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心下觉得悲凉,但神情里依旧那么平和:“臣不想要前程,臣想要的是家国平安,百姓和乐,天下再无战事。”

“家国大事,岂是你我这般女流之辈可左右的?”贞静夫人的眼中浮起些许不屑之意,似在嘲笑峥嵘不自量力,“左大人不如将眼前放得近一些,或许更容易完成。”

“若为家国,臣无怨无悔。”峥嵘不想让贞静夫人有一丝误解,执着地说道。

“男子为国,女子为家,古来都是如此,唯有家和,才会国兴,本宫想左大人会明白这个道理。”贞静夫人踱步回到软榻前坐下,雍容地说道。

“臣人微言轻,即能和家之能,亦无兴国之才,臣只愿留在楚南殿下身边尽忠尽责。”峥嵘的神一依旧那般坚决。贞静夫人眼中闪过一抹不悦,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待再放下杯子时,脸上已露出了温柔的笑容。

“左大人果然是个忠心耿耿的人,难怪能在暴室挨得住那些刑罚而不肯松口,便是本宫也不得不敬佩左大人的为主,蜀国质子能有你这样的女官相伴,乃是他的福气。”

“夫人谬赞,臣愧敢不受。”峥嵘垂眉谦卑地说道。

“芝兰,将皇上前些日子赏的玛瑙石佛珠手串拿来。”贞静夫人扬声说道。不一会儿,芝兰便捧了一个红缎锦盒上前,贞静夫人打开盒子,将那串通体鲜红、温润流光的玛瑙手串拿起来,抬手示意峥嵘上前,将那玛瑙手串戴在了峥嵘的手腕。

“这是燕国送来的贡品,合宫便只有这一串,十分难得,本宫便将它赏刚给你吧。”

玛瑙乃是佛家七宝之一,素有辟邪守正之称,乃是燕国至宝。当年郑国便是瞧中那座玛瑙矿山,才寻了个由头举兵侵犯燕国,后因燕国国主主动和降,签下年年上贡的协议,并结为同盟,才叫郑国收兵返朝。那玛瑙石开采起来极耗费时日,再加上其质地脆硬,打磨也存在难度,因为每年产量不过尔尔,眼前这条手串颗粒均匀饱满,光泽鲜亮温厚,价值甚至要胜于贞静夫人手腕上的那枚翡翠玉镯。

“臣一介女官,不敢领受夫人如此厚礼,请夫人恕罪。”明明冰凉的触感,峥嵘却觉得这玛瑙手串像一簇火苗,烫得她手腕生生的疼痛。

“宝物配佳人,理应如此的,左大人莫不是嫌弃本宫这份礼太轻了?”贞静夫人柳眉微蹙,露出不悦之意。

“臣不敢,臣只是…”峥嵘想要解释,但贞静夫人已将她的手推了回去。

“既然如此,你便安心收下吧,就当是本宫慰藉你在暴室所受之苦。”贞静夫人的态度坚决,似已无转圜余地。峥嵘坐立难安,那套着玛瑙手串的手仿佛有千斤重吧,直压到她心头,叫她喘不上气来。

“本宫有些乏了,便不留左大人了。”贞静夫人揉了揉额头,“芝兰,替本宫送左大人回去。”

“是,夫人。”芝兰在一旁恭敬地说道。

峥嵘自知再也推托不得,只得躬身说道:“臣告退。”

☆、第八十八章 那人的消息

宣福宫外,朱红宫墙在暮色下宛如赤色巨龙,青石板嵌成的宫廊迂回蜿蜒,峥嵘站在寒风中,回眸看着巍峨耸立的宣福宫,心一阵阵下沉。她摘下腕上的玛瑙手串,看着那鲜红欲滴的颜色,每一棵珠子都仿佛似燃烧的火苗,却又叫她浑身如坠冰窖。峥嵘心思通透,自已猜到贞静夫人的用意何在,可是她明明就与后宫毫无关联,为何偏会是她?今日收下了这玛瑙手串,往后恐怕都难以安生了…

贞静夫人倚在慵懒地倚在榻上,听见有人进门来,眼皮也不抬,只淡淡问道:“人送走了?”

