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时候,宣远帝差太监送人口信,说让众位皇子和质子前往明月台参宴。峥嵘并非殿内侍候的宫女,不宜服侍楚南更衣,便唤了罗祥过来帮忙。王振倒是熟门熟路,不一会儿就侍候楚南更换好了宴服,一件领口织着白色狐狸毛的鸦青色锦袍衬得楚南俊秀清朗,便是峥嵘这般日日与他相见之人,乍见之下也不禁有几分惊艳。

“殿下要是穿着这身衣服走在大街上,保管叫那些姑娘小姐们都移不开眼睛。”罗祥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连声啧啧赞叹着。

“休要胡言乱语!”楚南最不喜欢别人夸赞他的样貌,明知罗祥没有恶意,那语气也还是严厉了几分。

“奴才失言,请殿下恕罪。”罗祥自知有无礼数,忙跪下来说道。

“我倒是觉得罗祥说得不错,咱们家殿下往那儿一站,自是要将那些王公贵族都给比了下去。”峥嵘轻笑着说,替罗祥解了个围。

“峥嵘,怎么连你也跟本王打趣。”楚南叹气着,但神情里已没有了怒意。

“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先去明月台吧。”峥嵘说道,将罗祥冒险之事一笔带了过去。罗祥不禁向她投来感激的目光,他虽然是诚心夸赞,但到底还是有失尊卑。楚南虽然心中不悦,但到底没有再计较下去,只走出了听风阁。

明月台地势较其他宫殿稍高,四周山石林立,绿树成荫,抬阶而上,便可见一幢歇山顶式的建筑,庭院开阔,铺以石板,显得分外整洁干净,常用来举办宴席所用,抬头便可见明月当空,因此而得台。只是现今寒风瑟瑟,围场的管事太监马成便做主将宴席搬到了殿里,宫人们早早就备好了吃食,用小炉暖着酒放在各张案几上。他们一年难得见宣远帝二回,自是个个拼了命的尽力,想要借此崭露头角,得以青睐,好能离开这荒僻之地。

宣远帝东方宇英已换了一身明黄的龙袍,威仪地端坐在龙椅上。他的身边坐的是紫玉皇后,她穿了一件金黄底缠枝葡萄纹的锦衣,云鬓里的赤金点翠金凤步摇闪着耀眼的光芒,凤目微转,一横眼便已将入宴的每一个人都收进了眼底。东方宇英对她虽说感情淡薄,但始终要顾及到一国之后的颜面,每每遇到出巡外游,头一个便会携了紫玉皇后同往,在外人看来,这自然是帝后情深,但对东方宇英来说,那不过是场面上的事罢了。

除了紫玉皇后之外,东方宇英还带了一位妃子,便是新晋得宠的良媛杜恩儿,她此时坐在紫玉皇后下方,一件玉涡色古香缎罗衣衬得她面若桃花,眉目含春。杜恩儿品阶不高,却被点中伴驾围场,她只当自己圣恩正隆的缘故,却不知那是因为冯昭仪身体不适,贞静夫人又素来畏寒,在紫玉皇后的力荐之下,东方宇英才退而求其次,点了她随行。

众人皆以入席,太子东方平居于首位,他的脸色仍有些苍白,时不时低眉咳嗽一声,紫玉皇后瞧见他的动静,不禁担忧地皱起眉头。东方鸳脸上依旧带着那般谦和得体的笑容,目光不经意间在殿堂内转过,将每一个人的神情都看在了眼里。他甚少在宫里走动,但这几位质子的身份来历他却是一清二楚,人在权利之外,并不代表心也在权利之外,身在皇家,有些事,不能不防,也不得不防。

质子的位置是按年纪排的,鲁玉昌最长,坐于前位,后面依次是庞弘扬、梁子华、候天吉和楚南。峥嵘站在楚南身后,在觥筹交错的声音里,她看见东方明朝自己投来的目光,带了些许不屑与高傲,又隐隐似掺杂了着其他莫明的东西,峥嵘眉头微蹙,只佯作俯身为楚南倒酒,将那视线忽视了过去。

