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算那孩子从最初的畏缩沉默,逐渐有了孩童的天真欢笑。

只是对婆婆来说,再喜欢,也不是安家的骨血后代。

现在婆婆把注意力从她身上,转向若素,未尝不是好事一桩。

这样一想,英杰放下手来,倒要教阿二赶紧结婚才是正经。

这时有电话进来,英杰接听。

那头是安亦哲清爽的声音,“大嫂?”

“嗯,是我。”

“麻烦大嫂,告诉爸妈一声,我今天不回来吃饭,你们不用等我。”顿一顿,又道,“大嫂,过几天我带若素回家吃饭,你和大哥把时间挪一挪,一家人见个面罢。”

“你想清楚了?”英杰忍不住,还是问。

那边安亦哲笑起来,“大嫂,我什么时候想不清楚过?”

英杰点头,“知道了。”

挂上电话,英杰替沈若素掬一把同情泪。

她这小叔,其实和她弟弟英生,是一体两面,相同本质,不同表现而已。

而大体上,她宁可惹得弟弟英生跳脚,也不愿意教阿二不痛快。

由居无定所,身无恒产的打工女,一朝升格成安副市长的女朋友,若素一时难以适应身份的转变。

若素已经习惯,每天上班前将妈妈安顿好,踩准时间进杂志社,下班以后到小菜场收一收秋,买些便宜菜回去,为两母女做一顿尚算营养的晚饭,饭后妈妈看电视,若素洗碗擦地板的规律生活。

忽然之间,安亦哲以不可抗拒之势,介入她的生活,令若素觉得别扭。

安亦哲似毫无所觉,每天下班前,打电话给若素,过来吃饭,或者有应酬,不过来了,让她不用等她。

偶尔,他会不经意似地说一句:上次吃的糖醋小排味道赞,又或者前天生活频道里教的菠萝饭看起来很可口。

若素听得牙痒,不过看在安二给她每个月两千元饭钱的份上,他豁翎子,她就应一声“喳”。

昨天安大老爷吃完饭一边看报纸,一边听电视的时候,对若素妈妈笑说,“这家龙门客栈的凤梨油条虾是招牌菜,甜酸可口,外脆里嫩,物有所值。”

正在拖地板的沈必大额角一跳,果然听见妈妈断断续续说,“…我也没…吃过…卖相满好…”

在心里自觉已经与阿必大殊无不同的若素,赶紧拄着拖把,对客房里的妈妈扬声说,“妈,你想吃伐?我明天做给你吃。”

话音一落,若素只见安大市长从报纸后头,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然后继续垂睫读报。

若素咬碎银牙,奈何碍于母亲在场,只能重重拖地板,来回在安亦哲脚下经过,不断让他“脚抬一抬!”

安亦哲十分纵容,并不嫌若素捣乱,“累不累?客厅已经很干净,不用再拖。坐下来看看电视罢。今天的樱桃很甜。”

若素有吐血三升的冲动,可是又不想教房间里的妈妈听出异样来,只得将拖把冲干净,放到北阳台角落里沥水,然后返回客厅,坐得离安亦哲老远,捧起小水果盘,吃樱桃。

安亦哲在报纸后头,慢悠悠道,“听说舌头灵活的人…”

若素额角又一跳,压低了嗓音,“我妈在里间,你别乱说话!”

他便低低笑,“我想说,听说舌头灵活的人,能用舌头将樱桃梗打一个结。”

若素怒瞪安某人。

安某人在报纸后头无声地笑,笑得双肩抖动,报纸在手中哗啦啦响。

若素满腔怒气无处发作,十分颓然。

次晨上班前经过早点摊的时候,若素额外买多两根油条,装在乐扣乐扣的长饭盒里,带到单位去。

工间休息,若素央小水让她上一会儿网。

“小素想查什么东西?我帮你找!”小水拍胸-脯,自告奋勇。

若素并不多想,“我想烧一道叫凤梨油条虾的菜,小水你帮我查一下菜谱。”

一听若素是要烧菜,隔壁埋头偷菜的七七脚下一点,滑着电脑椅挤进来,“小素要什么好吃的?”

