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公言重了。”峥嵘躬身行了一礼,“峥嵘自始致终都只将殿下视为未来君主,从无半分非份之想,峥嵘只想辅佐殿下成就基业,若有朝一日家国稳固,峥嵘也想学公公归隐山林,做那无拘无束的闲云野鹤之人。”

☆、第一百章 情根深种

所谓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大约便是如此,满公公活到这把岁数,什么事没有瞧过,楚南的心思怎逃得过他的眼睛,他出同样看得出来峥嵘并无此意,但如果当真有一日家国稳固,他倒是希望长伴在楚南身边的人仍是峥嵘,但是,绝不是现在这个敏感的时候。

“对冬猎之事,姑娘有何看法?”满公公将话题岔开问道。

“宣远帝乃是好大喜功之辈,他不会愿意看见有质子抢了自家皇子的风头,所以只要殿下亦步亦趋,谨慎小心,便不会被人拿住把柄。”峥嵘说道。

满公公欣慰地点点头:“姑娘既然明白,那咱家也就放心将冬猎之事便交由给你了。”

“满以公且放心,我一定会尽力保护殿下周全。”夕阳笼罩在院落中,粼粼晚光洒在峥嵘身上,勾勒出她无比坚定的眼神。也正是因为她坚强,勇敢,聪慧,满公公才会这样信任她。

陪楚南用过晚膳之后,峥嵘回到房中,木棉正坐在灯下专心致志地绣着一面碇青色的素面锦缎,连峥嵘时门的声音似乎都未察觉到。那锦缎颜色沉稳,自然不适合女儿家,峥嵘瞧见木棉一针一线细致的动作,不由得叹气一声。

木棉听到响声,这才回过神来,忙将绣布藏到身后,神情里略带了些尴尬:“姐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看来我们家木棉眼中是瞧不见了,我都进门好一会儿,竟还没有察觉到。”峥嵘故作失望地摇头。

“姐姐,你快别取笑我了,我…我就是一时没有去注意。”木棉红了脸,素来性格爽朗的她,神情里也多了几分小女儿的扭捏之态。峥嵘愈发感概,也不再挤兑,上前笑着问道:“你绣的是什么?可否让我瞧瞧?”

“我…我绣得不好。”木棉藏藏掖掖地说。

“好或不好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你的心意。”峥嵘柔声说道。木棉抬头望了她一眼,这才将绣框递上去。绣布是上好的锦缎,触感柔软又带了厚重感,上面用白色丝线绣出了云朵的轮廓,手法虽不够精致,但针针线线都小心翼翼,可见木棉用心之深。

“我本想绣竹子的,但觉得太难了,便换成了云朵。姐姐,是不是很丑啊?”木棉担忧地问道。

“怎么会呢,你才学了几日,便有这样的成果,已经很了不起了。”峥嵘宽慰她。自那日她教木棉基本的针法后,木棉便一门心思扎在了这上面,指十指手指不知道被针头扎了几句,峥嵘每每见了都觉得心疼,但木棉始终没有放弃,练了一次又一次,才勉强能绣出眼前这幅图案。只是简简单单的几朵云,却每一针每一线都是木棉的深情。

“姐姐莫要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这手法粗陋,根本入不了大雅之堂,但是…但是我总归还是想做些什么。”木棉抚着锦缎,低低说道。

峥嵘终究是过来人,怎能瞧不出木棉心里早已情根深种,她此刻便是劝说她放弃,恐怕也为时已晚了。峥嵘低叹一声,问道:“木棉,你打算送给他吗?”

木棉一怔,两朵红云飞上脸颊,躲闪地说道:“他?姐姐说得是谁呀,我就是闲着无事绣来打发时间的,哪有姐姐说得这个人。”

峥嵘在她面前坐下,执住她的手,正色说道:“木棉,你我从小一起长大,虽是主仆之称,但我一直都将你当成妹妹一般看待。你跟随我来到郑国,吃了许多苦头,我最大的希望就是你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只要你觉得开心,不管做什么我都不会反对。但是,木棉,你可是想清楚了?”

