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急忙点头称是,回头示意众人跟上。

玲珑等人平素里虽刁钻,但自从在前来郑国的途中亲眼目睹了郑军和燕军对她们这些身为蜀国人质的行径之后,便已然明白了自身的处境,断然再不敢贸然出声,这会子自然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峥嵘的身后,再不敢多行一步。

木棉瞧着玲珑和流星的样子,脸上不禁露出了一抹鄙夷。

峥嵘正欲迈步,却见身边的楚南板着一张脸站在那里,眉眼之间尽是不悦。峥嵘这才意识到,对于楚南这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世间的这等礼尚人情他未必能懂。况且在深宫里过惯了养尊处优的日子,又何尝能看得惯张公公这等小人物这般小人得志的嚣张?

依楚南那清高孤傲的性子,他断然是不能忍的,峥嵘看到他眉头紧锁,正欲张口斥责张公公之时,立刻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道:“殿下,万万不可!常言道‘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们初到郑国,最好不要与这等小人计较,免得横生枝节。”

楚南咬了咬牙,自是低声冷冷地道:“这郑国倒果真是地大物博,人才济济,就连个太监也要雁过且拨三分毛的。这皇宫里的黑暗由此便可窥斑见豹了。”

峥嵘不可否认楚南说的是真的,然而,他乃是一直过着高高在上的生活,又因为是最小的嫡子,被蜀王夫妻和楚尧宠爱惯了,哪里知道不论在哪儿,但凡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江湖呢…

心里虽然有诸多感慨,峥嵘却只是轻言劝解道:“殿下,我们走罢。”

楚南深深地吸了口气,他其实也很清楚,自己如今不过是一名质子,已然没有了教训这些奴才的资格。况且这里是郑国,他的一举一动便要更加的小心谨慎,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恐怕也是这样的道理罢…

将胸腔里的气呼出去,楚南这才举步,向前走去。

峥嵘亦加快了脚步跟了上去。

穿过这道月亮门,景色倒是完全与方才所见的不同。

此时虽然已是深秋,但宫中所种的花草却依旧葱郁。精美的假山被叫不出名字的植物点缀,树木的叶子虽已经微黄,但随风摇曳,倒也别有一番韵味。

绕过长廊,便有一条羊肠小道,通往一个小殿,小殿上挂有一块赤金字的木匾,上书三个大字:“揽星殿”。

这小殿比起楚南先前所居住的“泰华殿”简直小了近六倍,但所幸布置得还算雅致,殿前院里种植着几株木莲花儿一朵朵地盛开着,芬芳扑鼻。在小殿门口立着两名穿着粉袄绿裤的宫女,远远儿的见了张公公,便满脸堆着笑意,欠身行礼,清脆地说道:“见过张公公。”

张公公的大脑袋微微点了点,行至院门口,回身对楚南说道:“楚南殿下,这两个是内务府拨给你们的宫女――香雪和冬以。还有两个太监华生和为介。“说话间,又从殿里奔出来两个穿着圆领长裙的年轻小太监,齐齐朝着楚南行了一礼:“见过楚南殿下。”

楚南朝着他们点了点头,便算作是还了礼。

“您暂且先在这里住下,等待皇上召见罢。”张仅仅说着,又顿了顿,肥胖的脸上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表情,“晋国、梁国、璃国、崎国的几位就住在离‘揽星殿’不远的地方,倒也是十分的热闹。殿下先休息一下,想来一会儿皇上就会派人传旨,召您晋见。”

楚南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

峥嵘则忙笑道,“以后还要有劳公公多加提携。”

张公公颇为满意地看了峥嵘一眼,腆着大肚子一步三摇地走了。

“殿下快进屋吧,一路车马劳顿,快些休息休息,我们替殿下准备沐浴。”到底是宫内之人,惯会看眉眼高低,两个宫女,圆脸的叫香雪,长脸的叫冬以,都是五官端正,谦卑客气的。

