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胡不归拼命地用力,结果锉刀咔吧一声断了。他疯了一样大喝一声,将断锉刀一扔,抽出短刀,一刀又一刀用力地剁在铁链上。

就连他们上方,船舷边沿站着的那些执镰守卫也开始低头注意了。

“嘿,那个人!”他们喊叫道,“你在干什么?”

师夷胸口的奇异红光是如此明亮,越靠近烛阴神像就越明亮,现在再也难以将它藏起来了。

看守喊叫起来。远处一队骑在巨鼠上的骑兵,正艰难地推挤开人流,朝这边前进。他们手上的长戟抖动着闪闪寒光。

几名卫兵探着头往船沿下看,他们开始抓住船帮,试着想往下跳。

云胡不归点了点他们的人数,喊道:“沙蛤,我对付左边那四名士兵,你对付右边那两个,给他一刀,插入他的肾脏,就好像切沙虫肉一样,没什么难的。”

沙蛤可怜巴巴地后退:“…放弃吧,云胡,放弃吧。我们失败了。”

云胡不归像匹受伤的狼般仰着脖子号叫起来,他撕开自己身上那套古怪的化装服,露出赤裸的胸膛。他挥刀猛砍铁链连接在船身的地方,金石交鸣,木屑纷飞。“我不会离开你,”他吼叫道,“这一次我不会离开你。”

“看着我,看着我。”师夷叫道,伸出手去阻止他。

云胡不归转过头看她,他喘着粗气,眼睛赤红,额上的两角突出,仿佛正在静悄悄地生长。

“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错。”他说,“但我要把你带走,我会为了你战斗,没有什么可以阻挡我。”

“我知道,没有人可以阻挡你。不,不,别转头,看着我,看着我。”她说,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去。

“刺客可不应该像你这么激动,”她说,心里痛得要命,嘴角却翘了起来,“听着,你要忘掉我,离开这里,别再不回来了。知道吗?”

“这不可能!”云胡不归像被套上嚼子的烈马般挣扎嘶吼,“我能带你走。”

“你对河络一无所知。”她流着泪微笑,双手捧起他的脸颊,“看着我,你要忘记我。”

“不…”他说,眼里的光芒却弱了下去,他的手茫然地松开,仿佛陷入一场离奇的梦中。

他抚摸着自己的胸口,愣愣地看着师夷,迷惑地说:“我这里…有什么东西不见了,你,我不认识你…可是我欠你什么吗?”

“是的,”师夷说,她突然扑上前去,低头在他肩头用力咬了一口,“这是你欠我的,现在还清了,还清了,你可以走了。”

他们初识的那一天,他也在她肩膀咬过一口。

她虽然这么说,却拉着他的手指不放,眼泪扑簌簌而落。她心里清楚滴知道,这一分手即是永别,即便他们能再相见。她肩膀上,曾被他咬过的地方烧灼起来。

云胡不归只是充满不解和迷惘地望着她。那双眼睛里的火焰,终于熄灭了。

师夷哭得更加厉害了。

云胡不归被沙蛤抓住,使劲拖走,混入怪物横行的潮水中。

一队士兵终于挤到了师夷的面前,为首的伍长头盔上盘踞着一只灰色的锡鼠。

“你怀里的是什么?”他问。

师夷脸上的泪痕未干,她捂住胸口,笑了起来,她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她看见了即将落在自己肩膀上火山岩石的重压,过去的生活好像流沙从指缝里溜走,再也回不来了。