小水搜索一下,跳出颇多结果。

若素伸手指一指模仿龙门客栈的那条。

随着图片和说明一起跳出来,小水和七七齐齐做四十五度角纯洁地仰望若素,“看起来好好吃哦,好想吃哦,小素小素,你一定要做给我们吃哦…”

若素被偶像剧女演员附体的两人冷得后背一凉,说一声我先研究研究,逃下楼去。

身后小水七七吃吃咯咯笑到半死。

若素下班,在小区门口水果店里,买一只菠萝,又到小菜场半成品柜台买十元钱虾仁,回到家里。

若素妈妈已经坐在床上,慢慢借助护理床的栏杆,一点点锻炼上肢力量,见女儿回来,欣喜地说,“小素,你看我能自己撑起上半身了。”

若素闻言,笑着说,“真好!晚上烧好吃的,我们庆祝一下。”

然后脱了外套,转进厨房里去,对着水槽,独自心酸。

外间多少似妈妈这样年纪的阿姨,唱歌跳舞打拳练剑上山下海,生活得不知多丰富多彩,可是妈妈只能困囿在一张床上,仅仅是撑起半个身体,已经教她如此欣喜。

只这样想,若素心里就格外恨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恨这一切的一切。

然而若素更希望母亲快乐,希望母亲有一个良好环境,安享今后的时光,所以她不能在妈妈面前,露出一星半点,对安亦哲的抗拒。

若素定一定心神,收敛情绪,开始淘米做饭,开一罐肉骨浓汤,倒进汤锅里,烧开以后再加入番茄冬瓜和自己事前做好,冻在冻箱里的百叶包,盖上锅盖,用小火笃着。

又取出一颗西兰花,掰成小块,在开水里焯一焯断生,拿出来泡在冰镇矿泉水里过一过,然后捞出沥水,放入醺腿肉粒,淋一点鱼露橄榄油和芥末汁,拌均匀,放在一旁。

这时候客厅方向传来人声,“我回来了。”

若素不搭茬,埋头做菜。

安亦哲也不在意,放下公文包,款去外套,洗过手转进厨房。

“有什么要帮忙的?”他挽起袖口,站在若素身后问。

若素侧头瞟他一眼,再看看张牙舞爪的菠萝,努努嘴,“把它切成三分只一三分之二大,里面的菠萝肉挖出来,外头壳留着。”

“做一个菠萝盏?”安亦哲笑,“没问题。”

若素翻白眼,“挖出来的菠萝肉要用盐水浸泡。”

“噎死卖灯!”他笑眯眯越过若素肩膀,取过一柄水果刀,到一边剖菠萝去了。

若素一边拿剪刀将早晨买的油条铰成两分长短的小段,一边分神留意安大市长。

只见他用一块厨房毛巾垫在手掌上,托着大半个菠萝,以水果刀在菠萝肉上纵横切割,随后轻轻一剜,菠萝肉就轻松挖出来,倒在大玻璃盏里。

若素暗暗哼一声,受过专业训练而已,不希奇。

安亦哲很快处理完菠萝,又问,“还有什么要帮忙的?”

若素将油条段和清虾仁推过去,“一段油条里塞一颗虾仁。”

他便微笑着接过,慢条斯理地将油条拿起来,观察片刻,想一想,去筷笼里拿一双筷子,两根并在一处,在油条中间捅一捅,再把虾仁酿进去。

“怎么样,我做得对不对?”他向若素展示自己的成果。

若素闷闷点头。

对,再对没有。

简直无师自通。

若素起油锅,赶安亦哲出去,他偷拈一块西兰花放在嘴里,在若素怒瞪他之前,踱离厨房。

若素一边将酿好的油条虾仁溜着锅边放下去,一边十分阿Q地在心里念叨:炸死你,安小二!

过了片刻,悚然一惊,不知不觉,已经与英三一般口吻地叫安小二。

默然片刻,若素叹息,渐渐生活里便已经染上安亦哲的气息。

再不甘心,也敌不过他日复一日的入-侵。

晚饭若素妈妈格外多盛小半碗杂粮饭,酥脆的油条和滑嫩虾仁,以及酸甜菠萝,配上一点点色拉酱,咸酸适中,好味又下饭。

见妈妈胃口大开,若素便将对安亦哲的那些不满暂时抛开。

饭后若素妈妈赶两人到楼下散步,“…别总孵在家…”

若素不忍让母亲失望,起身披上毛衣,与安亦哲一起下楼。

楼下饭后出来散步的小区住户,看见安副市长,与借居他家的年轻女郎,一起下来散步,八卦之心如同春季里的野草般疯长。

“…我说是他女朋友罢?”

“不是说是亲戚吗?”

“你以前还和人家说我是你表妹呢…”

“…”

四处有打量眼光,令若素如芒刺在背。

安亦哲浑然不觉似的,微笑,扔下重磅炸-弹。

“周末有没有安排?”

