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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应声走上去。

莲花香炉内熏着苏合香,淡淡的白烟升腾而起,气味清芬。书案上堆着一些书卷,小安子在一旁研磨,看起来好像傅谅正在用功的样子。

傅谅打量着我的脸色,道:“玉琼,你看起来怎么闷闷不乐的?”

我摸了摸脸,道:“哦,没事,外面有点冷,冻的。”小安子机灵地奉上热茶,我端起茶杯暖手,问道:“殿下今天做了什么功课?”

“我想把武经七书重新温习一遍,上次的笔记做得有些马虎,这回认真做一遍。温完之后再读战国策史记这类史书,我想在年前把落下的功课全都补上。”他托着腮,大眼睛眨巴了几下,懊恼道:“现在开始发奋也不知还来不来得及,哎,都怪我以前总偷懒,不爱学习,如今父皇病倒了,我才觉得好对不起他老人,呜…”

心下不禁动容,既有惋惜又有感慨。

惋惜的是,皇上病重,皇位更迭在即,他现在努力还有何用?临渊羡鱼,到底为时晚矣。

感慨的是,他生在帝王家中,却还能保持一颗善良纯孝的心,实在难能可贵,皇上这么多年没有白疼他。

我温声安慰他道:“当然来得及。殿下,您的孝心,皇上一定能感受到。”

他叹气,“希望如此。”

沉默半晌,我斟酌着开口,道:“殿下,其实我有狐臭…”

他凑过来,在我胸前(喂→_→)乱嗅一通,茫然道:“没有啊。”

我坚定道:“我有,只是衣服穿得多!”

“可是我夏天也没闻到啊。”

我:“…”好像是有点扯淡。

“哦!我知道了!我听宫里的嬷嬷说,有缘之人闻不到对方的狐臭。”傅谅嘿嘿笑了几声,得意道:“一定是咱们俩有缘!”顿了顿,又一脸真诚地补充道:“不过,就算你真的有,我也不会嫌弃你的!”

我真是感动得要流泪了…

我仍不死心道:“我晚上睡觉打呼。”

“打呼?没关系,我睡眠质量特别好,就算是在我耳边敲锣打鼓,我照样睡得香。是吧,小安子?”

小安子如捣蒜般点点连头,还向我露出了一个极其暧昧的笑容。

等等,这段对话怎么听起来怪怪的,仿佛哪里不太对?

我扶额,决定祭出大杀器,道:“那个,我有隐疾。”

傅谅一脸紧张,“什么隐疾?”

“我、我…我月事不调,大夫说不容易受孕…”说完我就后悔了,犯得着这么诅咒自己吗!我呸,童言无忌!

我以为这样准能吓退他,孰料,他却满不在乎地挥手,笑道:“嗨,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病呢,吓我一跳。太医院新来了一位孙大夫,是齐国出了名的妇科千金圣手,人称‘送子观音’天下没有他治不好的妇科病!小安子,请孙大夫抽空去戚大人府上请脉。”

小安子得令,飞快地跑了。

真的要哭了。

傅谅望着我,清隽的眼中写满疑惑,莫名其妙道:“玉琼,你今天到底怎么了?以前没听说你有这么多毛病啊…”话至此处,他忽的一怔,试探道:“是不是父皇对你说了什么?”

我作毫不知情状,摊手道:“没有啊,皇上说什么了吗?”

傅谅一本正经地摇头,矢口否认:“没、没什么!”话虽说得理直气壮,目光却是掩饰不住的闪躲。

这货的演技比起傅辰简直差太多,话说回来,怎么感觉他比我还紧张…他有什么可紧张的?

我干巴巴地笑了几声,道:“微臣真的没什么,随口聊聊嘛,哈哈哈…那个,殿下您继续用功吧,微臣先告退了,有空记得多去昭阳殿陪陪皇上。”

他终于放下心来,满口答应。

入夜,天气转晴,云开雾散,一轮朗月高悬中天。

花园中,茶梅开得正好,皎洁的月光映着粉色的花瓣,愈显清盈。我趴坐在竹藤榻上,裹着绒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啊古难全…”我满腹心事地叹息一声,仰望天边月,心里愈发惆怅,“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如何长久,如何婵娟?”

常叔快步走来,道:“小姐,太医院孙太医奉太子之命过府为您请脉。”

嘴角一阵抽搐,这效率…

我说:“就说我休息了,请他喝个茶,给些赏钱,打发走吧。”

常叔道是,示意身旁小厮照办。

“常叔,你说,怎么才能让一个喜欢的人不喜欢你呢?”

