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要知道什么,我可以给你详解,那个字,是赤练盘蛇的意思。古人蛇虫不分,蛇就是长虫。”

“赤链蛇,这可不对。”

“衔尾赤链蛇不是我火环城的象征吗?”熊悚拼命地擦汗,喝了一盅又一盅的酒,“奇怪,你的酒越喝越渴。”

“没错,赤练盘蛇也即烛阴大神,就是你们树在地火神殿前的那玩意儿。”

“这话越说越不靠谱了。”陆脐梗了梗脖子,“烛阴乃是龙属,怎么可能是蛇,更不可能是地下那巨型沙虫了。沙虫乃是卑贱的动物,是河络圈养的食物。”

“烛阴即为赤链蛇之说,源自《雾隐城梦兽笔谈》的记载。至于龙嘛,书里面倒也提到了,只不过可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梦兽笔谈》,”巡夜师吃了一惊,“这是龙渊阁秘藏的书,巡夜师大会也只得了一本残本,你怎么有机会读到?”

“我有很多信息来源,”云胡不贾高深莫测地笑道,用一条丝巾拭了拭已经很干净的手,“那本书里记载了关于过去的一些奇怪生物。它说了好多关于一条衔着自己尾巴、身体围成环形的大蛇的故事…它们吞吃炽热的岩石,喝滚烫的熔岩浆,因为它们连自己的身体也吃,所以又被称为饕餮…”

“饕餮?这一定只是种误传。”陆脐哼了一声。

“…后来,这些饕餮神兽搬迁到越州北部的崇山峻岭中,为那里生活的一小群河络服务。它们以嘴衔灯,驱赶北方的阴冷和黑暗,又被称为烛阴。宋人邵雍所著的《皇极经世》作过详细的介绍。”

“…你还是说说龙的故事,”巡夜师张开大嘴,发呆了很长一段时间,“这本书里有关于龙的记载?”

“有一位夫环,他饲养龙。这位皇帝的名字叫乱夏孔甲。”

巡夜师陆脐发出了一阵哀叹:“河络历史上确实有这么位夫环,是一位胡作非为的残暴昏君。可是龙怎么可以被饲养?它是神兽,是星辰诸神的最亲近的爱宠…”

“也许是,为了吃它们的肉。书上语焉不详,只说‘龙一雌死,以食夏后’,也许养龙就是为了食它们。”

巡夜师咬着的烟斗几乎掉落在地:“天火在上!饲养龙,像养巨鼠那样圈着它们吗?或者,为了像牲畜一样吃他们的肉,就像河络饲养沙虫…沙虫…沙…”

“够了。”突然之间星眼陆脐纵身跳了起来,他指着云胡不贾,食指在不断颤抖,“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哈哈哈,”云胡不贾露齿狂笑,“守护世界的十二神兽,王冠沙虫即为其一,你们遇到的这东西,是你们的守护神,不是凶兽。”

巡夜师陆脐迟疑起来:“如果是烛阴大神,怎么能不认识它的子民?”

“这有什么,你们比较愚蠢,或者,你们的这个长年祭祀的保护神疯了,并不认识你们。”

巡夜师不高兴地说:“你这是亵渎神灵。难道不能说是沟通有误吗?”

云胡不贾只是温和地笑笑:“我更喜欢我的说法。”

熊悚在一边怒吼道:“我才不管什么神灵什么凶兽,如今它阻在前路,我就无法继续挖矿。”

“多好的矿石,”云胡不贾说,不去看他们,把玩着手边一颗橄榄大小的墨晶石,“品质绝佳,别无分店。只要送到了天启城,整个越州的河络都会为之轰动,他们从来不会在其他地方见到品质如此好的矿石了。这是你们重振火环城矿石城威名的最后机会,一旦错过,不会再有。”

“没有矿石了,你还没听明白吗?”熊悚眼里冒着火气,“带着你的人,滚出我的城市吧。烛阴之神在上,你是不祥的黑乌鸦,来了之后,死的人够多的了。”站在他身后的天罗弑伸手去摸自己的刀柄,云胡不贾把扇子放到了他的手臂上,天罗弑才将手收了回去。

商人好整以暇地说:“你们河络有句谚语,有四样东西一去不返——出口之言、射出之箭、过去的时间、错过的机会。没有准备好的人才会害怕眼前的机会。你是害怕了吗?”

