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地上有蹒跚学步的幼儿,追着家长脚步,跌跌冲冲,险象环生地向前。

若素坐在母亲身边的长条椅上,一手握住妈妈的手,望着那幼儿学步,深觉有趣。

“妈妈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学走路吗?”

若素妈妈微笑,“…你调皮多了…”

若素小时候同男孩子似的,因为她工作忙,早出晚归,若素直到上初中以前,都梳一只童花头,统统由若素爸爸在家操刀。

幼时若素已经显出一股闯劲来,若素爸爸将她从托儿所里接回来,放在床上,自己到楼下烧饭。因怕女儿从床上跌下来,便用枕头被子沙发靠垫在床上围了一圈,以防意外。

待若素爸爸烧完菜上楼,推门一看,吓得魂飞魄散,女儿竟然不翼而飞,床上只余一圈被子枕头。手里的菜往饭桌上一放,若素爸爸赶紧在房间里四出寻找,一边嘴里轻唤,“囡囡,你在哪里?”

然后听见里间有细细响动,转到里面半间一看,若素正扶着墙壁,往窗台方向摸。

若素爸爸几乎真魂出窍,赶紧把若素抱起来,放回外间床上去。

那时候若素也不过十一个月大。

若素知道母亲想起她身上的典故,便扒在妈妈肩上,嘿嘿笑。

这时那幼儿走得累了,扑进家人怀里。那阿婆便抱着孩子走过来,拣若素两母女一侧的长条椅坐下来,给小朋友擦汗喂水。

那小宝宝并不怕生,一双乌黑大眼骨碌碌望过去,看过来,笑呵呵地,十分可爱。

若素朝小宝宝微笑。老人都说,婴孩有一双最纯净的眼睛,能看透成.人看不见的事物。若一个婴孩朝老人微笑,便说明老人能长命百岁,反之,则会有不吉利的事情发生。

若素原不信这些,不过看见可爱婴儿朝她和妈妈笑,总是开心的。

那抱着幼儿的阿婆观察若素两母女片刻,搭讪道,“你们是新搬来的?以前没看到过阿姨。”

若素点点头,不欲多说。

偏偏阿婆热情又八卦,“我是廿三号的楼组长,你们住在几号里?我看阿姨的身体也不大好,小区里有好多便民措施,阿姨可以做个登记。”

“谢谢阿婆,我晓得了。”若素微笑,始终没有透露自己住在几号里。

阿婆说了一会儿,见若素并不热情回应,觉得无趣,便抱着幼儿踱开了。

若素妈妈示意女儿她已经晒够太阳,想回去了,若素推着母亲回去。

进屋以后,若素妈妈捏一捏女儿手心,若素半蹲下身来,“妈?”

“小素…你老实告诉我…小安对你…是不是有意思?”

若素愣一愣,随即笑起来,“妈,人家哪里会看得上我?只不过以前认识我,恰好又知道我的情况,所以伸手相帮。”

若素妈妈听了,微微失望。她这样身体,拖累女儿大好青春。转眼若素已经二十五岁,韶光易逝,哪堪耽搁?

她看那个小安,眉目清正,举止有度,难得对女儿又好,肯雪中送炭,出手相帮,原本以为是他对若素有意之故,可是若素在这件事上,不会骗她。

既然女儿说不是,那就真的不是了。

若素赶紧把话题扯开,说些单位里的趣事,哄得妈妈露出笑颜。见母亲有些倦意,这才送她回床上去休息。

等走出妈妈房间,若素一点点敛去笑意。

终归还是让妈妈担心的。换一个稳定工作,换一间宽敞明亮大屋,都不如她有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朋友,更叫妈妈觉得安慰。

可是又有哪个男孩子,愿意找她这样,身无恒产,家境窘迫,有一个瘫痪在床母亲需要终生照顾的女孩子,共度一生的?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可是她知道,母亲最大的心愿,不过是她将来能找一个爱她的男人,组成一个幸福的家庭。

这教若素苦恼。

偏偏这是最最难以实现的愿望。

若素闷闷在客厅里上网,寻找兼职翻译工作。

安亦哲穿宝蓝衬衫,披一件深灰色开司米毛衣,坐在自家客厅里,埋头看报。

他对面沙发里,坐着皮肤晒得黝黑的英俊男子,正笑呵呵将蜜月旅行途中淘来的各色纪念品从大号行李箱中一一取出来,放在茶几上。

“喏,这是肯尼亚最具特色的黑檀木雕刻,这是那边的手工珠宝…”每拿出一样来,安亦哲的发小英生都似导游般,做出详细解说。

安亦哲不动如山,连眼风都不豁过来一个。

英生嘿嘿笑,坐到安亦哲边上去,“安小二,你还生气啊?你找了她那么多年,踏破铁鞋无觅处,如今得来全不费工夫,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本打算解释解释,到最后反成邀gong,英三少吐吐舌头。