我前思后想,其实吧,我纠结的根源就在于傅谅说他喜欢我。依我对皇上的了解,他之所以会让我选择,恐怕心里早已打算废掉傅谅的太子之位,改立傅惟。他不忍伤傅谅的心,想要尽量弥补他。否则,他直接给傅谅和妍歌指婚就是了,何必费这么多心思。

常叔一怔,道:“小姐,您是在说太子殿下吗?”

我惊道:“…有这么明显吗?”

他沉重地点了下头,“基本上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

我欲哭无泪道:“皇上说,要想傅惟登基,我就得嫁给傅谅,要想傅谅登基,我直接收拾细软走人,怎么办?”

常叔凛然道:“千万不能让太子殿下即位,否则戚家永无昭雪之日。”

“这个道理我当然明白,我本来也想,索性直接将当年的事和盘托出,拿出证据,求皇上做主。可仔细想想,仍觉不妥。皇上重病,皇后虽不知道实情,但多半心里是有数的,她不会毫无防备。况且突厥人尚在京城,她有靠山,若我们将她逼急了,我怕她会做出对皇上不利的事。”

常叔沉吟道:“眼下晋王不在朝中,您不如拖延几日,等王爷还朝后再与他商量对策。”

我想了想,点头道:“是啊,也只好这样了。”

建康业已攻下,只需与宋容书敲定具体投降事宜。那么距离他回来,应该不会太久了吧…

不要让我等太久。

因皇上卧病在床,需要静养一段时日,早朝暂时取消,大小事宜总决于丞相和各部尚书,只有前线战报必须交由皇上亲自过目批示。

傅惟入城后,当即发布安民告示,申明齐军纪律严明,战争期间,绝不会发生打家劫舍或是烧杀抢夺之类的事,百姓可安心照常生活。杨夙也释放了所有从上游郡县抓来的俘虏,连那些猫猫狗狗都就地放生,或是交由建康百姓领养。

当夜,傅惟与宋容书促膝长谈。宋容书提出投降条件,要求齐军不伤害他和张贵妃的性命,并封他一个闲散侯爷,让他逍遥度日。作为回报,他同意以手书招降各地方剩余的宋军,并将妹妹容华公主献予齐皇为妃。傅惟欣然应允。

招降后,宋国绝大部分郡县愿意归顺,姑苏、湘州等地的宋军将领拒降,遭到秦虎和刘恩的强硬镇压。

傅惟此举只为向宋国百姓昭示一点,那便是——降者昌,逆者亡。

一切处置妥当后,傅惟将于十月末班师回朝,留秦虎驻守江南,防止叛乱再次发生。

常言道:“人逢喜事精神爽。”

宋国归顺之后,皇上心情大好,病情渐渐得到控制,开始有了好转的迹象。太医院院使说,若照此趋势发展下去,莫说再活一年半载,三年五年都不是问题。

这日,我听完战报,照例去东宫检查傅谅的作业。这货最近相当用功,据小安子说,那简直是头悬梁、锥刺股,三更灯火五更鸡,连上茅厕都要捧着一本书。

回廊下,三名宫婢快步走来,看模样是太和殿的人。为首的宫婢伸手拦住我的去路,恭声道:“少傅大人,皇后娘娘有请。”虽说是请,眼前这三人却分明是你不去也得去的架势。

元皇后?她又耍什么花样?该不会是发现了我的身份,想要杀人灭口吧…#

我暗自狐疑,面上微笑道:“劳驾姑姑带路。”

“这边请。”

太和殿。

元皇后倚在小几旁饮茶,华贵中若带一丝妩媚,娴雅中透出几分高傲。虽然铅华洗净,却仍是美得纤尘不染,明眸皓齿,肤白胜雪,完全看不出已年近不惑,也难怪皇上宠她宠了这么多年。

宫婢将我带入殿中,转身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看着她,心里冷笑了无数次,终是深吸一口气,行礼道:“微臣戚玉琼拜见皇后娘娘。”

她微微笑道:“少傅大人,过来坐吧。”

我依言坐下,她亲手替我斟了一杯茶,递给我道:“久闻少傅大人喜爱茶道,最近天气转冷,本宫这里还有一些祁门红茶,少傅大人尝尝看。”

“多谢娘娘,微臣惶恐。”我忙接过茶杯,细闻一番,复慢慢饮下,笑道:“茶色红艳明亮,茶香鲜甜清快,回甘无穷,应是礼茶中的极品。”

“大人喜欢便好,待会儿带些回去,本宫平时不喝红茶,放着也浪费。”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女人突然对我这么好,想必是有所企图,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于是顺势答道:“多谢娘娘赐茶。只是微臣无功不受禄,实在惶恐。”

“这些年来,你尽心辅佐太子殿下,怎会是无功?本宫给你,你收下便是。”元皇后笑说,不紧不慢地上下打量我,道:“少傅大人今年多大了?”

