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丰状似无意地坐在了倾城的对面,立即有识眼色的仆人上来撤了主位上的椅子。苏意垂下眼,忍不住心中冷笑。

一老一少正寒暄着,顾夫人踩着标准的优雅步伐走进客厅。两个晚辈连忙起身迎接,苏丰笑呵呵地伸出手,“芝兰,等了你好久。”

也就是这样的熟识,苏丰才能毫不避讳地直呼顾夫人的闺名。

顾夫人掩嘴轻笑,“对不住,正好路朦打电话过来,我就把和您讲的事情跟他说了一说。他十分高兴呢。”

她口中的路朦,正是顾倾城的父亲。

流于表面的招呼来往,低低的交谈声,一时间让苏意有些出神。还记得母亲在世时,也是像顾夫人这样的文雅温和。几乎让他不敢相信,他不过离家念书住校而已,某个周末再次回来,那样微笑着的人,竟然已变成凉薄棺木上的一纸照片!

那样的慌乱,从未有过的情绪紧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睁大眼,狠狠的咬住唇,却感觉不到半点疼痛!他跪在灵前,不吃不喝直到晕了过去。这一生,他都不会再有那样的痛彻心扉。

根据苏丰的说法,母亲是因为心脏病突发去世;但母亲的心脏病根本就没有严重到这个程度,也是苏意极其清楚的。母亲去世的那个晚上,听说,——他紧紧握住了桌下的拳头,——听说,是苏俊的母亲找上了门,被撞破的苏丰终于说出了实情。其实,苏俊是他的私生子。

而在那之前,这件事,恐怕就只有单纯的母亲不知道吧。明明是肖似的面孔,却因完全的信任,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枕边人。苏意早早地猜测到了这个结果,却在煎熬中选择了沉默,在忍不下去的时候选择了逃离。

当从丈夫口中乍听到这样的消息时,母亲当即晕倒,昏迷不醒。即便抢救的及时,也再没有睁开过双眼。恩爱了多年的夫妻,到头来连孩子竟然都不是第一个生出来的,有比这件事更加荒谬的么?

苏意咬紧了牙关。

如温室花朵的母亲,在瞬间经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自然立刻凋零。

苏俊,成功夺走了一切他所在意的人。在他到来之前,他有一个和睦的家庭,还有一个一直好容易走近他的青梅竹马。而这一切,似乎仅仅在一夜间,就立即化为了泡影。天神在上空呲牙咧嘴,仿佛在嘲笑他看不清自己所谓的美丽世界,其实脆弱的如同肥皂泡一般。

于是,自那日起,他不再叫苏丰父亲。自然,苏俊,也不会是他苏意的兄弟。

永远不会。

轻轻的笑声拉回了苏意的思维,他握住拳的手心早已一片汗湿。主屋的陈设与当年的老家何其相似!所以他向来讨厌回到这里,讨厌看到那些面孔…那些一个个的唤醒他痛苦回忆的笑脸。

苏丰转过头来,虽然依旧是在笑,但眼神中分明是不能拒绝的意思。

“秉生,你的意见呢?”

苏意一凛,顾倾城涨红的脸微微低下,于是他立刻明白过来,他们正在说他和她的婚事。

心头闪过微微的喟叹,假若没有母亲的去世亘在他们其中…或者,即便是有倾城对苏俊那样的仰慕在先,他也是有耐心继续等下去的?

但一切都是假设而已。现实,往往是最残酷的那个结局,却让人不得不接受。

她走开,于是他也不再有当年的心情。

他恨他们,连带着她,一同恨下去。

他闭了闭眼,神色坚毅,“我和倾城虽然也算是青梅竹马,但从小我就清楚的知道,她喜欢的,是苏俊。从头到尾都是他。”

苏丰脸色大变,“你不要乱说话!”

这种事情,让重面子的顾夫人情何以堪!

苏意不在意地轻笑,“你们可以问问倾城,这是不是真的。”他目光灼灼地盯住她,深刻的,仿佛一直要看到她的最心底去。

“我在去念大学的前夕,倾城曾经拜托我递情书给他。这件事,你们也可以去向苏俊求证。”他淡淡地说。

在他丧母不到一年的时间里,任性的顾小姐罔顾他的伤痛,执意要求他去当那个可笑的媒人。只因为,同年级的苏俊即将要回国念大学。

“苏意哥哥,只有你能帮我了。好不好?”她仰起头,微微撅着嘴。

世家 Ⅱ

他盯着她的脸,第一次发觉曾经的娇宠溺爱竟然变得如此面目可憎。甚至在有求与他的时候,他居然又变成了“苏意哥哥”。于是他对自己说,苏意,做了这件事,就等于抹掉了你们之间所有的情分。他淡淡地把信交给了苏俊,未留下只言片语,踏上了美国的留学之路,自此,避开了他们之间的一切消息。

怎么?