“我从不害怕!”夫环怒喝道。

“任何河络佣兵团的伤亡只要超过三分之一,你们就会撤退,不论战局到了多么有利的形势,这是你们始终无法获取高薪报酬的原因。你们总是逃跑,在机会面前逃跑。”

“那是其他的河络佣兵。我从来不逃跑!”夫环熊悚竖起双眉时,面容狰狞,“如果是我出阵,我一定会砍下它的头颅!听说它脖子粗大,我不在乎砍上几天几夜!”

“哦,不不不,不要把精力放在这上面,没必要杀它!完全没有必要。”云胡不贾说。

熊悚劈手抢过乌衣天罗弑手里的酒壶,一仰脖子,将里面的酒全部灌入自己的口中。“我当然不信,”他愤怒地说,“可我不能不考虑代价。”

“和整座火环城的命运比较起来又怎么样呢?”

“你不能这么比。”满脸通红的夫环强压怒火说。

“沙虫王不是什么值得你担心的东西,虽然它在传说里吞噬过整座城市,但仍有弱点可循。”云胡不贾捂嘴轻笑,长如蝎尾的指甲被涂得血红。

“你有办法对付它?”

“策略有时比刀枪更能解决问题。”云胡不贾横了巡夜师一眼,欲言又止,河络却不解风情。

商人只得叹着气明言:“夫环大人,我需要单独和你谈谈。”

熊悚这才挥手让巡夜师退下。陆脐怨恨地盯了一眼地上的空酒壶,踉跄着摸黑离去了。

这时,云胡不贾从袖子里掏出一支短笛。白玉色的象牙笛子看上去又精巧又脆弱。笛口附近雕有一只夜蛾,翅膀微张,羽毛状的触角弯曲着,好像美人的眉毛。

“这是什么?”熊悚狐疑地伸手攥住那支笛子。它的长短和笛孔的大小,都说明这是一只适合河络使用的短笛。

“夜蛾河络消失得太久了,你们已经忘了怎么和自己的神沟通了。”云胡不贾捻着自己的山羊胡子只是微笑,“这是夜蛾部的头人,或者夫环——谁知道怎么称呼——使用过的沙王短笛,落到天罗的手里已经有上千年了,始终在我们悍然山城的圣殿里保存完好。我出使越州,觉得或许有用,就带了过来。只要派人到沙虫王出没的地方吹奏短笛,就可安抚它。”

“要我就杀了它!”夫环跳着脚说。

一直半躺在地毯上的云胡不贾突然探起身来,一把抓住熊悚的胳膊。他的手指犹如铁箍。熊悚吓了一跳,抬头看见云胡不贾的两眼犹如火轮熊熊燃烧,射出蛊惑人心的光芒。

“没必要杀它。”

他刚想甩开商人的手,猛然间觉得肋上一痛,早前被刺客刺伤的伤口里好像有火焰在燃烧,青色的火焰顺着肋部向上蹿去。

那把刀上有什么问题,这个念头只是在他脑中稍稍一转就被抛弃了,青色的火焰已经彻底摧毁了他心里的防线,他一阵迷茫,不由得重复道:“没必要杀它。”

“更优先解决的是阿络卡。”

“是阿络卡。”夫环熊悚低声重复。

“我听说她要回来,离主城只有半天的路程了。”

“你的消息很灵通。”熊悚带着点茫然地说。

“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她已经投靠了九原城的苏卫辰,她被收买了,你要小心,她会将你的子民出卖给奸诈的人族,他们将在她的带领下,走向奴役之地,你们将脱离火山,再也不会挖矿,整天和烂木头打交道,充当人类的奴仆。”

“这不可能。”熊悚挣扎着说。

云胡不贾逼近河络王的脸:“怎么不可能,她并非出生在火环城,她才是不祥之灾。你忘记上一次她来到火环城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熊悚捏紧拳头,全身抖动。