***

浴房里热气升腾,潮湿的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清香,圆型的木桶,八分满的温水,温度微热。左边是一个隐约秀明的青纱屏风,上绣木兰花儿,跳动的红烛影影幢幢,竟映得那花儿一朵一朵,有如正在浴光盛开一般。

楚南在两个丫环的搀扶下褪去衣衫,露出尚在发育的纤细身体,慢慢地浸入木桶中。

一股子暖意瞬间包围了楚南,水雾的温热气息扑鼻而来,峥嵘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轻叹一声,身子下滑,整个人浸在了木桶里。

摇曳的烛光昏黄,映着花影幢幢的屏风,满室弥漫着水气。黑色的长发有如海藻一般在水中漂浮,让人全身都感觉到放松。楚南坐在浴缸里,纤瘦的身子浸泡在热之里,感觉到了这从蜀国出发以来仅有的一次放松。

隔着这个薄如蝉翼的屏风,楚南看到了峥嵘的身影。

由于峥嵘并非是楚南的近身侍女,而是从小就被教授了男女授不亲的郡主,所以着实不便伺候楚南沐浴,楚南自也不好意思在峥嵘的面前露出身体,所以只命峥嵘等在外面。

峥嵘站在屏风外面。烛光摇曳,将她俏丽的身影投在了屏风上,与屏风上绣着的木莲花儿相衬在一起,倒有如入了画的仙女一般逼真灵肖,十分的好看。

楚南怔怔地看着这若妙笔丹青绘出的一幕,竟有几分失神。

他倒是常见峥嵘的侧影,只是没有这么近过。

在皇长兄楚尧回到皇宫之前,楚南一直都很盼着峥嵘进宫。作为蜀王最小的嫡子,他可谓是瑞云王后的心尖肺叶眼珠命根,受尽了宠爱与追捧。然而,却也因而颇受兄弟姐妹们的妒忌与疏离,在这若大个后宫之内,竟没有人意愿跟他玩儿。

楚南自幼便在智慧上胜过其他兄弟姐妹们一头,三岁便能一口气背下《百家姓》,五岁已然在先生的教导下读下了《千字文》和《论语》,令蜀王惊为神童,甚是欢喜。他也因此成为了蜀王挂在口头上的皇子女们的榜样,每天就这么被拿来与辗压别个皇子女的学识与智慧,久而久之自然更加遭人厌恶憎恨,楚南自也没少挨明里暗里的欺负。然而,大多数时间,他都不用出手,自有护儿心切的瑞云王后替他把公道讨了回去。偶尔有几个,便是楚南没有心思与别个计较,终也是被随行的玲珑和流星悄悄地向瑞云王后告了状去,最后还是将公道讨回来了。

就这样,楚南明白,自己是永远无法跟那些庶子女成为朋友和玩伴了。从此以后,他开始学着自己跟自己相处,学着自己跟自己下棋,学着自己手捧书卷坐在院中阅读,常常一读就是一整日,不觉累,更不觉饥渴。外人只道他好学,更是将他称赞得有如天上文曲星降落凡尘。然而,谁又知道,他只是孤独。

只是孤独而已。

后来,后宫发生了一些怪事。怪事是从楚南的兄弟们开始的,原本他是有四个皇兄,两个皇弟和三个皇姐,两个皇妹的。可是不知道从哪天开始,皇兄们开始一个接一个的离世。有的患了怪病,高烧不退,就这样夭折了;有的是从马上摔下来,先是断了腿,然后莫名其妙的人就没了的。印象深处,有个处处跟自己较劲儿,想要在学识上超过自己的皇弟楚风,那厮经常与自己争夺父王的宠爱,还有很多次故意害自己在父王面前出丑,妄想处处压自己一头,以便父王能够多夸赞他一些。其实楚南并没有很讨厌自己的这个皇弟,他比自己只小了半岁,就算是经常跟自己过不去也好,至少是一个会偶尔跟自己斗斗嘴,说说话的人——尽管说得话都不甚好听…然而,忽有一天,楚风突然莫名其妙的就吃错了东西,上吐下泻,御医给看了好几回,单是药就熬了大半年,听说什么离奇的方子都试了但就是不见起色。