“回夫人,已经送走了。“芝兰恭敬地说道。

“本宫之前还在想后宫之中新人无数,皇后娘娘为何要对一个女官耿耿于怀,直至今日才了她才明白过来,此人若进了皇上的后宫,恐要叫东西六宫的嫔妃皆要失了颜色啊。”贞静人蹙着眉头说道。

“这左峥嵘确实花容月貌,但奴婢觉得空有容貌并不算得什么,陛下身旁即有夫人,亦有冯昭仪,纵然她左峥嵘生得再美,也比不上夫人十分之一。”芝兰自不敢说实话,只捡了好听的话来说。贞静夫人自然是美貌,但美的艳丽,美的柔媚,较之左峥嵘之清丽、冯琬之空灵,仍相距甚远。但哪一个女子会承认自己的样貌输他人,更何况是贞静夫人这般每日被人捧着、奉承着的高贵之身,听完芝兰的话,嘴角也不禁露出一丝笑容。

“她若空有美貌,是个绣花枕头倒也罢了,但本宫见她言谈举止颇有思量,倘若进了后宫,恐怕难以为本宫所有。”

“夫人是想另觅他人吗?”芝兰问道。

“此事不必着急,你着人前去盯着她,再观察些时日再议。”贞静夫人说道。

“是,夫人。”芝兰垂首应道。

“现下什么时辰了?”贞静夫人望了眼窗外问道。

“回夫人,已经快到酉时了。”芝兰应道。贞静夫人从榻上站起来,拂了拂发髻,点翠金凤金步摇垂落下来,轻轻拍在她光洁如玉的脸颊上。

“随本宫去瞧瞧皇上吧。”

轿辇早已在殿外备下,贞静夫人搭着芝兰的胳膊坐上铺着柔软棉锦团的轿里,在一干宫人的陪伴下前往御阳殿。

峥嵘心情郁结,并没有直接回揽星殿,而是独自在御花园中漫步。暮色西沉,寒冷犹胜,御花园中空旷安静,唯有落叶在寒风中飘零,显露出冬日的枯败之像。在记忆中,郑国素来都是奢侈张扬的,每一件事物都极尽富丽,单就这处御花园而言,四季百花遍植,其中不乏名贵品种,却还是难以抵挡冬风摧残。

峥嵘避开了常有宫人行走的回廊,来到一处水池边。暮光融融,水色潋滟,枯叶在水面上飘浮,游鱼沉在池底,似乎也没有了往日的生气。峥嵘坐在一块岩石上,看着池面映出自己的容颜,发髻轻绾,脂粉未施,眸子里深藏着解不开的忧虑,似这天边暮光一般,浓郁而哀愁。

来郑国已有四个月了,从一开始的抗拒到现在的平静,两处完全不同的心境,却并不代表,她已将过去遗忘。

她仍记得,百姓安成乐业的蜀国,却也同样记得战火蔓延下千疮百孔的蜀国;她仍记得慈爱忠良的父王左利,却也同样记得征战沙场、誓死如归的父王左利;她仍记得景阳宫木莲花树下温润如玉的楚尧哥哥,却也同样记得浴血奋战、魂归缰场的楚尧哥哥;她仍记得无忧无虑的峥嵘公主,却也同样记得,步步为营、运筹帷幄的女官左峥嵘…

这就是她,她的使命,她的命运,她注定要走上的路。

她不能后退,不能害怕,不能犹豫,不能恐惧,甚至,不能露出一丝软弱。自她像董太后自请陪伴楚南殿下前来蜀国之时,她便已不再是忠勇王府的峥嵘郡主,她是楚南殿下的后盾,是蜀国的一柄利剑,唯独已不再是自己。

可是,在这静寂无人的时刻,能否允许她软弱片刻…

一枚落叶飘进水里,拂碎了峥嵘映在池面的容颜,一滴泪随之落入水中,溅起小小的水花,消失于无形。

峥嵘不能告诉任何人,她有多么思念蜀国,有多么思念忠勇王,有多思念楚尧哥哥。她必须坚强,因为只有坚强才能让楚南殿下没有后顾之忧。可她到底只有豆蔻之龄啊,这样的年纪,难道不正是应该被父母宠爱、被恋人关怀的年纪吗,而峥嵘,只能在这郑皇宫里如履薄冰。如果她的所做所为能换来蜀国的光明,那她甘愿赴往刀山火海,可倘若一切都是徒劳的话…

