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瞳拼命地喘着气,好不容易才从口中挤出几个字:“地下…矿区,它去了。”

云胡不归冷静地回过头来,看着阿瞳说:“刚才,你问了我一个问题,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了:我在船上没有找到血迹,也没有看见一丁点儿砍切的痕迹。”

“我学过如何观察一个人怎么死去的痕迹,”云胡不归平静地说,“能向你保证的是,那条黑船上,绝对没有人死去。”

3

熊悚一步也没有耽搁,夜盐的队伍一消失在视野里,地下矿区的大规模挖掘就开始了。

他对那个黑暗中出没的怪物心存忌惮,将自己的卫队派到下面担当矿工护卫,铁腿戎卡就在其中,此刻,他正满心不愿意地背着沉重的十字弩,站在一块突出路基的怪石顶上。

他的脚下是一道深深的大裂谷,贴着峭壁的小道上,背着绳索和木条、铁钉的矿工和木工络绎不绝地穿行,捶打和敲击之声不绝于耳。

最显目可见的,是一条供冲车运行的木头轨道,挂在绝壁上,几乎有无穷长,木桥和栈道在两道绝壁间往来交错,好像一条骨节突露、蜿蜒盘绕的大蛇。这条木栈道已有上百年的历史。

一群木匠背着大木方从铁腿戎卡的脚下路过,那是为挖矿而服务的木匠,被河络们称为“锯木狗”。他们要搭建栈道和冲车道,还要跟随挖掘巷道的矿工前进,竖立支撑巷道的支架。

戎卡目睹着河络工匠在脚下来来去去。这儿地域狭小,无法瞌睡,无法散步,只能把脚站麻。

他期待即将到来的地火节,期盼和姑娘们一起舞蹈,和她们找个石洞一起寻欢作乐。

但在这里,他只能无聊地摆弄手上的十字弩。

那是火环城里最大号的虎喝弩,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背在身上几乎会碰到脚跟,结实的紫杉木上分布着铁筋,特制的铁箭可以射入石头半尺深。铁腿戎卡一点也不明白背着这么大个玩意儿有何用处。

他打了个呵欠,双手撑着虎喝弩,睁着双眼,陷入到自己的白日梦中。他迷迷糊糊地看着脚下挪动的蚂蚁远去,回来搬取材料,再度远去,好像钟表一样准确。这样的过程规律而且重复,后来似乎有了点小骚动,有人匆忙地跑过他的脚下,然后又匆忙跑回,节律被打乱了,黑压压的人群分成一簇一簇地向两个方向流动,有一些扑向前方,更多的是朝向后方。

铁腿戎卡事不关己地大睁着眼,注视眼前的动静却不解其意。纷扰掠过他的心灵,好像溪水跳过卵石——直到一只手重重地拍到他的肩膀上。

铁腿戎卡吓了一跳,扭头发现竟然是夫环熊悚,还有矿大师火掌舒剌。

“你跟我来。”熊悚吼叫道,声音好像霹雷。

铁腿戎卡来不及多想,扛着沉重的虎喝弩跟在夫环后面,朝前跑去。

夫环和火掌舒剌身后,拉拉杂杂跟着三两名河络兵丁,身上的兵器叮当作响,铁腿戎卡的头儿——灰鼠卫队的领卫毒鸦营山也在其中,背上一把锋利的铁链镰刀闪闪发光。这让铁腿戎卡心中安定不少。他不言不语,跟着他们顺着刚刚修建起来的栈道向前跑去。

仰面有许多河络工匠跑来,不断挤撞到他们的肩膀上。栈道上耸动着一股惊慌的气息,但生性沉静的河络不会在这种惊慌中吐露只言片语,大队人马只是沉默着,扛着他们誓死不会丢弃的工具逃跑。纷乱的脚步声好像两条川流不息的河流,从他们耳畔绕过。