“姐姐,想清楚什么?”木棉心思简单,哪及峥嵘细密,疑惑地问道。

“你要送的人,他心里可曾有你?倘若只是落花有意,将来你少不得要受一番苦痛,我不希望见到你伤心难过,知道吗?”峥嵘爱怜地说道。

木棉从未将这份心事告诉任何人,她也知道,她与沈云朝之间地位悬殊,他或许连记都不曾记得过她。但是,自那一夜在乱葬岗相遇之后,木棉的心里便已深刻进那道俊逸挺拔的身影,有时候按耐不住相思,不顾礼法偷偷跑到御医院附近躲藏起来,便是为着能远远看沈云朝一眼。她将心事埋得这样深,但与朝夕相处的峥嵘却早已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姐姐,原来你都知道了…”木棉垂着头,内疚地说道。

“我的傻妹妹,这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何需瞒着我呢。”峥嵘摸摸她的头说道。

“姐姐,你不怪我吗?”不管怎么样,沈云朝都是郑国的人,还与东方玄来往密切,木棉但心峥嵘会心存芥蒂,这也是她一直不敢告诉峥嵘的原因。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又为何要怪你?”峥嵘微微一笑,“木棉,我只是担心你将来会受到伤害,许多事并不是有情便能得偿所愿。”

“姐姐的意思我明白,但我从未奢求过什么,我只希望能像现在能偶尔看见他,哪怕只是远远一眼,我也已经心满意足。”木棉笑了一笑,一向开朗活泼的她,眸子里也不禁浮现起一抹忧愁,几分哀伤。

在这郑国里,木棉是峥嵘最重要、也是最亲近的人,她一直将她视为妹妹般看待,希望有朝一日能为她寻得一位值得托付终生之人。但是如今情心已动,又如何再有挽回的机会?峥嵘揽住她,柔声说道:“不要难过,至少你曾为自己努力过,不是吗?”

木棉不想因为自己的心情而影响到峥嵘,便强颜欢笑地说道:“姐姐,我在这云朵之上再绣一轮朝阳,你说可好?”

“你呀,将心思表现的这般明显,还说没有企图。”峥嵘轻笑地说道。

木棉顿时羞红了脸:“姐姐,你又来取笑我!”

“好了好了,你便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云中朝阳,生机勃发,也是极好的寓意。”峥嵘说道。

心事既然已经说开了,木棉索性说道:“姐姐,你觉得他是个好人吗?”

“他?你说得是谁呀?”峥嵘故作糊涂。

“就是…就是沈…沈云…”饶是木棉胆大,也难以启齿,短短几个字尚未说完,人都快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峥嵘轻轻叹息,也不再为难她,说道:“他若不好,我早已阻止你了。”虽然与沈云朝立场不同,但峥嵘不得不承认,不管是人品还是家世,沈云朝都无可挑剔,可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显得他和木棉之间差距更大。并非木棉不够好,而是家世地位使然,再加上她只是一介宫女,又如可能高攀上那王公贵族之后?

“姐姐,你不用为我担心,我有分寸的,知道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木棉反而安慰起峥嵘来。

“木棉,我希望你能幸福。”峥嵘语重心长地说。

“这句话我也要说给姐姐听,过去的事都已经过去了,姐姐为何还不肯为自己的终身幸福打算呢?”木棉亲眼目睹过峥嵘与楚尧之样的爱恋情深,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更担心峥嵘就将自己困锁在过去,不愿走出来。

“你知道我来郑国的目的是什么,现在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峥嵘扭头说道。

“姐姐,你总将别人的事瞧得这般清楚,为何就对自己的事糊里糊涂呢?连我都看得出来楚南殿下对你…”木棉正欲说出,却被峥嵘打断了话头。

“皇上传了圣旨过来,三日后要在围场举行冬猎,届时我会陪同楚南殿下一同前往,这揽星殿里的大小事宜,你要好生协助满公公处理。”峥嵘转移了话题,她知道木棉接下来要说什么,而那话恰巧是她不愿听见,也不能听见的。

