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林在外听见屋里动静,慌了片刻,便说去茅房,出了廊道没命的往丁氏房里跑。她虽然不喜欢丁氏,但是她总算是对秋娘好的。

丁氏一听,急忙往清心院去。到了回廊,步子放缓,只当是不经意来同婆婆唠嗑。

进了屋里,秋娘已瘫在地上,发髻凌乱,隐约可见嘴角有血。丁氏心头微惊,俯身稍稍拦住那仆妇:“再打可就死了。”

仆妇不敢动手,怕伤了她。丁氏见她收手,这才走到慕夫人旁,欠身问安:“动怒伤身,母亲可要爱惜自己的身子。”

慕夫人说道:“她这亲娘不会教孩子,我让她将成成送你那去,她竟死活不愿。可就算她不肯,这事儿也定下了,轮不到她做主。真以为定远疼她一些,就可以翻天了。”

丁氏可算知道为什么平日温顺的秋娘会抵死不松口了,她也是做娘的人,知晓其中缘故。面上看着好,可这实际就是隔着一堵墙的骨肉分离了。好好安慰一番,慕夫人才消气。丁氏趁机让秋娘回屋。

慕宣回来,已是夜深。见丁氏还未睡,说道:“日后你也不必等,等了又如何,不等也无妨。”

丁氏笑意浅浅:“只是惯于晚歇罢了。”成亲这么久,也瞧得出他的一点心思,她偷偷打听过的,凤娘以往也是必定要等到他方肯睡下,但他的态度,一个是欢喜,一个是淡漠。自己就是占了淡漠。

为他宽衣后,丁氏低声:“母亲今日提了一事,要将成成放我这里养。”

慕宣意外道:“为何?秋娘带的不好?”

“不知怎的,母亲说秋娘不擅养儿,约摸就是…说秋娘出身不好,秉性不好。秋娘不愿,母亲也气的不行,心意已决,如今成成正在偏房睡着。”

慕宣默然片刻:“给你带着也好,日后于孩子好。”

丁氏没有捅出婆婆让人掌掴秋娘的事,背后说婆婆的事,不是她该做的。只是同为母亲,她也想将孩子还给秋娘,那模样,实在可怜:“您若得空,也寻个时候去看看妹妹吧,近日身子不大好的模样。”

委婉一提,也不知他会不会去。婆婆已经下令半年内不许秋娘进这院子,是铁了心要让成成和她亲娘情分淡些。秋娘不能来,她只能旁敲侧击让慕宣去看她。

“身子不好让大夫多去看看,我这几日都要去大校场,不得空。”

说罢,已躺身睡下。看的丁氏心凉,若她非妻,下场也跟秋娘一样吧。

慕正林听说兄长住进了自己的院子,很是不满,一起身就闹脾气不肯穿衣穿鞋。闹的丁氏过来瞧,他见面便说道:“凭什么让个脏东西住进这来?母亲为什么不问过我?这院子又不是只有您和爹爹一块住。”

丁氏听他出言不逊,像足了婆婆,婆婆素来宠他,什么都顺着他。在儿子眼里,听的只有他祖母,怕的只有他父亲,她这做娘的,几乎没地位,也都是婆婆那连带影响的。

她坐到一旁,拿了衣裳过来,说道:“你哥哥过来,也是你祖母的意思,你若不愿,同你祖母说就是。”

一听是祖母的意思,慕正林不好说话了,很是厌烦:“吃住都一起么?”

丁氏淡声:“嗯。”

慕正林轻笑:“凭什么,跟个奸生子走在一块,是要丢我的脸么。”

丁氏手势一顿,没有言语“伺候小少爷穿衣”,说完就起身走了。到了外头,对那最年长的嬷嬷说道,“若是再让我听见小少爷嘴里说奸生子三个字,我便先拧你的舌头。”

嬷嬷颔首弯身:“这是小少爷从别处听来的,同别家府邸的孩子一块玩,奴婢们也管不住呀。”

丁氏轻叹:“慕家就两个男孙,日后还要扶持共进的,不比女辈要往外嫁。不过就两兄弟,怎的这样生分。”