铁腿戎卡摸不清头脑,幸亏他的职责也不需要思考,他只是用手压着铜刺头盔,一个劲儿地跟着夫环他们向前跑去。

很快,黑咕隆咚的洞穴里,其他的河络都不见了,只剩下他们这支孤单的队伍。

铁腿戎卡闷着头吭哧吭哧地跑,听着他们孤独的脚步声在岩洞中传出很远。

他们越往前进,小道两侧的绝壁升得越高,他们扶摇而上,很快就看不见顶端了。

要不是领卫毒鸦喊了一声“停”,铁腿戎卡几乎就撞到了熊悚那宽厚的背上。

“灯。”熊悚粗暴地喊道。

两盏獾油灯被送到了前面,从熊悚的肩膀上递出。

铁腿戎卡就着昏黄的光晕,看到了前面断裂的栈道。支撑栈道的木头撑杆,都是上好的榆木,韧性十足,每一根都有三握那么粗。但此刻,在他们脚下,上百根撑杆却像折牙签那样轻易地被折断了,切口齐刷刷的,将十二尺宽的木头栈道拦腰切断了百十步。

四下里都是散落的工具和木板条,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受伤矿工的呻吟声。在那样猛烈的攻击中,他们像玩具那样被抛出了栈道。

铁腿戎卡是突然间被恐惧击中的。不可能有什么活的东西能造成这样的破坏。可怕的破坏。他从没听说过地下世界存在这样的生物。铁腿不得不头一次开始思考,他们对地下到底了解多少。

毒鸦营山把灯塞到铁腿戎卡的手里,蹲下身去查看那些断口。铁腿戎卡举着灯,只见众人的影子在眼前抖动不止,他心知那是自己的手在发抖。他拼命地擦去从额头上流下的汗,灯光却越抖越厉害。

他们此刻远离人群,离主城如此遥远,而四周好像坟墓般压抑,听不到一丝人声。黑暗,四面封闭的岩石,仿佛一瞬间里全变成了敌人。他突然觉得干渴得厉害。

如果有什么怪东西突然从脚下的深渊里升起,将他们一口吞下,铁腿戎卡不会为之感到奇怪。在地腹深处,他们是如此的渺小无助。死亡仿佛正在某个地方等着他们,而且是如此的真实可触。

毒鸦营山爬起身来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是只大家伙,”毒鸦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说,“没跑多远,黏液还都是湿的。”

夫环熊悚跳了起来,一把夺过戎卡手里的提灯,从钢铁焊成般的嘴里吐出一个字:“追!”

岩壁上留下了一道淡淡的印痕,发着绿色的微光,朝着某个方向延伸而去。那是喜食荧光蘑菇的沙虫爬行后留下的痕迹。

毒鸦营山将长柄镰刀塞进腰里,当先顺着岩壁,爬了上去。铁腿戎卡心惊胆战,但还是不折不扣地执行了命令。

他们在两盏獾油灯的照耀下,顺着破碎的岩壁斜向攀爬了二百多步。灯光被黑暗吞噬泰半,只能照清楚脚前三两步。他们在碎裂的坑洼处落脚,那些地方不过刚刚放得下半只脚掌。

铁腿戎卡为了跟上熊悚,走得太快,几乎要滑下悬崖,他拼命地抠住一块突出的岩石稳住身子。就在这时,他听到身边的毒鸦营山倒吸了一口冷气。

他们头顶上,斜上方的岩壁暗处,起了一阵响动。铁腿戎卡凝神细看,猛然见到一大块岩壁升了起来。刹那之间,他还以为是盘王在这幽深的地下复活了,它扭动庞大的身躯,将戴着多刺的头盔的半身竖立起来,一把格外巨大而锋利的刀在黑暗中反射着灯光。

那是一只地底沙虫的尾部,原本是圆润透明的身体,竟然变成了深青紫色的外皮,看上去十分坚硬。锥形的尾部多了一圈锋利的尾刺獠牙,尾部上端更是长出了一条长长的锋利大刃,使之轮廓狰狞。它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豢养的食物沙虫,而是来自黑暗的庞大死神。

毒鸦说:“他妈的,万铁之神在上!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沙虫。”这名从不知道害怕的战士语气里也多少出现了一丝犹疑。而戎卡只想转身逃跑。他在心中暗想,这东西是不可战胜的,它有可能是黑暗之神派出来的邪恶幽灵,是神的使者,怎么可能是他们这样的血肉之躯可以打败的呢?

