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要一朵怒放的花

草原上唯一的一朵花

犹如火焰,彻夜长明

她问他:“你是否知道何处的爱情之花长得

如此甜美、鲜红和自由?”

她的歌声划过水面,好像笼罩其上的一匹柔美绸缎,又像是一只蜻蜓,做着复杂的盘旋飞舞。

“这是草原上的歌。”云胡不归略显惊讶。

“我从妈妈那里学来的,你喜欢吗?”

云胡不归的回答很冷漠:“不。”

阿瞳在船尾收起船桨,望着云胡不归那没有表情的面容,不由得关心地摇了摇头:“咦,你不肯笑,这可不行。你看,我扔下铁匠铺的事情逃了出来,回去会有一顿好打,可那是一会儿之后的事情了。如果现在还拉着个脸,之后的打不就白挨了吗?”

无论云胡不归表现得如何冷漠,阿瞳都使劲笑着,试图努力感化对方,哪怕他的努力就像风吹上坚硬的岩石。

“阿瞳,划你的船,别这么多废话。”

“哦。”阿瞳应了一声,展开膀子,船只被划得好像在水面上飞行。

※※※

云胡不归坐在船头如同一尊石像,但他心灵里的那个人并非如同他外表上的那个人。

他闭上眼睛,却能在黑暗中清晰地看到了师夷的轮廓,感觉到她的双唇和他紧紧贴在一起,闻到了她头发上的气息。

河络身上带着的都是火的气息,但这女孩却有着青草和花儿般的气息。这一切在他黑暗中的心灵里,看得清清楚楚。她一侧脸颊上一笑就出现的酒窝,她垂到腰间的长发,她那甜美的歌声,还有她凶猛地用刀子刺向自己胸口,当她轻吻他时,却又轻柔如花。

即便此刻仅仅是想象,云胡都觉得无法自我,他连忙收摄心神,闭目深吸,口中默念:“黯巴聂察清净湛然,博蒂梭哈周遍法界。”

这一道咒语从他的腹部升起,好像冰块撞击他的牙齿,震动五脏,一道严寒的冰线从胸膛正中划过,将心中升腾的欲望冻结成一道冰镜,横亘在心中。

这是天罗古老的秘术冰镜,可调整内息,原来是帮助刺客在水下屏住呼吸,却被云胡不归用来冻藏自己的情感。只是他的冰镜术只练到三级,这几天潜伏在体内的狂血之征,渐渐有控制不住的迹象,埋伏在他胸口那条黑龙时常左右冲突,仿佛就要喷薄而出。

云胡不归深感不安,他清楚这种情形是什么,盘鞑之血给予的诅咒,只有冰镜术才能压制。

他抛弃自己的族人和草原,投身天罗,就是因为害怕自己的力量,害怕变成野兽。却险些要在这处黑暗的地下,被河络小姑娘点燃。

他清楚自己应该怎么做。

他当然要逃离此地,或许可以利用这条小船,利用小铁匠和那个笨男孩,或许还要利用这个姑娘,但他会带她离开吗?当然不。他不能留下任何牵挂。

那可不是他的试炼之路上应存的事物。

他会放弃这一切。他必须放弃这一切。云胡不归告诫自己,如果有必要,就让自己成为一个无情的人。

他的眼睛半合半闭,陷入浅浅的睡眠。正是那些男孩子的粗野又浪漫的梦境。梦里有刀光、血、咆哮的狼和跑动的马,青草拂动他的膝盖,但那梦里最让他害怕的场景却是,师夷一次又一次地压到他的胸膛上,一次又一次地吻他,那滋味伤心而甜蜜。

※※※

他在睡梦中感觉船身振动,突然有轻轻的呼喊声:“停,快停下!”

“你看到什么了吗?”

“我还在看,闭嘴!”

他猛地睁开了眼:如果黑暗会移动的话,他一定看到了什么庞大的东西在眼前漂过。

“真的是黑船!”师夷压低嗓音说。

趴在船底的沙蛤哆嗦起来,整条船都随之抖动起来。

就连小哎也把尾巴盘了起来,闭嘴不言,神态气愤。

云胡不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转头向前看去,他看见一条黑黝黝的船轮廓出现在前面。那是一艘体积庞大的三桅帆船,樯橹齐全,低垂着帆,不知怎么竟然能出现在如此深的地下。

“这是什么?”他问。

阿瞳停住手上的桨,脸色凝重:“这是死亡之船,我们不应该靠近它。”

云胡不归还是不解:“为什么这么说?”