尽管瑞云王后制止楚南前去探望楚风,但,楚南还是去了。他绕过宫女和守门的侍卫,悄悄地溜进了楚风的寝殿。隔着那从天花板上直垂下来的、朦朦胧胧的帷幔,楚南看到了躺在病床的楚风。

那一年楚风不过五岁,楚南也五岁,他只大楚风半岁,却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这个皇弟就这样躺在对他来说宽到至极的大床里,小小的身子,蜷缩成那样小的一团,瘦得几乎只剩下了骨头。他躺在那里,紧紧地闭着眼睛,眉紧紧地皱成一团,好似承受着极为难忍的痛苦一般。

“楚风?楚风?”楚南轻声地唤着他。

如果是平时,他一定会跳起来,一脸愤然地瞪着自己,让自己从他的寝殿里滚出去罢?然后拣些奚落和嘲笑他的话来说,再翻他几箩筐的白眼…

然而,任凭楚南在那里猜想了数番楚风醒来会对自己会说的各种恶语与恶行,楚风,终究还是没有醒来。

楚南走过去碰了碰楚风,发现他的身体很凉,而且…很是僵硬。

这是楚南第一次看到死去的人,而这个人,竟是他的弟弟…楚南步步后退,最后竟吓得大声地哭了起来。

宫女太监们自外一涌而入,见此情形,个个唬得连魂都飞了。

楚风的母亲梁嫔因此情形而指责楚南,意在指他故意乘无人之时溜进楚风寝殿,其图谋恐怕有着不可告人的可怕,一面哭喊着我儿死得好惨,一面捉了楚南的手,誓要让他给她一个交待,为甚么先前就好好的,这会子偏他来了,楚风就没了。

楚南先本就被唬得有些发懵,这会子又被梁嫔这船诬陷,自是有些怕了,哭得愈发的厉害了。就在这时候,瑞云王后匆匆而来,端的让梁嫔见识了后宫之主的威风,不仅不带脏字儿地骂个梁嫔狗血喷头,更是一脸厌恶地嫌弃这里死了人,又脏,入不得嫡皇子的眼,径自领着楚南便走了。

那时候楚南还不知道,所有皇子的死,其实都与瑞云王后有关。

☆、第十七章 注定孤独

楚南是在芷月那里知道这件事的,关于瑞云王后的事情。

芷月是楚风的同胞妹妹,其实她也是楚南的妹妹,不过,他们不是同母所生,而且楚南知道,芷月恨他。

她不仅恨楚南,还很恨瑞云王后。

就在楚风死去后的第三天,楚南在后花园遇到了芷月,芷月指着楚南痛骂,说他是害了楚风的凶手,就连瑞云王后也是害了楚风的凶手。他们母子两个,都是索命的魔鬼,不仅害了楚风,还害了其他的几个皇兄。

楚南怔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芷月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有心想要辩解什么,芷月却冲上来与他撕扯。

要知道,在这整个后宫里,想要欺负楚南的人,不是还没有出生,就是已经被瑞云王后杀了,哪里容得有人胆敢在她儿子的面前放肆?

瑞云王后早就在楚南的身边安排了顶尖的武功高手,和厉害至极的女官。还不待芷月上前,便早已然被玲珑拦了下来。

“芷月公主真是被教育得甚好,不过是一个庶皇女,竟也有这个胆子在嫡亲皇子面前放肆。”玲珑冷笑着,道,“芷月公主才不过四岁多,哪里就能晓得那么多龌龊的字眼,定然是有人平素里讲给她听的。若是不把这个人揪出来,恐怕就要坏了这后宫的纲常。到时候,说不定会有多少人笑话皇家的威仪!”

说着,她挥了挥手,道:“去,禀告王后娘娘。”

听到要去找瑞云王后,芷月立刻吓得懵了。她虽恨瑞云王后,但同时也格外的害怕她。听说她最会害人,许多的皇兄都是被她害死的,眼下玲珑竟要去找她来,岂不是自己也要被她害了吗?

