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潜伏(1)

赵影忍着痛, 咬紧牙关,双手交错方向拼尽了全力……

如果,她能逃出生天, 也要一辈子背负这个夜晚的血腥了吧, 会后悔吗?不,总比任人宰割强。

这些念头白驹过隙, 其实不过是几秒之间的事。

赵影身子拼命朝后仰,与那人角力, 而那人手中的匕首漫无目标地胡乱向后扎去。

一刀深。

一刀浅。

连赵影都不知道自己腿上究竟被划了多少道口子。

眼泪扑簌簌地掉, 一口气却始终憋着, 不敢松劲,她很清楚只要让这人挣脱了,下一秒自己就会被捅成马蜂窝。

不是他死, 就是她亡。

忽然,一声突兀的木仓响,子弹擦着他们身边不远处的船舷而过,磅的一声, 惊得两人俱是一怔。

因为殊死搏斗的关系,赵影和那人一样,根本没有注意到, 此刻近在船侧的船只到底是什么时候靠近的。

那是艘能容纳十来人的小型快艇,刚刚朝他们开木仓的人此刻正站在船头,整个人都隐蔽在船舱的阴影之中。

这么快就到了吗?

赵影前心后背都是汗,疼痛已经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阈限, 那条伤痕累累的右腿仿佛已经不是她的,手臂上的力气也越来越不济。

怕是……逃不掉了。

在被身前的人反身以胳膊压住喉咙,匕首的寒光近在眼前的那个瞬间,赵影恍惚地想,她终究没有能看到陆靳泓凯旋的那天,终究……没能为他披上白纱。

就在匕首要刺进她喉头的最后一秒,邻船的那个人竟又二度开木仓!

目标居然是那只持匕首的手腕。

金属利刃顿时掉落在地,那个骑在赵影身上的男人也立刻捂着手腕跌坐在一旁。

“BOSS要求货物‘毫发无损’,你没有听见吗?”

直到此时,开木仓的男人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英语,低沉而富于磁性,高高在上之余带着不容反抗的权威和冷漠。

本来已经意识涣散的赵影,忽然重新睁开了眼,挣扎着,朝向那人的方向看去——

他正从阴影中走出,月色下,男人轮廓鲜明的面庞,让她几乎怀疑自己是失血过多产生了幻觉。

他一首擒住船舷,长腿轻松地跨过栏杆,跃上了赵影所在的小船,一脚将地上的匕首踢开,对正捂着流血不止的手腕哀嚎不止的男人冷冷地说:“货物搞成这个样子,废你一只手,留你一条命,你该谢我。”

坎铎男人匍匐在地,敢怒不敢言,似乎真的受到天大的恩赐一般。

蜷缩在角落之中的赵影,松开捂着腿上汩汩流血伤口的手,想揉一揉眼睛,确定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幻象,可是手上的鲜血沾到眼睛上,立刻使得视线上如同蒙了上一层血雾,什么也看不分明。

“陆,”从邻船上传来妩媚的女声,用似笑非笑的语气说,“还耽误什么?快把‘货物’带过来啊,BOSS还在等着呢。”

“知道了。”他一边应声,一边向赵影所在的角落处走去,却在终于看清全身是血,蜷成一团的女孩的那一瞬,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

“陆靳泓——”那女人款步踏上船沿,露出一头金色的卷发和狭长的眼,正是奥娜,唇边挂着一抹嘲弄的笑,“怎么?难道对BOSS带给你的惊喜不满意吗?”

“……怎么会呢。”陆靳泓声音平板得不带一丝情绪。

没有人能看见他额头凸起的青筋,和起伏的喉头,更无人知道他用了多大的毅力,才忍住向匍匐在脚下的男人开木仓的冲动。

他铁青着面色,唇抿得死紧,一步一步走上前,看见赵影正用血糊糊的手拼命地揉着眼睛,似乎在试图努力地看清他的脸。

他咽下了溢上喉头的千言万语,蹲下身,将她横抱起来。

那个已经尽力轻柔的动作扯开了赵影腿上的口子,她疼得脸色苍白,额头挂满了汗,混合着止不住的泪水和血污,看上去狼狈得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模样。