想起在暴室经历的一切,峥嵘便忍不住心寒。她心寒的并不是自己险些丧命,而是紫玉皇后支手遮天的手段。在这里,权利和地位就代表着正确与真理,不管真相是什么都不重要,谁的地位更高,谁的手段更狠。蜀王楚衍的嫔妃并不多,却仍难逃瑞云王后残害子嗣的毒手,后宫之争有多血腥残忍,甚至更胜于战场。

至少战场之上的厮杀是光明正大的,而后宫里的争斗,却只有黑暗和算计。

峥嵘确实曾想过要把香伶送入后宫,成为蜀另一把有利的剑,但现在,她犹豫了。香伶柔弱善良,倘若真进了后宫,恐怕难逃死路一条。或许成大事不该拘泥于个人生死,但如此绝情绝义,又跟紫玉皇后之流有什么区别?

峥嵘心中犹豫挣扎,如坠迷宫,找不到出路。她真的累了,很累很累…

霞光渐隐,黑暗吞没了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掌灯的宫女手执火种沿着宫廊一路点起宫灯,驱散了这无边黑夜,却驱不散峥嵘心头的悲凉。她深深呼了口气,拭去脸颊上未干的泪痕,起身准备回去揽星殿。

一道人影沿着花影摇动的宫廊走来,一身月白色锦袍出尘脱俗。峥嵘瞧见他后不禁愣了一愣,举步想要回避,但那人已先开了口:“峥嵘姑娘。”

“沈大人。”峥嵘身影一顿,向他行了平礼。沈云朝站在宫灯之下,清朗的眉目里含了一抹笑意。

“多日不见,姑娘身上的伤势可是已痊愈?”

“不碍事了,劳沈大人挂心。”峥嵘于他保持着距离,淡漠地说道。

“如此王爷便也能放心了。”沈云朝知她心存抗拒,只站在原地未再靠近。听到他提起东方玄,峥嵘脸色骤然一冷。

“天色已晚,揽星殿中尚有事情要处理,我先告辞了。”峥嵘转身欲走,沈云朝却将她唤住。

“姑娘难道不想知道王爷的消息吗?”

“我与北静王素无瓜葛,请沈大人今后莫要在我跟前提起此人。”峥嵘声音冰冷,已不留半分余地。

沈云朝知她心结难去,并不在意,只笑了一笑说道:“随国王战王爷已经取胜,不日便可班师回朝,应当能在万寿节之前赶到。”

胜了…

峥嵘心头一怔,东方玄那狷狂的声音蓦然闯入脑海——随国之战,你是希望我凯旋归来,还是希望我战死沙场?

如今他自己胜了,即将带着用无数鲜血染成的荣耀归来,而峥嵘的心中,依旧没有答案。她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她的恨意仍然决绝,可阻碍她下定决心的那条线是什么?峥嵘后退一步,本已淡忘的事因沈云朝这句话再次复苏,直叫她心如寒冰,浑忘了身后便是深不可测的水池。

“姑娘小心!”沈云朝箭步上前,拉住峥嵘已失去平衡的身体,惯力使峥嵘跌入了沈云朝的怀抱。沈云朝的手仍握着她的胳膊,静静风声中,他似已忘了他们之间身份有别,更忘了怀里这个女子是北静王的一生挚爱,只让那纤细的身躯靠在自己怀中,再舍不得放开。峥嵘猛然回神,重重将他推开,拉远两人的距离。

沈云朝这才醒悟过来,饶是他优雅从容,也不禁为自己的失礼感到内疚:“对不起,峥嵘姑娘,是我冒险了。”

夜色掩盖了峥嵘脸上的红云,她的声音听上去依旧那般冷漠平静:“此处乃是后宫,沈大人不宜久留。”