“十三弟这是瞧什么瞧得这么出神?”坐在东方明旁边的东方城打趣地问道。

“四哥好像管得宽了些。”东方明不冷不热地应道。

“燕国公主过两日便要到了,十三弟这样瞧着这一个宫女,好像不大好。”东方城嘲弄地说道,“十三弟莫不是也想效仿父皇?”他话里的意思显然是在指贞静夫人当年在掖庭被宣远帝瞧中一事,直叫东方明当下黑了脸。

“父皇要是听了四哥这话,不知会作何感想。”他不甘示弱地说道。

“十三弟想多了,我可什么也没有说。”东方城摊摊手,故做轻松。东方明冷笑一声,扭头不再去理会他。东方鸳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听在耳里,视线在峥嵘身上扫过,嘴角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那边峥嵘浑然未觉,楚南见她站了这许久,颇为心疼地望了她一眼。明明就是金枝玉叶,却要像个宫人一般侍菜斟酒,叫楚南如何能忍心?他关切地说道:“峥嵘,你若累了,一会冬猎便不要去了,有王振和罗祥在,想来也不会出什么事的。”

“没事的,殿下。”峥嵘摇摇头说。虽然王振罗祥两人身手不错,但却不够机敏细密,围场之上,任何事都有可能发生,峥嵘怎么能放心得下。

楚南叹气一声,也不再说什么。他自是希望能有峥嵘陪伴在他身边,只要有峥嵘在,任何艰难险阻他都可以坚强面对,但是,他更希望峥嵘能平安无事,恨只恨他现在根本没有能力保护峥嵘的安全。楚南不禁后悔当初在蜀国时没有潜心习武,至少不能再给峥嵘拖后腿…

楚南心中郁烦,端了酒樽准备饮下,峥嵘俯身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并示意他观察周围。楚南这才发现,不管是质子还是皇子,皆未怎么饮酒,似乎都等着在冬猎中大展拳脚。但楚南不知道的是,这些人当中,有想要拔得头筹讨宣远帝欢心的,也有为守护他人不得不保持清醒的,更有东方鸳这般看似对冬猎毫不在意的人。小小的酒樽握在手里,却让楚南觉得有千斤重一般,在这看种似歌舞升平实则暗藏汹涌的场合里,最重要的就是要观察他人的一言一行,时刻警惕戒备,于他来说,到底还是历练不够,才如此疏忽了。

他将酒樽放下来,今后他要学的事仍有很多,也许这场冬猎,就是开始。

紫玉皇后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东方平身上,见他颇为倦怠的样子,担忧地问道:“平儿,你是否身体不适?”

“劳母后挂怀,儿臣只是偶敢风寒,不打紧的。”东方平本不想让东方宇英跟紫玉皇后知道,但冬猎圣旨已下,他身为太子,倘若缺席难免有失大国风范。

“小小风寒而已,怎么能打倒我郑国太子?平儿,今天你可不要叫父皇失望。”东方宇英若有所指的说道。他选在万寿节前举办冬猎,意思已然非常明显,就是想借此彰显郑国国威,东方平身为储君,而东方宇英又是好大喜功之人,他怎会愿意让东方平临阵退缩。紫玉皇后到底心疼儿子,闻言眉头一蹙,但也不敢当众忤逆圣意。

东方平身为嫡长子,自小便受到极严的教导,宣远帝和紫玉皇后都对他寄予了无限厚望,而东方平又是天资聪颖之人,琴棋书画、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再加上品性温厚,宽容儒雅,在朝堂上很得民心,这也是最叫紫玉皇后欣慰的事。但她始终还是个母亲,在她眼里,东方平能在冬猎中拔得头筹固然是好的,但哪及得上身体重要,东方宇英的话叫她心生恼怒,神色便冷了几分。

杜恩儿瞧见紫玉皇后的脸色不太好,忙端了樽酒起身说道:“陛下英明神武,太子青出于蓝,臣妾饮以此杯,聊表祝愿。”她的声音轻柔婉转,带着几分娇媚,清脆脆在明月台响起,听得东方宇英大笑不止,举樽爽快地饮下。

杜恩儿拿水袖遮住脸颊,将满樽的酒尽数饮完,才又坐了下来。李自忠上前给东方宇英重新斟了一樽,东方宇英举樽说道:“围场冬猎,乃是为了锻炼技艺,强身健体所用,不管是哪一个人,都无需计较得失,以和为贵,尽兴便可。”

“皇上英明!”众人纷纷举樽高呼。

纵然人人都知道那话是假的,却都是一脸虔诚的饮下樽中酒。东方宇英向李自忠问道:“现下什么时辰了?”

