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卡那一跳看似轻松随意,却正从两根交错的刀丝间穿过,只要差之毫厘,他的两条腿就会被切下。

乌衣杀手脸上闪着残酷的笑,他是站在岸上的渔人,手上牵扯着看不见的杀人之网,拉到哪里,就将死亡带到哪里。大网终究会收紧的,网中的鱼儿怎可能找到反抗的机会呢?

“可以落脚的地方会越来越少哦。”天罗弑说,他手指轻动,布卡再一个斜翻身,燕子般紧贴着地面掠过,裤腿上哧的一声,已经裂开了一道小口。

“你年纪轻轻,已经学到九重天罗了?”布卡略带惊讶地说,“你不是云胡不贾的徒弟?”

“这次对了,”天罗弑说,食指一竖,牵扯两重天罗当头罩下,“我是他的师侄,钦定的苍之天罗继承人。”

刀丝的破空之声极其细微,偶有两道刀丝交错相碰,却又发出琴弦交鸣之声。布卡纵跃闪躲,星丸跳掷,在空中轻踢热气腾腾的空气,然后飞鸟一般落在翻动的破镜、暖炉、木头玩偶、旧三弦组成的浪潮之中。

天罗弑的脸上悄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布卡的最后一跃虽然避过了六道刀丝的左右闪击,但却正落在天罗刀丝的网心处。

天罗刀丝就如同散布的蛛网,一等猎物入彀,就会慢慢地缠绕上去,猎物越是闪避,陷入越深。

天罗修习的碎雪之舞,便是将猎物一步步被逼进死亡之地的法门,那是逐渐冻结的死亡,到了最后,他的周遭都会布满刀丝,如同一个密密包裹的茧,连一根小指头也动不得分毫,手动,手就断下;脚动,脚就断下;呼吸,胸部就被切开;说话,咽喉就被掐断。

而此刻,布卡却自己一步跨入死亡的网心。他空着双手,环顾左右,汗水从斑白的鬓旁滴下。

杀手忍不住冷笑道:“从来没有人徒手能从九重天罗的网心逃出,我倒要看看,你们影者不是肉做的身躯!”

乌衣人除下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年轻的脸。他确实年岁尚浅,但天资聪明,入了天罗不过十年,已然尽得真传,只是欠缺经验与资历而已。

他来会布卡,一来是想掂掂影魁的分量,二来也是想为自己的进阶添加筹码。眼前所见,这影魁并没有云胡不贾说得那么神奇,或许还是老了吧。

天罗弑心中暗喜,双手急挥,漫天刀丝一起发动,覆天盖地,向着网心急速收束,眼见就要将那老河络绞成碎片,行得快的一根银丝已经沾上了老布卡的胸口,布卡此刻避无可避,不得不伸手格挡。

那就从手臂开始。天罗弑狞笑着暗想,手上微拉,想将这名动天下的影魁一点一点地大卸八块。

但是坚韧又锋利的刀丝却像是碰到了阻碍,在布卡胸前弯成一道弧线,前进不得分毫。

天罗弑大吃了一惊,只听到布卡在网中的笑声:“天罗刀丝名声在外,我一直好奇,它和破瓷瓶到底谁厉害?今天终于可以试一试了。”

天罗杀手定睛看时,发现布卡手里拿了件破口的青花梅瓶挡在身前,定然是随手在地上捡的。天罗刀丝能够轻易地割破三重犀甲,但对上了坚硬甚于钢铁的硬瓷,竟然是连道划痕都没有留下。

只见布卡啪的一声敲碎瓶底,右手穿过底部,将那瓷瓶套着手腕上,俨然成了一个瓷护腕,他手腕翻动,将四周刀丝尽都缠在腕上,再使劲一拉。

天罗惊叫一声,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顺着刀丝传来,左手几根手指欲折,只得一松手,手上一枚碧玉指环脱手飞出,指环上连着的刀丝落入虚空,登时软了下去。