被叫成“安小二”的这位,慢条斯理翻过一张报纸,抖一抖手,不睬他就是不睬他。

“安二,你把她挂在心上那么多年,如今我替你找到她,把她送到你跟前,可以和我扔下一屋子客人跑路gong过相抵罢?”要不是老婆心里内疚,觉得把应酬一屋子人的重担扔给安二不太人道,他才不来示好呢。

这时安妈妈拎着菜篮子从外头回来,招呼英生,“阿三来了?那就留下来,和阿二一起吃过饭再回去。”

“安妈妈,阿二恼我,不肯理我呢,我还是不留下来吃饭了。”向安妈妈告状,这招从小就屡试不爽。

果然安妈妈看见沙发上纹丝不动的安亦哲,微微嗔怪,“阿二,你同阿三计较什么呢?他从小就这个脾气,你也不是不晓得。好了好了,不要耍脾气,来来来,你们两个帮我剥蚕豆。”

话音刚落,一大马甲袋蚕豆放到茶几上。

安亦哲这才慢悠悠合上报纸,折叠整齐,放在一边,挽袖子,准备剥蚕豆。

英生赶紧也伸手帮忙,此时不争取立gong,更待何时?

“除了会打小报告,你还会哪一招?”安亦哲淡淡说。

“嘿嘿,一招鲜,行遍天。有用就好。”英生只管笑眯眯,“你也没少在我背后下黑手。”

说起来,他们两个是半斤八两,谈不上谁吃亏,谁占便宜。

英生见安亦哲脸色有所缓和,贼忒兮兮用手肘拐一拐他,“我回来发现有人抛售我一千股股票…”

安亦哲瞥一眼八卦小生,继续剥蚕豆。

“几万块哪里够用?要不要我支援你?”英生不怕死,只怕无聊。

安亦哲的反应是拿脚踹他一下,“我告诉温琅你藏私房钱。”

英生噎住,颓然。温琅是他命门,戳之即死。

剥几颗蚕豆,忍不住,又问,“你打算拿她怎么办?”

怎么办?安亦哲望着手里剥好的一把蚕豆,那毛茸茸的绿色外衣剥开来,便无法恢复原状,唯一能做的,是将这一把青涩蚕豆,炒成一碗好吃的焐酥豆。

若素被破坏了的平静生活,也似这被剥开的青碧蚕豆,永远无法回复到从前,惟有,创造一个崭新的美好未来。

只是——

他望着自己的手,有些遗憾,即使以生命为代价,也无法弥补。

若素知道。

他也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周六公婆来看望宝宝,周日一天,跑医院,煎中药~两天就这么交代了~

熊宝宝未来一周都请假在家,吃中药调理,我都不好意思说数量又要降下来的话了~

恩,以后周日都要去看中医了,固定不更新,向大家打声招呼,抱歉~

15.试炼

“妈,我上班去了,你有事打我电话。”若素与母亲道别,将一应物品放在妈妈床头柜上,她只消伸手,就可以拿到。

温度恒定在三十度的保温水壶,保温蒸笼有盒饭,床对面墙上挂着液晶电视…一切都唾手可得。

安亦哲除开最初几次,自书房搬走两箱书籍文件,便再没有上来过。

若素也找不到理由打电话给他,一吐心中疑问。

潜意识里,若素不想与他多做纠缠,顶好老死不相往来。

可现实是,她住在他的房子里。

虽然安亦哲从未明确对她说,此间是他的私产,可是从他带走部分私人物品,以及留下来的些少痕迹,若素能推测得出结论来。

这叫若素忐忑。

这忐忑似心口悬着一只手,夜深人静时,闲来无事时,便会得突然捏住她的心脏,不轻不重,并不致人痛苦,但却时时使人记挂。

杂志社里,小水七七看见若素走神,齐齐唉声叹气。

“有人记挂真好。”小水将翻译好的文稿,与图片搭配,看看觉得不好,便换一张。

若素正在两人办公室朝阳的窗台边上,给几盆绿色植物浇水,听见小水太息,微微一愣。

七七闻言,大力点头,“我们的生活似一潭死水,没有一点激.情。”

忽而振臂,“有口帅锅看看,多少也能提振精神,可惜…”

“可惜什么?”有人踏朝阳而来。

“空虚。”

若素回头,只觉得此人每次来都仿佛无声无息,走到门口,必要接人一句话尾,以示自己到来。

再看小水七七,眼睛都似老虎机上的灯泡,“叮叮”两声,亮起来。

若素好笑,小水和七七,也不过大学毕业两三年的样子,青春正盛,可是总嫌生活平淡,缺少激.情。

若素在茶水间偶尔听见小水对七七抱怨,单位里拢共这么几个男同事,一点火花也无。唯一的帅锅三不五时出差,无法滋润她干涸的心灵。

七七便颓然地仰望天花板,“年轻貌美,性情开朗,收入稳定,奈何没有一点娱乐,只能宅在家里。如此蹉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嫁出去。”