倾城的脸色变得苍白之极,甚至连双手都在瑟瑟发抖。

怎么?苏意在心中轻嗤。难道是在情场上失败之后,顾小姐又要回头来光顾曾经的失败者了么?

满桌的珍馐佳肴,他忽然间觉得恶心。匆匆起身,带着冰冷的气息。

“我先走了。你们慢用。”

“秉生,你——”苏丰大怒,气急攻心地几乎说不下去。

苏意微微转过脸来,冷冷道,“如果,苏丰先生你还要维持住我对你的那仅剩下一点点的尊敬,就不要做出让我更加不齿的事情来。谢谢。”

说完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几秒钟后,客厅内发出巨大的轰鸣声。

苏丰狠狠地将茶几推倒在地,喘息着连连怒道,“逆子、逆子!”

顾夫人波澜不惊地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沛宜,你的意思是?”

沛宜是苏丰的表字,他咳嗽了几声,坐下来,眼底闪过阴霾,“我知道秉生为什么这么拂逆,不过是因为自以为是,真把自己当成成功人士了。可笑。”

“顺境中长大,难免如此。”顾夫人淡笑。

“芝兰,你放心,不出三个月,我定让他狠狠撞了南墙、痛心疾首的回头不可。”苏丰握紧了手杖。

顾夫人掩嘴,“我放心得很。路朦那边,我也会去跟他说一声的。”

再寒暄几句,她带着脸色苍白的顾倾城告辞。苏丰气咻咻地在沙发上歇了半晌,回过神,叫了管家过来。

“去,打电话通知三少爷,就说我要见他。让他尽快回来一趟。”

苏意离开苏宅后,只觉得心头发堵。他索性将车泊到路边,以手指轻轻按住太阳穴。

习惯性的偏头痛已经有了发作的征兆,他紧紧皱住眉,以减缓自己越来越严重的病情。

脑中回想刚才的场面,心知肚明,自己其实是有些冲动了。即便今日的他自认为已足够沉稳,但面对着那样功利的面孔,那样没有人情的亲人,终究还是免不了年少气盛。

头痛的好像越来越厉害了。

拿出手机,看了看江城的名字,犹豫片刻,他还是选择将电话丢到了一边。虽然他家庭中过去的一切纠葛,也就只有江城熟知,但今天这个阳光明媚的周六下午,他并不想打扰他的生活。——更何况,他清清楚楚看到,江城与大地的Sarah间,必然有某种互相吸引的磁场存在。成人之美,遑论对象是他最好的兄弟?今天这样难得的悠闲时光,对于他们两个大忙人来说都是不易,他可绝对不能因为自己的一时不适,破坏了江城重要的私人世界。

苏意用力地将头向后仰着,以此来让自己的脖子舒展缓解头痛。记忆却像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完全不受他的思想控制。种种痛苦难过,一幕幕的飘过眼前。

用尽全身力气,苏意紧紧握住拳头,额头上渗出点点冷汗。

疼痛席卷而来,他的意识一点点的溃散,在脑中空白的刹那,忽然听到有人在车外轻敲他的车窗。

笃笃笃。

苏意努力睁开眼,看到何楚模糊的面孔。

他摇下车窗,已没了力气寒暄。

何楚第一眼看到的,是苏意不同寻常的苍白面孔。薄唇紧紧抿着,几乎失去了血色。

“苏总,你怎么了?”她大吃一惊。

他的手无力地摆摆,带着微微的喘息,“没事,我的老毛病。头痛而已,没什么…”

大不了。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她的手已经抚上了他的额头,将他的拒绝噎在了口中。

她的手指修长而冰凉,压在他的额上,柔软温和得几乎让他瞬间忘了所有思想。已经…已经有多久,没有人对他做过这样的动作?

何楚皱起眉,一手扶着自己的额头以对比温度,苏意的额头上全是冷汗,没有任何异常的温度。看来一定不是感冒了。可惜她对病理的认知,基本只限于基本的发烧打喷嚏。

他…这是怎么了?从来没听过健康的他有什么隐疾呢,在公司的日子,也很少看到身为工作狂的他请假休息。

她放下手,离开的瞬间,他几乎要克制不住握住她的手的冲动。

何楚没有看出半点苏意的心绪起伏。周六照常是她探望慕笙的日子,却没想到,离开医院的时候看到苏意的车子泊在这里。原本想默默离开,眼角的余光瞥到驾驶位上的他的异常,于是忍不住伸手敲窗。