“它很邪恶,被诅咒了,就像是个火炉嬷嬷的故事,不过这故事离我们很近很近。”

※※※

火环城的前任夫环,是铁骨奥司,他在三沙岛之役阵亡,临死前将火环城的安危交付给熊悚。熊悚被迫放下心爱的矿工镐,捡起盾牌和长镰,披挂上阵,立下誓言保护他出生的这座城市。

其时各势力犬牙交错,战争异常残酷,四面都有被马贼和蛮人游盗攻陷的城市,一百里外的风蛇部落地下城被攻破,全城都被屠灭。有时候站在火山顶上,就能看到顺着河水漂下来的许多尸体。

火环城的精兵损耗很大,只留下老弱妇孺和一些杂兵,熊悚更觉压力巨大,带着矿工兄弟没日没夜地挖掘工事。有一天快马驰来,带来一条消息,从透水河要下来一条船,船上是风蛇部落仅存的难民:从河童殿抱出来的一百五十名名河络小孩。

熊悚喝令打开水门,准备将那条船迎入地下河中,同时用耳鼠向驻扎在回风山口附近的天启盟军送去信息。透水河离火环城很近,只有一条秘密水道可以通入火环城的地下河,火环城的其他入口防御很严密,不易攻打,如果回风山口的天启盟军派出军队,前后夹击,万山之宗的军队虽然强大,也不敢正面进攻火环城。

那条船只要能进入地下河,孩童就能得到安全。

可是那天夜里,第二匹快马赶到,筋疲力尽的斥候说了“影月血咒”四个字,就倒地死去。他的背上插着一支箭,白色雕羽尾翎,是草原人的箭。

熊悚紧锁眉毛。蛮舞月奴的大军多半来自于北方蛮族部落,那个残忍的种族信奉在战争中斩尽杀绝的法则,要是被他们追上了,船上所有的孩子都将没有活路。

但是影月血咒又是最恶毒的瘟疫诅咒,山王很可能是故意放这些孩子逃生的,影月之日,疫疾大起。那如果孩子们活着进入火环城,只需要经过一个暗月之夜,就会给城里带来可怕的灾难,无药可救的瘟疫。熊悚不得不在火环城里上万名老弱妇孺和船上的孩子间作一个决断。

※※※

阿瞳说到这里,就住口不说了。

“他作了什么决断?”云胡不归冷冷地问。

“你觉得呢?”

云胡不归想了一想:“这个答案太简单了,凭借夫环的脾气,他会立刻放火把那条船烧掉。毫不犹豫。他爱这座城市爱到发疯,连一颗灰尘也不能落到上面。只要能保护火环城,他什么都会去做,而且一定会做到。”

“你说得对,他几乎就是这么做的。”师夷使劲地抿了抿嘴,“他杀了那些小孩,然后把黑船抛弃在这里。我们河络就是这么做的。火炉嬷嬷说船上有一百五十名小孩的幽灵。他们夜夜哭喊,不肯前往死魂灵之海。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就是因为这艘不祥之船,他们才放弃了整个码头。”

云胡不归沉吟半晌:“我想上船去看看。”

阿瞳大惊失色,慌乱地摆起手:“这可不行,这条船被诅咒了。”

云胡不归不理阿瞳,转向师夷:“你敢吗?”

“我?敢吗?”师夷不高兴地反问。

“敢!”小哎替她答道。

她对阿瞳命令说:“你在这里看着船,我们爬上去看看就回来。”

阿瞳垂头丧气,但还是遵命将小船划近了大船。他们绕着船体转了一圈,找到了黑色的船锚索。

师夷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荡了两荡:“没问题,还很结实,不然船会断锚漂走,不知道漂到这深暗地穴的哪个角落里去。”

她问沙蛤:“胖子,你和我们一起来吗?”