黏液和吸盘让这个庞大的身躯能够在岩壁上自如地无声滑行,只是支棱在外的尾刺在甩动中每每在岩壁上留下深深的划痕。几块碎石从它的尾部掉了下来,几乎砸中夫环。

夫环熊悚暴怒地吼叫:“干掉它!”

沙虫似乎听懂了夫环的话,开始加速向上爬行,他们气喘吁吁地跳跃着紧追不放,却赶不上慵懒的沙虫的爬行速度。两名士兵飞出了手里的投枪,黑色的投枪闪着微弱的光,没有击中目标,掉落到悬崖下面去了。

在这样的追击中,短兵器派不上用场,河络士兵把提灯挂在肩膀上,开始解背上的十字弩,铁腿戎卡哆哆嗦嗦地扣不上弦,熊悚劈手抢过他手里的弩,一脚踏在弓头脚蹬上,腰身往上一提,已经轻松地弓弦拉满,扣在悬钩上,右手那粗短的手指头微微一动,已经在箭槽里填上了一枚三尺长的四棱铁箭。

他们站成一个小半环状,朝着黑暗深处仰射出了威力无比的铁箭。

中箭的沙虫发出的尖叫好像铁器在宝石上摩擦的声音,尖锐刺耳,划过他们的耳膜,落入虚空。沙虫翻卷着身子,从他们的头顶掉了下来,尾刺划拉在两侧的悬崖上,堪堪擦过他们的身边。几块头盔那么大的石头落在他们聚集的突岩上,砸伤了一名兵丁。

沙虫向下掉落,但它的身躯掉落得不慌不忙,仿佛在暗示他们,这一处幽暗的深渊是它的家园,它可不会这么容易就退出战斗。

在他们目力刚刚能及的地方,沙虫的尾巴翻卷着,又钩住了悬崖上的石头。

在爬下深渊之前,它仿佛抬起头注视了一会儿悬崖上的敌人,然后才掉头消失在黑暗深处。

虎喝弩的铁箭可以轻松地射穿一只公牛的身子,但那只沙虫连中了七八箭却宛若无事。

毒鸦营山低头检查那名兵丁的伤势,那名年轻河络的眉骨被砸破了,幸亏四肢没有大碍,否则要在这绝壁上把他带回主城,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夫环气哼哼地瞪着地下,似乎要用他的愤怒找出那怪物,将它击垮消灭。

火掌舒剌轻声说道:“知道我怎么想吗?夫环大人。这鬼东西是故意这么干的。这段栈道的总长预计有二里半,我们全力动工,只需要十五天的时间就可以打通,但它正在毁掉我们的工作。”

“没有炉子的河络也说不出这样的屁话来!”熊悚愤怒地说,“你在暗示这东西有智慧,会懂人话?也许下次它还会开口向你要买路钱了吧?”

“这是一只恶魔!”火掌坚持说。

“这是一只错过了屠宰年龄的沙虫!”熊悚吼道,“我们有办法对付这只沙虫。毒鸦,我要你调集更多的弓弩手,派出五支猎杀小队,沿栈道上下巡逻,在岩壁两侧二百步外派出斥候,发现这条沙虫就举火为号,二十到三十支铁箭足够要它的性命。”

火掌舒剌僵硬地鞠了一躬:“谨遵钧命,现在我得回去救我的人了。”他回转身,没有看大家,在闷热中伴随越来越深的黑暗,朝栈道断口处爬去。

剩下的人依然停留在原地,不明白熊悚在想什么。那时他在窄小的峭壁边缘来回走动,一会儿望向天顶,一会儿望向下方,突然焦躁地对所有人喝道:“灭掉你们手里的灯。”