“冯昭仪身体不适,我方从瑶华宫回来,本无意冒犯姑娘,请姑娘恕罪。”沈云朝揖礼说道。

峥嵘知道方才若非他出手相帮,自己此刻或已落入池中,论理应向他道谢。但他始终是东方玄的人,叫峥嵘开口对他说一声谢谢,却是难以加难。峥嵘肃了肃神色,说道:“楚南殿下仍在揽星殿等我,若回去晚了,总会叫他担心。沈大人,请恕我告辞。”说罢,她转身踏着夜色离去,玄色衣裙拂过清风,不留一点痕迹。

沈云朝望着那道倩影渐渐消失在远处,目色一沉,悠悠地叹了口气。

这世上最难以捉摸的便是情这一字,他明知不可为,不能为,却还是沦陷在了那清冷高贵的眼神中…

☆、第八十九章 梅园偶遇

腊月已至,天气较前两日要冷了许多,梅园里的梅花在一夜之间尽相绽放,玉树堆雪,美不胜收。峥嵘想起绿意先前说的话,在揽星殿里等了两日,也未见绿意送来梅花,想是冯昭仪身体不适,她无暇兼顾的缘故。峥嵘看今日天色尚好,便唤了香伶一起前往梅园准备摘些新鲜梅花过来,等熬成胭脂后再送去瑶华宫。

“姐姐,我听说冯昭仪生得十分美貌,是不是真的呀?”香伶拎着篮子走在峥嵘身旁,小脸被风吹的红彤彤的,分外惹人怜惜。

“既然能叫陛下如此宠爱,想来应是天人之姿了。”峥嵘笑着说道。

“天人生得如何我虽然没见过,但我知道姐姐肯定比天人还要好看,以前在蜀国时见了姐姐,我都不敢去看一眼呢!”香伶毫不掩饰神情里的崇拜之意。见她这毫无心机的可爱模样,似乎也感染了峥嵘,将她这几日的郁烦之情消减去不少。

“那肯定是你觉得我太过凶恶,事事都避着避着了。”峥嵘玩笑着说。

“才不是呢!姐姐你身份尊贵,我就是一个小婢女,怎么敢抬头与姐姐对视。”香伶着急地解释。

“我们家香伶何时学得这般油嘴滑舌了?”峥嵘打趣着说。

“我说得句句都是真的!”香伶信誓旦旦地说道,“以前在蜀国我第一回见到姐姐时,还当是看见了仙女下凡呢,那冯昭仪生得再好看,我想肯定也比不过姐姐的!”

“这话若在叫人听去,肯定得治你一个大不敬之罪。”峥嵘故意吓唬她。香伶左顾右盼一眼,见身边确实没什么人之后,才松了口气:“姐姐你莫要吓我了。”

她就是这般心思简单,旁人说什么便信什么,从不去怀疑。峥嵘越发怜爱她,揽了她的手臂说道:“好啦,等这梅花胭脂做好用,我唤上你一同前去瑶华宫,叫你仔细瞧瞧冯昭仪的模样,可好?”

“不不不,”香伶连连摆手,“即是后宫宠妃,想来是十分严历吓人的,我笨嘴拙舌的,要是惹恼了她,还得给姐姐添麻烦,我可不敢。”

“你若将梅花摘得好,冯昭仪一高兴,兴许还会赏你几块糕点。”峥嵘打趣地说道。

“姐姐你又在取笑我!”香伶红了脸。她素来喜欢甜食,尤其是那些模样精致漂亮的糕点,旁人看得都觉得腻味,而她却可以独独吃下一盘。她年纪较雅风等人还要小一二岁,平日里小厨房做出来的糕点,雅风总会将自己那一份让去给她,虽然众人偶尔会拿此事打趣,却也从未计较过。

“等一会我们多摘些梅花回去,留一些晚上做成梅花香饼。”峥嵘想起了蜀国这道特色小吃,不由得有些怀念。

“好啊好啊!”香伶拍手兴奋地说道。每每入冬之时,梅花香饼都是蜀国宫廷御厨必备的一道甜品,它以梅花、檀香为原料,将梅花切碎,混以面粉之中,再以檀香煮水,和成面团,制成梅花形状,上屉蒸制,入口软棉,香气四溢,口感极佳,在蜀国极受欢迎。

