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于他们,无疑十分不利。

若素不晓得安亦哲所谓“冒险”,到底指什么,然则她相信,安小二是不会打没把握的仗的。

下午若素没课,进图书馆查半天关于毕业论文所需要的资料,抬腕看一眼手表,时间已经不早,便收拾背包,戴上棒球帽,从图书馆从来,准备回家。

纽约扬基队棒球帽,灰色卫衣,水磨蓝牛仔裤,帆布运动鞋,若素走在校园里,十分低调。

衣服颜色要低调,尽量避开安静偏僻地带,迂回前进,不与陌生人交谈…若素在心里默默重复安亦哲教她的反跟踪要点。

还没有走出校门,若素接到电话,电话彼端是英老夫人和蔼亲切的声音。

“若素?我是英妈妈,我在邯郸路出口等你。”

若素对这位陪伴英老爷子一生,饱经风霜,优雅不改的老人,充满敬佩,这时听见她的声音,若素忙道,“好,我就快到门口了。”

挂断电话,若素加快脚步,走出外文学院大门,果然看见黑色红旗汽车停在校门口不远处。

在进进出出的同学来得及指指点点前,若素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车里。

司机将车驶离外文学院门口,若素在深色车窗里朝后望,看见有人追上来拍照。

“很辛苦罢?”英老夫人微笑着,问道。

若素想一想,“其实最苦的日子已经过去。”

英老夫人拍拍若素手背,“这样说起来,的确是。我随同孝国,就是你英伯伯,出访欧洲时,吃不惯西餐,又有时差,又担心失礼,神经时时刻刻紧绷,回到国内,最怕有评论说,英夫人哪里言行不妥。一夜睡醒,满嘴起泡。”

若素简直可以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精神高度紧张,表面还要维持优雅淡定的情形。

“后来孝国说,你陪我在牛棚里,吃不饱,穿不暖,三不五时被‘请’去交代问题,汇报思想,还要照顾孩子,操持家务,那么苦的日子,你都熬过来了,这点小事,怎么能难倒你?”英夫人望着若素,眼里是满满回忆,“我想一想,也是。那么苦都坚持下来,还有什么能难倒我?”

若素倏忽恍然,英老夫人,在开解她呢。

“英妈妈,谢谢你。”若素由衷感谢。

无论安氏一门也好,英氏一门也好,从来没有人问过一句她的旧事。

“若素,倘使说人言可畏,最后只有一死以示清白,那是最最傻的一种方法,不过是亲者痛,仇者快罢了。惟其你并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你越要挺胸抬头,坚强面对这些流言。迟早流言会得散去,而你也会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坚强更自信。”

若素轻轻握一握英老夫人双手,感谢这位历经风雨,优雅从容的老人,给她的鼓励与支持。与英老夫人所经历的苦难相比,她的遭遇,实属寻常。

“谢谢你,英妈妈,我会勇敢面对,好好生活下去。”

英老夫人笑一笑,“和媒体打交道,同参加外事活动,殊无不同。实在躲不掉,那么记得保持微笑,不用回答问题,由他去。”

若素听了,笑起来,“永远不给他们机会,拍到狼狈的一面。”

英老夫人嘉许地点点头,“呵,是。”

那一天,一路上,若素获益良多。

转天报纸上刊出评论员文章,质疑某些领导干部,不能齐家,何以治国?

措辞十分严厉激烈,大有将安亦哲点名道姓批评一番的意向。

安亦哲在首都,打电话回来,关心若素,“还撑不撑得住?”

若素笑,“我有军师出谋划策,你放心在首都办事。”

那边安某人沉沉笑,“呵,我白担心一场。”

若素不知恁地,忽然有心俏皮,“啊啊啊,老公,没有你我活不下去,你快回来,我一人承受不来…”

安某人听得“哈哈”笑,终于切实放下心,“我很快回来,你保持这种没我活不下去的状态…”

若素听得热血上头,啐一声“去死”,拍上电话。

回眸,不意看见妈妈微笑看她打电话的表情,脸色微微一红。

第三天中午,安亦哲风尘仆仆回到本埠,第一时间召开记者招待会,只做简短发言,不接受记者提问。

“这将是我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就我太太涉嫌□易遭到拘捕的传闻做出正式回应。我太太四年前,曾经因一桩国家安全事件,协助警方调查,接受问讯。并非如传闻所言,因涉嫌□易而遭到拘捕。请媒体不要继续散布不实消息,还我太太一个安静空间,不要打扰她的生活和学习,谢谢大家。”

然后甩脱记者穷追猛打,直接回家。

若素看见新闻时,安亦哲已经坐在家中饭厅里,捧着汤碗,埋头喝汤。

“在家千日好,出门半朝难。”他喝光一碗黄芪枸杞老鸭汤,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若素坐在沙发里,分神睇他一眼,“这样就结束了?”