铁腿戎卡可不想在这让人遗忘过去的黑暗和闷热中灭掉唯一的光源,但遵从命令更是他的天性。

等到他们的眼睛重新适应了完全的黑暗,铁腿戎卡轻轻地咕哝了一声。恐惧好像大潮一样,突破了闷热的堤坝,汹涌而至。

铁腿戎卡腿肚子在打弯,不清楚那些曾让他安心的命令、自上而下的呼喝、吼叫,是否还能让他泰然。

在黑暗中,悬崖上下,目光所及之处,密密麻麻,遍布纵横交错的荧光小道。那是成千上百条巨沙虫爬过后留下的印痕。

第六章 暴风商人

【听即言。

对沙蛤来说,倾听比表达要容易得多。

他听到自己的这种恐惧好像流水四溢,在隧道里流漫开来,滴答有声。

快逃,快逃,快逃。

突然,规规矩矩地落在射牙身边的那些甲虫不安地振动起翅膀,它们惊慌失措地飞向空中,有的向着火炬,有的向着灯笼,乱飞乱窜,有的在空中相撞,有的落入火中烧得嗞嗞作响。】

1

火环城迎来第二批来客的时间比夫环熊悚想象的要短得多。

那一整天他都心绪不宁,最终决定出城走走。他只带着十名巨鼠骑兵,踏过透水河,穿过白虎森林,一路跑到阿勒茹峭壁上。

正午时分,夫环骑在一匹灰毛巨鼠的背上,立在高高的山脊上,用千里镜望着脚下的山谷。他的目镜里映出一支庞大的人类商队,正穿过枯槁的大地,摇摇摆摆地朝火环城所在行来。为首是一头巨大的六牙巨象。黑衣服的象奴用膝盖夹着象头,背后一顶招摇的紫色伞盖,象辇上坐着一位高瘦的商人,戴着高高的冠帽,穿着紫色袍子,商人的背后,则又影子般贴着另一名乌衣随从。

夫环熊悚眺望了很久,直到看清了走在大象前头的马标,才露出了一丝笑容,他朝身边的传令兵喝了一声:“回去通知大厨房,准备宴席,迎接一位老朋友。”

不等那名传令兵转身,他大喝一声,猛踢巨鼠的耳后,带着十数骑鼠骑兵,朝着山谷俯冲下去。巨鼠迈开强健有力的后腿,短小的前肢缩在胸前,朝山下猛冲。

商队也发现了这支小骑兵腾起的烟尘,收缩起队形,直到双方近到互相可以看清旗帜的时候才放松下来。

夫环驾着巨鼠跑近商队,看见驼兽上那些人,都在好奇地向自己观望。虽然身上都带着武器,但刀剑没有出鞘,弓弩也没有上弦。

夫环跑近领头的六牙白象,使劲一扯钉在巨鼠下颌上的六根皮缰绳,尘土飞扬中,巨鼠站住了脚。

熊悚大声喊道:“诅咒你和你的象!云胡不贾!是你这鬼家伙吗?五年的时间不见人影,今日到此,有何贵干?”

伞盖摇动,一个人影从大象背上探出身来,高高的峨冠下显露出一张瘦长而缺乏血色的脸。

“哦?”他懒洋洋地说,“你难道没有嗅到战争的气息?战争就是金钱,我闻风而动。”

夫环熊悚瞄了瞄一眼望不见头的驼兽背上成串的箱笼:“天罗也开始做生意了吗?”

“天罗不正该是天下商家的保护神吗?为有利天下的事情,我们纵是磨秃了额头,走破了脚后跟,也不敢有片刻歇息啊。”

熊悚冷哼一声:“你说的是为钱杀人之类的事情吧。”

云胡不贾哈哈一笑,轻描淡写地道:“我更喜欢我的说法。”

他半是懒散半是厌倦地抖开一张黄色丝巾,擦了擦汗:“世人对天罗的误解啊,以为我们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家伙吧。”

“难道你们不是吗?”