芷月越想越害怕,竟一屁股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起来。

早有机灵的宫人前去通知了梁嫔,闻听芷月竟惹下了这么大一个祸端,梁嫔唬得魂儿都要没了。

她自然是有想让瑞云王后给自己儿子偿命的想法,然而,瑞云王后的家族乃是蜀国首屈一指的名门贵族,其势利不容小觑,想扳倒她给楚风报仇,必须要从长计议,小心行事。然而梁婉没有想到的是,芷月竟跟楚南说了那样的话,还是在御花园那种人多眼杂的地方!

梁嫔也算是跟瑞云王后斗了近十年的嫔妃,自然知道芷月这样做的后果,于是她不顾一切地来到御花园,本是想把芷月快些带离这种是非之地,却不想赶到这里来的时候,便已然看到了站在那里的瑞云王后。

这个害了她儿子的女人,瑞云王后就站在一丛芍药花儿边,气定神闲,仿佛是在赏花。如果不是芷月还在一旁吓得哇哇大哭的话,梁嫔说不定会认为这里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她的女儿芷月并没有惹了楚南,瑞云王后也不是因为芷月说了那样的话而来,一切,都是她在乱猜想乱猜测。

其实什么没有发生的吧?

一定是宫人盯紧错了輕?梁嫔胡乱猜想着。

然而很快,她就知道自己这样想,真是太蠢了。瑞云王后之所以没有对芷月发难,那是因为芷月不过是一个孩子,对她造不成任何威胁。但是梁嫔却不同,在后宫的嫔妃里,梁嫔是唯一一个最受蜀王宠爱的。梁嫔入宫不到两年,就生下了一儿一女,又比瑞云王后生得貌美,自然是对瑞云王后最有威胁的一个。如今,瑞云王后已然害了梁嫔最大的依靠——楚风,只要轻轻的动动手指头,寻个梁嫔的把柄,就可以轻松地把她置于死地。

如今,机会来了。

瑞云王后以教唆皇室子女不和,并妖言惑众,抵毁皇子名誉,对皇后大不敬等十几条罪状,命令将梁嫔掌嘴。

可怜梁嫔就这样在女儿的面前被两个嬷嬷轮流掌嘴,打得鼻孔与嘴角鲜血直流,连脸都肿得令人害怕。

芷月就这般看着自己的母亲被打,吓得哇哇大哭。

看着芷月哭得害怕无依的模样,楚南其实很想上前去安慰她。然而,他不能,瑞云王后早就告诉过他,对于皇宫里的每一个人,都不能心慈手软,更不能对任何一个人报以同情。

否则,他就愧对嫡皇子这一地位,愧对母后,更没有资格坐在这嫡皇子的宝座上。

这件事情过去以后,楚南也曾经再次与芷月相遇过,只是芷月再不与他多说一句话,甚至连走近一步,都不愿。

她只是看着他,在芷月的眼睛里,楚南看到了惊恐害怕与憎恨,那是一种恨不能让自己消失的、恨到了极点的眼神,让楚南的心里一片酸涩。

他问过瑞云王后,那些死去的皇兄,是不是瑞云王后害的。瑞云王后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告诉他,身为嫡皇子,要学会很多东西,比如一定要确保自己地位的稳固。为此,就算是牺牲更多无辜的性命,也是在所不惜。

那一瞬间,瑞云王后的样子让楚南觉得害怕。

从此,楚南就真的学会了一个人,一个人品味那种叫做孤独的东西,在所有兄弟姐妹的恨意与畏惧里,孤独的活着。

直到峥嵘入了宫。

跟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不同,这个跟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的少女,按照八竿子打不着的辈份,楚南该称她为一声表姐。

比楚南大了四岁的峥嵘性格活泼好动,笑声悦耳得就像是挂在树梢的银铃。她常常都会在董太后的景福宫里玩耍,为了常常听到她的笑声,楚南开始喜欢上了去景福宫坐坐。

从小就被礼数纲常与诗词歌赋熏陶的楚南,自然不会像峥嵘那样疯丫头似的跑来跑去,就算是峥嵘来拉他玩,楚南也会板着脸教育这位不端庄稳重的表姐,姑娘家家的就应该矜持乖巧些,四处跑来跑去的像什么样子?