“不然我们报名参加约会星期六罢。”小水眨巴眼睛。

“不要!约会星期六没有一个帅锅!”七七斩钉截铁。

小水想一想,不由喟然,“好象的确是绝少有帅锅来的。”

若素在一旁听得骇笑。

那两人见若素笑,并不恼,只是极失落,“小素,你不晓得成日来来去去,只能对着三两张熟悉到可以忽略不计的脸,是一种怎样的心情。”

若素的确难以理解。她以前做导游时,接触各色游客,千人千面,绝无重复。后来摆过地摊,当过洗头妹,做过服务员,每天无数人自她身边来去,阅尽人生百态,反而喜欢现在杂志社这样简单的人员组成。

这时见小水七七对着空虚两眼放光的样子,仍不免觉得趣致。

空虚看见若素,微微颌首,“若素也在?正好麻烦你去叫一声帝玖,过来开会。”

若素“哦”一声,拎着小小花洒,打算出办公室去叫帝主编。

空虚又叫住若素,“他昨天加班到很晚,可能睡在里头。如果叫不应,麻烦你进去把他叫醒。”

“好的,我知道了。”若素赶紧走出办公室,将花洒暂时放在走廊墙角,然后匆匆向小洋房二楼西翼的主编办公室走去。

主编办公室由整个西翼改建而成,从中一分为二,一半做办公室,一半则做值班休息室用。办公室与值班室各有独立出口,中间以一道拉门连接。遇到特殊情况,需要留下来值班过夜时,可以使用值班室。

若素几次早晨来上班时,看见帝玖或者空虚哈欠连天,睡眼朦胧地从值班室里出来,一副惺忪未醒的样子。

想来加班于他们实属常态。

若素先敲办公室的门,里头无人应声,静悄悄一片。

看来是还没有起身了。若素转而去敲隔壁值班室的门,敲两下,又稍微提高点音量,“帝编,你起来了没有?空虚喊你去开会。”

说完了,若素自己愣一下,忽而噗嗤一笑。

这话听着,恁地别扭。

果然里头有人早晨醒来,带着一点点鼻音,笑了开来,“我知道了。”

隔不一会儿,帝玖踢踢踏踏,趿拉着老棉鞋,披着军大衣从值班室里走出来,“若素,下头有什么吃的没有?”

若素点点头,她在楼下茶水间里温着一锅八宝粥,冰箱里还有十只蛋黄酱火腿三明治,本来是留着做下午点心的,看来等一下要再准备一点了。帝编一个人解决三个三明治,那是小菜一碟。

帝玖便笑一笑,“那我下去吃点东西,麻烦你帮我把里头的东西整理一下。”

若素摇摇头,“不麻烦的。”

都是她份内的工作。

若素等帝玖侧身踏上走廊,才走进值班室。

房间里一股有人住过一晚的人气,若素走到底推窗放空气,然后再反身去收拾床铺,被子要拿到外面露台去晒,去除湿气,床单换下来待洗。昨晚帝编吃东西留下的垃圾清理出去。

一系列工作完成,若素转身看见沙发前茶几上一撂翻开的资料,在过去收拾与放着不管之间犹豫良久,久到听到她听见七七在楼上朝楼下喊,“大叔!你在磨蹭什么啊?!快上来开会!”

若素才猛然惊醒,这是她的工作,若她畏首畏尾,还怎么做下去?

连忙过去,七手八脚,将摊在茶几上的资料拢一拢,悉数归到文件夹里,然后合上文件夹,放到茶几醒目处。

直起身,确认房间里再没有什么不妥之处,若素走出值班室,随手带上门。

下楼的时候,正碰上嘬着牙花子,一副吃饱喝足模样的帝玖。他看见若素,笑起来,态度亲热,“若素啊…”

若素觉得自己背心一冷。

“八宝粥绵稠甜糯,三明治味美料足,真是太太太好吃了!”他向若素挑大拇指,“我当初录用你的决定真是太英明了…”

他很开心,很陶醉地上楼去了。

留下若素在楼梯上,傻呆呆片刻。不带这样自我表扬的罢?

但若素仍觉得高兴。

至少证明她的工作得到重视,实现了自我价值,不是么?

若素下楼,哼着多少年前的流行歌曲扫地拖地板,楼上办公室关起门来,却一片严肃。

“怎么样?”帝玖问其他人。

“一切正常,她什么都没有多动。不该看不该碰的,一概没有触及。”空虚一手拄腮,一手把玩手中钢笔。

小水和七七齐齐保持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