“回娘娘,微臣今年将好二十。”

“二十,本宫像你这么大时,太子都会喊母妃了。”

这话几个意思?怎么有种要包办婚姻的感觉?

元皇后轻拍我的手,堪堪教我鸡皮疙瘩掉落一地,偏生我还要做出感动流泪状,我也是想给自己的演技点个赞。

“你养父戚公公殡天多年,你一介女流,无依无靠,又要操心朝政,想必过得十分辛苦吧?不如由本宫做主,为你指一门婚事,毕竟能有个体己的人在身边照料陪伴,比一个人强百倍。你放心,本宫绝不会亏待你。”

果然!

我开口:“微臣…”

然,元皇后却根本不给我说话的机会,继续道:“本宫听说,你与元君意甚是投缘,你对他心存爱慕,是不是?元君意的确不错,生得一表人才,又才情洋溢,与你十分般配。不知你有没有听说,他是突厥前任族长元曦容的独孙,承袭南王爵位。你若嫁给他,便是突厥的南王妃。”

我差点没绷住一口茶喷出来,好在我演技过硬,迅速捂住嘴巴,表现得既惊讶又害羞,内心却像是有一万只神兽呼啸而过,瞬间掀起狂风暴雨,根本无法淡定…

这鸳鸯谱点得未免也有点太夸张了吧!我爱慕他个鬼啊,我嫌弃他还来不及好吗!还一表人才,还才情洋溢,依我看,是猥琐无赖、故弄玄虚还差不多!

最近到底什么情况?我红鸾星动了?怎么谁都想帮我安排婚事?

我强自镇定片刻,低头羞赧道:“皇后娘娘,您误会了,微臣与元公子只是朋友之交,并没有男女之情。元公子贵为南王,微臣实在不敢高攀。”

元皇后显然有些失望,但她仍不死心,又劝我道:“元君意是个不错的孩子,他不会亏待你的。本宫也曾问过他,他对你印象很是不错。现在没有男女之情不要紧,只要有媒妁之言便成,感情是可以慢慢培养的。本宫在嫁给皇上之前,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婚后照样琴瑟和谐,鹣鲽情深。”

那么我只好将皇上搬了出来,道:“不知皇上的意思?”

元皇后似是胸有成竹,“这个你放心,本宫自有办法说服皇上。”

皇上都想把我许配给傅谅了,我还不信你能说服他。

我干干一笑,道:“皇后娘娘的好意,微臣心领。只是这毕竟是终身大事,恳请娘娘给微臣几天时间考虑一下。”

元皇后满意地点头,笑道:“当然可以。本宫相信,你不会让本宫失望的,对吗?”

言下之意你不嫁也得嫁了。

我呵呵哈哈糊弄了几句,便起身告退了。

第35章 此事古难全(3)

什么叫“不是冤家不聚头”,那便是我刚走到宫门口,很不幸地撞上了正四处闲逛的元君意。

“戚大人,真巧。”他薄唇勾了勾,作势要走过来。我忙不迭后退三步,警惕地环顾四周,确定无人经过,才道:“你别离我太近,若是被人知道了不知又要传出什么怪力乱神的谣言!”

元君意闲闲笑道:“谣言早都传遍了,就算你现在告诉所有人,你我清清白白,从未暗通曲款,你觉得会有人相信吗?”

我:“…”听起来竟是有理有据,无法反驳!

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偏生他还表现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气不打一处来,悲愤道:“还不都是因为你!那日在昭阳殿外调…咳咳,总之就是你没事靠我那么近干什么!”傅辰也是个嘴大的玩意儿,又素来看我不顺眼,上次被他撞个正着,还不知要怎么造谣生事呢!