“她是你的唯一败绩。”云胡不贾不依不饶地说,“这次她又在挑动一次逃跑,在火环城所遇的危机前逃跑,河络总是选择逃跑。要想洗刷自己的耻辱,你必须阻止她。我会唾弃你们,如果这一次,你们从自己的主城逃跑。”

“我绝不逃跑,我从来没有逃跑过。”

云胡不贾轻摇羽扇:“你有你的敌人,我有我的。我们都须各履其职,世界才能安然有序。”

“我明白怎么回事!”熊悚重重地哼了一声说。岩浆仿佛顺着他的脊髓向大脑奔腾,熊熊的火焰正在眼帘下燃烧。他将短笛插入腰带,抬起头来,大踏步地离去了。

5

那天下午,师夷纯粹是因为直觉,才会偏离她平时冒险的路线。

她喜欢一条隐秘的地下路线,这条路上,可以听到溪流低沉的呜咽,还可以透过一条长长的缝隙,时不时地看到脚下暗红色的岩浆拍打乌黑岩壁的景象。自从师夷六岁时发现此处,她就把这儿当作了自己的秘密花园。

这里到处闪烁着柔和的银光,一大片一大片的蘑菇顶着伞状的菌盖,一丛丛地生长着,好像密林一样。每朵蘑菇都从半透明菌盖下闪耀出光来,简直就是星辰的光辉。

蛇牙大婶的殖场里,最引以为傲的夜光蘑菇也不过手掌大小,而这儿密密麻麻簇生着的蘑菇丛中,动辄可见脸盆大小的伞盖。

小哎最喜欢在这些夜光蘑菇里打滚,直到身上沾满蘑菇碎片,通体发光。

在小路的尽端,溪流顺着一道悬崖跌落,无声无息地落入黑暗深渊里。

师夷到达这片乐土的时候,造成那场大骚乱的演出者已经回到了地穴深处,她其实什么也没听到,但却明显地感到了心神不宁。

她朝瀑布底下爬去,一路上都看到折断的夜光蘑菇。小哎不满地跟着后面,念叨着:“为什么呀?”

借着一丛发光蘑菇的光亮,她发现了石头裂隙伸出一只黑色的残肢,虽然断了,依然带着可怖的形状和杀气。随后,她又在附近发现到处都是散落的部件,一具受损严重的战斗将风镶嵌在一道深深的岩缝里,她惊惧得心脏剧烈跳动。

在那道裂缝里,她看到了昏迷不醒的云胡不归,仍然陷在风息子的躯壳里。小哎响亮地笑着说:“哈哈!胡!”

虽然云胡不归自从到了河络地界,受伤仿佛成了常态,但这回比师夷任何一次看到他受的伤都要严重。他僵硬的身躯上糊满了干硬的血,脸上戴了一张红色的面具,座舱里积了小半潭血水,谁的身上能流出这么多血呢?

师夷的脑子里只来回反复着一句话:“哦,他要死了。哦,他要死了。”

她不知道哪来的劲,涌身钻入石缝,拔掉云胡满身满脸的风息子藤蔓,将他拖了出来,他的身体内似乎仍有一点点的热气。

师夷抓住他的胳膊,艰难地负到背上,向来路爬去。

向上爬可比下来时难多了,即便对擅长攀爬的河络来说亦是如此,何况她还要负着一个人,只能借助左手和双膝使劲。石块夹杂着云母和石英在她脚下跳动着坠落,她不停地下滑,有一次向下滑了十来尺后才及时抓住一块突出的火成岩,停住了身体。

小哎很不服气地观察着师夷的举动,在一旁快速地爬上爬下,示范给师夷看,为什么不能这么灵巧地上下呢?