布卡再一用力,天罗弑右手上的指环松脱得稍慢,整个人如同上钩的大鱼一样,被布卡生拉硬拽扯了过去。

天罗弑一咬牙,左手在腰间一抹,手上现出一道弧形的刀锋,发力猛斩,只听得四下里传来的绷断之声不绝于耳,刀丝尽断,他右手脱困而出,双手各现出一道弯刀,银光闪烁,扫出一个大圆,如同平地起了一道旋风,地上那些散碎的垃圾如同被风卷起的落叶,哗啦啦地绕着这道圆圈旋转。

“我还没有输,”他咬着牙说,“我要让你知道,天罗可不仅仅是靠刀丝杀人。”

“那好,再接接我的独门暗器。”布卡一扬手,呜呜的破空之声传来,一件银光闪闪的物件在杀手的瞳孔里越来越大,却是一块无底的锡水壶。天罗横刀一格,但这暗器速度不快,却来路怪异,啪的一声正中眉心。

杀手闷哼一声,向后倒入如海般的垃圾中,只听得咔嚓擦一阵乱响,身下也不知压碎了多少杯碟鱼骨,梳妆盒子、断齿的梳子、漏了的水斗、断了的水烟筒喧嚣而起,如同巨浪将他掩埋其下。

天罗弑拨开垃圾,摸了摸眉心,上面已经肿了起来,还印着锡壶上凸起的花纹,也不知是喜鹊登梅,还是马上封侯。

“被垃圾打败,是何滋味?”老布卡站在他眼前问。

天罗弑抬手一刀,迅若闪电,但老布卡的人影又消失了。

天罗弑腰背用力,弹身而起,回顾四下,竟然看不清老布卡的位置,只有隐隐约约的一团雾气在熔岩火焰的热气里飘来荡去。

“我身无形。”这个词闯入天罗弑的脑海,那是老师所说,影者最可怕的伎俩,他们无身无形,暗夜袭来,如风入林,唯有刀丝是隐身术的克星,但是此刻他刀丝已断,怎么才能杀中这飘忽的幽灵呢?

“我不服,我不服,”天罗弑吼叫道,“我苦耗天罗十年志,所付出的所有苦,都不曾想回头,我只想在天罗山堂那块碑上,刻上我的名字,就只这三字,再没有其他人的。我要的,从开始,就只这三字…”他边吼边旋身乱砍,双刀舞起道道旋风。四周的碎碗,破碟子,好像被风卷起的落叶,滴溜溜地顺着斜坡向下滚去。

“你入天罗山堂不是才九年么,号称什么十年?”看不见的影子在他身后冷笑,“武德十三年七月,你从天罗山堂西南小门而入,身着蓝色布袍,你跪拜磕头时,一只黑尾山鸽从你师叔的椅子背后飞出,那一天云胡不贾告诫说,要你忘记自己的过往根本,忘记那些公义法则,才能登上成功者的殿堂,你忘了还是没忘呢?”

天罗弑的双刀凝在空中,脸色变得煞白:“…你…你怎么知道这些。”

“悍然山城号称飞鸟不渡城,但对影者来说,只是寻常——云胡不贾教给你的,还真是少啊…”声音骤然靠近他的耳边感叹说。

悬崖下巨大的铅轮咯咯作响,一个木头车轮顺着坡道蹦蹦跳跳地跳过铅轮的碾压,跃入熔岩井中,爆出一团明亮的火焰。在那一瞬间里,天罗弑看到了一个人形的幻影在自己左边显现。

他一个虎扑,双刀各向左右挥击,划出两道长长的弧圈,随后倏地一跃,从上而下,直上直下的一刀劈下,空气被割裂成四块,呜的一声向四边推去。这一刀叫十字斩,最是刚猛雄健,攻击范围亦是最大。

天罗弑苦练了十年,中间那白亮亮的一刀,可以将一匹奔马一斩为二。这一刀他已抱定必死之心,拼尽全力,施展出来时威力无匹,但却一刀砍在了地上,激起半尺多高一道垃圾浪潮。

他还未来得及收刀,已经感到一阵温热的呼吸贴在自己身后,接着胸口一痛,突出一根长而弯曲的骨刺来。那是从沙虫口中掉落的牙刺,长有半尺,卡在他的胸口隔膜中,让他胸间剧痛,吸不上气,吐不出声。

“这是影者杀人的手法,与你天罗相比如何?”一只手在他肩上一推,天罗弑向前倒入熔岩海中,他的身体在红色的海洋上只显露出一个小小的黑色剪影,随后化作熔岩表面留下的一点儿亮迹。

布卡对天罗弑留下来的残迹看都不看一眼,扔了手里的断牙刺,又回到早前的入定状态。

另一条黑影蹦跳着从岩壁间飞跳而来,轻飘飘地飞落在布卡身边,身形婀娜,却是云若兮。

布卡头都不抬,道:“你来迟了。”口气中颇多严厉之意。

“真的要这么做吗?”