“围场…那岂不是很危险?”木棉紧张地说道。

“到时候会有大批御林军前往围场守护安全,不会出问题的。”峥嵘说道,“木棉,另有一件事,我希望你能暗中留意一下。”

“姐姐指得何事?”木棉问道。

峥嵘刻意压低声音:“揽星殿里似有内奸,或就在内务府派来的那几名宫人之中,你好生查查,他们平常跟谁走得较近。查到之后你不必声张,只需来告诉我便可。”

“即有内奸,为何不直接将他们逐出揽星殿?”流星之事还让木棉存有后怕,她实在不愿再看见峥嵘再受到半点冤枉与伤害。

“咱们只是质子的随从,从政事上来说,受到监视也在情理之中。但倘若一直如此,难免处于被动,所以我们才要将那奸细查出来,以便早做提防。”峥嵘沉声说道。

“姐姐说得不错,这就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木棉眼前一亮。

“此事便交由你去做了,切记小心行事,勿要人察觉出来。”峥嵘郑重嘱托道。

“姐姐放心,我一定将他们尽数都查出来!”木棉打着包票说。

☆、第一百零一章 东山围场

三日后,腊月初八,离万寿节尚有七日,在近千名御林军及十数名御医的陪护下,宣远帝领着众位皇子及各国质子浩浩荡荡前往位于左京城郊的东山皇家围场冬猎。沿途百姓跪地欢送,峥嵘与楚南同乘一轿,另有两名会武艺的太监跟随在马车左右。他们是满公公从郑国带来的,一个名唤王振,一个名唤罗祥,都是身形高大、沉默寡言之人,在蜀国的时候原是董太后身边的护身太监,董太生差他们二人跟随满公公来郑国,为的便是能在暗中保护楚南的安全。

东山历来都是皇家狩猎之地,虽每年不过前往一二次,但盖起的行宫依旧辉煌奢侈,专门派有宫人与侍卫看护,放养有鹿、兔、狐等较为没有攻击性的动物,专供皇家取乐所用。车队沿着特意开垦出来的山路缓缓而行,峥嵘掀开帘子望去,但见天边浮云朵朵,天色晴好,草木在风中瑟瑟作响,隐隐约约的还能听见动物的嘶鸣声。

楚南穿了一身墨色镶赤边的猎装,墨发束发玉冠,透过掀起的帘子看了眼行走在外的侍卫也宫人,嗤笑道:“如此劳师动众,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当真是可笑。”

峥嵘心头一惊,忙将帘子放下:“此上人多眼杂,殿下需要谨言慎行,以免叫人生疑。”

“峥嵘,叫你陪本王来这荒山野岭,着实委屈你了。”楚南歉疚地说道。

“每日留在皇宫里都快闷出病来了,能到这山里呼吸下新鲜空气,我才是要感谢殿下呢。”峥嵘笑着道。她穿了一身秋香色掐牙镶边的束腰猎装,发髻高绾,只簪了一枚流苏宝石钿花,巧笑嫣然,容颜如玉,在这寒风瑟瑟的深山里,无来由为楚南凭添了几分暖意。

车队先行到了行宫,那行宫白墙褐瓦,卷檐飞翘,虽不及皇宫奢华富丽,但也颇具几分气派,掩在层层青翠之中,仿佛世外的亭台楼阁之般。围场的管事太监与侍卫头领已领着一众宫人侍卫候在行宫门口,见到宣远帝的马车到来,忙跪地高呼:“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远帝东方宇英就是李自忠的手走下马车,视线扫过跪在跟前的那一片黑压压的宫人,眯着眼睛问道:“都收拾妥当了吗?”

“启禀陛下,所有殿室均以清扫完毕,恭候陛下与诸位殿下光临。”管事太监抬头一脸谄媚地说道。他叫马成,虽说品阶不低,但却被派到这荒郊野外当值,一年到头见不着圣颜两回,做梦都想有朝一日能被调回宫里,再不必受这天寒地冻之苦。

“那大伙都行进去收拾收拾吧。”东方宇英淡淡说了一句。李自忠心领神会,朝身后的车队高声喊道:“皇上有令,众人先行进殿休憩,其他事宜稍后再行通知安排!”