陆靳泓的手臂在发抖。

可他知道,奥娜正在观察着他的反应。

她也好,阮郑辉也好,一直以来都在试探陆靳泓对这个初恋的感情,他们想知道,他的底线和死穴。

而诚如他一直在努力的,埋藏起对赵影的在乎,才是对她最好的保护。

但世界藏不住的只有两样东西,伤风的咳嗽,和眼底的爱。

陆靳泓想,他到底还是不够成熟,害了最爱的人。

大概是因为抱着自己的人没有发出声音,视线模糊的双眼又看不清他的轮廓,被陆靳泓抱在臂弯的女孩双眼无神地抬起了手。

脏兮兮的手指触碰到陆靳泓的喉结,然后指尖向上,一点点沿着他冒出胡茬的下巴,攀上他的脸颊,摸过他的唇,鼻梁,眼睛……最后,终于无力地垂了下来。

嘴角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她终于闭上眼,脑袋软软地靠上他的肩,仿佛终于完全放下心来。

陆靳泓抱着失去意识的赵影,从小船登上快艇,奥娜就站在原地,看见从赵影的裤管里一滴滴坠在甲板上的鲜血时,似乎也怔了一下。

“我去给她简单包一下。”陆靳泓脚步也没停,抱着人弯腰进了船舱。

奥娜脸上原本挂着的笑渐渐无影无踪,眯起眼,踩上船舷。

对面小船上,手腕中弹的男人刚刚挣扎起身,还没缓过劲来,忽然听见手木仓上膛的声音,一抬头,才发现阮氏的那个心狠手辣的霸王花正拿木仓口指着他。

“……别,别……”他慌得话都说不出来。

奥娜的眼里没有半点温度,枪口向下,食指微弯。

那人顿时单膝跪倒在地——大腿中了弹。

“这是你弄坏‘货物’的惩罚。”说完,奥娜看也不看那人一眼,吩咐左右,“回程。”顿了下,她看了眼船舱,“……全速。”

舱内没有床,只有木质的长椅。

瘦小的身体被平放在椅子上,血水很快就透过裤子,染上椅面,一滴滴滚落。

赵影昏过去了,却还紧紧地蹙着眉头、冒着冷汗。

陆靳泓打开医药箱的手指发抖,扣了三次,都没打开搭扣。即便是面对最凶险的手术,他也从来没有慌成这样过,深呼吸,闭眼,可还是没有用。

眼睛一闭,那张满是血污的小脸就出现在眼前,完全失控。

陆靳泓沿着裤管剪开她被血濡湿的裤子,淋漓的伤口在雪白纤细的腿上,道道如刀割心。

快速地清洁了双手,又用纱布开水替她清创,那些深深浅浅的刀口终于清楚地呈现在他眼前,尽管,很快又有新的血涌出。

万幸的是,没有伤及动脉,所以血流虽然多却不至于泉涌,最深的一道翻开了皮肉,与少女白皙的肌肤形成鲜明的对比。

用双氧水消毒的时候,刺激的疼痛令昏迷的赵影发出断续的呻|吟,咬住了唇。

陆靳泓慌忙找东西给她含住,怕她在无意识中咬破舌头,可是手边除了已经脏污的纱布,别无他物……

当奥娜聊开帘子进舱内的时候,看见的就是紧闭双目的小姑娘正无意识地咬着男人的左臂,而被咬的人面色惨白地一手忙碌固定纱布,就像那些血是从他的体内流逝一样。

“用这个。”

奥娜递来一块干净方巾,见陆靳泓腾不出手来,干脆替他掰开赵影的下巴,用毛巾取代了他的手臂。

他浅灰色的布衫衣袖上已经渗出了血迹。

左手自由了,陆靳泓立刻以手指按住最深的那道伤口上方的某点,用尽全力地按住,对手臂的伤浑然不觉。

“这她怎么样?”奥娜问。

陆靳泓的汗从额头滴落,掉在手背,就像压根没有听见奥娜的问话。

奥娜靠在船舱壁,抱肘旁观。

认识陆靳泓已经两年多,组织里关系复杂,各种势力为利益打起来根本不计后果,木仓伤,刀伤,乃至烧伤……有什么他没见过,没救过?几时见他这般如临大敌过。

阮先生预料得没有错,就算陆靳泓再怎么想假装对这女孩不过是走肾,也藏不住泄露的真心。

奥娜垂下头,用手指将左边的卷发往脸颊处一遮,挡住了左脸丑陋蜷曲的疤。

*

陆靳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他使尽所有办法想让自己脱离梦境,却依然沉在梦的底端,失去了对身体的把控力。

