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素对镜子里的女人说,“The Sun Also Rises,太阳照样升起。”

自古艰难唯一死。

倘使没有勇气结束这充满痛苦的人生,那么就只好坚强地活下去,再苦,再累,也没有理由软弱。

太阳照样升起,生活还得继续。

若素振作精神,返回岗位。

七点半,早班同事来与若素交接班,若素将楼面万能钥匙和值班日志移交给同事,两相签名。

同事对若素态度尚算平和,只是忍不住好奇:“苏西,你怎么会认识安二少?”

因为倒霉催的呗!若素在心里哼一声,“也不算认识,不过是恰好被他抓了壮丁。”

同事哪里会信?笑着半真半假地道:“苏西你口风真紧。”

倘使此时指天立地发毒誓有用,若素一定照办不误,不过她知道越描越黑的道理。

同事笑眯眯地拍拍若素,“苏西,以后你可要多关照我啊。”

若素暗暗打个寒噤,与那些明显将敌意放在脸上的女孩子相比,她更怕这种笑面虎。看起来顶和气,然则必要时候,却会不遗余力,踩低攀高。

若素唯唯诺诺,东拉西扯几句,借故走人。回到员工区更衣室换回自己一身地摊货衣服,若素顶着背后各色眼光,快步去到领班办公室,交纳罚款。

领班微笑着开具罚单,交给若素,“以后记得不要再有这样的低级错误。走服务员最要紧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能因为自己手边一时有事,就忽略周围。要有这样的觉悟。”

若素诺诺点头,心里在为五十元罚款肉痛。

领班挥手,“人事经理请你去他的办公室,快去罢。”

若素心中打鼓,在幽长的走廊里慢慢向经理办公室走去。

客房部,市场部,秘书办公室,财务室…经理办公室,若素走近经理办公室,轻轻敲门。

里头传出女子优雅的声音,“请进。”

若素这才推门进去。

办公室里空调开得很足,人事经理只穿一件白衬衫,配黑色西装套装。看见若素穿着黑色羽绒服走进来,便指一指办公桌对面的沙发,请若素稍坐,她则在一份文件上落下最后几笔。

然后抬起头来。

人事经理大约近四十岁,据说丈夫是南京空军中校军官,正团级,深受部队领导赏识。伊面容英气,可是并不咄咄逼人,使人觉得舒服。

“沈——若素。”人事经理取过另一份文件来,翻开来浏览,“三个月试用期下来,觉得这份工作怎么样?你觉得你适合这份工作吗?”

若素试图微笑,最后放弃,“满辛苦的,不过我能适应。”

人事经理眼中有遗憾与不解的光芒,合上文件夹,“下个夜班做出来,你的试用期就到期了,酒店不打算与你签正式用工合同——”

若素点点头,她已有心理准备。

“你有什么想说的?我可以代你向上级反映。”人事经理有些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子,看得出来她的挫败感,但并不当众发泄。

若素摇头,工作期间,擅自离岗,即使安亦哲说他会安排,但离岗就是离岗,没道理她可以享受特权。

幸好敲了他五万块钱。若素想,总算不亏。

“没有什么事了,你出去罢。明天下班去财务结算工资。”人事经理结束谈话。

若素起身与人事经理道再见,走出办公室。

人事经理望着若素穿着厚厚羽绒服,却仍显得消瘦的背影,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要说:拼了!

7.谁的算计?

次日若素夜班下班,将制服手表工号牌更衣柜钥匙一并装在酒店环保布袋里,交还领班。

领班看一看若素脸上表情,心里有些许遗憾,更多宽慰。

“你英语好,又肯吃苦,我相信你一定会找到更加适合你的岗位。”领班拍一拍若素手臂,“希望我们有机会再见。”

若素与领班道再见。

谁真心待她好,谁又虚情假意,惟有落魄时候,才能看得分明。

A friend in need is a friend indeed,患难见真情。

领班是真心对她好。

随后若素去财务室结算工资,领取当月工资与奖金,意外发现竟然为数颇丰。

财务笑一笑,“没有多算给你,里面包含季度奖金和做客房的绩效工资。”

若素听罢大憾。这份工作,兼之客人大方给予小费,简直钱途无量!