“回皇上,快到未时了。”李自忠躬身恭敬地回答道。

“既然都是未时了,那就起程去围场吧。”东方宇英站起来,懒洋洋地说道。

“皇上摆驾围场!”李自忠拂尘一甩,跟到台前高声呼道。众人皇子、质子偕同宫人纷纷跪拜,宣远帝和紫玉皇后先行离去,太子紧随其后,接着才是其他皇子和质子按秩序跟上去。无数匹高头骏马已准备妥当,宣远帝与紫玉皇后先行上了龙辇,其余众人翻身上马。天色晴朗,浮云朵朵,在御林军的夹道保护之下,他们一行人浩浩荡荡走向围场方向。

☆、第一百零四章 谁是猎物

整座东山都是皇家之地,禁止百姓狩猎砍伐,在加上长年累月的经心养护,愈显得草木葱翠,生机勃勃。围场位于西面,插有彩旗以做界线,早有御林军巡视过周围,并确认没有闲杂人等闯入。一块空地上临时搭建起了观景台,宣远帝和紫玉皇后在椅子上就座,数十名御林军守护在他们周围,杜恩儿坐在紫玉皇后旁边的小脚凳上,这是她头一回参加冬猎,神情里颇带了几分兴奋与期待。

围场太监取来了弓箭分别交给诸位参加者,除了皇子和质子外,另还有几位王公贵族子弟,他们都围在三位皇子身边,殷勤地帮忙牵忙理箭。梁子华不动声色走到侯妍玉身边,身她点了点头,示意她不用紧张。峥嵘抚着马鬃,对送上弓箭的太监微笑着道道。东方明瞧那处睨了一眼,不屑地说道:“这蜀国当真与众不同啊,男人骑马狩猎,还得找个女人跟着。”

“谁叫蜀国质子还是个奶娃子呢,恐怕离了女人还得哭鼻子呢!”鲁玉昌嚣张地笑起来。

“说得也是啊,一会你们可都好好帮忙看着,别让楚皇弟猎物没打着,反倒让猎物给叼走了。”东方明毫无避讳地高声说道,引得众人一阵哄笑。东方宇英听得分明,却也不加阻止,只微眯着双眸注视着楚南的反应。

但见楚南脸色一白,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却又逐渐放松下来,向东方明拱手说道:“多谢皇兄挂怀,楚南年纪尚轻,自不能与诸位皇兄相较,还需请诸位皇兄多加提点,楚南铭记在心,感激不尽。”

东方明哪里猜到他会这样说,神情一怔,愣是找不着词来挤兑。东方平和东方鸳纷纷向楚南投去赞赏的目光,便是宣远帝东方宇英,眼神中也不露流露出几分意味深长。大约是觉是自己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东方明冷哼一声,扭过头不去搭理楚南。楚南向峥嵘望了一眼,但见峥嵘正面带微笑,颇是欣慰,不禁也对她笑了一笑。

“启禀父皇,诸人皆以准备妥当,是否可以击鼓开猎?”东方平躬身问道。

东方宇英锐利的双眸在他们一众人身上扫过,那一道道年轻挺拔的身影,或兴致勃勃,或忧心冲冲,或云淡风清,或跃跃欲试,皆被他看在眼里。他站起身走到台前,如一位长者般和蔼地说道:“冬猎乃是娱乐,安全才是第一要紧的事,不可逞一时之勇,切记切记。”

“多谢皇上!”众人同时行礼齐呼。

东方宇英朝李自忠挥了挥手,李自忠得令上前,高声说道:“皇上有旨,猎得头彩者,重赏;猎物最多者,重赏;猎物最大者,重赏!于酉时三刻于此地集合!”