安亦哲笑一笑,“不,这不过是开始。”

确实只是开始。

随后召开的本埠人大常委会,经过激烈讨论,最后经由投票表决通过,任命在本次防汛救灾过程中有突出表现的许治国为副市长,免去安亦哲的副市长职务。

安亦哲并未对这一任免提出任何异义,平静接受,并且自愿前往西藏,做援藏干部一年。

卜书记在会后找到安亦哲,“小安,这是常委会讨论决定,做出的正常职务任免,你有什么想法,不要埋在心里。何必这么冲动,跑去援藏?”

安亦哲淡淡微笑,“卜书记,谢谢你对我的‘关心’,我做出去西藏的决定,并不是一时冲动。”

卜书记望着面前这个清俊淡然的年轻人,倏忽觉得他虽败犹荣,自己的胜利感大打折扣。

最后卜书记伸手拍拍安亦哲肩头,“小安啊,这是个教训,以后做事要谨慎。婚姻大事,更不可以马虎。出去锻炼锻炼也好,一年以后回来,还会大有作为。”

安亦哲笑一笑,“借您吉言。”

走出卜书记视线,安亦哲对始终跟在他身旁的钱秘书说,“小钱,你有什么打算?是同我一起进藏,还是留在本埠?我相信许治国会知人善任。”

钱秘书想一想,挺起胸膛,“不就是进藏一年?我跟你一起去,安市。”

“我已经不是副市长,小钱你要改口了。”安亦哲笑起来,“不用和小史商量?”

想起女朋友,钱秘书郁闷片刻,然后将背脊挺得更直一些,“男人的事,女人不用管!”

安亦哲忍不住拍一拍钱秘书膀臂,“…键盘在向你招手。”

钱秘书泪了,安市你何必戳我罩门?

消息传得极快,未到晚间,安氏一门,已经知悉安亦哲被免去副市长职务。

安父打电话给儿子,“你想清楚了?”

安亦哲淡笑,“是,我想清楚了。”

“既然想清楚了,我和你妈妈就全力支持你,你放手去做罢。”

“谢谢爸爸。”安亦哲对父亲说。

“好好同若素说,免得她胡思乱想,觉得是因为她影响你的仕途。”安父挂断电话之前,叮嘱道。

安亦哲微笑,同父亲道再见。

回到家里,若素正在厨房忙碌,若素妈妈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见安亦哲进门,若素妈妈将电视音量调轻,拍拍身边沙发,“…小安…来坐一歇。”

安亦哲放下公文包,换上拖鞋,依言走过去落座。

“…小素不肯说…你告诉我…对你影响大伐?”

安亦哲同岳母相处日久,已经能理解这种掐头去尾的讲话方式,瞥一眼在厨房里忙得无暇分心的若素,微笑,“多少有一点,但不妨碍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您不用担心。”

“…小素会往…自己身上揽…”若素妈妈眼睛望向厨房,那里头是她出了事,总在自己身上找原因的傻女儿。

安亦哲深深凝望若素的身影,是,有人会得在事情发生后推卸责任,可是若素这傻女,却总是自责。

“这是她最最可爱的原因之一。”安亦哲对

若素妈妈说道。

“…你爱小素…”若素妈妈抓住重点。

安亦哲但笑不语。

若素端着菜,从厨房出来,看见安亦哲同妈妈坐在客厅里,微嗔,“你回来了?也不同我打招呼,我还有两个菜没烧。”

“你慢慢烧,我不急。”安亦哲站起身来,“要帮忙吗?”

若素摇头,示意他看一会儿电视。

可他的视线,却再没有自她身上挪开。

晚饭是两荤两素一汤,十一月,已经秋燥,若素熬了沙参玉竹瘦肉汤去火气,蔬菜也仅仅用开水焯熟,淋上调过味的芝麻酱,清爽好吃。另做了雪梨鲈鱼片与芦笋牛肉卷,都是清脆可口,鲜甜润肺的菜色。

安亦哲这顿饭吃得格外香甜,援藏一年,他会想念若素做的饭菜。

饭后若素妈妈洗漱休息,两人照例到北阳台,齐齐扒在阳台栏杆上。

“我今天被免职。”安亦哲望着外头,淡淡说。

若素一愣。

“我申请援藏一年。”安亦哲转过头,籍着夜色,微笑。

若素看见他微笑,气不打一处来,“这就是你冒险的结果?”

安亦哲抚一抚若素肩臂,“我下马,离开本埠,他们再没有理由,拿你的事大做文章。法律上一罪尚不两罚,何况当年事,我至清楚不过,你不过是无辜遭受牵连。”

若素想起英老夫人对她所说的一番话,想起杂志社诸人对她由始至终,不变如一的态度,想起学校里班主任鼓励的眼神,耸肩,“我当年已经被击倒过一次,不会被同一件事,击倒第二次。”

所以,你大可不必为引开媒体,自请援藏。若素在心里说。

他执起若素的手,放在唇边,吻一吻,“上次你说,让我给你一年时间,然后,我们要一个孩子。我恐怕要失约了。”

若素蹙眉,要提前?