蛮族少年的背影在她的眼帘中闪动了一下,然后跟着流沙滑走。她笑了一会儿,然后又重新哭出了声,眼泪落到胸口上,被一件什么滚烫的东西化为蒸汽,哧哧作响。

一名灰胡子的卫兵粗暴地扯开师夷的衣衫,母亲留给她的那枚铁镯子跳了出来,在地上滚动,红得耀眼。

一瞬之间,四周的人都向后退去,让出了一片空地。铁镯子就躺在空地的中心,放射着孤独的耀眼红光。

灰鼠伍长小心翼翼地弯腰捡起了那东西,两名卫兵紧紧地抓住师夷的胳膊,但是她根本就不挣扎。

伍长将镯子捧在手里,用袖子拂拭了一遍又一遍,他的咽喉耸动着,想要挤出一句什么话,但终究什么也没说出来。最后,他跪了下去,将捡到的那枚铁镯子高高捧起,铁镯子简直像是刚从炉子中取出般放射出万丈红焰,透明的金字好像通红的炉火折射出的红色纹路,明明白白地显露出一段古老的河络石鼓文:

南冥之虫,如火烈烈,莫我敢遏,莫我敢威,伏息百怪,日靖四方。

好像潮水退却,四周的人齐齐地矮了一截。河络人群呈波浪形跪了下去,向着这个被铐在铁链上的少女囚徒,向着这个被缚的野姑娘跪了下去。蛇辇船像是突兀在海滩上的岩石,呆然孑立在烛阴广场上。

灰鼠伍长是最早醒过神来的河络,他用力推了身边的一名士兵一把,用嘶哑的嗓音告诉他:“快去报告夫环,众火之火!我们有了一位新阿络卡。”

※※※

“我不喜欢这个姑娘。”熊悚斜睨着手下卫兵送到船上来的阿络卡说。

师夷瞪着对面熊悚:“我也同样不喜欢你。”

夫环粗声粗气地答复:“太好了,那就来斗吧。我从不畏惧战斗。”

他们互相怒视,目光好似在空中交锋,发出铿然巨响。

司辰战战兢兢地禀告道:“大人,复活之舞已经准备好了,他们等待很久了。”

熊悚怒气冲冲地喝道:“好啊,那就跳吧,跳吧,让他们开始跳。”

二十名卫兵仰头吹响了长长的号角,这是地火之舞的最后一支曲子,象征火之神战胜暗之神的战役。

夫环冲着一旁的舒剌点了点头。

火掌舒剌束了束腰带,从船头跳下,爬上烛阴神像的基台,开始敲动那面悬挂在烛阴像下颌的巨鼓。

那面鼓是用千年的夔皮制成的,传说夔皮鼓的鼓声激荡,可以传到千里之外。

火掌舒剌赤着上身,好像依旧端着他的铁镐,力士劈山一般猛击鼓面。

大地跟随着鼓声微微地震动了一下。

河络们以为那是常见的地震,并没有在意。他们开始闻歌起舞,随着舒剌的鼓声前进,他们踏出左脚,退回去,再向前滑步,挥臂向上,整齐划一。这些小人儿的舞蹈,既机械同一,又有着捉摸不定的气质,正如云胡不贾的评价,既古板又充满想象;既蕴含炽热的火焰,又带着冰冷的理性。

火掌的鼓点告一段落时,河络们一齐“哑”的一声呼叫,顿时撒开双臂侧身拧腰大搓步跳起,他们挥舞双袖奔跑跳跃,尤以男性河络动作幅度为大,伸展双臂有如雄鹰盘旋奋飞,女性河络动作较小,但不论男女,均发出可怕的怒吼,模拟杀敌作战的动作。

不断有河络模拟受伤或死亡状倒地,但那种死亡是欢乐和平静的。他们知道自己将会复活,光明将会战胜黑暗。大地被他们的脚步震得不断抖动,他们越跳越快,鼓声也跟着越走越快,撼动了大地,撼动了山岳,但是…站在前排的人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睛花了。

广场中心,那高大的烛阴铜像,突然摇晃起来,活了过来。它摇摇晃晃地升上半空,好像要腾空而起,显现神力,但是在最后时刻,却轰然向前倒下。

一只庞大到无法想象,头戴铁荆棘王冠的黑色沙虫出现在地火神殿前,就是那只他们以为早已死亡的铁冠沙虫。它是从烛阴神像的底座下冒出的,坚硬的岩石地面好像冰块那样破裂、粉碎。