梅园已近在眼前,她们尚未走进便已闻到冷香扑鼻。梅园是郑国皇宫里一处专门用于裁种梅花的庭院,除了白梅之外,也裁有黄梅与红梅等其他品种,远远望去疏枝缀玉,有的艳如朝霞,有的白似瑞雪,美不胜收,恍若仙境之地。梅花乃高洁之物,迎寒而开,不与群芳同列,峥嵘想,冯昭仪的性情也必是如此,才会对梅花情有独衷。

“香伶,你在此处摘些红梅,我到那处白梅林中瞧瞧。切记仔细着些,不要弄折了花枝。”峥嵘叮嘱道。

“是,姐姐。”香伶柔顺地应下。香伶出身平民,自幼家境贫寒,学识自不能与峥嵘相识,便是比木棉都要差了些许,但她心思纯良,对人从无攀比之心,峥嵘让她去做什么,她便乖乖去做什么。

红梅傲寒而开,娇艳中不失清冷,香伶伸手小心翼翼将它们摘下,唯恐弄伤花枝。冷风吹过,花落如雨,香伶被风迷了眼睛,不禁伸手揉了揉,一朵红梅飘然落而,落在她的秀发上,淡白色棉制宫衣被风吹得轻扬起来,愈衬得她娇柔可人,雪肤花貌。那重重梅树之后,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朝她望了过来。

“这是哪一宫的女子?”

“看着倒是眼生,要不奴才去问一问?”瞧见宣远帝的神情,李自忠便已猜到他的心思。宣远帝却摆了摆手,只静静注视着那在梅树间穿梭摘花的纤细身影。香伶浑然未觉那道炙热的目光,轻抬纤纤素手抹去额头的汗珠,轻轻哼起家乡小调。

宣远帝听不真切她在哼唱什么,只觉得那声音犹如被清水滤过的美玉,清灵动听,不带一丝杂质。皇宫中圈养了那么多名伶歌者,那些声音精致而华美,却在过度修饰与技巧之下失去了最天然的质朴,从来没有一个人的声音能让宣远帝如此怀念眷恋。

竹篮中的花渐渐多了起来,香伶低眉瞧见地上躺了许多被风吹落的花瓣,觉得甚是可惜,便俯身一朵一朵捡起来放进篮中。一双宝相龙纹靴子出现在她视线里,她愣了一愣,不禁抬头望去。宣远帝身穿一件明黄色绣五龙戏珠的龙袍,眉间含笑,看着眼前那张秀丽的小脸渐渐由错愕变得惊慌。

“大胆奴才,见了陛下还不行礼!”李自忠高声斥责道。

香伶已然吓呆了,樱唇轻颤,不知该如何是好。宣远帝不悦地横了李自忠一眼,温声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奴婢叫香伶…”香伶怔怔地回答,甚至忘了跪地行礼。

“香伶?是在哪一个宫里侍候的?”宣远帝完全不怪罪于她,神情依旧那般温和,连一旁的李自忠看了都不禁乍舌。

“奴婢…奴婢是揽星殿的。”香伶哪里还敢去看他,低头怯怯地说道。宣远帝一时想不起来揽星殿里住的何人,便将询问地目光投向李自忠。李自忠忙上前说道:“回陛下,揽星殿便是蜀国质子楚南的居所。”

宣远帝”哦”了一声,点点头,又看向香伶:“原来你是蜀国来的宫女,怪不得朕瞧着眼生。”

“奴婢…奴婢…”香伶紧张地说不出话来,一张清秀的小脸上尽是惊慌。峥嵘已采了些许白梅回来,远远看见香伶俯身蹲在那一道威仪的身影面前,心头大骇,急步走了过去,跪下行礼道:“臣左峥嵘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哦?原来左大人也在此处。”宣远帝望了她一眼,眸光深沉。