云胡垂在她的背上一动不动,他是否已经死了?恐惧增加了她的力量,她咬着牙一寸寸,一尺尺地挪动。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小路上的,只知道爬回小路的时候,两条胳膊上全擦破了,一只指甲折断了,指头上流着血。

在小路上,师夷找了一辆丢弃在路旁的破损矿车,把云胡不归放在上面,开始向地下城拖去。云胡的两条腿太长,只能拖在地上。

她拐出了那条小路,转入一条更大的支路上,然后是一条主路。越来越多的河络开始聚集过来,敬畏地围观云胡焦黑的衣服和覆满全身的血壳。小哎骄傲地趴在云胡的肩膀上,盘着尾巴,好像在共享这份荣耀。

另有一些河络向她后方跑去,去寻找其他幸存者。

就连矿工头火掌舒剌也被惊动了,跑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我们必须去报告夫环!”

师夷愤怒地叫道:“你们爱去报告谁就报告谁,我只要和他在一起。”

她一直紧抱着他,轻轻地摇晃,只要看一眼,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过来,”火掌喊了两名矿工,帮她把云胡不归一起抬到路边的工棚里去,“让他们安静地待一会儿。”

那时候,他们已经找到了毒鸦的突击小队中更多的幸存者,散落在方圆十里地的地穴各处,大部分河络受了伤,但是也有几个人连点皮毛擦伤都没有,例如铁腿戎卡,只是有点吓傻了,直勾勾地盯着路边的矿石堆,嘴里不停地嘟囔着可怕的黑龙、喷火的食人虫之类。

河络们放过了师夷,跑去听幸存者讲述事情经过。

师夷揭开云胡不归身上的衣服,想要摸索他身上的伤口,又害怕此时加上一根指头,都会让他加速死去。

直到这时候,她才想起哭,眼泪像一串银色的雨珠,一颗一颗地砸在云胡的身上,溶化了上面干涸的血,露出了底下的文身。

云胡不归却在这时候醒了过来。

“听我说,师夷。”他声音清澈。

是回光返照,要说最后的话了是吗?

师夷紧张地抢在前面说:“不,你什么都不要说。”

“听我…”

“我不要听。”

“我不会死,那不是我的血。”

“什么?”她透过眼泪惊疑地看着他。

云胡不归疲惫地说:“我砍了那家伙一刀,是从它伤口里喷出来的血。”

师夷破涕为笑,猛地抱紧了云胡不归的身子。

云胡不归开始小心翼翼地吻她的脸,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他在吻走她的眼泪。

她往后退了一步,皱起眉头认真地看他:“云胡不归,你怎么了啊?你的手在抖。”

“我很好。”

“一定发生什么了,你的胸膛这么烫。”

“我没法再杀人了,火焰已经吞食我了。冰镜术完蛋了,这就是发生的一切。”

熔岩风在胸腔里劲吹,他忘却了关于冰镜术的所有秘诀,被那股风完全牵着走了,但这种火热却和他之前担心的不一样。

它不是黑龙,只是另一股妖异的酥麻感,从胸骨往下,笔直一条线奔到胯下。

他眼睛里的狂暴让她害怕,那好像是一卷蓬发的旋风,会将她带入另一个世界。那是她所期盼的吗,可她的心脏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

“哦,云胡不归,我该怎么办?我爱上了一个陌生人。”

“那就爱吧。”他的眼睛明亮认真。

他说这话的时候,大地又开始震动,小石子好像冰雹般砸在工棚顶上。

大地在以它的方式传递着信息,而师夷甚至完全没有感觉到这场小小的地震。

她只知道,她等待了许多年的那件事情终于到来了,虽然不知道它从何而来,来自天空,或是来自暗黑的大地之下。

他们抱在一起,额头贴着额头,谁都没有说话。棚子里的气氛变了,她的脸突然红了,伸手要撑开云胡不归的脸,但却碰到草原人火热的胸膛,青草的气息席卷而至,淹没了她的脸庞。

龙的影子很淡很淡,仍在云胡的胸前游走。那匹她曾经发现过的,在云胡内心深处藏着的野兽浮现出来,既危险夺目,又轻巧无声,让她有些许害怕。

“别担心它,它现在不在这儿。”云胡不归轻声说,把她按倒在地,扯去了她的衣裳,好像扯去蓓蕾外的苞衣。

师夷躺在云胡不归的臂弯里颤抖。蛮人的刺青环绕着她的身体,她就好像躺在一匹青色的锦缎上,身上只剩下一个铁手镯。

“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她用手护着胸口说,也许只是因为害羞,想转移下话题。

“她要有多爱你,才会留下它。”

“你是说真的吗?”