若素摇头。她一向除了上班,就是在家陪妈妈。

“那——”他看一眼暮色中,裹在大毛衣里,感觉上格外瘦小的若素,“到我家吃顿饭罢。”

若素抬眼,望进安亦哲深褐色眼睛里。

默然片刻,若素轻笑一声,道:“好。”

作者有话要说:再跟童鞋们通知一声,以后每周日都要陪宝宝去看中医,所以固定周日没有更新。

从早上五点,一直看到下午一点,回来还要煎药,泪~~~~~

21.臣服

虽然面上波澜不惊,但对于“见家长”一事,若素心中仍然忐忑。

穿什么衣服,拎什么礼物,进门怎样称呼,若素一概无底。

这几天上班,若素一路上一双眼睛便始终望在年轻女郎身上。

路上年纪相仿的多是上班女郎,一条牛仔裤亦或直管裤,一双适脚平底鞋或中跟鞋,一件夹棉短外套,配上里头各色薄衫,人人足底生风,行色匆匆。

若素检视自身,一条穿到发白,磨得菲薄的牛仔裤,一双二十元地摊帆布运动鞋,一件旧卫衣和毛衣外套,一只大而无当的马桶背包,通身加起来,大抵不过两百元的样子,走在马路上,即使身上挂一块“我是安副市长女友”的牌子,恐怕都无人理会。

不但无人理会,还会当她想出名想到疯,齐齐绕道。

若素心间郁闷,安亦哲仿佛打定主意,一心要将戏演下去,可是,观众是谁?剧本如何?结局怎样?统统不在若素掌握。然而若素知道,她今后将要面对的,会是怎样错综复杂的世界。

若素觉得自己似安亦哲手中的提线木偶,由他操纵,上演喜怒哀乐。

心里一把声音说,理他做甚?

可是另一把声音说,谁还会给你们母女如此环境?

到最后,若素向现实低头。

人人到最后,都要拜倒在金钱脚下,无一例外。

若素笑一笑,圣.经说,金钱并不罪恶,对金钱的追求才是所有罪恶的源泉。

看,先贤两千年前,已经道出真理。

同那些日夜将自己的肉.体出卖给陌生人的女子相比,她并没有高尚到哪里去。若素捏紧背包带子,她出卖的,是自己的尊严。

若素想,自己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一根救命稻草,死死不放一样,再不肯让母亲回到那简陋寂寞清寒的环境里去。

她的拒绝,不过是为自己的懦弱,所寻的一件皇帝的新装。

而终究,她向金钱臣服,置自己的尊严于不顾。

若素在地铁到站的铃音里,悚然心惊,而后茫然四顾,左右人人一张麻木的脸。

若素拖着沉重脚步,走进杂志社。

杂志社的雕花铁门已经打开,看起来有人已经早她一步上班。

若素拎着背包,走进底楼,一眼看见空虚倚在茶水间的沙发背上,慢悠悠喝水。

看见若素,他笑出一口白牙,“小素,早。”

若素点点头,“又加班?”

空虚伸懒腰,“是啊,一条老命,卖给工作。”

说完朝若素笑眯眯道,“今早有什么好吃的?”

若素已经习惯走进杂志社,人人问她“有什么好吃的”。伸手拉开背包拉链,取出还热腾腾的灌汤小笼包,六只一盒,装在透明环保塑料打包盒里。

“刚出笼时味道最好,现在已经逊色不少。”

空虚欢呼一声,扑过来取走一盒,还想伸手拿第二盒。

若素一侧身,护住其他几盒,竖眉瞪空虚一眼。

空虚要笑不笑,“帝玖那一份给我吃掉,他不会介意。”

若素皱一皱鼻尖,只做没听见,走过去将余下几盒小笼放进电蒸锅里,启动保温gong能。

放下背包,若素走到杂务间,取出扫帚畚箕拖把一应清洁工具,从底楼开始打扫。

底楼有两间常年落锁的空房间,若素从没有问过缘由,既然不用她进去打扫,若素乐得清闲。

打扫到客厅另一半做会客室用的地方,若素看见一部银灰色笔记本电脑,静静躺在茶几上。

若素抬头望一眼吃完小笼,正扒着电蒸锅打算趁她不备,再拿第二份的空虚,咳嗽一声,“空虚,笔电是你的吗?是的话先挪一挪,免得我擦桌抹地不小心碰到。”

空虚嘿嘿笑着缩回手,“笔电?不是我的。是帝玖向总务给你申请的。你工间休息的时候,可以上上网,解解厌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