沙蛤面色如死灰,使劲摇头,用细小的声音说:“这里有很坏的东西。你们也别上。”

师夷对此嗤之以鼻。她招呼了一声,小哎刷的一声窜上她的肩膀,站得直直的,伸长脖子,一副期盼的神色。然后她和云胡不归一前一后,顺着锚索爬上了黑船。

※※※

这艘船已经是名耄耋老人了,它积满了尘土,船板踩起来感觉已经被蛀空了,它还能浮在水上,就是个奇迹,但它就是不肯死去,就是要漂浮在水面上,要向河络城传递它那恶狠狠的诅咒。

它就是火环城历史上的一块补丁,黑暗却不可或缺。

他们走上船桥顶部,可以看见近处的水岸上有石砌的平台和栈桥,还有一些规模不小的建筑隐没在黑暗里。那里才是他们真正的码头。

一些断裂的甲板木头在他们脚下露出参差不齐的短茬,好像野兽的獠牙,厚厚的帆布一抓就是一个窟窿,但帆索齐全,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似乎船员在离船前早有准备。

甲板上如他们想象的那样,空寂无人,没有一丝声音。

小哎从他们脚底下溜走,追逐一团看不清的阴影去了,师夷想把它追回来,却不小心撞到桅索上,帆布上经年的灰尘如同积雪般崩落,他们闭眼咳嗽不已,等再睁开眼,他们是彻彻底底的两个人了。她朝少年看过来,眼睛睁得大大的,脸颊烧得通红,让云胡不归觉得肚子沉甸甸的,像是灌了铅。

“觉得怎么样?”

“没有幽灵,但我不喜欢这里。”云胡不归拍去身上的落灰和蜘蛛网。

“那你喜欢什么?杀人吗?”

“别谈这个好吗?”云胡不归冷冷地说。

“好啊,那说说看,把我骗到这里来,你到底是怎么打算的?”

“帮我逃走。”他直截了当地说。

“这是求我吗?或许可以哦。”师夷不置可否地偏了偏头。

“你们早就发现了地下河的出口,是吗?那个小铁匠可一点也不会撒谎。”

“那你要带我走。”

“不行。”云胡不归又一次显露出他生铁一样的冷漠来。

“为什么?”

“要是再有那么几天,我也许会真的爱上你,”他转开眼睛,“可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师夷不依不饶地问。

“我,”他偏了一下头,犹豫了一下,停顿了一下,想起刚才在船上做的那个梦,“你一点都不了解我,我是为了杀戮出生的,有时候我看着自己的手都会恨它,因为它除了杀戮别无所长。总有一天,有人会因为我而受伤,你,或者其他人。”

“爱怎么会伤害其他人?我不相信!”

云胡不归怒视着她:“比如那个坐在船上等我们回去的人,他已经受到伤害了。他全心全意地爱着你,你看不出来吗?”

“小铁匠?”师夷惊讶地笑了出来,“他只是个傻瓜。”

“你才是傻瓜。”

“他的爱不算数,你是异族人,我要的是你的爱。”

“这有什么区别?”

“异族人才有一辈子的爱。”师夷说。这也是她母亲如此拼命坚持的原因吧,河络的爱是短暂的,会消解的,地火节一过,即成虚无,而她母亲拼命地想抓住点什么,就像溺水的人想抓住一块木板。她不想让师夷在河童殿长大,其实也是想要发出一种声音吧,就像秋天将死的鸟儿的呼喊,就像一座孤零零的空屋子在秋风里呜咽,就像薄薄的春冰在重压下的呻吟,没有哪个孤独的人会忽略这样的声音。这和她的感受何其相似。

“我不祥,比你们的黑船还要不祥,只要我出现的地方,总要发生种种可怕的事情。我还会伤害到其他人,”他逼视着师夷喝道,“总是如此。”

师夷轻蔑地吐了吐舌头:“你,根本就没有多可怕的样子…”

“等我爆发的时候就来不及了。”他狠狠地抓住师夷的胳膊,使劲儿抓住它,“云胡家的血液,太炽热了,它喷薄而出时总会伤到人。别尝试,这很可怕。”

“我不怕。”师夷使劲忍住疼痛,瞪着眼说。

“可是我怕。”云胡不归喘着粗气,甩开了她的手。

师夷伸手摸着他的脸庞:“你过去发生了什么?告诉我。”

他抓住了她的手,把它从自己脸上扯了下去,很用力,但很短暂。他的身体里有什么正在发生,他的身体内部,有个东西像猛兽一样呼吸,一样咆哮,一样哭泣,一样发抖。血液冲到了他的脸上,他脸色赤红,看着非常吓人。

“什么都没有。”他低声说,但是紧抓住师夷的手没有放开。

“我不怕,真的不怕。如果你爱我,就来爱我吧。”她看着他的眼睛。

云胡不归那对隐藏暗绿色的眸子近在咫尺,覆盖着一层透明的虹膜,既存困惑,亦带欲望。在激烈交锋。

它们无法离开她的眼睛。

可师夷知道,她只赢了一半。

云胡不归的无情,已经深植于他的心灵底部。

“你会带我走吗?”师夷仍然这么问他。

“我会想一想。”云胡不归回答。

“不许想,”师夷咬着牙说,“你如果不带我走,我会杀了你。”