“臣见梅园中梅花开得正好,便来采摘一些制成糕饼食用,若有冒犯之处,求陛下恕罪。”峥嵘见宣远帝突然出现,唯恐他会怪罪于香伶失礼,忙毕恭毕敬地说道。

“梅花做成的糕饼?这朕倒是头一回听闻。”宣远帝饶有兴趣地说道。

“回陛下,梅花香饼乃是蜀国的一道甜点,陛下若不嫌弃此物粗陋,等小厨房制好之后,臣差人送去给陛下。”峥嵘将话头转移到糕饼上面,隐瞒了为冯昭仪制作胭脂一事,更希望宣远帝能恕去香伶失礼之罪。

宣远帝半眯着眼睛,视线从峥嵘身上转过,停留在怯弱的香伶身上,说道:“也好,你就差香伶送来吧。”

峥嵘心头一惊,难道宣远帝他…

“是,陛下。”峥嵘不敢将神色显露出现,垂眉恭敬地说道。宣远帝用眼神示意着李自忠,李自忠心下了然,居高临下地对香伶说道:“你就在戌时将东西送到承泽殿来吧。”

承泽殿…

那是宣远帝平日就寝的地方,而且还挑在戌时,意图已经非常明显。峥嵘心中惊愕不已,但事成定局,她又怎能在此时拂了宣远帝的意?香伶并未察觉出异样,只诚惶诚恐地应道:“奴婢遵命。”

宣远帝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在一干宫人的簇拥下踏着满地芬芳离开梅园。见他已经走远,香伶才松了口气,身子瘫软下来,忽又抓着峥嵘胳膊紧张地说道:“姐姐,我是不是做错事了?皇上他是不是生气了?”

“你没有做错过,皇上也没有生气。”峥嵘看着她秀丽的容颜,目光哀怜而悲伤。她确实想过要将香伶送到宣远帝身边以助楚南一臂之力,但面对那尔虞我诈的后宫之争,她仍是犹豫了。可是现在已容不得她去思量却考虑,因为宣远帝的话就是圣旨,没有人可以违抗。

“姐姐,你怎么了?”香伶见她神色有异,扯了扯峥嵘的袖子担忧地问道。

峥嵘知道这件事已没有转圜余地,她轻叹一声,伸手抚上香伶的脸颊,柔声说道:“香伶,你听姐姐说,不管今晚上皇上要你做什么,为了蜀国,为了楚南殿下,也为了你自己,你都不能反抗,知不知道?”

“皇上不是叫我送梅花香饼过去吗,他会叫我做什么?”香伶眨了眨如小鹿般水灵灵的眼睛,不解地问。

“你只需要记得住姐姐的话便可以了。”峥嵘将她从地上扶起来,“今后你不管遇到什么事,姐姐都会帮助你,但是今晚,只有靠你自己。”

“姐姐,我听不明白…”香伶柳眉轻蹙,眼里露出一丝慌乱。

“别害怕,不会有事的。”峥嵘轻轻拥住她,“有姐姐在这里,姐姐会保护你…”过了今晚,香伶或许仍会是揽星殿里没名没份的宫女,但也有可能会真正成为这后宫的一份子,倘若如此,自己真的可以在这后宫争斗中保护她的安全吗?峥嵘已不知道…

☆、第九十章 是恩宠还是灾祸

回到揽星殿后,峥嵘挑拣了一些梅花让香伶送去小厨房制成香饼,尔后又去了找了满公公过来一同去了正殿。楚南正由玲珑和雅风陪伴着在殿里读书,他素来性子孤傲,自来郑国后虽改变了许多,但仍不喜欢与人结交,多数时日都会留在揽星殿里读书,在墨香浸渍之下,愈显得他丰姿出众,便是眼神也沉静了许多。

峥嵘进门时看了玲珑一眼,玲珑瞧出她眼中的含义,便笑着说道:“殿下,快到晚膳时间了,奴婢与雅风去厨房看看,这里便让先峥嵘侍候着,可好?”

“去吧。”楚南倒未觉得有何异样,点点头说道。玲珑携了雅风准备离去,在经过峥嵘身边时,两人目光交汇,玲珑眼里带了些许担忧,她虽不知道峥嵘是为着何事才示意她与雅风回避,但她相信必事出有应,才叫峥嵘这般郑重。

房门被轻轻掩上,殿里只剩下楚南、峥嵘、满公公三人。骤然安静下来的气氛叫楚南有些不适,抬眼望向峥嵘,但见峥嵘神色严肃,不禁一怔,问道:“峥嵘,是殿里出了何事吗?”