诸位皇子和质子纷纷拱手应下。峥嵘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声,发现到场的皇子有太子东方平、齐王东方鸳、端王东方明,想是十七皇子东方杰尚是年幼,这且参与冬猎。除了这三位皇子外,尚有几位王爷与大臣,而五国质子也均悉数在场。鲁玉昌和庞弘扬环视着四周,颇为趾高气昂,梁子华依旧一脸冷漠,而侯天吉则唯唯诺诺躲在近身侍监吴公公身边,六神无主地看着周围。

李自忠话音刚落,便各有一位太监来为诸位皇子与质子领路,带他们前往行殿。为楚南等人领路的是一位看起来不过十四五岁的小太监,模样生得颇是清秀,恭恭敬敬地走在前头,领着他们到来一处名唤“听风阁”配殿面前,躬身说道:“殿下,此处便是您在行宫的居所,请您稍作休憩,奴才去为您准备饭食。”

楚南注意到院里左右还各有一间配殿,便问道:“请问公公,此处还住着何人?”

“回殿下,东边这间凝露堂住的是梁国殿下,西边这间悦雨轩住的是晋国殿下。”小太监如实说道。峥嵘记得侯天吉与梁子华是走在他们前头,此刻应该已经进了殿里。

“有劳公公了。”楚南说道。

小太监受宠若惊,忙行礼说道:“奴才不敢,奴才这便去为殿下送来饭食。”说罢,他躬身离开这间院子。

“峥嵘,我们进去吧。”楚南招呼道。

听风阁共有三间厢房,前院为主室,地方虽不大,但布置雅致,屋里已早早升好了炭炉,熏得暖融融的,分外舒适。后院还有两间配室,陈设较为简陋,显是为随行宫人准备的,桌椅床铺一应俱全,只是要寒冷上许多。楚南皱了皱眉,差王振和罗祥将主室的炭炉各分了一些到配室去。

“这山里入夜之后尤其寒凉,你们都需要注意些,莫要着了风寒。”楚南虽未点明,但从他的眼神里,担忧的人明显就是峥嵘。

“多谢殿下…体恤。”峥嵘将那目光忽视过去,只笑道,“幸好我们多带了几床御寒的棉被过来,我一会便分给两位公公。”

“怎好劳烦姑娘,奴才自己去取便是。”王振忙说道。

“也好,就在马车里头,小心些,莫失了礼数。”峥嵘叮嘱道。

王振应了下来,与罗祥一同离开听雪堂。即没有外人在场,楚南也没那么多避讳了,执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热茶,说道:“峥嵘,你来喝杯水暖暖身子吧,天气这么冷,方才又走了这么长的路,驱驱寒气也是好的。”

峥嵘一怔,那杯冒着热气的茶水近在眼前,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犹豫了半晌,才行了半礼说道:“多谢殿下。”这才接来慢慢饮下。

——峥嵘,你是在提醒我,你我之间主从有别吗…

楚南嘴角浮起一抹苦笑,在峥嵘察觉之前,佯作喝水将那神情隐藏了下去。终究,他还是不忍心叫她为难…

“殿下在大蜀时可曾习过弓射?”峥嵘正色问道。

“断断续续学过几年,但并不精通。”楚南是嫡次子,本无王位继续承,因此瑞云王后并不强制他习武射箭,加之楚南性格孤傲,对舞刀弄枪一事全无兴趣,偶尔兴起时才会去校场跟着师傅学上一日两日,从未真正用过心。

但如此倒也不是坏事,至少能叫那些虎视耽耽的皇子质子们将注意力转移到他人身上。峥嵘点点头说道:“那殿下届时只需跟在人后便是了,出风头之事由着他们去争去抢。”