“哈,你倒可以试一试。”少年说。

他们相互凝望,好像要从紧贴的瞳孔中进入对方的心灵。这幅场景,既有甜蜜温柔的一面,也有残酷如铁的一面。谁说爱情不须计算,这就好比一颗客星石闯入观象台顶那个庞大的算筹阵里,星流搅动,乱如蜂群。他们要计算的东西很多,责任、承诺、勇气、荣誉…爱情纵然甜如蜜糖,纵然他们为彼此而生,是否值得为之放弃生命中其他值得珍视的一切呢?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宛如爆发的旋风,他们突然倒在厚厚的尘土上,师夷把手指插进少年的头发里,把他的头拉近自己的身体。他则像蜘蛛抓虫子一样抓住她,缠绕着她。起先只是用双唇轻碰她的上下唇,然后突然探索更深处,他亲吻她的牙齿,吸吮着她柔软的舌头,她则把手指甲深深地掐进他的背部和肩膀。

沸腾的欲望好像河水那样荡漾。

当他总算让自己离开师夷时,她凄然一笑:“如果我对你不做任何要求,只想要片刻的爱,如果我不要求你带我走…你愿意爱我吗?”

他的身体一动也不动,好像那些河道岩壁上沉默的石雕。

师夷在他的犹豫中等待,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但最终,云胡不归还是坚决地摇了摇头,幅度很小,但已经击碎了师夷的心。

突然,他们听到一阵低沉的号角声,顺着水面传来,非常微弱。

“出什么事了?”云胡不归问。

师夷侧耳听了一会儿:“这是有客到来的意思,奇怪,火环城已经多年没有迎接过客人了。”

云胡不归的神色一变:“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我的朋友们该到了。”只是短短的一瞬间,他的身体突然变冷了,变成一把没有情感的锋利的剑。“我该回到我的生活中去了。”他说,跳起身来,伸手去拉师夷。

师夷甩开他的手,不理睬他。

头顶的桁杆上一阵响动,一个黑糊糊的东西落入她的怀里。

“小哎,你上哪里去了?”她勉力站起,低头对它说,“快,我们离开这儿吧,我一刻也不想停留了。”

他们顺着锚索溜往小船,阿瞳还坐着船尾,无聊地哼着那首歌。

他顶盔,贯甲,宝剑明亮

他蓄发,留须,面容如铁

他骑着最好的骏马

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相见相爱

一朵花就可以证明

只需要一朵花就可以证明

她的甜美、鲜红和自由

只有一次机会可以相见相爱

看到他们出现,阿瞳又高兴又紧张:“你们看到了什么?船上有幽灵吗?是不是像他们说的那样,船上洒满血迹,还有小孩的哭声?”

但云胡不归却敏锐地发现沙蛤陷入到那种奇怪的迷茫状态中去了,他的圆脸上带着恐惧的神情,嘴巴半张,眼睛呆滞无神,双手无力地垂下,好像生命的时钟在他身体里突然停下。

师夷毫不客气地扇了沙蛤两个耳光,将他打醒了。沙蛤的脸像纸一样白,眼珠疯狂地向前瞪着:“快走!这里有坏东西!”

“什么?”师夷几乎又想打沙蛤两巴掌,“你还没醒呢?”

“我听到了一个邪恶的声音,非常可怕。它就在这儿。”沙蛤一旦开始哭,眼泪立刻大颗大颗地涌出眼眶。

师夷向后一退,好像要躲沙蛤的眼泪:“一定是水声、风声,或者随便什么声音。这家伙听到自己的呼噜声都会吓得尿裤子呢。”

“我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呼噜声。”沙蛤小声分辩。

“不,等等。你们听!”云胡不归使劲地挥了挥手。

立在船帮上的小哎紧张不安地竖起脖子,脖子上的鬣须全立了起来。

这一次,他们也听见了,黑暗深处传来某种巨大的吸气声,四周的空气都随着那声吸气骤然变冷,他们似乎觉得自己的头发和衣物都被那股风吸起,朝着黑暗掩盖之处飘动。

沙蛤大声尖叫起来。

“闭嘴!”师夷吼道。

吸气声再次传来。

然后,它开始移动。

不管隐藏在黑暗背后的是什么,反正是个大家伙,他们根本就看不见它,但却能听到它在黑暗的河床甬道里滑行,庞大又松软的身躯擦过岩壁时,发出瘆人的摩擦声,让人想到某种泛着冷光的滑溜溜的皮肤。

“快跑!”云胡不归说,弯腰抓起一只船桨,插入水里,和阿瞳一起划了起来。

师夷跳到船边,一手提灯,另一手抓起一块船板,朝沙蛤塞过去:“胖子,一起划!”

