此处乃是寺庙,不收女弟子,施主是否另寻庵堂?”

老和尚说的委婉,但意思就是——你走错门了。

姿姿一愣,大囧,她怎么一时冲动居然忘了这茬,跑到这和尚庙里出家来了!?——丢人丢大了~~!

捂脸狂奔~~

姿姿郁闷的边走边踢着地上的小石头,夜叉开始只是在身后跟着不做声,跟了半晌,快走几步拦下她的脚步,“回去吧。”

“你以为我只是随便说说的?”

他当然不认为,但是,不排斥赌气的成分。况且这件事的可行性……

“姿姿,你真的明白出家的意义吗?剃度出家,那是要剃度的。”夜叉淡淡说出这句话,姿姿脚下一顿——剃度。

光头。

默。

。。

丫!

剃度就剃度!

她随即便又大步流星,头也不回的往前走。半晌,再次停住,微微汗颜滴等着夜叉跟上来,问道:“尼姑庵往哪儿走?”

夜叉默。

他已经安排好暗部继续捉拿乱党,即使完成也不会立即复命,在原地等候他的安排,找借口全力压下姿姿逃走的这件事。

她忽然回头,“十五怎么样了?被抓了?”

“他逃了。”

夜叉的心思只在姿姿身上,十五逃了随时都可以捉回来,绝非难事。最要紧的,是姿姿不可以再违逆阎裳。

姿姿心里一动,即使说她天真也好,她却再一次选择了相信。十五逃了,她就还有机会。她应该相信十五会来。

“我现在不想回去。”

“姿姿,在外面拖的久了没有好处……”

“夜叉,别逼我,给我点时间缓口气。”她紧蹙着眉头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在阎裳身边久了我憋气,好像自己会变得越来越不像自己。夜叉我不知道罗刹是什么样的人,但是我不想变回去,我不愿去想起过去的事……那些改变只会让我害怕。”

夜叉一时无语,找不出一句劝诫的话。姿姿本该都忘记了的,他没有想到过去的一切在她心里的烙印那么深。

“只一天。”他终于还是妥协,“今天过后,你一定得回去。”

姿姿知道他会心软,没有原因,只是知道。

“出来这么久我饿了,请我吃东西。”

夜叉迟疑一下点了头,那边暗部还在捉拿乱党,他却在这里悠闲的吃饭,姿姿却已经雨过天晴的直奔酒楼去了。

她酒足饭饱,才不管夜叉着不着急,剔着牙拍拍肚子,“我要去茅厕,你要跟?”

夜叉微微黑线。

姿姿满意的笑一个,腆着肚子载载晃晃的出了包间。

刚走到茅厕门口,从天而降的黑影就将她笼罩在阴影中,姿姿小吓了一跳,抬头看着眼前的狗熊,拍着胸口道:“作死啊!吃这么饱被吓会消化不良的!”

十五不好意思的挠头笑笑,姿姿的态度太自然,让他也忘了恭敬,“属下来接应您。”

“接应我也等我出来再接应啊!”

“啊?”十五还有些愣,姿姿一把把他扒开一边儿让出茅厕的门,“等着!”

十五顿时满面通红,大气不敢出退到一边,脊背僵硬的乖乖等着。

姿姿从里面出来,看一眼酒楼里包间的方向,对十五道,“走。”

十五犹豫了一下实在没有什么代步,便再次扛起姿姿,拔腿就狂奔。夜叉在酒楼包间的窗户向下看着,追与不追之间他无法迈步。这是最后一次,他就让姿姿赌一把。若赌输了,姿姿也该死心。

即使,他明知道结局。

细长的鞭子沾过水,在水桶中洇开浓浓的红色,随即带着水珠甩到半空,带着清晰的声音落在皮肉上,留下一道血痕。

夜叉被吊在架子上,背后的鞭痕纵横交错,行刑手依然毫不懈怠,每一鞭都全力而下。阎裳缓缓走来,下人搬了靠椅,他自坐下,像迟到了一场可有可无的台戏。

静静看了半晌,他才开口,“夜叉,想清楚了吗?”

夜叉一直咬牙忍着,此时不得不应道:“属下无能。”

“无能?你若无能,我留你做什么?”阎裳的声音依然不徐不缓,却似乎有无形的压力,“罗刹的行踪,你当真不肯透漏?”

“属下无能,真的不知她去了何处。”

“哦?你不知,还是故意不知?”阎裳弹弹衣袖,“是你放她走的吧?”