不是不可惜的。

走出财务室,若素在走廊上遇见行政楼的林经理。

林经理轻声叫住若素,“苏西。”

若素其实不想理睬此人,要不是他把她临时抽去天桥套房,也不会有后面这许多事。可是若素知道,他也没有预见事情走向的能力。所以她还是礼节性地微笑了一下。

“有什么打算?”林经理开门见山地问道。

这叫若素意外,忍不住挑眉。

林经理微不可觉地苦笑,这中间的纠结,一言难以蔽之。

“如果你有更好的方向,那么就当我一时多事。倘使没有的话,我有一位朋友,在译文刊物做总编。听说你英文扎实,有兴趣的话,不妨去试一试。”说完,取出一张卡片,递给若素。

若素接过卡片,垂睫扫了一眼,上头只一个人名,一行地址,并无电话。

“谢谢你,林经理。”若素真心道谢。

这个世界市侩功利,四年前若素一家饱尝人情冷暖,落井下石袖手旁观者众,雪中送炭施以援手者寡。然而总还是有好人的,愿意在这时,轻轻扶一把。

“再见,林经理。”若素就此与他道别。

“再见。”林经理在原地驻足,目送若素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走廊尽头。

等若素离开,财务室隔邻总经理办公室内,走出一个人来。

林经理看见来人,微微一叹,“安二,你何不自己当面交给她?”

“我不以为她会感谢我。”安亦哲穿藏蓝色西装,挺拔英朗,然而眼神总是淡淡。

她非但不会感谢我,还会视我为瘟神,避之不及,他在心里想。

当年的事,两利相权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为国家.机密的安全考量,他不能放若素走。

不仅不能放她走,还要再三确认她不是境外间.谍的同伙,也没有被腐化侵蚀,成为其在境内活动的下线。

安亦哲垂下眼睫。他们接受专门审讯训练,在心理上施加压力,令嫌疑人全线崩溃,对一个无辜的女孩子而言,不是不残酷的。

只是事关国家安全,他当时别无选择。

林经理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安亦哲,“可是她早晚会发现。”

“到时候再说。”安亦哲抬眼,“麻烦你了,林。”

林经理摆摆手,“能为安二公子效劳,是我的荣幸。”

安亦哲失笑,挥一挥手,“我先走了,有时间一起喝茶。”

出了酒点,安亦哲在车上开始办公,弥补早晨在酒店盘桓的时间。

秘书在一边轻声向他交代今日行程,上午开会,中午午餐会,下午参加新闻发布会…

安亦哲听得摇头。文山会海,到底无法免俗。要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地行事,简直与痴人说梦无异。

秘书望一眼安亦哲低头垂眼仔细浏览公文的侧面,低低声说:“安市长,您交代我向沈女士帐户内电汇五万元的事…”

安亦哲闻言,慢慢抬眼,看向同自己年龄相仿,做事一向稳妥的秘书,挑一挑眉。

“现在是非常时期,我觉得您不宜在这方面留下任何记录,授人以柄。”秘书鼓起勇气。其实安副市长一向温雅和气,可是他却始终觉得这样的安市长,反而更给人压力。那种压迫感,非言语可以形容。

安亦哲好笑地合上文件,“钱秘书,你觉得我考虑不周?”

钱秘书大力点头。目下正是市府改选换届的敏感时期,作为本埠最年轻副市长,分管市安全局,保密局,公安局事务,外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安亦哲,等待他疏忽大意,等待他行差踏错,趁机将他拉下马。

恰逢此时,身为机要秘书,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的领导,在金钱上和妙龄女性产生纠葛。这要落在有心人手里,就是一个洗也洗不清的有力证据——与女性有金钱交易。

安亦哲笑起来,他怎会不知道秘书心中所忧虑?

“是我疏忽了。”他轻敲座椅扶手,“你说该怎么做?”

“我建议由您信任的第三方,将现金交给沈女士,这样不留电子记录,沈女士方面应无异议。”钱秘书挺一挺胸。

“那么——谁是我可以信任的第三方呢?”安亦哲问。

钱秘书噎住。

是啊,谁是可以信任的第三方呢?

安亦哲将手边的文件卷起来,轻拍一下钱秘书的肩膀,“这件事就交给我自己来处理罢,你不用操心了。”

“是!”钱秘书垮下肩膀。

安亦哲只做没有看见,重又埋首文件当中。

晚上下班,安亦哲例行回家吃饭。他平时住在离市政.府办公室比较近的公寓里,周末回家探望二老。安父安母已经退休,早已经搬离市委大院,在老领导英老先生家附近,购置房产居住,方便老领导老下属之间走动,闲来无事,凑在一起下下棋,聊聊天,解解厌气。