嬷嬷悄声:“可不就是因为夫人总在小少爷面前轻视秋娘母子造成的。”

丁氏不多语,依照儿子的脾气,铁定是要欺负立成。

果不其然,慕立成早早起身,在院子见到弟弟,走过去同他说话,却遭了好几回冷眼。

“快滚回你的泥巴窝里去,别脏了我院子。”

慕立成顿了好一会,见下人面面相觑,憋红了脸:“我不脏…”

明明比他长一岁,气势却弱的不行。慕正林小小的脸冷笑起来更似带剑,充满鄙夷:“你姨娘会用手段,你也会,她抢了我爹,你也想抢了我娘。可你想的太好了,有我在一日,休想!”

慕立成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乱七八糟的,不过下人隐约也说过,当年他娘亲确实好像做过错事。不然他爹也不会总是不来他们院里,对他也很冷淡。当面被人戳伤自己的亲娘,慕立成的脸急的更红:“弟弟不要乱说话,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慕正林捧腹:“一家人?你亲娘的卖身契还在我娘手里,将她卖了都不是错事。你别痴心妄想,自抬身价。”

慕立成尴尬的不知说什么是好,好不憋屈。

见他无话可说,慕正林这才高兴了些,领着一堆小厮婢女走了。只剩慕立成傻愣半日,难受的不行。

秋娘卧床三天,才终于能下地,见了平日儿子用的东西,又是心疼。正巧翠林进来,说道:“小少爷出门了。”

她一听,忙往外走去,期盼能在门口见见他。时机掐的很准,慕立成正要上马车,听见有人轻声喊自己,耳熟能详,蓦地转身,喜不自禁“姨娘”。

秋娘想过去抱他,那嬷嬷脸一冷,抱住慕立成的腰就往车里提“时辰已晚,不可多留”。

他自然不肯离开,刚才对母亲的狐疑瞬间全无,这是他的亲娘,她待自己很好,那她往日做过什么,都与他无关。他要是连亲娘都怀疑,那真是太不孝了。可力气比之不过,瞬间就被塞进车里。

秋娘也被人拦着,眼睁睁看儿子离开。直至马车远去,还怔了许久。

翠林瞧着难过:“回去吧。”

“那是我的儿子啊…”

秋娘嗫嚅,老嬷嬷声音平板:“那是少奶奶的儿子,不是姨娘您的。”

翠林忍不住说道:“是姨娘生的,这点总不会变吧。”

老嬷嬷瞥了她一眼,闭嘴不言。秋娘摆摆手,这种事没有必要争个高低。那老嬷嬷是慕夫人身边的人,再传两句风言风语,她只怕是连这出门一见都不行了。

一连过了几日,丁氏去探访回京的故交,得送一袋新奇的干果。大部分送去慕夫人房里,匀了些给儿子,又弄了少许给慕立成。

慕立成先回了家,从丁氏那领了果子,很是高兴:“娘,可以拿给姨娘吗?”

丁氏笑笑:“我留了给你姨娘,你吃自己的就好。”

“嗯。”他将干果拿在手上,这才出了屋里,吃了一个味道酸甜,也不知是什么果子,不曾吃过。想到正合姨娘口味,就想着尝几个就好,剩余的都留着。还没出院子,远远见到慕正林往这走来,迟疑片刻,还是快步迎了上去:“弟弟。”

慕正林只看见他的影子就生厌,见他手里拿着东西,脸就沉了:“这是什么?”

“干果,娘刚给的,屋里还有…”

话没说完,就被他抓了袋口。因是油纸袋,不易扯破,但这突袭,差点将它全撒在地上。慕立成忙说道:“弟弟想尝尝我给便是,娘留了一大袋给你,就在屋里。”

“我偏要这个。”

慕立成无法,只好说道:“留五个给哥哥,这些都是你的可好?”

“凭什么?”

