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梦见他?!

若素低头,看一眼自己身上的耐克白Tee,长到脚踝上方的牛仔裤,和足下一双匡威白跑鞋,已经知道自己在梦中。

若素觉得奇怪,她已许久不曾梦到大学时代。

可是今夜梦里,一切清晰如同昨日,历历在目。

然而若素不愿自这梦中醒来,彼时彼刻,是她人生中最最幸福时刻。

若素的记忆,较别的孩童去得更早,即使蒙昧的托儿所时期,也有深刻印象。

若素记得父亲和母亲,还有她,住在二十余平方米大的两万户房子里,厨房卫生间统统公用,自家水龙头需用一只吃空了的午餐肉盒子凿两只孔,套在上面,加一把铁将军,以免有贪小便宜的邻居偷用。

煤气也好,公用过道也好,统统是一样道理。

空间那样狭□仄,可是若素一家却生活得颇惬意。

若素爸爸在一间邮局送报纸,收入不算高,贵在稳定,福利待遇也好。若素妈妈则在最最繁华热闹地段的一间绸布商店里做营业员,每日早出晚归,很少能照顾到女儿。可是绸布店效益极好,奖金丰厚,若素妈妈又好强,年纪轻轻已经身兼劳动模范和三八红旗手两项荣誉,早早入了党,走路都似带风。

若素一向早上由妈妈送到学校里去,这时爸爸已经骑一部二十八寸绿色脚踏车,走街串巷,递送当日早报。

妈妈会得给若素笃一奶锅泡饭,饺两根酱黄瓜,拌上糖麻油,另煮两个白煮蛋,两母女一人一个。

放学时候,则换成若素爸爸来接若素。

若素坐在父亲大大绿色脚踏车后头,抱着他的腰,看沿街风景,倒退而去。回到家里,若素在楼上做作业,爸爸就在楼下烧菜,饭就在楼上电饭煲里煮着,也不要人看管。

人多嘴杂,永远有人家长里短的两万户老房子,左邻右舍也忍不住夸沈家是模范五好家庭,从没有听见小沈两夫妻骂过孩子一句。

只是幸福生活由来短暂,忽然一日,买布料做衣服便成为过时的生活方式,人人跑到商场里去买成衣。

曾经辉煌一时的布料零售行业,轰然崩溃。

绸布店关门的关门,转行的转行,一干营业员,面对一生中最艰难选择:去,或者留。

去,便买断几年工龄,然后自谋出路;留,便暂时拿最低生活保障金,直到退休年龄。

这两种选择,不可谓不艰难。

对一群并无一技之长傍身的女营业员来说,尤是。

若素妈妈回到家里,夜不能昧,辗转反侧,与丈夫商量。

若素尚不知道母亲要做出艰难选择,只觉得家中气氛不同寻常的凝重。

等若素发现妈妈一直留在家中,没有像往常一样很晚才下班的时候,若素妈妈已经买断自己将近二十年的工龄,下岗在家。

若素的十岁生日,就在压抑气氛中度过。

若素奶奶知道媳妇主动买断工龄,下岗回家,住在小儿子家的老太太独自乘公交车从老西门的楼梯间来到若素家,拉着媳妇的手,说,“蔚娟,你怎么这么傻?小素还在读书,这没有了你的收入,你叫定国怎么支撑一家门?”

婆媳两人相对痛哭。

哭过以后,若素妈妈抹干眼泪,继续寻找工作机会。只是一个已经三十八岁的下岗营业员,能找到什么好工作?若素妈妈要去做保洁工,可是若素爸爸不同意。

“太辛苦了。”

好强的若素妈妈在家中待业三个月,整个人瘦下去一大圈,郁郁寡欢。

有小姐妹打电话来说,拿着低保,搓搓麻将没,跳跳舞,日脚也满好过的。

可是若素妈妈做不到。

直到若素爸爸过生日的时候。若素妈妈将沈爸爸赶离厨房,“一直都是你在操持家务,接小素放学,做晚饭,今天让我来。”

不料竟做出一桌丰盛的晚餐来,一款扬州狮子头和一笼无锡汤包,最受两父女欢迎。

“妈妈真厉害!”十岁的若素大力夸赞,她喜欢看见妈妈脸上的笑容。“比饭店里的大厨师还厉害!”