苏意的固执在她的意料之中,看他的样子,就只绝不是很会照顾自己的类型。这一点,与许湛差距甚远。

摇摇头,她甩掉那张该死的面孔。“你是头痛么?这附近就是医院,我送你过去?”家栋距离这里不过是几步路。

苏意看着她,视线已经有些模糊。明明头痛得更加厉害,却异样地觉得心头有微微的温暖掠过。但他还是选择拒绝,“没事,谢谢。我不去医院。”

他讨厌那样的白色。医院的环境,只会让他的病痛越发严重。他的神经性偏头痛,更多的,不如说是心理原因造成的。

“那你想去哪里?我送你。”何楚皱皱眉。明明已经疼得满头大汗,却还要莫名其妙的坚持。如果他连她的送行都要拒绝,那头痛也是活该,就让他痛死在路边好了。

苏意的指节握得泛白,他忍不住闭上眼,安静的轻轻微笑,“我哪里都不去。谢谢,我坐一会应该就没事了。”

明明是死鸭子还嘴硬什么!何楚气极,很想拂袖离开。不去医院,也不回家,他究竟要去哪里?难道是去公司办公么?就靠现在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

对于这样不配合的病人,她向来缺乏耐心。明明有人那么努力,只为了活下去。而拥有健康的人,却能够如此的不珍惜!

她的告别几乎要脱口而出,话到嘴边,终究还是咽了下去。

安静难得的笑容,浮在他苍白的面孔上。他看上去不若平常的冷漠无情,现在的样子,寂寞且脆弱。

似乎是…第一次看到他有这样的情绪…

即便那天面对着和他有着乱七八糟关系的顾倾城小姐,他都没有这样失态过。

略一犹豫,她无声地叹了口气,打开车门,用力地将他往副驾驶上一推,“我服了你,带你回我家,距离这里不远。我问问医生要怎么办。”

“那…”多不好。他直觉的要推掉。

她不悦地打断他写在脸上的拒绝,“你只有三个选择,这是最后一个!现在选吧。”

苏意愣了愣,印象中,从没有见过何楚这样的一面,她总是微笑着的、得体的、理智的、冷静的…一定不是现在这样暴躁的。但莫名的暖意却从心中缓缓地漾了出来,他忍不住轻笑着妥协。

“好吧,我选第三个。”

何楚轻哼一声,将车子迅速发动,平稳地开了出去。

她看了看苏意,他已经闭上了眼睛,面孔依旧苍白非常,黑色的眉毛睫毛仿佛雕像一般,安静地浮在俊美的脸上。

不由得想起,其实报纸杂志上经常会拿他和许湛互相比较。同样的年轻,同样的英俊,同样的成功,但他们却又有着非常多的不同。许湛是白手起家的典型代表,牲畜无害的面孔、和善配合的态度、无边暧昧的私生活,简直就是记者们最喜欢探究的活生生的素材典型。而苏意相对简单很多,既没有花边新闻,也鲜少接受采访,偶然出席的公众场合,连笑容都很少被拍到。——如果不是因为他姓苏,估计媒体们只会觉得他冷冰冰的像个机器人,而不是封个“贵公子”的绰号。

她忍不住轻笑出声。苏意平常的样子,还真是与智能机器人有相当多的神似之处。

不一会,车子就停在了她的公寓楼下。何楚伸手推了推他,“苏总,到了,还能站起来么?”

苏意微微点头,何楚利索的下车,到另一边的车门口接他。

下车的时候,苏意脚下一绊,身子就直直的向前栽了过去。站在他正前方的何楚,眼疾手快的伸手用力扶住他。但因为身高的缘故,她整个人都被深深地抱了个满怀。

说不上名字的清冽香气扑了过来,她足足愣了有半分钟,才满脸通红想起用力抵住他沉重的身子。明明看着他的身材很瘦削,竟然有这么重…呀…

“你…你怎么样…”她几乎被压的吐血身亡。

苏意伸手环住她的肩,声音越发虚弱,“麻烦你…扶我上去…”

何楚咬牙顶住,将他整个人架在她的肩上,一步步地向电梯挪过去。

他依靠在她柔软的身体上,看着她小巧泛红的侧脸,心中仿佛变得很暖。

终于,意识一点点的,模糊了过去。

苏意是在香味中醒过来的。

炝吵辣椒的味道,还有弥漫在空中咕嘟咕嘟的稻米的香气。他缓缓睁开了眼,反应了一会,才记起之前发生的事。

一间装饰简单的卧室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单人床,蓝色的窗帘,整齐的书桌,垒的满满的书柜。

感觉已经好了许多,之前的头痛症状基本消失。他想抬手,忽然发觉自己的手上压了厚厚的热毛巾。

这是…何楚做的吧?