人群向后推挤,铁冠沙虫只是轻轻地合了合嘴,就咬住了火掌舒剌。很多人都心惊胆战地听到肉被碾碎的声音,沙虫细密的刺牙穿过骨头和肉时,大鼓倒塌了,发出最后一声沉闷的响声。

※※※

下面的许多人喊叫,开始向后退却,后面更远处的队伍还在往前走,里面的人却疯狂地向外挤去,烛阴广场的出口撞成一团,喊叫声更大了,他们纷纷扯下自己的面具,在黑暗中向左或者向右逃窜,有些士兵伸手到宽大的戏服下,到腰带上去拔刀或者其他武器。

铁冠沙虫就是可怕的黑暗死神,无处不在。它的躯干是纯黑色的,河络们甚至看不清它的身影。它没入地下,又从另一处地方升起,坚实的地面好像覆盖在湖面上的薄冰,不断地被它庞大的身躯粉碎。

然后,火红的熔岩从被沙虫开辟的孔洞中开始向外喷涌。

断裂的绸布条垂落下来,落到了火盆和火炬之上,火焰开始向洞顶上方扑去,延烧到绳索和那些漂亮的绸缎。

河络们开始咒骂和彼此推挤,手臂举在空中乱舞,衣服散乱。乍看起来,像是一群群的地底怪兽们在最大的怪兽面前,在地下最大的恐惧面前仓皇逃命。

火焰继续延伸到洞顶,就像用火写在黑色洞顶的草书,一行行奇怪的符咒。

蛇辇船也着火了,它沿着广场的边沿,一个船厢接一个船厢地猛烈燃烧,被熔岩烘烤干燥的木木料就像爆炸一样向外喷溅火焰。

熊熊的火焰从篷布、从蛇辇船、从高塔,也从熊悚座前的银炉子里往上蹿。河络们喜好的那些漂亮金属物件四面反射着光,火焰映照在倒地的烛阴神像曲线优美的光亮表面和弧线上。这里从来没有如此耀眼、如此堂皇、如此明亮过。

他看见带着狼蜥头罩的东莫走错了方向,立刻消失于一团火焰中,狂骨打扮的虫师射牙陷入火热的熔岩陷阱里,还在发出哀叫,还有更多的怪物被背后追逐的铁冠沙虫碾成粉末。

站在高塔上的熊悚没有听到面具下的河络疯狂的号叫声。

实际上,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他是唯一没有逃跑也没有喊叫的人。

“快走,大人,我们得离开这儿。”有人在朝他喊叫。

但夫环熊悚却动作缓慢,心不在焉,他伸手撑在眼前,挡住熊熊的火光。

“不,我没有做错。”他说。

这么多年来,他什么阵地也没有丢失过。他从未辜负过铁骨奥司给予他的信任,在这片乱世当中拼死守卫住了火环城,还为它赢取了赫赫威名。他的所有选择,都是为了保护这座城池而为。

他能有什么错呢?

一片耀眼的白光,将他四周围绕起来。他保持着一手高举的姿势,凝固在了当地,陷入梦中。

7

这儿闷热静谧,沉静得好像墓穴一样,但却令熊悚感觉放松和熟悉。

没错,这里是深藏在火环城底部的地下墓喾,也是河络王居住的盘王殿。宽旷的室内寂静无人,只有夫环自己的脚步回响。那些河络王的头骨静静地安置在粗糙的石台上看着他,它们的眼窝里满盛着过往的岁月,但是今天,它们空洞的眼眶里,似乎蕴含某种怪异的表情,令人不安。

夫环熊悚走前了两步,待要仔细端详。突然之间,那些颅骨一起震动起来,发出奇怪的声响。猛然间,从颅骨的底部位置,长出了细长的白色颈椎,包括寰椎和枢椎,一节接着一节,把头颅们像蛇头一样顶起。然后是胸椎和腰椎。

骨头像白色的花朵一样相继盛开,但是骨盆以下都不见踪影,只有五节骶椎融合而成的三角形骶骨作为基座,立在粗糙的石台上。

熊悚环顾四周,他站在了两列石台的中央,被怪异的颅骨以一种令人不快的方式围绕在中间。

巨大的头颅挂在细长的白色椎骨上,看上去上大下小,很不稳当,它左右摇晃,每一次震动都让下颌骨咔咔作响。

“这是一次裁决,熊悚大人。”离他最近的一块颅骨开口说话,熊悚认出它的嗓音是死去的前任夫环,死在三沙岛之战里的铁骨奥司。

“什么裁决?”