“殿下,今日我与香伶前去梅花采摘梅花,遇见了皇上。”峥嵘正色说道。

“莫不是他为难你们了?”楚南担忧问道,暴室一事仍叫他心存后怕。峥嵘摇了摇头,与满公公公对视一眼,才继续说道:“皇上…似乎瞧上了香伶。”

楚南手中书卷一颤,险些落到地上:“什么?你是说宣远帝对香伶…”

“他虽未明说,但从言谈举止来看,确实如此。”峥嵘说道,“并且,他独独叫了香伶晚上前去承泽殿送梅花香饼。”

楚南虽未通人事,但也懂得这话里的意思,闻言不禁觉得尴尬,脸颊微红,有些坐立难安。他到底仍是年幼,此事又与旁的不同,更叫他不知该如何应对。满公公是侍候过三朝皇帝的员老了,自是懂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上前说道:“殿下,既然香伶有了这份机缘,咱们理应把握机会,好叫香伶一举得宠,将来也能为我蜀国做出贡献。”

楚南想起香伶那无辜柔弱的模样,心头蓦然一沉。他年纪虽小,却并不代表他不知道后宫争斗的残酷,瑞云王后当年的所做所为仍历历在目,更叫楚南打心底厌恶这种行为,他又怎么忍心亲手将香伶送进火坑?满公公瞧出楚南神情里的犹豫,劝说道:“既然是皇上亲点了香伶,这事是无论如何都避不开了。殿下,我们如今要做的便是为香伶铺陈设路,即要保她在后宫中的安宁,亦要教她如何运筹帷幄,为蜀国效力。”

“此种行为难道不是利用吗?”楚南皱起眉头。

楚南确实想将蜀国从郑国的专制霸权中解放出来,这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他也知道,在这条路上,布满了荆棘与陷井,他会拥有很多同伴,也会失去很多同伴。但是,对一个十二岁的少年来说,杀伐决断仍太过艰难,而以色侍人同样是他最反感的事。

满公公欣慰楚南的慈悲,但有时候过于慈悲却会将自身置于危险境地,在通往成功的道路上,最不需要的就是慈悲。

“殿下,纵然我们不愿,此事也无可更改。”峥嵘开口说道,“香伶性子单纯,今晚之后她若未得册封,我们便当此事从未发生过;倘若她当真入了后宫,那今后她的安危便与揽星殿息息相关,不管是哪一方,都无法再袖手旁观。”

楚南心中虽有不忍,但事已至此,他亦无可奈何,只得叹气一声说道:“满公公,此事便交由你去安排。”

“奴才遵命。”满公公躬声应道。

“那一会便有劳满公公陪护香伶前去承泽殿。”峥嵘到底是未出阁的少女,这件事并不宜由她出面去办,等到了承泽殿后,剩下的事自会有嬷嬷教导。

“峥嵘姑娘放心,咱家明白。”满公公点了一点头。

殿外暮色渐深,已至酉时,峥嵘将香伶唤到自己房中,从柜子里拿了一套新衣出来。先前内府务发的布料楚南尽数赏给了宫人,木棉便拿去叫制衣库裁了两套新衣。峥嵘平日里穿惯了玄色女官服,虽说是时新样式,她却也没什么兴趣,一直摆在柜子里没有动过。香伶从她手里接过衣服,茫然地问道:“姐姐,这是…?”

衣服是一件素白滚边散花云锦罗衣,配淡粉色绣蝴蝶葡萄藤下裙,花色素净,透出一股小女儿的温柔情怀。峥嵘笑着说道:“你将它换上让我瞧瞧。”

哪一个女儿家不喜欢漂亮衣服,香伶虽不明白峥嵘的用意,还是喜不自胜地点了点头,走到屏风后面更衣,不肖片刻便走了出来。她的身量与峥嵘相差不多,那罗衣锦裙穿在她身上,肩若削成,腰若约素,愈衬的雪肤花貌,楚楚动人。香伶在原地转了个圈,兴致勃勃问道:“姐姐,这样好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