“有时候,也不都需要杀人才能办成事情。这一次,我们不过是为龙噙者带些话。”

熊悚咳嗽了一声:“呵,你是来为龙噙者取我项上人头吗?只怕没这么容易呢。”

云胡不贾放下丝巾,用锐利如刀的眼神盯着熊悚看了看,熊悚只觉得脖子一阵麻酥酥的,他正要开口说话,却听到云胡不贾突然爆发出一阵笑声,那笑声就好像钉子一样尖锐:“说哪里话,我怎么会杀老朋友呢?为了钱也不能这么干。放心,龙噙者要我带的是另一套话,他说你要是忧愁挖掘矿石遇到的困难,我倒应全力支持哩。”

“哦?”熊悚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倒是一件太阳底下的新鲜事,你不是来刺杀我的——在你那个该死的学徒失手之后?”

“一场小误会,老朋友应该不至于放在心上。”云胡不贾轻巧地摆了摆手,“听说他中了傀毒,受制于人,我代他赔罪了。幸喜只是个学徒,应该伤不了大名鼎鼎的火环熊悚吧?”

“消息倒是灵通。”熊悚寒着脸说。他肋部的伤口依然疼痛,但总不能在云胡不贾面前自承被个少年砍了一刀。

“小过节就此揭过,不如谈谈挖矿的大事。”

“你怎么确定我就会听你们的去挖矿?”

“别开玩笑了,大人,你我都清楚,把火环城恢复成矿工城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

“呸。你们对河络一无所知。”

“果真如此?你想要挖矿,你就是这么想的。挖或不挖根本不是问题,人力不足,你还得增加更多的矿工,才是你面临的状况。天哪,难道偷偷摸摸地挖掘才是河络的风格?”

熊悚气得满脸通红,语气中泛起了杀意:“你是看不起我们河络吗?”

“岂敢岂敢。”云胡不贾息事宁人地摆了摆手,“我绝不会看不起河络的工作,你看我带来这些货物,压弯了驼兽的腰,不都是来表达我的敬意的。”

“这么说,是交易货物,而不是纳贡?”熊悚闻言,不动如山的眉头上也挑出一抹喜色。

“你的火山城,似乎有点缺钱,”云胡不贾轻笑着说,“而龙噙者想要矿石,非常想。高纯度的蛇纹墨晶石,只有你们火环城才有出产。这是巨型将风启动必备的原料,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但是要快,非常快。”

“快不了,我们目前遇到了一点小问题。”熊悚颇有几分羞愧地垂下头,坦承对地下状况的失控,对他而言简直是最大的羞辱。

“对,我相信,那只是一点儿小问题,特别在拥有了我们提供的武器之后。”云胡不贾探头向下,低声说完这句话,立刻用手捂住嘴,呵呵呵地尖声笑了起来。

“什么样的武器?”

“不急,不急,”云胡不贾突然张手扔过来一小方盒子,“这是送你的礼物。”

“什么东西?”熊悚狐疑地问。

“猜猜看,随便说个东西。”云胡不贾故作神秘地抖了抖袖子,“不论你猜什么,这里面就是什么。”

“别开玩笑了,你能有什么东西可送我的。”

“为我猜一猜,就试一次嘛。”象背上的天罗坚持说。

“要么是个烟嘴吧。”熊悚勉强猜道。

“什么材质的,带什么花纹?”

熊悚怒道:“这些怎么能猜中,你莫非是在消遣我?”

云胡不贾只是一笑。

熊悚想了一想:“是海柳木中的赤柳,有着恶俗的芭蕉美人图。”

海柳已经是难得的海中珍品,其中的赤色一系更是稀少罕见,如此珍贵的材料,多半由高手匠人动刀制作,不可能有拙劣的刻工。熊悚这么说,就是故意刁难云胡不贾。

“你可以打开盒子了。”

盒子打开,黄缎子上躺了个赤柳的烟嘴,雕着两叶芭蕉和一位手持书卷的美人,雕工精致,却果然有几分艳俗之气。

熊悚目瞪口呆地看了一会儿:“你个鬼东西,这就是那什么读心术吗?你知道我想要什么,所以早在盒子里藏了这个东西。”

“不,比那神奇,”云胡不贾仰天打了个哈哈,“我不过是借你的口说出了自己想要的话罢了。这是前朝皇帝穆罗伏风所作,他不理朝政,却独爱雕刻小物件,虽说品位不入夫环法眼,也算是件过得去的礼品了。现在说说看,你想要什么样的武器?”