“老婆,想不到你还有这么一手好厨艺。”连若素爸爸都大感意外。结婚以后,因为工作关系,买菜烧饭,一向都是他的工作。

若素妈妈听了,眼睛一亮。

“我还是做姑娘的时候,和外婆学过几手,一直也没有机会施展。”即使在梦里,若素都能清晰感受到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喜悦。

晚上,若素隔着薄薄一堵墙,听见父母在外间小声商量。

随后母亲忙碌起来。

若素依旧上学放学,等到沈记汤包馆开张的时候,若素已经放暑假。

若素就在汤包馆里给母亲打下手,收款,上汤包,抹桌子。远远近近光顾过沈记汤包馆的客人,都忍不住赞叹一声,真是个伶俐懂事的孩子。落落大方,嘴巴又甜,简直成为汤包馆的另一招牌。

若素妈妈担心女儿辛苦,每每要赶若素回家学习,已长到母亲胸.口那么高的少女便微笑,“我放暑假嘛~等开学了,就没有时间陪妈妈了。”

自此起早贪黑,进货和面拌馅包汤包,不是不奔波劳累,然而一家和乐。

看得羡煞旁人。

后来若素考进大学,若素妈妈再不肯让女儿到汤包馆打下手,这样清秀漂亮的女儿,她不舍得让她委屈在小小的汤包馆里。

“去去去,和同学逛街看电影去。”妈妈周末总会得给若素一个信封,里头永远有若干现钞,足以叫同龄人忌妒。

可是若素见过母亲为赚钱所付出的辛苦劳动,并不舍得挥霍,只悄悄存起来。若素想,等她大学毕业的时候,应该已有为数不小的一笔存款,可以带着父母去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旅行,犒劳二老和自己。

若素在梦中苦笑,这梦境竟如此漫长,仿佛要演尽她的一生。

画面跳跃,有英俊少年,出现在梦里。

若素以为自己早已经忘记,可是梦境里他的面容清晰,她仿佛能看见他浓密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翕动,阳光洒在脸上,在下眼睑形成一片阴影,似一汪湖泊。

他喜欢若素,将若素介绍进亲戚家开的旅行社做市内游导游,带若素去那些豪华高档场所,参加派对,将若素介绍给他的朋友…

那是一个女孩子最幸福的时光,有疼爱她的父母,宠爱她的男朋友,轻松的兼职,指日可待的锦绣前程,直到——

直到那个男人的出现,毁了她的生活。

若素辗转,抗拒梦魇,可是梦境有自己主张,无数藤蔓,将若素拖入乌云密布的阴霾中。

那个男人站在阴霾的中央,冷冷声音问:

你是怎样认识爱德华?莱曼的?

他都要求你带他去什么景点参观?

他有没有提出比较特殊的要求?

你们交谈的内容是什么?

她被反复逼问到几近崩溃。

等到他们将她释放,她的世界,已经彻底翻覆,再回不到重前。

她几日几夜不归,父母急得发疯,可得来的消息,竟是她被公.安带走,并派人到居委和学校了解她的历史,外间风言风语,说她假借导游之名,行援助交际之实,向那些外国游客,出卖肉.体…

母亲气急攻心,脑溢血倒在汤包馆里,虽然救回一条命来,可是落得终身瘫痪,生活不能自理。父亲只好请假在家,照顾母亲,变相失去工作。

若素咬紧牙关,想要醒来,却怎样也挣脱不开那些痛苦磨折,只能看着梦境里的沈若素,被人从一间审讯室转移到派出所,然后予以释放,看着她得知母亲中风瘫痪,哭得肝肠寸断,看着她强打精神回到学校,迎接她的,是一张冷冰冰的劝退通知书。

“…沈若素同学,你的事情在社会上造成了极恶劣的影响,也给本校百年历史抹黑…”

校园里,认识不认识的同学,都对她指指点点…

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是那英俊少年愧疚而闪避的眼神,以及,擦肩而过时,那伴在他身边的明丽少女的笑声…

她默默办理退学手续,回家与父亲一起,变卖家产,带着瘫痪的母亲,搬到无人认识的郊区赁屋而居。人到中年的父亲,为了让一家人生活得没有那么拮据,四十多岁的人,和一些年轻人一样,考特种驾照,开集装箱卡车,长途奔徙…

而她,做过餐厅服务员,当过洗头妹,摆过地摊…只为了能就近照顾母亲。

突然,那个一直身在阴霾中男人,走进一片明亮中,向她伸出手来;

若素。

若素终于看清男人的脸,无声尖叫着醒来。

安亦哲!

那个象征她生命里趋之不去的阴霾的男人!

若素喘一口气,坐起身来,倒一杯水喝,平复如擂心跳。

怎么会梦见这个人?

晦气!

明天跟冯家姆妈要两支高香,烧给灶王爷,求个平安,若素想。

作者有话要说:

6.风波起

只是没等若素来得及求平安,便已风波乍起。

若素两天中班结束,休息两天,转夜班上班,一到酒店,已经觉得四周有异样眼神。

进更衣室时,有已经换好衣服的服务员,与若素擦身而过,将若素狠狠撞在更衣室门框上。

若素动动嘴唇,到底没有叫住那个素日同她并不怎么熟悉的女孩子,只是捂住一边肩膀,走向自己的更衣箱。

还在更衣室里的服务员小小声交头接耳,见若素望过去,齐齐转开视线,不与若素接触。

这种感觉,若素再熟悉不过,前一天大家还客客气气,维持礼貌,后一天,已经视她为异类,议论纷纷。

若素无由便想起留下“人言可畏”四字遗书,自杀身亡的阮玲玉来。

如果不是为了瘫痪在床的母亲,她会不会用极端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若素没有答案,但若素知道自己怕疼怕死。