“莫非你还有疑问?”

云若兮犹豫了一会儿,直视老河络,她的眼睛平静高雅:“来火环城之前,我以为这里不过是座黑暗压抑的地下城市,河络是些只会低头挖矿,面目丑陋的小矮子。但我没想到他们的生活很完整,看待事物简单又淳朴,他们眼睛里看到的都是美,我不忍心摧毁这些美。”

老河络布卡的眼睛里只有锐利和冷淡:“你舍不得?”

云若兮不语。

“你是谁?”布卡问。

“影者若兮。”

“撒谎。”布卡用粗糙的右手,抓住了云若兮的下巴,将她的脸转向自己,他那灰色的眼睛又深邃又寒冷,让云若兮打了个冷战。

老河络轻蔑地说:“我一贯不喜欢羽人。你们很难成为合格的影者,羽人行走在云端,仿佛死亡与己无关——你们太骄傲,而影者需要的是谦卑。”

“我能做到。”云若兮低下头说。

“你做不到,”布卡针针见血地说,“你的内心仍是名羽人,你不是同情他们,你同情的是自己。侍奉影之神的人必须先放弃自我。你因为失去了某人的眷顾,以为自己再无所求。你遁入影者门中,甚至把影人锥换来的机会让给了一个陌生的河络小孩。你以为这就是放弃自我了吗?不是。必须等到某一天,你舍得摧毁自己的美,才算是一名真正的影武士。”

云若兮咬着嘴唇,把头扭向一边。

“今晚我们必须再次行动。你的影人锥在我手上,我要求你服从,任何时间,任何事情!你必须记住自己的承诺:我身无形,始自今夜,至死方休!”

云若兮悲伤地点了点头:“我会服从的。”

“澜州夜沼里的那个怪物已经变得更加强大了,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没有时间浪费在感伤上。”

云若兮睁大了眼:“你听得到它的声音?”

“是的,所有的魅都能听见它的召唤。它有许多名字,暗月之主、智虫之母、冰山之王,但都无法揭示它的真面目。此刻它的力量还不够强大,但总有一天,它的力量会延伸到此,那时候,我也未必能抵抗得了。”

“就连你也不行?你是影魁。”

“我也不行,”老武士冷笑着放开羽人,“要说岁月教给了我什么,那就是我知道自己不行,而年轻人则在知道这个之前死去。”

他转身用一根大撬棍将斜坡上的垃圾堆翻开,从下面拖出一面涂成朱红色的鼓来,鼓身中部有铜质的四个狰狞鬼头,嘴里吐出铜环,每个鬼头都只有一只眼睛,镶嵌着如血般的红宝石。

布卡从腰上取下一卷新羊皮,开始细心地将皮子绷到鼓面上。

鼓钉是竹子做成的,布卡把它们叼在嘴里,然后一颗一颗地砸到鼓身上。他表情复杂,但动作坚定,井然有序,没有一丝一毫迟疑犹豫的迹象。

7

当日傍晚时分,在火环城之下几千尺深处,不为人知的隐秘黑暗王国中,又回荡起咚咚的鼓声。

鼓声顺着千转百回的岩缝传递到远处。那是来自远古的悲怆曲调,沉重而妖异,苍凉而浑厚,质朴又充满诱惑。

地下的寂静被打破,在一些坑穴里,粗粝的石块被翻起,一只只原本正专心觅食,或在沉睡的沙虫警觉地抬起头来,侧耳倾听这熟悉的召唤。

今天的鼓声更加急迫、躁动,仿佛炉中蕴藏的火焰,仿佛埋藏在心底的欲望,起头的节奏开始加快,一声急过一声,一声叠过一声。这是大地的气息凝聚成的召唤。

一只性急的雄沙虫开始挑衅身边的伙伴,它向四周冲撞、扑腾、撕咬,引起了一连串的厮打,很快整个沙虫群都开始互相咆哮对打。

地层受到强大的压力,不断发出碾磨、断裂和呻吟的声音,沙虫的角冠和环状牙在彼此的厚皮上拉出一道道伤口,经过了一番争斗,划定了彼此的等级和地位后,沙虫群一条接一条地转身,开始向上爬行。

