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素回到楼上,面不改色地喂母亲吃过早饭,如常与她道别出门。

待出了门,若素才垮下肩膀。

前途茫茫,后无退路,若素取出皮夹里,林经理给她的卡片,干干净净一个名字,一个地址。

已经由不得若素选择,若素也没得选择,只能放手一搏。

卡片上的地址,位于上只角一条偏僻幽静小路。

小路两旁种满法国悬铃木,春天未至,枝桠都还光秃秃支棱着,全无夏天浓密茂盛,树影摇曳的风姿,然而别有一种苍劲之美。

道路两侧建有数幢花园洋房,统统掩在红砖墙内,抬头望去,只隐约透出楼角屋檐,让人一窥旧时风情。

若素想不到林经理介绍的工作地点竟在这种环境幽寂之处,犹豫徘徊片刻,还是咬咬牙,拦住一个穿着时髦,拎着藤篮,看起来是出门买菜的老阿姨,“阿婆,请问六十号怎么走?”

老阿姨看看若素,然后微笑着向小路尽头一指,“喏,走到底,左手打弯,弄堂里第二只门洞。”

“谢谢阿婆。”若素向老人道谢,然后按老人所指,一路寻去。

她没有注意,在她身后,优雅时髦的老太太,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笑纹。

若素找到六十号,只见两扇半开半合雕花铁门,门口不锈钢信报箱上有一行红漆字:译文杂志社。

若素轻吁一口气,就是这里了。

她在门口上下左右找了许久,也不见有门铃或者对讲器,便斗胆推开一点铁门,走进院子里。

院子不算大,廊下种满矮冬青和大叶黄杨,即使在冬日里,也碧绿生青,郁郁葱葱,使人看了,精神为之一振。

两层独幢小洋房这时整个沉浸在静谧之中,竟仿佛全无声息。

若素蹙眉,难道没有人在吗?

“请问有人在吗?”若素以中等音量问。

声音在院子里微微回荡开来,可是,没有人应答。

“请问有人在吗?”若素提高一点音量,再一次问。

若素退后一步,暗暗想,也许来得不是时候?正打算从院子里退出去,忽然小洋房里,不知哪一道门推了开来,随后伴着人声脚步声,纷至沓来,整幢楼都仿佛活了起来般。

“请问有人在吗?”若素继续问。她已没有退路,只能厚着脸皮,直问到有人回应她为止。

二楼一扇窗后,探出一个女孩子年轻红润的俏脸来。

“有人有人!请问你找谁?”

女孩子声音脆生生的,十分好听。

“我找帝玖。”若素报上卡片上唯一的名字。

“找帝玖啊…”女孩子拖长了声线。

窗户后随即又探出另一颗脑袋来,“谁找帝玖?”

“年轻女郎。”第一个女孩子笑嘻嘻说。

第二颗脑袋大咧咧叫起来,十分兴奋的样子,“帝玖!大叔!有女孩子找!”

若素在院子里听得满头黑线。

上头传来破空之声,不晓得什么东西飞过来,大抵是砸在第二颗脑袋上,只听“哎哟”一声,那颗脑袋缩回去了。

第一个女孩子仍笑嘻嘻、笑嘻嘻地对着楼下院子里的若素说道:“你等一下,他马上下来。”

若素不禁有些紧张起来。

这时候听得一阵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小洋房底楼客厅位置的门,被人由内拉开,一个三十岁上下,面目寻常到放入人海即被淹没的男人,拖着一双黑色老棉鞋,走了出来。

看见站在院子里,有些紧张的若素,他笑一笑。

“你好,我是帝玖,请问——”

“你好。我是沈若素。”若素尽量抛开紧张情绪,自我介绍,“是林——”

帝玖很有些夸张地拍一下额头,“林跟我提起过你,沈若素,来来来,到里面谈,外边冷。”

若素有些受宠若惊。想不到林经理并不只是嘴上说一说而已,竟真的为她打过招呼。

帝玖延若素进屋,。间西式客厅,被分割成两部分,一部分会客,一部分作为茶水间,饮水机,咖啡机,微波炉,冰箱,一应俱全。看得出来,待遇非常好。

室内没有开暖空调,而是点着油汀,空气被烘得微微发热,可是却不至于觉得干燥。

“沈小姐喝点什么?”帝玖走到茶水间去。

“叫我若素就好。”若素思及要为自己争取工作岗位,越发不敢造次,“我喝白开水。”