“我看得出来,它很珍贵。”

这还是师夷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它。她抚摸着云胡不归的头,幸福地闭上了眼:“你说它好,它一定很好。”

云胡不归的手紧紧地抓住了她,把她从这层浓厚的幸福云团中抓了出来,他的手烫得她几乎要叫出来了,但现在她并不担心他的身体,此刻她要担心的是某种东西带来的疼痛。

蛮人和河络的身体差异,或许在某些故事里被有意地夸大了,但云胡不归的矿工镐开凿出进入她身体的隧道时,疼痛仍比她想象得要猛烈。

师夷咬牙忍受,然后她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阵甜蜜感如同火炉中冒起的青烟腾起,草原上升起大片的鸟群,春天大雨之后的万物滋生,突然间发酵成狂风暴雨。

她又惊疑又欢乐地轻叫了一声后,就再也停不下来了。

云胡不归的身体越来越烫,简直就像个烧开的铜水壶,他把她拉近,举到自己的肩膀上,她则踢腾着她的腿,如同快马奔驰,踢起大片水花,喜悦在她身体中部好似莲花怒放。

在那一刻,她拼命地贴近,想要钻入他的怀中,彻彻底底地融为一体,把一切地底禁忌、古老诅咒,把一切火炉嬷嬷的黑暗童话统统抛在脑后。

这是个伟大的黑暗时代,星辰逼近大地,地火疯狂蔓延,一代新的英雄正在成长。这是蛮人和河络的碰撞,刀与火的碰撞,在这个最长的夏季即将结束的日子,他们饱尝了爱的美酒。

她在一片笼罩全身的眩晕中展翅飞翔,从未见过的景色展开在她的脚下,我是个羽人,她想,但那只是短暂的一瞬,随后她开始坠落,这种坠落无限长又无限短,下面是一片平静然而无底的深渊。

火环城即将迎来漫漫长冬,在这之前,还有极短暂的快乐时光。

“云胡。”

“我在。”

“云胡,你会带我走吗?”

“我会的,但是需要时间。”

“嗯。”

“云胡不贾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他会带队去寻找新的河络城。我在那个时候离开会比较安全,然后我会回来找你。”

“可是我再也不想等了。”

云胡不归思索了一会儿:“那我们就现在走。”

师夷突然紧张了起来:“我是不是会破坏你的生活?我在这儿就总是这样,我总是践踏植物,羞辱石雕,破坏那些珍贵的展品,我嘲笑这儿每一个人的生活,我是个破坏者…可是我会改,如果你要…”

“你已经破坏了,”云胡不归亲了亲她那流露出一丝惊恐的眼睛,“但这就是我想要的——我的杀戮结束了。”

师夷满足地叹了口气,翻了个身,抓住他的手,他们的手指自然地缠绕到了一起:“我很好奇,你们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买矿石吗?”

“我不确定。”

“为什么这么说?”

云胡不归迟疑着说:“云胡不贾,是个非常危险的人物,他绝对不是个平平静静做生意的人。”

“啊,那这里变得很危险啦?”师夷听了呵呵直笑。

“云胡不贾说我们是来拯救你们的。”蛮人少年苦笑一声。

“要是我,可不会相信他的话。”

“这可不是玩笑,”云胡不归正色说,“刺伤熊悚的把刀上有毒,你们的夫环可能已经被控制了。”

“那个暴躁家伙!我一点也不喜欢他,如果被个其他稍微正常点的人控制,倒是件好事了。”

“我觉得走之前,应该警告你们这里的什么人。”

别管他们,我们自己走就好了。那句话卡在了她的咽喉里说不出来。这座城市里真的没有任何她值得留恋的东西吗?