微微有些愣神,他没有忽略掉,地上放着一个脸盆加一个热水壶,估计她就是这样子才能一直保持着毛巾的温度。

他慢慢靠着床沿坐起来,心里微微悸动了一下。

他还在出神,何楚已推门走了进来。苏意眼前一亮,终于第一次见到她非正装的模样。——简单的T恤长裤,系着蓝格子的围裙,头发也只是随意的别在脑后,垂下的几根发丝,添了几分略显柔弱的气质。

“好些了么?”她伸手再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气色已经好很多了。我那会打电话给江城,才知道你这是老毛病偏头痛。医生说,需要拿热毛巾敷手掌,还要多吃辣椒糙米,所以我随便炒了个菜,你一会喝点粥,可能会觉得更舒服一些。”

“你告诉了江城?”他微微皱眉。

何楚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在这种情况下,我一点都不认为你有隐瞒的必要。而且你们不是好朋友么?这种程度的麻烦,根本就是没什么要紧的吧?”

苏意的眼睛低垂,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我自然明白。”

何楚气结,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呢?这人是谁?虽然现在的模样是羸弱了点、苍白了点,但他的骨子里,还是那个清高到不可一世、顺利到从未挫折的苏意。而他们之间,也不过是上下级关系。凭着略有一点的私交,她就以为自己有资格能去质疑他老人家的一贯做人准则?

心中冷哼一声,她头也不回的起身就走。

门猛地一开,江城一个踉跄差点跌进来,俨然是在门外偷听到一半、没料到她的忽然开门而出丑的样子。何楚的脸不受控制地黑了下去,“你在干嘛,江总?”

江城的笑容第一次略显尴尬,“我路过…”

看到她瞪眼,他连忙接上,“主要还来顺便告诉你一声,粥已经熬好了。”

何楚轻哼一声离开,江城很诚恳地看着躺在床上还病恹恹的苏意,半天,长长叹了口气。

“怎么?”苏意挑眉。

江城把门关上,坐下来,露出标准的笑眯眯的表情,“我可不可以说,你那种不打电话的举动,让我很伤心。”

苏意轻笑。

“我知道你的心思,好容易到了周末,不愿意用这点小事麻烦我,对不对?”江城微微眯起了眼,“但何楚刚才有句话说的对,这种程度的麻烦,对于你我这样的关系来说,根本就没什么。如果你一味的这样客气,只会让别人有隔阂感。”

“那个人,包括你么?”苏意似笑非笑地看他。以他们超过十年的交情,最起码,他是明白他的,不是么?

江城笑着摇头,“自然没有。这种客套和淡漠,几乎是你与别人交往的一贯准则,我早已经看的清清楚楚。你总是尽可能的不麻烦别人,不是因为还起人情债来太过麻烦,只是你已经习惯了不去依靠。不会相信,也就无从背叛,对么?”

苏意的目光一点点冷下去,双手交叠,“我不喜欢你说的这么明白。”

江城轻轻叹了口气,“我看得出,你对某人的动心。相比许多年前的眼光,你进步了不少。这一次我决定夸奖你一下。”

苏意猛地睁大眼,十分错愕的样子。

江城举起手做投降状,“你为什么流露出这么惊讶的表情?难道一点心动都没有么?还是伪装到自我暗示的极致?你的一举一动,可骗不过我的眼睛。”他轻笑着戳穿他,如愿以偿地看苏意略为不自在地调转了视线。

这样的表情…是说明,他,绝对有一些在意吧?

“但是你这样的举动呢,如果是个女人,就会跑得远远的。当然,冲着你家庭、钱、事业、外表来的女人除外。”他掰着指头一个个数过去。

苏意低下头,一时看不清细微的神情。

江城大方地将他的这种表现,理解为难得一见的羞赧。他跺着脚,哈哈大笑,“你的害羞,看在别人眼里,叫做不近人情。而且你有一种对自己越在意的人越冷淡的变态趋势。”

苏意抬头,破天荒地微红了脸,恨恨地冲他丢过来一个枕头。

江城大笑着躲开,“恼羞成怒,被说中心事了吧!告诉你小子,如果要追,还是要向师傅我取经!”

苏意终于撑不住笑出来,努力狠狠地骂道,“你给我滚!”

江城笑了一会,然后才缓缓收敛了笑意,双手抱胸靠在墙壁上,“喏,现在可以说了吧?你家里又发生了什么事?”

苏意一愣,才明白他刚才拿他开涮的原因。如果江城一进门就问他,他…肯定会选择沉默吧?

烦恼的事情,让他一个人来就好。而且这些事,原本也就与江城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