“属下不敢……是十五叛变,趁属下缉拿乱党,劫走了罗刹……”

阎裳冷笑一声,“再打。”

鞭子再一次下落,可是阎裳周身的气场,却较方才收敛了些许。虽然他不信,但却是愿意这样相信的吧。

无论是谁劫走了姿姿他都会让他粉身碎骨尸骨无存,只愿姿姿不是自己离开。

人一旦心有所愿,总会把事情往自己希望的方向去想。睿智如阎裳,却也没能压下内心的期望。

“停了吧。”他起身走到夜叉跟前,“夜叉,姿姿是怎么走的我现在不管,两日内找到她,只要发现行踪立刻回报,我亲自去。”挥手,绳断,夜叉失去支撑跌在地上,他看着阎裳冷冷离去,他很清楚倘若他说了姿姿的打算,只循着京城内外百里各个庵堂去找,不出今日便能找到她。若他不说,即使两日内无法寻到,阎裳也迟早要找到她。

这赌局注定要输,他只愿姿姿此番,能够真正死心。

白云庵中,老尼双手合十,再一次询问:“施主当真想好了么?”

“是,请您利索点!”姿姿跪在佛前,老尼走近,拔下她的发钗,漆黑的头发披落开来。姿姿低头,瞧见一缕青丝飘飘落地。

“清心!清心!清心去把院子扫了!清心!”

姿姿被吵得烦了,扔下手上的抹布从庵堂里出来,真是人间处处有黑暗,有人的地方就有矛盾,有矛盾的地方就有争斗,连佛祖脚下也难逃清静。

这里的老尼静慈师父倒是很和善的,可是眼前这位清惠大师姐就……真是有了新人就忙不迭的作威作福。

只是姿姿哪里肯乖乖让她欺负,“清若不是扫过了吗?”

“你早上吃饭了中午吃不吃?让你扫就扫!新来的还那么多意见,又馋又懒!”

姿姿的鼻子险些歪歪掉,撸了袖子就要上,一旁一只白白细细的小手拉住她,小“师姐”清若走出来,拿起扫帚,“我再去扫一遍就好。”

“你回来!”

“不许去!”

姿姿和清惠几乎同时开口,让清若抱着扫帚站在那里,进也不是出也不是,只能等着她们的下一个指示,然而两人却彼此瞪眼对上,谁也顾不得清若。

“你说谁又馋又懒?”

“就说你!”

“谁一次地也没扫过,谁开饭第一个上桌?!”

“我,我是大师姐!”

“大?你哪大?没屁股没胸你大个毛?”

“你,你——”

“我怎样?你指着我想干嘛?羡慕我也不用这么激动——连师父都自己打扫房间清扫门前呢,你干嘛了?瞧你肚子上那圈赘肉,再不干干活儿,你也就肚子比别人大!”

“你你你——”清惠气得只能指着姿姿却说不出话,清若在一旁嘴角抽抽,想笑却不敢笑。她们这些小尼姑不是穷人家养不起送来的就是捡来的孤儿,自小在庵里长大,平日里再怎么招摇也只能欺负欺负小师妹,哪里见过这“世面”?

而她卓姿姿是什么人物?那是打小儿跟卓丝丝干架干大的,现在顶着快三十的年纪,怕她个二十没出头的小丫头片子??

“说完了?没事了?没事把这儿扫扫——清若,我们进去继续擦佛像。”姿姿甩着抹布转身进门,清若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快背过气去的清惠,迟疑了一下赶忙跟着姿姿小跑进去。

姿姿好似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专心擦佛像,对她来说这种小菜根本不值一提。清若却不时偷偷看着姿姿,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看我干嘛,小、师、姐?”她这么一叫清若倒不好意思的捂唇偷笑,她一直是庵里最小的,如今年纪比她大这么多的姿姿叫她师姐,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害羞。

“清心,你好厉害哦,大师姐一句话也回不出来呢。”

忽视清若眼里闪闪的崇拜,姿姿边擦神像边应道,“清若,别总是这么好脾气啊,就是你太弱才被人欺负。”

清若不过十七八岁,长的白白净净,也许是自小在庙里长大只吃素的关系,瘦瘦弱弱,颇有点营养不良似的让人忍不住心疼。她听了只是低着头笑笑,“许是习惯了。”

姿姿没说话,让一个长年弱气场的人突然气场强大起来,也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

清若却始终没有心思去擦,手里拿着抹布若有所思着蹭了蹭佛身,半晌低声说道:“其实大师姐也只是心里烦闷,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听说她是小时候家里穷养不起,就送到庵里来。大师姐一直想着要还俗,只是出去无依无靠不得不呆在庵里才会心情不好。”

果然是到了年纪吧——年纪轻轻却要吃斋念佛,剃光头穿法衣,没逛过街谈过恋爱,想还俗还走投无门。最重要的是,人长得并不丑,这就更加自怨自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