“当然是夏末裁决。”

背后突然有另一个苍老的声音说,熊悚闪电般地回头,正好看见最后一尊石台上,那枚古老得不知道年代的黄色头骨在开口。

它脆薄如纸,看上去仿佛吹弹可破,嗓门却很响亮:“盛夏结束,寒冬到来。这是夏末裁决,你将在此为自己的一生辩护。”

“辩护什么,对什么辩护?我有什么好辩护的!”熊悚捏紧拳头,团团转着圈,怒视着身遭那些头骨说。

没有头颅回答他。它们只是在底座上扭动,咔咔乱响。

“我要为什么辩护?!”熊悚怒吼。

一个威严的声音说:“传毒鸦。”

独眼的侍卫队长从石窟深处走了出来,稳步走到两排石头台面的中间站住了,向夫环和那些抖动的骨头鞠了一躬。他脸色苍白,左颊上有一大块伤疤,额头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我记得你已经死了。”熊悚瞪着这个人说。

“我是死了,而且还不太习惯这一点,”毒鸦营山微微一笑,“如果不小心地托着胳膊,它有时候还会掉下来。”

“毒鸦营山,你认识眼前的人吗?”一只粗壮厚实的颅骨问道。这些狰狞的骨头,它们只要开口,就好像在咧嘴狂笑。

“当然,我只是死了,并不是糊涂了。”毒鸦营山依然是略带讥讽地回答。

“你的死与眼前此人有关吗?”壮实的颅骨没有在意他的态度,继续发问。

毒鸦营山用责备的眼睛看看熊悚:“很难说没有。夫环命令我们不惜任何代价,必须清除掉那些成年沙虫。我们人手不足,而且太过疲惫…”

河络地界的资源枯竭后,矿工城的生活日渐艰难,铁骨奥司选用的方式是建立佣兵团,为任何支付报酬的人族势力征战,为了那些支付给死亡的微薄酬金,河络佣兵死伤无数。他们是在用自己的白骨和血液撑托起这座城市,就连奥司本人也死在了自己选择的生存方式里。毒鸦曾经是奥司最好的部下,后来跟随熊悚,也是恪尽职守,兢兢业业,从未出过差错。

颅骨转向熊悚,空洞的眼窝看不出任何表情。

“大人,你可认有罪?”

熊悚咆哮着吼道:“无罪!这是士兵的职责!沙虫妨碍了我们向下挖掘。要得到矿石,别无他法。”

“是的,大人,我并未因死而指责你,但你是否考虑过,我们是不是真的需要矿石?”

“只有矿石可以让我们逃避战争!”熊悚挥手向下猛砸,“这是矿工城存在的唯一使命。你只是一名士兵…因愚蠢而死的士兵,有什么资格能对火环城的大事说三道四。”

“因谁的愚蠢而死…大人?”毒鸦转动了一下灰色的眼珠,斜瞥了夫环一眼。

另一枚颊骨上刻着十五座城市标记的头颅不耐烦地叫道:“熊悚,在这里,你必须学会聆听。暗月将至,时日无多。”

“传陆脐。”从遥远的凤凰城而来的矿工头骨说。

毒鸦营山再次鞠了一躬,托着他的胳膊在黑暗中消失了。

头发凌乱、两眼懵懂的巡夜师再次出现在盘王殿里,他走起路来依旧跌跌撞撞,看上去干渴得要命。

他咂了咂嘴说:“我死于邪恶化的沙虫王之手,为了探寻夜蛾部那幅地图的含义。这一含义我尚未来得及揭示给夫环大人。”