“如此不会丢了我大蜀的脸面吗?”楚南皱眉说道。

“殿下稍安勿躁,逞一时之勇并不能代表什么,重要的是先保障自身安危,对方越疏于防范,对我们才越有利。”峥嵘语重心长地说道。

楚南沉默片刻,点点头说道:“既然这样,本王照你的话去做便是。”

“殿下先在此稍作休憩,我去附近瞧一瞧。”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峥嵘不希望太过被动,至少要先了解一下周围的环境。

“那你小心些。”坐了这么久的马车,楚南真有些不想动弹了,坐到榻上养神。峥嵘开门正准备走出去,迎面遇上抱了棉被回来的王振和罗祥,嘱咐他们要好生看顾着楚南殿下,他们二人连声应下,峥嵘这才将房门掩上离去。

这花园里共有三间配殿,正中听风阁,东边凝露堂,西边悦雨轩,虽同在一个院落里,但又各自配有独立的扇形拱门和小院。园中掘有一处水池,原来应种有荷花,只是在寒风摧残之下,水面下只剩下几片枯叶。山石围成的花坛里栽着几棵翠油油的松树,给这萧瑟的冬日增添了几分暖意,山风夹着湿气从屋顶刮过,卷起无数落叶翻飞。凝露堂的拱门后探出一颗小小的脑袋,左右看了一眼,视线与院里的峥嵘对止,立即惊慌失措地缩了回去。单只那匆匆一眼,峥嵘便已认出他是梁国的质子侯天吉。

那边安静了下来,峥嵘知道他性子胆子,没想去打扰他,便准备转身离去。而在此时,身后却传来一声怯弱的呼声:“姐姐…”

侯天吉从墙后探出半颗脑袋,眼睛水灵灵地看着峥嵘,满满的都是无助。峥嵘于心不忍,走过去问道:“殿下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我…我在这里等人。”身上皇子,一般都会自称“本王”,但侯天吉从来没有这样称呼过自己。他个子瘦瘦小小的,站在峥嵘面前还要矮上半个头,脸颊被风吹得红通通的,一件老气的素面杭绸袄子穿在身上,着实与他的年纪不般配,愈发显得滑稽可笑。

“山里风凉,要多穿些衣服御寒才是。”自那日竹林偶遇后,峥嵘便已发现他的真正身份,由此也知道他为何一直这般唯唯诺诺躲于人后。梁国冒如此大的风险将这位假皇子送进郑国,实在太过恣意妄为,一旦事情败露,受到愚弄的宣远帝很可能会在盛怒给梁国带来灭顶之灾。

“姐姐,我有点害怕,我不会骑马,也不会打猎。”侯天吉素来不与人亲近,但上次他身陷危机之时,多亏了峥嵘出手相助,再加上先前楚南在太子宴上为他解过围,所以侯天吉潜意识里就认为蜀国的人都不是坏人。

☆、第一百零二章 笛埙之情

“别担心,到时候你远远跟在人后便是了。”峥嵘柔声安慰他。

“我怕会像上次那样惹怒他们…”侯天吉垂着头,不安地绞着衣角。他大概不会知道,就算他什么也不做,像鲁玉昌和庞弘样这样的欺善怕恶之辈,也会故意找茬。他们寄人篱下,自然不敢像以前那般横行霸到,见了郑国的王公贵族便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卑躬屈膝,唯有在软弱的侯天吉身上,他们才能找回过往的自信与嚣张。

峥嵘轻拍他的肩膀安慰道:“那不是你的错,他们要做什么想做才能,都不是我们能够控制的,但是我们可以保护自己,不叫他们有机可乘。殿下,你要多多注意些,莫要叫人瞧出端倪。”

侯天吉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多谢你,姐姐。”

“那我先走了,你也快些进屋去吧。”峥嵘对他笑了一笑,从凝露堂的院子里走了出去。侯天吉见她渐渐走远,才拍在胸脯松了口气,一道人影从园中的假山后走出,身形俊挺,眉目凉薄,却在将视线投向侯天吉时露出一抹温柔的笑意。