小时候打预防针,有小朋友号哭挣扎,要两三个大人捉牢四肢,才能完成任务,可是若素永远乖乖伸出手去,因为她知道,不好好打针,以后生病,吃得苦头更多。

若素微微苦笑,揉一揉肩膀,觉得一点点疼,但是可以忍受,便开始换衣服。

酒店一年四季,有三套制服,冬天是一件白色长袖衬衫,藏青色齐膝裙,配一件同色毛料外套。做大房间时外面添多一条浅茶色多袋围裙。

若素看一眼时间,然后走员工通道,去行政楼签到交接。

晚间的行政楼,楼面上静悄悄的,毫无人声,若素与中班交班,那女孩子对若素态度冷淡,交接了钥匙值班日志,待十点一到,说一声再见,便下班了。

若素独自在楼层当班,空气中充满寂寞味道。夜班值班室有一张单人床,十二点以后,夜班服务员可以进去小睡,客人有需要再进行客房服务。

艾玻说,这是酒店最人性化的规定。

若素深以为然。

三班倒工作极伤身体,生物钟紊乱,内分泌失调,统统上身,若素在试用期,已经体会到。

好在酒店尚知体恤员工。

若素在楼面服务台枯坐。行政楼客人不多,并且多数和蔼客气,进出低调,如无特殊情况,晚上很少叫客房服务。

若素闲极无聊,拉开抽屉,取出一本前人留下的英文小说,有一眼没一眼地翻阅。

小说已经破旧,上头还滴有各色汤汁,想必原主人曾经在吃饭时也翻看过,又不知在服务台辗转流传了多久,看起来格外脏且破。

若素渐渐看得入迷。

那是一个叫心魔的故事,讲述一个男人,被关在秘密实验基地当中,任人在他身上,进行各种匪夷所思的实验,因而获得了神一般的力量——可以不药而愈任何疾病。

男人初时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获得这项只有基.督才有的神力,可是他向往基地外的世界,向往不受约束,自由自在的生活,所以他逃出实验室。

在逃跑途中,男人无意之中接触患病濒死的老者,奇迹般地,老人回家以后,不药而愈。

后来男人被实验室找到,带回基地,而他拥有神的力量的事,已经不胫而走。

男人初初觉得能救死扶伤,十分高兴,可是时间久了,便觉得生活失去意趣,他在神的光环与普通人的生活间,徘徊挣扎…

若素看到这里,笑起来。

佛祖说,人生八苦,至老相随。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五阴盛。

寻常人恨不得自己有一身异能,穿墙过壁,点石成金,刀枪不入。可是真正拥有神力,却又希望能做回寻常人,过最普通的生活。

若素不知多希望自己有这样一根金手指,只消轻轻触一触妈妈,一切疾病痛苦,就统统飞走,还她一个健康积极充满活力的妈妈。

可惜不过是一本科幻小说。

若素叹息一声,自小说里抬首,随后苦笑。

领班正站在服务台一步以外处,目光炯炯,望着她。

见若素看见她,领班走过来,垂眼张一张还摊在若素手边的小说。

“苏西,你的试用期,快结束了罢?”领班敲一敲服务台的桌面,朝若素勾一勾手指。

若素连太息的力气也无,站起身,将小说合起来交到领班手里。

“苏西,我一直很喜欢你。”领班随手翻一翻小说,看见全英文内容,想起她刚才走楼梯上来,一眼看见坐在服务台后的若素,看小说看得七情上面的样子,应该可以看懂通篇,“最重要是你塌实本分,并不搔首弄姿,务求做好分内工作。”

若素沉默。可是老实本分,抵不过沸沸扬扬的流言。

领班扬一扬手中小说,“员工手册上怎么规定的?”

“工作期间不得随身携带任何与工作内容无关的物品。”若素轻轻道。连服务员的手表都由酒店统一配发,以免与客人的私人物品相似雷同,产生不必要误会。

“如有违反——”

“罚款五十。”若素苦下脸来。五十元,足够她吃一个月的早点。

领班看一眼若素,“小说我没收了,下班后自己把五十元交到我这里来。”

上班期间,服务员除非收到客人小费,否则不可携带钱款,理由同上。她知道上夜班的若素身边没有钱。

若素苦哈哈点点头,虽然上夜班看小说打手机楼层之间煲电话,早已经是不成文的传统,然而被领班当场活捉,又另当别论。

若素觉得,自碰见安亦哲,自己便霉星罩顶,事事不顺。

等领班往其他楼层巡视去了,若素坐在服务台后,心思起伏,十二时以后在值班室里小睡,到底睡不安稳,时时支起耳朵,担心有客人过来。

五点时候,若素便起身洗漱,对着镜子,将一头乌黑长发梳得油光水滑,然后在脑后绾成一个干净利落的发髻,用纱网与发卡固定,抹一点点润唇膏。

镜子里是一个眼周有淡淡黑眼圈,面目显得有些模糊的女人。若素露出一个标准微笑,那女人也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