每每这时,峥嵘便会开怀的笑,像是听到了最为有趣的笑话。而董太后,这个经常在他们小一辈面前板着脸的皇祖母,却也像是被峥嵘感染了似的,笑得极是开心。

楚南虽然觉得别扭,但却也不得不承认,峥嵘的笑容和笑声,很具一番魔力,让他也会跟着她一起开心了几分。

慢慢地,楚南开始被峥嵘带着玩开了。他会跟着她一起扑蝴蝶,跟她一起下棋、喝茶,偶尔竟然也被她骗着喝下几口酒。虽然常被峥嵘带坏,但楚南倒觉得,这没有什么不好,甚至生出了几许豪爽来。

就在楚南与峥嵘玩得开怀的时候,瑞云王后来到了景福宫。

平素里,瑞云王后只是在早上请安的时候,象征性地在景福宫里略略地坐坐。楚南知道瑞云王后的习惯,所以每每都算准了她离开的时间才来。然而却不想这一次,瑞云王后中午时分也来了。

从她的神情上,楚南看出,自己的母后很生气。

显然她并不喜欢看到楚南此时手持网兜,与峥嵘在木莲花下追逐蜻蜓的样子,不喜欢他将长袍的下摆挽至腰间的模样,更不喜欢他满头大汗的样子。

生平第一次,他从母后的眼睛里看到了愤怒。

楚南站住了,慢慢地放下了网兜。

“回去。”瑞云王后说,“回你的宫殿,张翰林在等着你,今日的功课还没有做。”

“是。”楚南能够回复的,或许只有这一个字罢。

因为他从出生到现在,肩负的责任便是铺佐皇长兄,成为一名合格的君王。为了这一使命,楚南必须成为更加优秀的智者,成为高瞻远瞩的谋者,成为能够给皇长兄谏言的勇者,成为能够陪伴着皇长兄君临天下的亲王。

为此,楚南是不能够有自己的时间玩耍的。

他收敛起了脸上的笑容,准备离开,却不想被皇祖母制止了。

皇祖母示意楚南跟峥嵘一起去后院读书,她则与瑞云王后坐在花下饮茶。

“你应该看到南儿跟峥嵘在一起之后,脸上有了笑容,”虽然在读书,但楚南还是竖起耳朵听到了皇祖母与母后的谈话。皇祖母说:“南儿的身体原本就虚弱,若是久坐,难免身子骨困乏。况且跑跑跳跳对小孩子最好,他需要的,是能跟他一同玩耍的朋友,不要总让他背负太多的东西,他还是个孩子。”

“他是个孩子,可是他不会永远都是个孩子。”楚南听到母后说,“他身体里流着的高贵血液,注定他要背负更多的东西。母后,他是尧儿的嫡亲兄弟,将来,他要铺佐尧儿君临天下,请恕臣妾不能让他玩物丧志,荒废了学业。”

瑞云王后极少有在董太后面前如此坚持的时候,只这一次,是个例外。

她就这样站起身来,将楚南从景福宫带走了。那一天,楚南被罚跪在宗祠里先皇们的牌位前,跪了整整两个时辰。两个时辰,直到滴水未尽的楚南晕厥过去,方才作罢。

那一次,楚南大病了一场,瑞云王后不准许任何人前来探望,尤其是峥嵘。

从楚南病愈之后,他便再一次回归了属于他的孤独。

永远的孤独。

☆、第十八章 刀与剑

楚南开始变得慵懒,反正这些书籍对于他而言都是只要看过一遍就能记住的东西,想要用学识来博得父王的赞赏,对他来说,并非难事。

他懒洋洋地、漫不经心地打发着时间,反正只要不与那些庶皇子庶皇女们往来,母后瑞云王后便是满意的。

原来母想要他做到的,只是孤独。

在孤独里,楚南就可以随心所欲。

他愈发的瘦弱,愈发的苍白,也愈发的凉薄。

直到皇长兄归来,楚南才算是终于有了可以说话,可以在一起玩耍的人。因楚南的身体一向孱弱,所以瑞云王后便没有让他去学习骑术与剑术,这一切,都是在皇长兄回来之后亲自教他的。