“子华哥哥…”侯天吉一路小跑着过去,脚下绊到石块,一个踉跄就跌进了梁子华的怀里。

“小心点。”梁子华将他扶住,笑着说道。

侯天吉脸上一红,忙从他怀里离开,与先前怯怯弱弱的模样相比,他此时的眼神如落进两粒星子般闪闪发光。也唯有在梁子华面前,“他”才不是质子侯天吉,而是曾经备受冷落的十二公主侯妍玉。

“都说我得空会来找你,你何苦杵在这门口吹冷风呢?幸好遇见的是那位蜀国女官,若是撞见其他人,免不了又是一番事端。”梁子华轻斥道,他的眼神在瑟瑟寒风中充满了暖意,心疼地抚摸侯妍玉红通通的脸颊。

“吴公公出去了,我想早些出来见你。”侯妍玉拉着他的袖子,头垂得低低的,一句话刚说完,那心便仿佛要从胸膛中跳出来一般。

“一会冬猎,你跟在我身后便是,不要单独跑远了,知道吗?”梁子华柔声叮嘱道。他素来性子冷漠,自请来郑国当质子也只是想保全母妃在晋国的安全。自入了大郑之后,他从不与任何人来往,即使亲眼见到不平之事,也将自己当作旁观者冷眼待之。但是,他这一生所有的温柔与深情,都倾注在了眼前这名怯弱的少女身上。

侯妍玉乖顺地点点头,担忧问道:“子华哥哥,冬猎是不是很危险?”

危险自然是有的,荒山野岭,野兽四伏,纵使有御林军随行,若真正发生什么危险之事,他们倾力保护的人也只有宣远帝和郑国皇子,身为质子,不过是郑国用来控制附属国的一枚棋子罢了,除了自我小心谨慎,如何去期待旁人的保护?

换做过去,梁子华定然只会做那明哲保身之人,即不显露锋芒,也不会趋炎附势。但是此刻,比起自身安危,他更想保护的人,是侯妍玉。

“不要担心,我会陪在你身边的。”梁子华安慰她道。

“方才那位女官姐姐也是这样说的,子华哥哥,你说她是好人吗?”侯妍玉眨着眼睛问道,“之前在太子宫殿时,那位蜀国质子也曾帮我解过围,他们对我这个毫无用处的人都肯施以援手,肯定都是非常善良的人,对不对?”

梁子华对蜀国质子楚南印像深刻,那少年年纪虽轻,但颇有一番王者气度,而那位女官气质高雅从容,应对间天衣无缝,更非常人,但好或不好,善与不善,并非只流于表面,在未能确认之前,梁子华不想侯妍玉与他们有过多交集。梁子华沉声嘱托道:“妍玉,世上最难预测的便是人心,防人之心不可无,凡事给自己留三分余地,莫要太轻信他人,知道吗?”

侯妍玉望了他一眼,扯着他的袖子轻声说:“但是我相信子华哥哥不会骗我。”

“永远不会。”梁子华摸摸她的头,微笑说道。

自小便被冷落宫中、饱受苦难的侯妍玉,空有公主身份,有时候连个寻常宫人都不如,她与母亲相依为命,从来没有被人重视过,如果不是这次要代替真正的侯天吉去郑国质子,她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王或许根本不会记得还有她这个女儿。在郑国皇宫的时候,她没有一日不是在恐惧中渡过,生怕自己的行为举止会叫人抓住把柄,给梁国带去灾难,更害怕会因为而牵累到母亲。

她的母亲,本是个宫女,就算后来被册封为采女,在后宫中也毫无地位,从小到大她们一直相依为命渡过无数个孤单清苦的日子。对侯妍玉来说,母亲的安危就是她到郑国的唯一目的,因为那个生下她却从未养育过她的男人曾承诺,只要她在郑国安份守己,她的母亲不但会平安无事,还会享尽荣华富贵。

荣华富贵就是金银罗衣堆砌出来的奢侈华美吗?不,在侯妍玉眼中,真正的荣华是母女相守,不离不弃,真正的富贵是无病无灾,平安一生。她未想过,会在郑国遇见梁子华,更未想过,自己原来也能拥有这种幸福。