※※※

布卡仍然在敲鼓,紧绷的鼓面薄得看得清隐在皮子里的血脉,剧烈振动,将阵阵雷声抛向黑暗。他的动作越来越缓慢,越来越艰难,仿佛挥动鼓槌需要耗费巨大的精力。

终于,最重要的地下霸主在鼓声的催促下,它也开始行动了。

它是这里最巨大和最古老的生灵,在森林还只是一丛矮树,在夜蛾挖开第一块石头时,它就已经在火山地下漫游了。

在第一批星辰刚刚形成的日子里,它就已经在此游荡。

世界在前进,而它则遗留了下来。

现在它正在慢慢腐朽,因为它太老了,老到无法记住自己的使命。

曾经那些生活在地下的小个子试图和它战斗,但它既不可战胜,又不可毁灭。

此刻,它被再度唤醒,感觉到了在胸腔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它渴望战斗,渴望屠杀,渴望再次品尝鲜血。

随着鼓声的逐渐激昂,布卡的神情却越来越萎靡,他盘腿坐在高高的石塔上,挥动鼓槌的幅度越来越小,终于垂了下去。

忽然,邻近的地穴角落传来一阵响动。

一小块被挖穿的黑色岩块吧嗒一声掉落在地,从某条矿道被挖穿的小窟窿里,钻出了一名矮小的河络矿工。

站在身后护法的云若兮吃了一惊,刚要纵身上前,老布卡轻轻地打了个手势,制止了她。

他语气温柔,对那名矿工说:“沙蛤,你怎么钻到这里来了?”

那名矿工正是小沙蛤,他提着磨秃的铁镐,愣愣地望着老布卡脚下的羊皮鼓,好像石化一般,过了很久,才如梦中惊醒般问:“布卡,是你么?我们小组在前面遭到沙虫袭击,被赶散了。”

云若兮也对他展颜一笑:“是你。”

沙蛤没有笑。

远处传过来一些怪异的呼喊和战斗声,好像旗帜的尾带,飘忽不定。

突然间,一阵悠扬的短笛声飘起,声音甜美、哀伤、迷失,和刚才那阵鼓声带来的一切正好相反,它可以熄灭胸中燃烧的蓝色火焰,可以安抚躁动的心律。

在笛声的抚慰下,战争的噪音逐渐低迷,终止消停了。

沙蛤依然紧盯着老布卡脚下的鼓不放,他看上去很紧张。

老布卡怜悯地看着他:“沙蛤,你想说什么就说吧。”

沙蛤鼓起勇气问道:“那头鼓,我是说,你脚下那头…是你的吗?”

“是我的。”

沙蛤的脸上现出又奇怪又伤心的表情。

“那刚才的鼓声,是你敲出来的?”

“是我敲出来的。”布卡依然承认了。

“可是,你怎么可以这么做?”泪水在沙蛤的大眼睛里打着转,“上周我们死了三名矿工伙伴,前天晚上我们死了两人,昨天又死了四名矿工,还有毒鸦营山和他的许多手下,还有云胡不归,差一点就送了命,师夷现在还在照顾他。”

老布卡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很为他们难过。有时候,我们会被迫做一些自己也不想要的事情,这是某种选择——现在,我在你眼中是邪恶的吧,我不在乎被你看见这一切,我做过更糟糕的事。你的成长中需要这个。老天,他们现在把成年礼提得太前了,其实你们还小着呢。你们早晚要经历这些,才会真的长大。”

“你会杀我吗?”沙蛤小心翼翼地问。

“你想哪里去了,我们是朋友。”老河络笑了起来。

沙蛤低着头搓脚:“我必须去报告。”

“不,”布卡凝视着他,“你不会去的。”