眼前的场景,他记得很清楚。

那是两年半前的夏天,他和楚瑜刚刚被调入代号“爵士”的维和部队,前往正处于战乱中的南亚小国坎铎,执行维和任务。

因为时局复杂,多方势力相互博弈的结果,就是总有人员遭受不明攻击,而且无法确定攻击者是谁,甚至,无法确定受害者所属。

那天,烈日当空,战区早已罕有人烟,在空袭之后,陆靳泓和几个同僚例行开车在营区附近巡逻,以确保需要救护的人能及时获救。

一切的开始,就在那个午后。

遭到轰|炸侧翻的吉普车,已经没有生命迹象的乘客,和在不远处身受重伤,昏迷不醒的不明男子。

如同从前“爵士”成员们所做的那样,陆靳泓把这个男人带回了营地,经过将近十小时的漫长手术和长达一周的抗感染留观之后,这个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男人总算被救回了人间。

他自称阿辉。

陆靳泓记得很清楚,当时他作为主治医生每天晨训之后都会去查看阿辉的伤势,好在,病人年轻力壮,除了烧伤留下的疤痕一时难以愈合之外,其他各项生命指标都恢复得非常好。

事发的那天清晨,那个阿辉向陆靳泓提出想去晒一晒太阳,问他可不可以推自己在医疗所外的旷地走一走。

陆靳泓答应了。

后来,陆靳泓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当时拒绝,后来的事还会不会发生。

会的。每当他自问,答案都是肯定的。

陆靳泓推着轮椅,两个人在太阳地里闲聊,阿辉问他为什么会当医生?

“因为想救人。”他记得自己这么说。

“那为什么要当军人?”

“因为想保护人。”

“保护谁?”

陆靳泓不记得自己究竟有没有回答,或许回答了,但对方大约没有听见。

因为就在他开口的那一秒,尖叫与木仓声四起。

医疗所突然被一群荷木仓实|弹的蒙面人包围,不分青红皂白地一通扫|射。

营地本就是收治伤患的地方,无论哪方势力都没有理由攻击这里,所以尽管有执勤中的分队,人数上却完全被碾压……

当陆靳泓赶到的时候,一切已成定局。

“我记着你的救命之情,”那个叫阿辉的男人被蒙面人保护在中央,说话的时候眼神像捕猎的鹰,“所以不会伤你,不过下一次见面,也许就要兵戎相见了。但愿没有那一天,再见,最好再也不要见。”

直到消息传回国内,经过技术比对,才确定了这个自称阿辉的男人,就是全球赫赫有名的金组织头目的独子,阮郑辉。

金组织游荡于第三世界国家的军|火、药品供应商,没有原则没有立场,金钱就是他们的原则和立场……国际通缉多年,却始终没有抓到过真正的头目。

三天后,陆靳泓跪倒在牺牲战友的遗像前,整整一个清晨,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看着自己的手,是这双手把魔鬼从地狱拉回人间,他的同仁战友们的无辜丧命,从某种程度上都是由他而起。

楚瑜来劝过他,其他人也陆续来劝说,“这不是你的错,你不知道他是阮郑辉,更不知道他们为了带走他,会这样丧心病狂。”

可是这都没有用。

陆靳泓始终跪在灵堂,一言不发,直到被人按住肩。

来人说:“你是个军人,是个男人,你的天职是守护脚下的土地和身后的亲人,而不是耽于过去。你跪在这里多一秒,阮氏,金组织就多一秒逍遥法外,继续害人。陆靳泓,这是你想看见的未来吗?”