对这兄长,慕正林最常问的就是这三个字,在他眼里,这哥哥碍事得很。也不配拥有慕家的一切,想到日后这慕家还有半数是他的,就觉嫌恶。他的东西只能是他的,怎么可以给个贱婢的儿子。

慕立成略微恼了,不肯给他:“姨娘喜欢吃这个。”

小厮在旁看的着急,这成小少爷脾气怎么也硬起来了,像往日那样挨骂可不就好。要真打起来,他们谁也不敢得罪,最后受罚的却是他们。

见他反抗,慕正林更是气恼,手上用劲。慕立成也不想真惹恼他,手上一松,慕正林拿的不稳,步子猛地后退,跌坐地上,手上拽的袋子口子一开,干果全砸他脸上身上。

众人皆是一惊。

下人七手八脚将他扶起,慕正林到底是个小娃儿,大哭起来。看的慕立成心生怯意,拽着袋子的一角发愣。

秋娘还在午歇,忽然听见儿子打伤了慕正林,惊的差点将摔落床下:“成儿为何会对小少爷动手?”

翠林也急的满头是汗:“奴婢也不知,这人已经被罚跪祖祠,夫人吩咐了不许求情,姨娘可别过去,指不定又得挨打,你这身子骨可经不起。”

“跪?要跪多久?”

“…没说。”

秋娘担心得很,又不敢去看,生怕太太见了她心烦,又加重责罚:“成儿是个好孩子,我也叮嘱过多次,嫡庶有别,不可僭越,他怎么就不听。”

丁氏这边也觉蹊跷,素来只有儿子欺负慕立成,哪见过他欺负自己的儿子。问了下人,都答是慕立成先出手,也不好去劝婆婆松口放了那孩子。直到慕宣回来,听了事情经过,颇觉奇怪。厉声审问,那下人才说了实话。

丁氏说道:“我去劝劝母亲,已是跪了三个时辰,怕是膝头都要跪伤了。”

慕宣暗叹:“你去劝劝母亲,我先去抱了孩子回来。”

他于几个孩子并不太上心,也因多在外头,感情并不深。步子越走越重,到了祖祠,便见个小身影跪在蒲团上,走近了才发现他在发抖。俯身将他抱平,松了腿。

慕立成见了父亲,很是诧异:“爹。”

慕宣皱眉:“既然你辩解自己没错,那何须跪。身为男子汉,却连这点都不知。难道不应是寻了人问明白,领去祖母那证明清白?难不成日后你吃了别人的亏,也自认倒霉?”

慕立成微微一顿,低声:“孩儿辩解了,祖母不听…又扯了姨娘出来,说就是她教的不好,将成儿教成了歪苗子,要嬷嬷去捉姨娘过来受罚。我便认了…不过是跪跪,并不疼。”

慕宣蓦地一愣,倒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这样懂事。若真不疼,那怎么会抖成这样。卷了裤管看,那膝头已然淤青。气息沉沉,说道:“先去上药。”

“祖母不罚了么?”

“嗯。”

慕立成这才没问,本以为是要自己走着去,谁想父亲竟破天荒抱了他,去上药,教他好不惊诧。

上完药,慕宣将他送回秋娘那,秋娘见他们父子二人同时来,惊喜非常。等看见儿子膝头伤处,几欲落泪。慕立成笑笑:“姨娘,不疼。”

秋娘摸摸他的脑袋:“姨娘说过几回,让你多谦让你弟弟,你偏不听,为何不听?这伤活该受的。”

他只是点头认错,并不辩解。

等秋娘哄他睡下,想到慕宣还在房里,又折回房去。慕宣说道:“方才上药的时候娘已经让人过来,说不罚了。这几日成儿在你这养伤,你也不好过于责怪他。听下人说,只是想给你留几个干果,正林不愿,失手伤了他。”

秋娘知晓真相,心疼笑笑:“真是傻。”

“你也早歇吧。”

见他要走,秋娘猛然想起件事来,快步上前,拉住他,等他回身,心头猛跳,立即跪下,朝他叩头:“贱妾自知无德无能,只是儿是做娘的心头肉,斗胆请您和母亲一提,让成儿养在贱妾身边。”

不曾向他求过什么,也没有说过多余的话,说完这一句,声音都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