熊悚的眉毛在额上纠结成一团:“我需要适合在地下作战,对付大猎物的武器,这类武器,只怕你的人族皇帝给不了。”

云胡不贾点了点头。

“我带来的是荆北河络出产的暴风吼虎,也只有你们河络的武器才适合在地下战斗。”

熊悚又吃了一惊,他听说过暴风吼虎这东西,那也是一种半机械将风,据说威力无比,却被视为禁忌之器,荆北河络研造三百多年来始终没有外传。龙噙者能拿到这样的武器,说明某些部族的河络参与战争的程度比他想象的要深得多。

“就是这样,接受吗?”云胡不贾咧开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问。

“既然如此,”熊悚高喊道,“拿酒来。”

他的卫士提了一鼠皮袋酒扔了过去,夫环将袋口解开,洒了一泼酒在地上,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扔上象背,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云胡不贾。

云胡不贾微微一笑,接过酒袋,却从身边一个冰镇的小桶中取出一只琉璃盏来。

“好酒得有好器皿相衬。”他说。

那只琉璃盏晶莹剔透,温润如玉,一看就是个价值连城的宝物,偏偏薄如蝉翼,看上去好像轻轻一捏就会破。

河络虽然精于工艺,但仅限于工具和武器、祭器等,这些日常器皿以及无用的衣服、装饰品则从无如此奢侈,也就是人族才会精研这类物品的精美和雕饰。

他将酒袋里的酒倒入琉璃盏中,小心地用指甲挑出三滴,同样洒在地上,然后才抬头将琉璃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熊悚松了一口气,云胡不贾既然喝下了火环城的盟酒,就表明遵守北邙之盟,绝不会动武,更不会刺杀主人。熊悚虽然不怕云胡不贾,但对方毕竟是名动天下的顶尖杀手,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若是被天罗惦记上了,还真不是件愉快的事。

他望了望高悬空中那炽热的毒日,抱怨道:“这些天我们没有太多的水补给你们,你真不应该带大象出来。”

“哈哈,”云胡不贾再次放声大笑,“不如让我来款待你们吧。虽然我们也没有多余的水,但带有大量的美酒,红菰酒、石中火、七日醉,应有尽有。”

就连不苟言笑的夫环熊悚也展露出一丝笑容,他说:“地火节马上就要到了,我们需要这些美酒,希望你们带得足够多。”

他们并辔向火环城走去,但却一高一矮,不但身高,就连坐骑的个头都相差很多。

龙噙者派遣云胡不贾作为使者,颇出熊悚意料之外,但他也知道天罗素来为钱卖命,从无忠诚一说。五年前,他们可以为万山之宗蛮舞月奴效力刺杀龙噙者,如今又为天启卖命,也属平常。

路上云胡不贾问他:“…天下局势已经大不相同了,龙噙者独掌天启大权,四海归心,此次进军征讨蛮舞月奴,你觉得胜负几分?”

“我没兴趣知道,赢又如何,输又如何,与我们河络都无关。”熊悚不耐烦地回道。

云胡不贾恶毒地说:“你们河络就是把头埋在地下的呆子,怎知道世界之大,拥有无穷可能。”

熊悚吼叫道:“不要这么看河络!看看你身上的那把细眉刀,难道不是我们河络打造的吗?就是因为一名河络可以尊重神灵不闻外事,才能专心致志地打造出完美的作品。若是呆子,能打出这样的东西吗?”