“子华哥哥…”侯妍玉的眼眸里涌起一股湿意,迷蒙了明晃晃的阳光。

“好了,你快些回去吧,一会吴公公就该回来了。”梁子华一笑说道。吴公公并非恶人,相反的,他对侯妍玉应是出自真心的关怀,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忌讳侯妍玉与人接触,只怕她不一小心暴露了身份,惹人杀身之祸。

“嗯。”侯妍玉乖顺地点点头,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得走回凝露堂。

看着她纤细的背景消失在扇形拱门后,梁子华将目光收回来,轻轻叹了一声。

那日在竹林之中,他会对侯妍玉出手相助,也只是因为实在看不惯鲁玉昌和庞弘扬两人的卑鄙行径,却没想到会在那一次偶然后丢陷了自己的心。

梁子华仍然记得那一夜高墙后传来的埙声,幽扬清柔,带了丝丝惆怅,随着风声飘进他所居住的曲台殿。他走出殿外,站在高墙之下,伸手触摸被露水浸得冰冷的墙面,仿佛已看见那柔软无助的人儿沐浴在月光之下,执一枚陶埙吹奏出满腹心事。或许是今夜太安静,或许是埙乐太忧伤,又或许只是梁子华心生不忍,他情不自禁以笛声和之。埙乐微微一顿,在片刻后复又响起,一埙一笛,静静的在夜色里回响,仿佛沧海桑田,不知今夕何年。

之后的无数个夜晚,梁子华总会不自觉出现在院中,等待那埙声响起,就像心有灵犀一般,埙声总会如他期待一般响起,而他也总是会用笛声和之,就这样过了一夜又一夜,直到那夜他等了许久,埙声也没有再出现。

梁子华从来不是会妄加揣测之人,可高墙那头的静寂,无来由叫他不安。他犹豫了很久,终还是走出殿门,想要去看他究竟。圆月穿梭在云层,将皎辉洒下,那明光殿门口站了一条纤细的身影,月光将她的影子长长拖曳到地面,梁子华看见她手里捧着一枚墨色陶埙,皎辉映着她小巧白皙的脸颊,竟是莫明的清秀绝俗。

梁子华脚步一顿,那身影听见动静,慌慌张张躲到墙后。梁子华没有再靠近,而是将竹笛凑到嘴边,低声吹奏起来。一颗脑袋渐渐从墙后探出来,犹犹豫豫的又露出半个身子,贴着墙朝梁子华走来。

她所迈的每一步,对梁子华来说都是期待与惊喜。

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更不知道为何要惊喜,他只知道,此时此刻,天地之间,他只能看见眼前这纤细柔弱的人。

许是夜深人静,那时的侯妍玉披散下了长发,虽仍穿着男装,但素颜的颜色反而为她平添了几分娇柔,月色下,她的眼睛晶莹明亮,怯怯地看着梁子华,手里的陶埙泛着柔着沉静的光泽,就像他们无数个合鸣的夜晚般,不需要任何话来诉说彼此的心意。

像是证明身份一般,梁子华扬了扬手里的竹笛,朝侯妍玉露出笑意。

而那个一直躲在别人背后的可怜少女,将陶埙抱在怀里,怔怔望着梁子华,过了许久许久,才在唇边绽开一抹纯洁明媚犹如朝阳的笑容。

晋国皇宫从来不缺美女,而候妍玉也并非有过人的姿色,她站在人群中的时候,很容易便会叫人忽视,在竹林相遇之前,梁子华也从未去注意过她。但是此时,他却忽然觉得那笑容是穿破云雾的晓阳,照进了他心底;是黑暗中的一盏明灯,指亮了他的人生;是迎春风而开的桃花,芬芳了他的生命。

心动一时,情动一世,自那时起,梁子华便甘愿缺下伪装在脸上的凉薄,将温情尽数倾注在了侯妍玉身上,不管前面是刀海还是火海,不管有多少人阻拦或反对,他都要用尽一生去护她周全。

☆、第一百零三章 明月台佳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