但沙蛤只是趴在船底,双手死死抱紧脑袋哀号:“我不想死,铁炉之神在上,我的土豆皮还没有削完,我不能这样死在这么黑漆漆的地方!我们会死吗?”他眼泪汪汪地问。

“死!”小哎死死地扒在船挡上,接着他的话茬说。

突然响起了一声巨大的水花声,沙蛤再次开始尖叫,这次师夷没有阻止他,因为她自己也忍不住想要尖叫出声。

那一声水声拍击近在咫尺,小船可怕地摇晃起来,脚下的水正在涨高,一股令人恶心的甜丝丝的腐烂气息传来。

师夷拼命地稳住身子,举高提灯,但可怜的光线只能照亮眼前的一小片水面。

他们在想象中看见这圈光晕之外,一个庞大得超越想象的躯体正滑入水中:那是一只巨大的灰色虫子,皮肤被撑得半透明,下面都是蠕动摇摆的黏糊糊的内脏,它那湿漉漉的身体把整个河道堵塞得结结实实,致使河水上涨,脚下不断震荡的波浪说明,它正一刻不停地往前蹭着,挤过狭窄的甬道,不论这只怪物是否饥肠辘辘,它正在一步步地缩短和他们的距离。

阿瞳一声不吭,深深地埋下头去,开始疯狂地划桨,云胡不归坐在船的另一侧,紧跟不放。

这是师夷第一次看见云胡不归的持久用力,连力大无穷的小铁匠都在急速喘气的时候,云胡不归却显得很低调,她能感觉到他脊背上下耸动,也能听见他的呼吸,他呼一口粗气,然后是急促的两声吸气,虽然动作幅度很大,但呼吸声却纹丝不乱。他丝毫也没有被恐惧压倒的迹象,不像是在逃命,倒像是在下棋。

每到一个岔道口,云胡不归就大吼一声:“灯!”

师夷举高提灯,灯火的光晕在壁画上一晃而过,他们的身影映照在颓败的图像上,云胡扳动船桨让小船转向,他从没有拐错一道弯。

师夷惊讶地意识到,他其实不知道那些涂鸦符号是什么意思,但却记住了他们刚才下来时经过的每一个岔道口。

他们穿过一道又窄又挤的河道,窄到不得不收起木桨,用手在两侧的岩壁上推着缓慢前进。河水顺流而下,将他们向后拖去,而身后则响起了令人毛骨悚然的挤压声,显然那只怪物正在拼命往里钻。

沙蛤依然瘫倒在船底不能动弹。师夷一手提灯,另一只手抓住船沿,伸出两条长腿蹬两岸突出的岩壁,就在这时,一阵涌浪冲来,她一个松手向后摔去,几乎掉入水中。

云胡不归跳了起来,双手揪住她的衣襟,将她向前拖去。提灯划了一道弧线,狠狠地撞在师夷的鼻子上,但她死抓住没有脱手。如果灯灭了,在黑暗中迷失方向的他们必然只有死路一条。热血汩汩地从她磕破的嘴唇里流了下来。

“船桨…”她坐稳身子,正好看见云胡不归的长桨顺着水流远去。

“稳住。”云胡不归说,他处变不惊,在这样的紧急时刻,平稳如一碗端平的水。可他的年龄和她相差无几,师夷不由得惊惧他受过什么样的训练。

他抄起刚才师夷捡起过的木板,伸手入水,继续划了起来。

他们身后传来一声翻滚的巨响,然后是被羞辱的可怕嘶吼。似乎那只怪物发觉了猎物即将脱逃的征兆。

小船终于穿出了那道窄洞,阿瞳放下长桨,小船像箭一样在水面上飞驰,阿瞳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他已经明显脱力了。

“可以停了。”云胡不归说。

他们静坐在黑暗中,听到前方瀑布哗啦啦的声响,还听到另一声可怕的怒吼,但是那吼叫声却在离他们远去。接着是一连串油腻腻的肥肉撞击岩壁的巨响,转向另一个方向去了。

“我们脱险了!”师夷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