安亦哲伸手抚平若素眉间褶皱,“今次,换我请你,给我一年时间。等我从藏区回来…”

若素蓦然凑上去,吻住安某人嘴唇。

如此星辰如此夜,喋喋不休,便太煞风景。

60

60、60.终章 柳暗花明又一村 ...

十一月底时候,安亦哲带同钱秘书,与一批援藏物资,先飞成都,再转机飞赴拉萨。

若素留在本埠,继续学习生活。

初时有个别媒体,还继续留意她的动向,可是不久,便被更劲爆新闻吸引全副注意,再没有人关注前副市长安亦哲太太。

在安亦哲援藏不久,中央派出专案组,到本埠对黑恶势力案件进行特别调查。由于安亦哲被免职而一度停滞不前的审讯工作,再一次受到关注。

中央下达最高指示,务必全力侦审此案,勿枉勿纵。

经过长达半年之久的调查侦办,专案组抽丝剥茧,从犯罪嫌疑人口中,获取大量有用情报,其中最具爆炸性一条,便是市委书记卜士贤之弟,本埠税务局副局长卜士崇,与黑势力勾结,帮助黑势力旗下运做的娱乐机构洗黑钱,从中收受贿款高达三千万之巨。

而卜士崇的职位,正是卜书记以权谋私,替他谋取的职务。

卜士崇被检举揭发后,已经遭公安机关逮捕,交由检察院起诉,开除党籍和公职,卜书记则被双规,继续交代问题。

听到这则新闻的时候,若素正坐在地铁里,从学校回家。

若素抬起头来,望向地铁车厢内的电视,微笑。

安小二,远在西藏的你,是否,已经料到会有今时今日?

地铁到站,若素随着人潮下车,走出站台。

外头是六月逐渐燠热的都市,大楼林立,路人行色匆匆。

若素手搭凉棚,挡住一缕西下阳光。

即便已经下午五时,太阳余威犹在,烤得人皮肤仿佛能“滋滋”冒油。

若素加快脚步,打算尽早冲进家门,喝一碗爸爸煮的酸梅汤消夏解渴。

若素爸爸已经正式从集装箱卡车货运公司退休,在距离临江苑两站路远的老公房底楼,分期付款,买下一套一室一厅三十余平米小公寓,稍做装修,将若素妈妈接去照顾。

二老对女儿说,“只得两站路,你想我们,散步过来都可以。我们自己住,大家都有个人空间,并不是觉得住在小安那里不自在。”

若素想一想,最后答应下来,可是她有条件,“我们每天要通电话,你们有头疼脑热,绝对不要瞒我,周末我要接你们过去吃饭。”

二老微笑应承。

只是若素仍然不放心,有时间总要往父母处走一趟,帮爸爸妈妈洗衣烧饭。

双休日若素一天在娘家,一天便去婆家。

公公婆婆对若素,一向亲切,大哥大嫂和小囡囡也都喜欢若素,没有人因旧事说过若素一字一句。

至于英生,曾经在专案组抵埠,跟进对黑恶势力侦讯后,笑谑老狐狸卜士贤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偏偏以为将安小二拉下马,便可以安枕无忧。奈何安小二冲冠一怒为红颜,置之死地而后生,索性自请外放,全程交由上头处理。

若素总觉得英三公子说这番话,看热闹的意味多些。

温琅较之英生,厚道许多,一边轻抚圆润肚皮,一边笑着安慰若素,“亦哲做事最稳妥,若素你不用担心。”

想一想,又说,“他们男人,爱一个人,便不在乎你有多少缺点。倘使不爱,即便你完美如女神,也敬而远之。他不会因旧事怪你。”

若素笑一笑,看着温琅的大肚皮,“是。”

若素不知她与安亦哲之间,算不算爱,可是,相处起来,还算融洽舒服,她已知足。

外间不知多少夫妻,人前看来伉俪情深,一转背便相敬如宾,各有各生活。

若素到家,放下背包,进厨房洗手。

若素爸爸听到声音,从天井里推若素妈妈进屋。

“小素,毕业论文答辩顺利吗?”若素爸爸看见女儿站在厨房里仰头喝酸梅汤,忍不住问。

若素一口气喝光一碗酸甜清凉的酸梅汤,放下碗,然后朝父母做一个胜利的手势,“顺利通过。”

二老听后,喜不自胜,若素爸爸忙将妻子推到客厅靠近厨房门前,“蔚娟,你和小素说话,我出去买菜,我们晚上好好庆祝庆祝。”

说罢,也不管妻子拉他衣摆,女儿在他背后叫他不用忙,便匆匆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