“是吗?”元君意摸了摸下巴,煞有介事道:“我怎么记得,谣言的开端好像是戚大人带着衙香来瑶山别院找我啊…”

我猛然一噎,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原以为戚大人是个聪明人,没想到竟会为这等小事烦恼。所谓清者自清,相信你的人,自然不会相信谣言,而相信谣言的人,想必你也不愿搭理,所以,无论谣言传得多么荒唐,与你又有何干呢?还是说…”他负手走近两步,眸光灼灼,意味深长道:“你不是怕‘被人知道’,而是怕‘被有些人知道’?”L

我当然知道他话中所指,笑道:“是又如何?如你所言,清者自清,我有什么好怕的。”

“那就好。”

我说:“听说,你跟皇后娘娘说,你喜欢我?”

元君意讶然挑了下眉,失笑道:“可能吗?”

看他的反应,应当是对此事毫不知情了。我放下心来,释然道:“那你去告诉皇后,你不喜欢我。”

他饶有趣味道:“为什么?”

“皇后娘娘方才召见我,说要为你我指婚,还说你我十分般配,是天作之合什么的…”我在心里默默地补了一句: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元君意听得一愣,旋即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唇畔地笑意再深三分,眸中涟漪不绝,道:“我说她找我做什么,原来竟是为了这件事。”

“她也找你了?”

他扬起手中的帖子,道:“昨晚我就收到帖子了,让我今日午后去太和殿一趟。我还纳闷,她无缘无故招我进宫究竟所为何事,没想到竟是想为你我牵红线。不过,仔细想想,倒也在情理之中。”

我不解道:“此话怎讲?”

“皇上与元睿早已达成共识,妍歌定是齐国下一位皇后。如今太子式弱,其他几位皇子为了增加手中的夺嫡筹码,皆是绞尽脑汁想娶妍歌公主为妃,各位贵妃也在暗中活动。唯独皇后端坐太和殿,八风不动,难道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思忖一瞬,点头道:“好像的确是这样。为什么?难道皇后娘娘不想让太子登基?”

“当然不是。”元君意看似闲庭信步地转了一圈,实则暗中观察周围是否有人窃听。他收回视线,不紧不慢地走近我身旁,凑到我耳畔轻声道:“皇后只是不想让太子娶妍歌。”

我愈发困惑,“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皇上同意将下一任皇后的位子给妍歌坐,很明显是想拉拢突厥。如今晋王拿下江南,天下一统只是时间问题,皇上的野心不小,不会就此罢手。齐国若想西征西域室韦,势必要与突厥联合。突厥现有五十万铁骑,皇上一定以为,调兵虎符在突厥王手上…”

说话时,他一手虚扶着我的肩膀,另一手握着玉骨扇,微微颔首,下巴几乎要贴到我的耳朵上,姿势怎么看怎么暧昧。此时若有人从旁经过,必定会以为我俩在悄悄说什么情话。

果然谣言就是这么来的…

心下骤然一紧,我迎上他的目光,隐隐猜到了那个答案,“调兵虎符不在突厥王手上,难道…”

他哗的打开玉骨扇,轻轻摇了几下,笑得优雅而疏狂,“在我手上。”

“原来如此。”我缓缓点了下头,严肃认真道:“壮士,请收下我的膝盖!”

他噗嗤一声笑了,打量我道:“戚大人,第一次发现你这么有趣。”

我谦虚地拱手,“一般有趣,一般有趣。”

“其实此事牵扯到突厥的内政,说来十分复杂。突厥出生游牧民族,至今保留八大部落,八大部落之中,有六部是效忠我的祖父元曦容,只有两部听命于突厥王。这块调兵虎符非但能调动五十万铁骑,还能号令六部勇士。祖父临终前将虎符传给了我,突厥王几次三番想要从我手中夺去,却又不敢伤我性命,所以一直都没有成功。这件事只有皇后知道,而皇上不知道。突厥王这次把妍歌送来,也是想借齐国之力对抗六部。”

那皇上岂不是成冤大头了吗?我暗自唏嘘,由衷道:“说到玩心眼,果然还是皇后娘娘更胜一筹。”

“你是东宫幕僚,倘若与我联姻,我自然而然也就站到了太子那边。”元君意放开我,俊脸上浮起一丝讥嘲,轻嗤道:“皇后这如意算盘,打得可真是不错。”

我重重地拍了下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说得不错,所以我绝对不能嫁给你!”

眼底急速闪过一道锋芒,元君意一瞬不瞬地将我望着,笑意丝毫不减,“哦?这么说来,你不想让太子即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