熊悚愤怒地挥动拳头:“我无罪!我给了他任务,巡夜师因此而丧命,他纯粹死于对地下的无知。”

陆脐抓了抓下巴,他的胡子焦黑一片:“在真神面前,我们都如同刚出生的河童一样无知。”

一颗颜色发青的头颅开口问话:“陆脐,你现在可以将那些要讲的话说出了。”它同样古老,古老到两颗獠牙还没有退化,凸出在上颌骨边缘,就好像蛇牙一样。

星眼陆脐抹着嘴唇,他的胡子片片掉落:“我多次试图警告夫环大人,星相已经明示我们即将降临的危险…长久的大旱,还有那些从北面迁徙而来的猛兽,地下冒出的凶猛怪兽,这一切之间都有因果关系…”

熊悚只是冷笑:“和你那些疯狂的星星有关系…如此遥远的星星,与河络何干?与我们的生活何干?”

巡夜师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瞅了瞅熊悚:“我的话已经说完了,诸位大人。”

“传火掌舒剌。”

火掌舒剌用责备的眼神看着熊悚。

“地火喷涌得很厉害,我们死了很多人。”

“可是选择战争,会死更多的人,”熊悚愤怒地辩解,“我是你们的王,我必须作出一些看似冷酷的选择。”

“传石眼。”

石眼杜坎是个矮小的河络,满脸都是疱疹,有些泡还破了,流下暗红色的水。

“我不认识这个人!”熊悚瞪着他说。

“他是地下河码头船匠,在梦泽林之战其间,火环城死于疫病的一千二百人中的第一个。”

“我…无罪!”熊悚宽厚的胸膛颤抖了起来,他捏紧拳头,慢慢地说道,“那条疫船,是蛮舞月奴的萨满设下的毒,他们用孩子做饵…我是得到了警告,但我们并不清楚是否真的存在血咒这东西。可是,我们至少救下了一名河络孩子,是的,她还活着。我记得她叫…叫…”

“一比一千二,这值得么?你并不觉得自己真的无罪吧,熊悚大人?”见多识广的游历者头颅用一种额外低沉的声音问道。

“这不是一个数字的问题。”熊悚慢慢地说,但他自己心里并没有底。

“传罗达。”

熊悚猛旋身,是谁喊出了这道命令。头颅们在石头上摇摆,好像在嘲笑他。某只颅骨咧开嘴笑得太厉害,三块细小的骨头从它的耳朵位置掉了下来,那是锤骨、砧骨和镫骨。河络们喜欢这三块骨头,仅仅是因为它们的名字。

“我…”他无力地重复说。

“他无罪!”罗达说。她微笑着看他。也许死亡中没有岁月流逝,她还是那么年轻。“我的每一个选择使我来到了这条路上,我会为自己的结局负责。”

熊悚想要开口,却凝噎难语。

罗达死于疾病,虽然不是在当时,但是影月血咒的瘟疫彻底摧垮了她的健康,很难说十二年后她的死与那条风蛇部的黑船无关。

“熊悚,你有什么可辩解的呢?”

他精疲力竭地说:“…我无法控制疫病,她的死亡让我痛苦。我不想辩护。”

也许正是因为罗达的死,让他真正明了奥司留下的遗命,他不会再使用奥司的方式来帮助城市生存下去,也永远不再会离开这座城市。

“他无罪。”罗达继续说,“这不是一个数字的问题,我们拯救的不是那条船,我们还拯救了维系城池存在的道德纽带,我们拯救的是火环城里所有活下来的河络的内心。”

“这是你的最终意见吗?熊悚必须救那条船?”