更要紧是,安大哥娶了英二姐,两家更多一重儿女亲家关系。

安亦哲进门,看见父亲与大哥在客厅一侧下棋,母亲坐在沙发里,一边织毛衣,一边目不转睛看电视,大嫂则在客厅另一侧看报纸,谁也不干扰谁,相安无事。

他淡笑,“爸,妈,大哥大嫂。”

安父与安大哥朝他摇一摇手,算做招呼,安母听见小儿子的声音,总算从鬼哭神嚎的年代戏中抽身片刻,笑眯眯道,“阿二,饿不饿?快点把东西放下,洗手吃饭。”

即使已经三十岁,他和大哥在母亲嘴里,永远是阿大阿二。安亦哲向母亲点头,表示知道了。

另一侧看报纸的女士抬头,笑睨一眼,“弟弟回来了。”

赫然竟是酒店人事经理。

安亦哲淡笑着又叫了一声大嫂。

安亦军太太,英杰英女士笑容更深,合上报纸,起身招呼客厅彼端安家两父子,“爸,亦军,亦哲回来了,你们的棋局先停一停,可以开饭了。”

在棋盘上厮杀得难分难解的安氏父子这才放下棋子,双双起身走向饭厅。

安亦哲放下公文包,脱去西装外套,一并放在沙发里,转进楼梯下洗手间,洗干净手出来。

饭菜已经上齐,六菜一汤,俱是家常小菜,一家人围着圆桌吃饭,气氛平淡温馨。

席间安母问安亦哲,“阿二,英生婚礼上的女孩子,是你女朋友?”

安亦哲携女伴在英三婚礼上走一圈,比之新人从婚礼上消失,还要引人瞩目。谁还留意一双新人的去向?!

从年轻的安副市长与神秘女郎外形是否登对,到两人是否已到谈婚论嫁程度,无一不成为八卦焦点。

连当事人的母亲,都不免好奇。

可惜老太太是安家唯一被蒙在鼓里的人,余人都知道他那是救场如救火,演戏罢了。

安父安大英杰三人交换眼神,一致决定此事还是由安亦哲自己交代为妙,免得老太太埋怨他们知情不报。

安亦哲听了,看一眼作壁上观的父亲与兄嫂,随后悠然一笑。

“您喜欢不喜欢?”

安父听得眉毛一动。

安大哥英二姐交换眼神:来了,来了!

安母想一想,“远远看着倒是挺好看的,就不知道人品怎么样?有时间的话,带小姑娘一起吃顿饭。”

安母并无门第观念,她自己也不过是大字没读过几个的农村妇女,也没有什么伟大情操与高尚觉悟。当年丈夫从英老先生的警卫员做起,后经提拔,一路做到商务部副部长助理,可谓飞黄腾达,她也不过是在家里操持家务,带大两个孩子,不给老安在内务上增添烦恼而已。

如今两人都已退休,闲来无事,只想含饴弄孙。

奈何大儿子大儿媳妇,结婚多年,始终不见动静。老太太盼啊盼,等啊等,借一句歌词,那叫等到花儿也谢了,也没等到孙子或者孙女。

安母等到没想法,现在把一切希望,都放在小儿子身上。

现在隐约看到一点希望,不由得喜出望外,全然没有看见老头子和长子之间交换的无奈眼神。

安亦哲笑起来,“好,有时间我带她回来吃饭。”

安父闻言,咳嗽起来。

安亦军飞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算是尽过兄弟情谊。

英杰眼角微微抽搐,安小二,你不会是一开始就打着这个主意罢?

8.似是故人来

若素打一个喷嚏,然后醒来。

摸摸鼻尖,若素想,不晓得谁在背后嘀咕她?

为防感冒,若素还是戴上一次性.口罩,才走进母亲房间。

医生说中风瘫痪患者本身身体机能得不到有效锻炼,免疫力薄弱,最最怕感冒发烧来袭。

一次若素将流感传染给母亲,导致母亲发烧,最后转成肺炎,无法自主呼吸,要靠呼吸机供给所需氧气。

若素自责不已,沈妈妈醒过来,看见身处医院,便扑簌簌落下泪来。

若素要上班赚钱,只好请一个护工阿姨照顾母亲。有一天她路上耽搁,去得晚了,走到病房门口,恰听见母亲口齿不清地对护工说,“…死了…囡囡也解脱了…怎么就没死…”

那护工人倒热心肠,苦口婆心地劝沈妈妈,“你女儿这么辛苦为什么?还不是希望你活得长长久久?你要真走了,还有谁真心疼她的?所以要好好养身体。我照顾的病人也多了,像阿姨你这样的,活到七老八十都有。最要紧心态要好…”

“…我拖累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