“我…”

布卡继续慈祥地微笑着,转头对羽人女孩说:“云若兮,做点什么。”

云若兮十分清楚他这话里的含义。她看了看沙蛤,不由得微微颤抖起来。

“如果你不想毁灭他,就做点什么。”

云若兮咬着嘴唇,点了点头,她朝沙蛤走去,然后弯下腰,双手捧起沙蛤的脸,深深地吻着他。

她的双唇温柔有力,好像还带着茉莉花的香气。

沙蛤完全眩晕了。对他而言,周围的时间在那一刻彻底终结了,全世界只剩下云若兮的嘴唇和她的呼吸。

一股甜蜜的气息好像熔岩上的风,轻轻地吹在他的胸膛里,点燃了他的身体,他整个人简直像个火炬那样熊熊燃烧起来。

沙蛤花费了巨大的努力,才没有陷入僵直状态。

“我说过,你会陷入她的笑容。”老河络布卡在一边怜悯地说。

但是云若兮并没有笑。

她用指背擦擦嘴唇,默默地站到一边,扭头望着远方。

地穴里吹来的风如龙卷过,她的裙角来回摆动。

“孩子,现在你明白了什么是爱,为了爱,我们可以做更多。”布卡对沙蛤说。

“可,我,必须去报告,熊悚…”沙蛤挣扎着说,这比从流沙的陷阱里爬出来难多了,“这是每一个河络公民的义务…破坏行为。”

“你当然可以去报告。”布卡和颜悦色地对沙蛤说,“我现在不能战斗,因为我很累了,而云若兮不会离开我。如果你报告了夫环,那个高瘦的商人也会知道我们在这儿。她会死,我也会死。”

沙蛤惶恐不安。

“沙蛤,我们是朋友,不是吗?”白发苍苍的吹牛布卡朝他微笑。

“我不知道我们还是不是。”沙蛤愣愣地想了一会儿。

“当然是。”老河络坚定地说,“哪怕我们成为了敌人,也可以是朋友。”

“那就好。我走了。”沙蛤说,他好像怕布卡改变主意似的,弓起腰向后退去,飞快地消失在地洞里。

8

沙蛤在漫长压抑的矿道里拼命地跑着,不合体的矿工帽叮里当啷地敲击着他的后脑。此刻,黑暗、潮湿、闷热,都不再是他害怕的东西了,冥冥之中另有让他更觉恐惧的事情:他的朋友大话王布卡、喇叭布卡,居然是暗地里操控沙虫的破坏分子。

而云若兮…他不能去举报,因为那样,云若兮就会死去。可怕的内疚感好像蚕食桑叶那样吞噬他的心。没有什么比第一次认识到“背叛”的意味更令小孩痛苦的了。

“沙蛤,你回来了,到处在找你,你没事吧?”一名黑黝黝的矿工从岔洞里冒了出来,冲他打了个招呼。

“我没事。”沙蛤匆忙回答,慌慌张张地后退离开。

“小心点,别乱跑了…地下还很危险…”矿工在后面叫道。

沙蛤充耳不闻,他飞快地拐入一个小岔洞,把皮水袋、防火服、锯子、铁镐,把那些矿工的装备一股脑儿地扔在地上,然后把火热的身子扑在冰凉的地上,拼命地喘起气来。

他再也不想当矿工了,他本该是名庖师学徒,不是吗?炉火前的事情多么简单,只有土豆和葱蒜,只有沙虫肉和饺子馅。

沙蛤心里头仍然一片慌乱,人越多的地方让他越觉得无所适从,似乎所有的河络都在责怪地看着他,似乎是他而不是布卡,要为矿工的死伤负责,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声音都让他心惊肉跳。

盘王殿就在大灰环入口的附近。要去报告给夫环熊悚吗?这似乎是最正确的举动,小沙蛤在心中嘀咕,可是熊悚会毫不犹豫地砍下布卡的脑袋。

你看那些铁鼠部的赤甲执镰者,那些凶悍的士兵,已经遍布火环城的角落,扶着长柄镰刀,用怀疑的眼神关注着来往的平民。他们手里的刀可绝不是摆设用的。

可是布卡即便做了坏事,变成了坏人,但他们仍然是朋友,不是吗?