前一刻尚在说安全要紧,后一刻又叫李自忠喊出这么些条款,分明摆着就是要叫人争个头皮血流。楚南心里不禁一阵冷笑,但还是和众人一起假惺假意的呼喊:“臣遵旨!”战鼓之声响起,众皇子和质子纷纷策马往不同方向奔去,马蹄声响彻山林,惊起群鸟腾空而飞。

山林中杂草丛生,露水浸湿蜿蜒的山路,寒风瑟瑟,落叶缤纷,马蹄声像四处分散开去,渐渐都隐在了树林之后。东方明站在道路上左右张望,鲁玉昌从后头赶上去,殷勤地问道:“十三殿下,您在等谁呢?”

“本王等谁,轮得着你过问吗?”东方明横了他一眼,不悦地说。

“那是那是,我方才瞧四殿下往那方向去了,咱们要不要追上去看看?”鲁玉昌一脸谄媚地笑容。

“追他干什么,本王今日非要猎个头彩,好好叫他看看。”东方明…心里还在记忆东方城在宴席上所说的话,挑眉说道。

庞弘扬也跟了上来,说道:“殿下放心,今日咱们兄弟俩都会帮着殿下围猎,定不叫旁人得了好处去。”

“诶,你们瞧见那个蜀国女官没?”东方明佯装不经意地问道。

鲁玉昌和庞弘扬对视一眼,纷纷摇了摇头。鲁玉昌问道:“殿下找她做什么?一个女人而已,对咱们也造成不了什么危险。”

“行了,你问这么多干什么。”东方明皱眉斥了一句,“都给本王警醒着点,看见动静就招呼一声,别叫旁人给占了先机。”

“您就放心吧!”鲁玉昌拍着胸膛说。

东方明哼了一声,寻了个方向策马而去,鲁玉昌和庞弘扬两人紧随其后。在他们走后,太子东方平在几名贵族子弟的陪伴下沿着山路走来,大约是身体不适的缘故,东方平对身边不断传来的阿谀奉承之声反应淡然,他们几个谈论了一阵,也只有讪讪住口。对于能否在冬猎中夺得头彩,东方平并不计较,他甚至觉得,本就是一场娱乐,为何要将其染上政治色彩,如此不就正失了原本的目的吗?

但他是太子,若是没有拿出成绩,必然要叫宣远帝不悦,纵然他不喜欢,也无可奈何。

“太子殿下,您快瞧那里!”说话的是一个身穿赭色花软缎夹袍的年轻男子,约莫二十余岁,生得方头大耳,正是玉岭王东方明武的外孙卫涛。他指向的是一片几乎有一个高的灌木丛,正在风中剧烈摇晃,发现瑟瑟声响。

“会不会是只熊?”一个年轻人紧张地问道。

“不太可能,围场好多年没有见着熊了。”卫涛虽是外戚,但因着玉岭王的关系,小时候也做过东方平的玩伴,来过围场几次。他听玉岭王提过,以前也从其他地方运过来几只黑熊放养在农场,也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其他原因,病的病,死的死,已经有几个年头没有出没过了,估计早已在围场绝迹。

虽瞧不见灌木丛后是什么,但东方平还是取下弓箭拉起,朝那里射了出去。只听得“啪”的一声,灌木丛后跃出一只长着白色斑点的小梅花鹿,浑圆的眼睛滴溜溜看着眼前这几个陌生人,完全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靠近。

“竟然是只鹿!”卫涛兴奋地说道,“太子殿下,看来今日臣要跟您争这头彩了!”