“不要再一个人闷在屋里,该玩耍的年纪,就出去玩。”皇长兄这样对楚南说。在皇长兄面前,瑞云王后很罕见地没有阻拦也没有提出任何的异议,她只是满足地笑着,从没有比现在这一刻更像个母亲。

这一回,楚南的脸上才露出了一个少年应有的欣然笑容。他知道了,只要有皇长兄在他的身边,他就可以开心的做想做的事情,尽情地玩耍了。

然而,当他闻听峥嵘进宫,欢天喜地地奔向景福宫去找她玩的时候,却看到了峥嵘与皇长兄站在木莲花下静静相望的一幕。

峥嵘看着皇长兄的目光,与看自己的不同。她的脸颊从来都没有那样娇美过,目光也从来没有那样温柔过,甚至于她的笑容,也从来没有那样甜。

楚南的脚步,顿住了。

从那天起,峥嵘跟皇长兄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长,楚南经常看到他们两个并肩策马奔跑的身影,看到他们一起抚琴、煮茶、吟诗的身影。

峥嵘与皇长兄订亲了。

尽管母后极度反对,却无法改变皇祖母的决定,更无法改变皇长兄的决定。

还只是一个少年的楚南,已经知道订亲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峥嵘将永远不可能再与自己在木莲花下追逐蜻蜓与蝴蝶,不能再跟自己手牵着手在草地上奔跑嬉戏了。

只叹,他没有像皇长兄一样的坚决。如果那时候他坚定地告诉母后,他就是要与这个她所不喜欢的少女在一起,结果,会像皇长兄一样获胜吗?

楚南不知道。

他只是知道,从此,他将永远只能远远地看着峥嵘了…

远远地…吗?

眼前,峥嵘与他,只隔了一道屏风。

她在屏风那端静静而立,水雾氤氲里,楚南的目光深沉而又复杂。

傍晚时分,张公公带来了郑王的旨意:宣蜀国质子楚南酉时在圣元殿见驾。

圣元殿,乃是郑国国君宣远帝东方宇英起居、会客之殿,因是见驾,所以楚南不得带侍卫,只带了峥嵘伴在自己身边。在楚南的身后,站着的是蜀国作为贡品而带来的十名美丽少女。

郑国地处平原,即使是夏夜,风也比蜀国更凉上几分。楚南因身体瘦弱,又一路颠簸,被凉风一吹,更添了几分冷意。

他站在长达一百八十个汉白玉台阶下,举目,望着高高在上的圣元殿。圣元殿对他来说,如此庞大和巍峨,郑国的旗帜在迎风招展,手持武器的士兵穿着锃亮的铠甲站在门前,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人心生畏惧。

这是一个陌生的国度,一个用争战的方式征服了蜀国,用鲜血染红了蜀国土地的国度。

在这里,楚南也罢,峥嵘也好,连同他们身后的那些满面惊恐忐忑的少女们,都不过是刀口下讨生的小小虫蟊,未来如何,命运怎样,谁,又能知晓?

忽然觉得自己是那样的渺小无依。从此,他堂堂一国皇子…就要在坐在这圣元殿上的那个人面前,小心翼翼的斡旋、讨生活了吗?

心里涌上一股酸涩与自嘲,楚南的唇边,绽出一抹凄凉。

手,突然被轻轻地拉了一下,楚南回头,看到站在自己身边的峥嵘,朝着自己微微地笑了一笑。

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在她的身上,让她的脸庞散发着一层淡淡的玫瑰色光晕。她的眼睛像傍晚时分出现在天空的那颗最亮的星子,那星子里明明还有着对于爱人与父亲死去的哀伤,却在这时,化作怜惜与安慰,这般鼓励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