“不是。”

当然不是。陆靳泓斩钉截铁地回答,看着“爵士”的指挥官骆镇南脱下军帽,向遗像上一张张年轻的面孔行礼。

“那就站起来,陆靳泓,这个仇,只有你能为他们报。”

那之后,曾经名冠坎铎,甚至勋章满胸的陆医生开始成日酗酒,烂醉如泥,枉顾军法,甚至宿醉上岗,误诊连连……直到,终于被开除出军籍。

无论谁去求情,军令如山,已不可改。

一颗曾经明亮的星,就这样堕入尘埃——在所有人看来。

陆靳泓没有回国,流连在达坎的酒吧,日夜买醉,直到终于有一天,一个金发女人手持酒杯坐到他身边,眼神妖娆:“怎么,我们的金牌医生看起来有点落落寡欢,喝一杯如何?”

她从袖口露出的手腕上,一簇抽象的鹰翼纹身若隐若现。

陆靳泓举起酒杯,与她的相碰:“荣幸之至。”

*

一声微不可闻的呻|吟。

陆靳泓紧蹙的眉头动了动,想从梦境中挣扎出来,却还是痛苦地沉浸在梦魇中。

“……陆,陆靳泓……”

虚弱的声音,低得像什么小动物的哼唧,却成功地把陆靳泓从不堪回首的梦里成功拉扯出来。

在门边木椅上盹着的陆靳泓一下惊醒,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床边。

床上头发披散,面色白得像纸一样的女孩儿刚刚睁开眼。

小鹿似的雾蒙蒙的杏仁眼,用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他。

陆靳泓低下头,躲开了了这道询问的视线,伸手拉开她的被子,查看伤口,就好像对待他的每一个病人那样。

只是,当她开口的时候,他的手指明显颤了一下。

“疼……”她轻声说,猫撒娇一样的气息柔弱。

陆靳泓合上纱布,公事公办地说:“没有发炎,没伤到动脉,很快就会好的。”

“陆靳泓,我说……我疼。”她重复了一遍。

陆靳泓不得不正视她,只见她手放在左胸口,眼睛盯着自己,仿佛在告诉他,疼的不是伤口,是她的心。

陆靳泓重新替她盖上被子,落在床沿的手死死地攥住围栏,面无表情地说:“那个‘掮客’身强力壮,你根本不是他的对手,硬碰硬,吃亏的还是你自己。”

掮客。

赵影忽然想起,在SK在建的救助站外遇见的那个孩子和背后的男人。

那时宋彦似乎说过这些人是掮客,只要有钱,什么都做。

电光火石间,赵影明白了自己的行踪缘何会被阮氏所知。她看向陆靳泓,试图从他的眼睛里探看,他的话是否在暗示她。

可是,陆靳泓深邃的眸子如同深潭,什么也没有。他垂着眼睫,继续说:“人贵有自知,希望你在这里老实待着,别给我惹麻烦。”

“这里是哪里?”

“别多问,别多打听,把你做记者的那些职业病都丢了,”陆靳泓说,“我不希望看见救过的人死在这里。”

说完,他转身就要离开,赵影想喊他,刚一起身扯动了伤口,疼得跌了回去,声声吸气。

陆靳泓的脚步一顿,强忍着没有回头。

“陆,想不到你对青梅竹马的小女朋友居然这么狠心。”一个斯斯文文的声音从房间外传来。

那是个穿着纯白立领衬衣,灰黑色布裤的男人,三十来岁,头发偏分,鹰钩鼻,金属框眼镜后是一双老鹰样精明的眼睛。

他身量不高,很瘦,是坎铎这里最常见的体型,放在人群里容貌或许毫不出众,但只要与他对视过的人,都会很快明白:这是个狠角色。

阮郑辉。

赵影立刻意识到,这个男人就是引发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金组织的二代头目,阮郑辉。

陆靳泓背对着赵影,刚好将阮郑辉拦在门口,冷声问:“郑辉,你怎么有时间来?奥娜不是说,今天有跟‘土狼’的大交易?”

阮郑辉扶了扶镜框,嘴角噙着温和的笑容:“生意的事都是小事。你的事才是大事,我听说赵小姐被请回来的路上受了点伤,特意来看看。”

陆靳泓说:“她鲁莽惯了,得罪了掮客,自己找的苦头,怨不着别人。”

“这话说的,”阮郑辉笑着拨开陆靳泓,走向赵影的床边,看了眼病容憔悴的女孩,似笑非笑地说,“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何况,你俩还是多年的男女朋友。”

“早就分手了,而且一直是她粘着我,甩不掉而已。”陆靳泓背对着他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