“不,”罗达坚定地摇了摇头,“如果最终熊悚选择放弃那条船,他亦无罪,因为他拯救了火环城众多的生命。”

河络头骨群中响起一片低语,它们争议不休,骨头的低语在室内嗡嗡作响,良久不散。

最后颅骨命令说:“你退下吧。”

罗达消失在黑暗中。

裁决仍没有结束。

“传夜盐。”

年轻姑娘出场的时候,熊悚的瞳孔还是紧缩了一下。

熊悚怒视着对面的女孩,他恨这姑娘,从认识起就讨厌,他记得她小时候似乎很调皮,到处闯祸,但是她到底闯了什么祸,他又记不太清了。

“我无罪!”熊悚说,“医生不用为切除了一条被毒蛇咬过的胳膊而负责。夜盐要背离火环城,背离河络的生活,她就是被蛇咬过的胳膊,她死于这种无理的坚持。”

冰冷的头骨慢条斯理地说:“你也许应该知道,那条船上,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她的名字就叫夜盐。”

熊悚愣了一下,飞快地摇头:“这不可能。”

“你不愿意想起来,是因为你又杀了她吗?”游历者冷酷地逼问。

“不!不可能!”

“这是你一直恨她的原因吗?”

熊悚捏紧拳头,全身颤抖,怒视着发问者,但是萨柯的眼窝位置只是两个深深的孔洞。它无法与熊悚对视,也无法对他作出反应,这让他的愤怒如同扑空的大鹰,茫然无措又空虚失落。他慢慢地思考,慢慢地吐露出自己的疑问:“跟随夜盐走,难道就能避免覆灭的结局吗?难道就不会有人因为夜盐的选择而死去吗?我们之间究竟谁有罪,就因为火环部族顺从了我的选择,所以我必须承担这种指责?”

“你的话,也是我想问的话。”夜盐说,只是平静地看着熊悚,摇了摇头,微笑,然后化成一阵青烟消失了。

“传即将死去的人。”

那颗无人能识辨的古老颅骨张开无牙的嘴巴说。

一些河络在火焰中显形,但他们的形象很缥缈,看不清面目。

“我反对,”铁骨奥司说,它似乎对熊悚还有些维护之意,“我们无法为即将发生的事作出裁决。”

游历者萨柯立刻反对:“凡事均有前因,前因若定,后果接踵而至。”

黄脆的老颅骨点头赞同。

熊悚则努力地辨认那些幽灵,但他们宛若轻烟,聚散离合,绝无定型。他摇着头说:“我无罪,但若他们还未死,我又该如何为自己辩护呢?”

“相关死者传唤已毕,夫环熊悚一直坚持自己无罪,各位大人可以作出裁决了么?”

“我无所谓,就算搞清了谁有罪,依然没人可以救我。”缺失了下颌骨的那颗残破的头颅说。它将头扭向一边,露出颊骨上刺的那行文字: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像是睡着了。

游历者萨柯立刻顿了顿下巴,语调清晰地说:“我的判决遵从你的内心,有罪。”

矿工出身的夫环雷镐转过空洞的双眼:“有罪。”

铁骨奥司长久地凝视熊悚,心事重重地作出了裁决:“有罪。”

火环城里最古老的头骨本该进入永恒梦幻,如今也点了点头,张开它那磨损得很厉害的下颌,开口言道:“夫环熊悚、矿工熊悚也是战士熊悚,被裁有罪。”

愤怒回荡在熊悚后脑上,让那儿好像有一团火般沉重。

“那又如何?有罪又如何?无罪又如何?”他空着双手,团团乱转,想要找个出口冲出这场令人不快的地火之梦。

死亡的颅骨紧盯着熊悚,悄声细语:“你也可以是无罪的,你所作出的努力和抉择使你来至此地,离开炼狱的唯一方式,为自己负责,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每个人要为自己的处境负责。”

“你们是谁?我不相信死者可以复活,这到底是什么把戏?谁在搞鬼?”

“没有我们,只有你。这是你内心的审批,这是你自己对自己的审判。你需要的不是裁决,而是宽恕。宽恕自己。”

颅骨们一起开口大笑,笑声叵测。河络王难以克制,冲过去想要抓铁骨奥司的脖子,但是当他的手刚要碰到那东西,它们好像一起收到了某个命令,当啷一声,整齐地掉落在石台上,寂然无声了。

熊悚从石台上捡起它们,和多年来所见一样,冰凉无情的骨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