帝玖点点头,替两人各倒一杯白开水。

若素注意到,他自己用的是一只黑色描古朴花纹的马克杯,而给她的,则是一次性塑料杯。

若素接过塑料杯,那水微微有点热,可是并不烫嘴,喝下肚去,十分解渴,整个人热乎乎的。

“林有没有向你介绍我这里的工作性质?”帝玖在若素喝水时,笑眯眯问。

若素摇摇头,将水杯捧在手里。

“我们杂志社主要是翻译外国报章杂志上的精彩文章,半月一刊。工作量大,内容又枯燥,几乎没有什么外务。”他看一眼若素,“本来有一位阿姨,一直替我们打扫卫生,料理午饭,收发报纸,做一些杂务。可是她女儿临产在即,她要回去照顾女儿…”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

若素却立刻明白,他言下之意,他这里不缺编辑,不缺翻译,其实只是少一个勤杂工而已。

若素放下水杯,“我能吃苦,打扫卫生,料理午饭,收发报纸,做杂务都没问题!”只要薪水合理,工作稳定,若素愿意做勤杂工。

帝玖笑一笑,“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试工一天。如果一天下来,双方满意,我们就签合同。”

若素点头如捣蒜。

她没想过事情会如此顺利。

帝玖朝楼上喊,“小水,下来一趟。”

没多久,那第一个在楼上探出头来的女孩子“噔噔噔”从楼上下来,身轻如燕地来到若素和帝玖跟前,“总编,叫我什么事?”

帝玖站起身来,“麻烦你替我招呼一下若素,带她去熟悉一下环境,等一下阿姨回来,你让她们交接一下工作。”

“是,领导!”

若素看得微笑。

这里的工作环境,似乎很轻松呵。

没多久,阿姨来了,竟是早前为若素指路的时髦老阿姨。

阿姨听说若素就是要来接替她的人,忍不住笑起来,“哪能这么巧的啦?”

小水听说若素来时已经在路上和阿姨遇见过,也直说真巧,“注定这工作是若素的!”

真的,直到下午五点下班时候,若素已经将勤杂工作全部接手,游刃有余。

阿姨说,“有若素接手,我可以放心退休了。”

帝玖听了,微笑,大笔一挥,与若素签下一年合同,月薪两千,交纳六金,同其他编制内员工一样,享有交通费,午餐费,加班费,高温费…

若素离去的时候,只觉得命运终于眷顾自己,连脚步都不似来时那么沉重。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关心,熊宝宝在逐渐恢复当中~

一颗心总算复位~

12.酸涩的柔软

待所有人都下班离去,整幢小洋楼便又恢复静谧,只得某间隔音措施极好的房间里,还有人声。

“…要请我吃饭,安二公子…”帝玖的声音显得有些懒洋洋的。

他面前整片墙上,是一张巨大屏幕,左右两侧被分割成数个小画面,而中间则是完整图像。

画面正中安亦哲似笑非笑,“大功告成再请你吃饭也不迟。”

“小气!”帝玖嘀咕,随后问,“你打算把她放到什么位置?”

“你看着办罢。”那厢安亦哲澹然,“若是可造之才,能通过考验,那再好不过…如果不是,也没什么不好。”

帝玖纠结了,领导你倒是给一个明确的指示啊…这么模棱两可,下属很为难的。

那边安亦哲只当没看见帝玖纠结的脸,直接彩虹屏,下线了。

从通讯室出来,钱秘书已经下班,安亦哲环视办公室,确定没有不妥,也关门离去。

回到住处,三室两厅的房子寂静无声,他款去外套,进厨房倒一杯水出来。

作为本埠最年轻副市长,他其实可以入住机关大院一幢独栋两层楼房,但是他不愿意留给别人自己靠父荫上位,年纪轻轻就享受特殊待遇的印象。

他单身一人,如果不是为工作方便,独自住三室两厅的房子,也嫌浪费。

只是他的工作性质,需要要独立空间,以免影响家人生活。

喝光水,安亦哲进厨房洗干净杯子,倒扣在沥水架上,然后开始为自己做晚饭。

一个番茄炒蛋,一碗紫菜虾皮汤,半个盐水方腿,昨天的剩饭,已是安副市长的一顿晚餐。

吃完饭,洗过碗,安亦哲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他的夜生活,乏善可陈。

身为市长,除非接待工作和必要的应酬,或者朋友聚会,否则他不便出入娱乐场所。且他上镜率太高,走到哪里都会很容易被认出来,反不能尽兴。

他望着电视机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女演员,脑海里却浮现出若素的身影。

当年抓捕境外间.谍的时候,事涉国家安全,在不确定她是否涉案以前,他不能放她走。初时请她协助调查的时候,她还能睁大眼睛,一张素脸涨得通红,为自己的无辜辩白。只是他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只能反复详细问讯。

他眼见若素崩溃。

安亦哲垂下眼睫。

他们在她的是生活里做了背景调查,她怎样获得导游工作?日常都和什么人接触?学习生活里可有任何异常言行?她的家庭状况如何?