云胡不贾想了一想,温柔地一笑:“我更喜欢我的说法。”

2

云胡不贾的坐骑凭临危崖,一步一蹭地挨过蛇身小道,他端坐象背上,稳如山岳。

不过等到要入城门的时候,他不但得跳下象背,收起伞盖和象辇,还要派出二十名奴仆,从后面猛推象屁股,才能使大象艰难地挤入羽蛇门中,余众这才牵着驼兽和骡马,鱼贯而入。

毒鸦皱起眉头,将夫环拉到一边告诫说:“人类奸诈,多半都靠不住,这些人又是天罗刺客,不可不防。”

熊悚不耐烦地说:“他在象背上接受了我的赠酒,那意味着将完全遵从北邙之盟的约定,不该有丝毫动武的念头。”

毒鸦营山摇了摇头,终究放心不下。

河络贾师已经将庞大的市集洞清理一空,但这支天启商队的箱笼和货物卸下后,转眼又将它塞盈如山。

这些货物里有成箱的布匹、香料、丝绸、茶叶、糖、盐、瓷器、纸张、漆器、竹器、棉花、羊毛及制品、珊瑚、琥珀、珍珠,特别是那些丝织品,有龙缎、五色缎、花宣缎、杂色绢、丹山锦、水绫丝布,五光十色,炫人耳目。还有各类铁、锡、红铜、黄铜、铅,各类他们紧缺的物资。火环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过这些奢侈品了,就连最古板的河络都放下手上的工作围拢来看热闹。这些东西能让他们过一个前所未有的丰盛地火节了。

云胡不贾的坐骑六牙巨象也引起一片惊叹。它比一般的大象要高得多,额头几乎能触及高耸的大火环隧道顶部,喝起酒来,更是如鲸吞虹吸,一口就能吸进去一名河络一月的份额。

那时候,云胡不贾已经在市场中心搭起一顶云锦织就的庞大帐篷,斜靠在铺得厚厚的毛毯和皮毛上,懒洋洋地看着那些手下摆放货品,不时地挥挥扇子,朝甩着皮鞭的监工喊上两句,但绝不多耗一份力气。

他从一个冰桶里取酒,用那枚轻薄的琉璃盏独酌自饮,对四周大惊小怪的围观视若无睹。

可是突然之间,市场边缘的洞穴里,传来一阵咔啦咔啦的声响,密集却又舒缓,好像阵雨敲击在屋檐下的小沟里。忙碌搭建小摊的商人们都挺起身子朝那边看去,就连一向不动声色的云胡不贾也站起身来,朝远处张望。

行驶过来的是一台残破但却造型怪异的将风,拥有庞大的平板身躯,其下伸展着纤细的一千根腿,颤颤巍巍、但却稳当无比地朝前爬行,不时地伸出巨大的铲斗,将管理市场的贾师清扫时丢弃在路旁的废物稀里哗啦地铲到车上。

云胡不贾的目光注视着那边不放,但是让他倾注如此注意力的,不是那台怪车,而是操纵它的河络。那名河络赤着上身,全身皱纹乱如星流,没有梳理过的白发蓬乱如扫帚,腰带上挂着一个醒目的酒葫芦。他跟在将风车的后面行走,行动缓慢如老人,不时地伸出瘦弱的长臂拨弄敲打那些被卡住的长腿。

云胡不贾死死地盯着他看,直到他走到近前。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原来躲在这里搬运垃圾?”

“哈哈,你还没有死,我又怎么能走在头里呢?”布卡张开少了几颗牙的嘴,口齿不清地笑着。

“二十年来我们只见了这一面吧?”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好啊,那时候我们再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我已经习惯不死了,恐怕会让你失望的。看看,每次见面,你都搬来这许多五色迷眼的东西,它们看着漂亮,最后都得被我铲入熔岩眼中烧毁,何苦来哉。”

慵懒的商人目露凶光,而老河络浑然不觉,踯躅离去,只是云胡不贾散发出的杀气,却全像镜子般反射回来。

毒鸦营山将这一切全都看在眼里,耐不住好奇,等到车子走远,问云胡不贾:“你认识他?”

“无名小卒,不过是老相识了。他在你们这待很久了吗?我还真不知道。”

“是名流浪河络,来火环城…嗯,我也忘了有多少年了,一直在这里负责处理垃圾和下水道,独自一人,和大家也没有什么交集,大家都知道他爱吹牛,我们叫他吹牛布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