阿瞳说,不能出卖朋友。大人的世界里为什么要互相争斗,为什么要有你死我活,他想得头痛不已。

他还可以去找谁商量这件事呢?

沙蛤开始把火环城里认识的人一个一个在心里排起队来。

当然了,他最想找的人是阿瞳。可是阿瞳不在他的铁兵洞里。听铁匠门罗说他在调试那台疯狂的将风。

沙蛤第二个想找的人是师夷,那女孩虽然会欺负他,但她笑起来的时候,就显露出很明白自己在干什么的样子。沙蛤自己就永远也不会那样笑。只是此刻,她应该在陪着那个生死不明的游牧人吧,沙蛤再愚蠢,也知道现在不是找师夷的好时机。

如果还有其他选择,那就是陆脐,那个胖胖的老头,有时会显露出和蔼的一面,可是巡夜师的观象塔已经烧毁了,沙蛤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这个突然变得陌生了的地下城市里,仿佛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他眨着眼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

这时候他才注意到四周的气氛不对。整个火环城里都在低声传扬着一条惊人的消息:阿络卡回来了。

“阿络卡回来了。夜盐就要回来了。”一只铜星甲虫带回来的这条消息震动火环城,尤其在矿工当中引起一场地震。矿工们自然也都热爱他们的夜盐,那位年轻美妙的阿络卡,但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清楚,阿络卡是坚决反对突破大灰环的限制向下挖矿的。

“夫环已经带人去迎接她了。”他们纷纷传言说。

阿络卡夜盐一旦回到火环城,一定会清算夫环展开的这场挖掘行动,更何况,这场挖矿到目前为止已经演变成了一场小灾难,引起了许多人员伤亡。夹在铁一般意志的夫环熊悚和无上权威的阿络卡之间,他们该怎么办?矿工们有点疑虑了。

“也许我们的挖掘到头啦。”他们都这么说,迟缓下了手头的工作。

“阿络卡回来了。”这条消息也像一条火焰照亮了沙蛤的头脑。

他那一贯运转迟钝的脑子里突然泛起了一个疯狂的念头。

老布卡也许是生病了,他脑子糊涂了,才会召唤沙虫屠戮族人。这位火环城最老的河络从来都与世无争,不可能作出这么可怕的事情。

他只是需要治病。

夜盐会垂下漂亮的脖子,柔声细语地说:“放心吧,沙蛤,我来和布卡谈谈这事。”

阿络卡会治好布卡的,她无所不能。

虽然要找到阿络卡不容易,路上或许会有危险。可那是为了自己的朋友。

阿瞳说,为了朋友要两肋插刀。

他一口气跑了十几里路,跑得气喘吁吁,跑得大汗淋漓,跑得心脏狂跳,如一艘小船在颠簸的浪峰浪谷间颠簸。

过去替人跑腿时候他从来没有这样跑过。

他从黑暗压抑的矿井里终于奔入主隧道。

“喂,小家伙,还不到下工时间。”身后负责登记的文书叫道。

另一名登记员理解地说:“他吓坏啦…今天下面又遇到沙虫袭击…让他歇一会儿吧。”

他跑过地下森林的那棵大桧树前,阿瞳的黑包还挂在高高的树杈上面,从树梢上宣泄而下的阳光很微弱,但是师夷并没有骑在树梢上摇晃双腿。

沙蛤顺着大火环一路飞奔,城门口正在换岗。

门口的哨兵刚喊了一声:“喳,大门要关啦…”他已经跳出了大火环的出口,听到后面一阵嗤笑声:“没事,是厨房那个傻小孩。”

“…赶去送饭的吧。”

“跑快点还来得及让他们吃口热的…”

沙蛤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顺着蛇身小道跑开了。

太阳正在远远的脚下,朝着西边的森林缓缓而落,将大地的影子迎面抛来。

沙蛤还从没真正离开过火环城呢,站在火山口边缘,他又犹豫起来。

阿络卡穿过越岐森林回来,一定会经过透水河渡口。她们或许会在渡口打尖休息。往来的商旅一般都会在那里歇息一夜。他要早点见到阿络卡,拯救布卡,就必须连夜跑到渡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