彼时他们不能有任何疏漏,因为本埠正在为召开合作组织峰会做前期准备工作,容不得有半点闪失。而那个境外间.谍参观游览的路线,却偏偏与警方的数条交通管制路线重叠,还在沿途不时停下来拍照留念,更加启人疑窦。

峰会期间,将有多国元首到埠,决不能出任何纰漏。

直到会议顺利召开,圆满落幕,安全机构确定若素并没有涉案,将她释放,前后一共五天时间。

事后他因破案有功,获得勋章,并且升迁为安全局最年轻副局长,从此一路官运亨通。

他尝试过寻找若素,试图以个人身份将事情的负面影响减至最低程度,然而始终无果。若素一家似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这成为他心底一道挥之不去的印记。

不料竟然在英三的婚礼上重新遇见,并且看得出来,她过得很辛苦。

安亦哲关掉电视,决定看看自己身边还有多少现金,尽快凑齐,找时间打电话约若素出来,交给她。

这只是他对若素进行补偿的第一步。

不过他知道,他不能做得太过明显,否则若素不会接受。

想到这里,安亦哲笑起来,若素那张牙舞爪拳打脚踢的模样,还有美食当前目光熠熠的样子,使他心间有酸涩的柔软。

是个好姑娘呢,并没有被生活压垮。

然则没等安亦哲打电话给若素,她的电话已经打上来,在一周以后的傍晚。

电话里,若素的声音听上去疲惫不堪,“安市长,你能现在就把五万元钱给我吗?”

安亦哲正在回家的路上,听到若素疲惫虚弱的声音,心脏仿佛被狠狠地捏紧,“你在哪里?我带钱过去。”

若素已顾不得那许多,将郊区地址报给安亦哲听。

“你待在那里别动,我一小时内一定赶到。”他挂断电话,一秒钟提升车速,回家取五万元现金返回车上,然后便驱车飞奔向郊区。

安亦哲知道那一区域,已经被划归为建设用地范围,而以他对沈家情况的了解,沈家从当初两万户房子迁出以后,户口一直没有落籍。现在的沈家是口袋户口,也没有自己的房产,那边的地址,应该是租借房。

以他对若素脾气有限的认识,若不是有急用,她不会打电话给他。

不由得心急如焚。

安亦哲飞车赶到郊区,沿途又找本地人问了两次路,才找到掩在一片桃林与一亩水塘之间的一幢两层楼私房。

桃林水塘间的水泥小路,勉强够汽车通过,冬末天黑得早,如果没有前灯,黑乎乎一片,几乎看不出路来。

安亦哲倏忽想起若素早前在酒店上班,翻中班夜班的时候,要独自行走在这样一条乌漆麻黑的小道上,心下涩然。

其他年轻的女孩子,大抵都由男朋友护送着,穿梭在百货公司电影院餐厅之间罢?

他将车停在私房门前的水泥晒坪上,远处有土狗“汪汪汪汪”地狂吠。

他推门下车,看见门口台阶上,坐着一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刹那与记忆中的身影重叠。

安亦哲轻轻唤她,“若素?”

那身影籍着身后房子的昏暗灯影抬起头来,果然是若素。

看见安亦哲,若素站起身来。

“你没事罢,若素?”他问。

他来之前,若素还能忍得住,可是经他这样一问,所有经年累月的委屈,仿佛被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压垮,再也无法独自承受,倾闸而出。

眼泪毫无征兆地,扑簌簌落下来,无声无息。

安亦哲心酸,大步上前,伸手将若素搂在怀里,“怎么了,若素?”

若素伸手,想推开他,却抵不过片刻依靠的诱惑。

她太累了。

“我家借的房子,房东要把房子收回去。本来…”若素伸手去抹眼泪,奈何怎样也抹不干净,“本来房东答应给两个月的时间找房过渡…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