师夷摩挲着套在上臂的手镯,慢慢地说:“你知道我的父亲是名羽人吗?我始终觉得,在十六岁那一年,我会变成一名真正的羽人,我会展翅飞翔。可是今天我突然害怕了,如果我不行怎么办?如果到了十六岁,我仍然是这副模样,仍然是名河络该怎么办?”

她转过脸小声说:“你不要抛弃我,云胡不归。我只能依靠你了。”

“我不会离开你的,不论你是羽人还是河络,对我来说都一样。”

她叹了一口气,抓住了他的手,把它压在自己的胸膛上,闭上了眼:“你不会离开我。”

她满足地沉沉睡去。

云胡不归却变得睡意全无了。

他翻了个身,把另一只胳膊枕到头下,从工棚子的屋顶破口看着头顶上方那些岩石,那些岩石不知有多少万钧重,沉沉地压在他们将要走的路上。

胸口闷烧的妖异火焰还在燃烧,他知道自己并没有彻底摆脱它。

6

越岐山是一座行将死亡的火山,它已经有数千年的时间不再喷发,但是在它的腹部,依然蕴藏着火热滚烫的岩浆。

在深入火山口的环形隧道底部,有一眼地火之井,直通地底的岩浆之海,血红的岩浆数百年来通过地火井的管道喷涌不息,那就是火环河络的不灭之火。

环绕岩浆之海的厚岩壁就像是个杯子,在熔岩的压力下轻微颤抖,引发一阵又一阵的小地震。零碎的渣石漂浮在岩浆海的表面,散发出淡淡的硫黄气味,一股股浅蓝色的袅袅轻烟飘浮在空中。

一处倾斜的坡地上,散布着从整个火环城收集来的垃圾,只要有轻微扰动,就顺着陡坡滚滚而下。在坡地尽端,通往岩浆海的悬崖边缘,两个相互咬合的巨石滚轮随着亘古已有的节奏缓缓旋转,碾碎吞吃下整座城市的垃圾。河络们相信这些毁坏的物质将会在火中重生,千万年后演化成矿石重回人间,就连河络们自己,死后也要经历过这么一遭清算。

在危险的悬崖上,孤立着一个人影,那是老布卡,负责给火环城清除垃圾的老河络。火焰映照在他赤裸干枯的胸膛上,看得出岁月留下的点点瘢痕。偶有爆炸的火星喷上半空,让空气里充斥满有毒的硫黄气体,但影子一动不动,呆若木偶,似乎被那些搅动的火焰带入了梦中,又似乎在等待灵魂最后的清算。

空中有一张飘飞的废纸,它被热气带动,漫无目的地四下飞舞,突然间无声无息地分为两段,向两边飘去。

地底升起的烈焰仍然在燃烧,旗帜一样升腾,然而洞窟里仿佛突然冷了起来。站在悬崖边的布卡这才动了一动,好像从梦中惊醒。

“天罗刀丝已经布好了,何不现身呢?”他问。

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烈焰映照成红色的岩壁背景下,一个乌衣人的身影现了出来。他戴着顶斗笠,穿着墨染乌袍,赫然就是与云胡不贾形影不离的天罗弑。

他高踞在坡顶高崖上,居高临下地俯视布卡。

“只有一个人?是瞒着你家主人来的吧,他不会托大到只派你一个人来。”

“动你这么一个糟老头子,也不需要更多人出马,”乌衣人狞笑着说,“与垃圾为伴十多年,整个人也变成垃圾了吧。”

他动了动藏在袖子里的手指,紧挨着布卡身边,一条伸到半空中的废旧桌子腿悄无声息地又断成了两截。老布卡倏地一个翻身向后跳起,身体轻盈,快如闪电,怎么也不像一名糟老头子。

形形色色的旧门窗、漆盒、木头陀螺、算盘如同溪水湍流向下滚动,常有某件物事突然间就断为两截。

天罗刀丝已经如蜘蛛丝般密密麻麻地布满四周。它们细微得难以察觉,若非凝目细看,几乎看不见,同时又锋锐坚韧,只要碰触到什么,就将什么一切为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