“猎场之下无君臣,太子殿下,得罪啦!”其余几人皆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其实他们哪里会跟东方平争,只不过做做表面功夫,好叫东方平安心罢了。东方平到底还是从小学习骑射,听了他们的话,不禁被激出几分好胜之心。

“那我们今日便来看看这鹿死谁手!”东方平露出一抹笃定地笑意。

卫涛见东方平来了兴趣,便故意举箭说道:“太子殿下,臣就捷足先登了。”弓未拉满,那箭便已射了出去,啪一声扎在小梅花鹿前面的地上,小鹿受到惊吓,撒腿往树林深处跑去。卫涛直拍大腿,佯装懊恼地喊道:“竟然失手了,太可惜了!”

“这可是你自己放跑的啊,就别怪本王了。”东方平一笑,策马追了过去。卫涛和其他人对视一眼,都是一脸心知肚明的笑容,等了片刻后,才向东方平追去。

他们都是王公贵族子弟,奉旨受邀请参与围场冬猎已是莫大的荣幸,虽然宣远帝说无需计较得失,万事以和为贵,但冬猎目的他们心里都一清二楚,早在出发之前,他们的父辈便又教导他们要尽量协助太子夺得头彩,如此不但长了郑国的脸面,亦会叫宣远帝龙心大悦。也正是因为如此,这些以卫涛为首的贵族子弟才会佯装竞争,以便在暗中助太子东方平一臂之力。此时他们看似虽都在追逐小鹿,但拉起的弓箭要么迟迟不射,要么故意射偏,实则就是为了帮助东方平将小梅花鹿困在圈中。

远处,一道身着墨色金缎鹤氅的人影骑在枣红色高头骏马上,锐利沉稳的眼睛透过树木空隙注视着那数道穿梭在林中的身影,骨节清晰的手抓着缰绳,墨发束以高冠,冠上的紫晶石在阳光下散发出盈盈冷光。他就是传言中不问政事、最是逍遥快活的三皇子齐王东方鸳,然而,他此时望向东方平的眼神,却再也没有平日里的温和儒雅,反而似这穿林而过的寒风一般,冰冷锐利。

东方平并未察觉到那一道异样的视线,只兴致勃勃地跟卫涛他们一道追围小梅花鹿。几个人堵不住了不同的方向,小鹿无处可处,躲在一棵大树后瑟瑟发抖,一双乌黑的大眼里充满惊恐。卫涛朝众人示意,他们不约而同慢下脚步,东方平策马上前,拉起弓箭笑道:“这只鹿本王先要了!”

卫涛一脸惋惜地说道:“就差这了一步,太可惜了!”

“太子殿下英明神武,咱们哪里赶得上。”其余人纷纷奉承道,虽然弓箭都在手里,却没有一个人上前作势拉弓。东方平的注意力都在那只小梅花鹿上,倒未去听他们在说什么,手上弯弓已经拉满,箭在弦上,蓄势待发。那只小梅花鹿躲在树后,露出的小半个躯体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已然惊恐万分。

远处,东方鸳把弓箭拿起来,弓弦擦着他指上的玉板指缓缓拉开,箭头闪着骇人的冷光,对向那毫无察觉的东方平的背影。

☆、第一百零五章 三皇子东方鸳

树林里刮起一阵寒风,枯叶迎风翻飞,迷乱了视线。骏马似乎感觉到那肆虐在空气里的杀意,不安地在原地踏步,东方鸳注视着远处那道身影,目光比这穿林而过的风更冷,更利。

东方鸳的生母德妃乃威远大将军贺洪之女,身份尊贵,宣远帝宣她入宫侍奉原只是为了牵制刘安在朝中的势力,以稳固自己的帝位。她被入宫之时被删封为从五品小仪,居于琅华阁,宣远华将她冷落了数月,偶尔一日兴起,便召她前来侍寝。

贺小仪虽出身武将世家,但知书达礼,品性温柔,加之容颜出众,宣远帝见之就生出喜爱之心,在侍寝第二日便破格晋封她为从四品芳仪,一时宠冠后宫,风头无两,也由此引起紫玉皇后的嫉恨。只不过其父威远大将军贺洪在前朝势力庞大,料到刘氏一族不会善罢某休,早已为女儿在后宫中筹谋好一切,即便紫玉皇后处心积虑,亦无可奈何。

贺芳仪入宫第二年便怀上身孕,此时宫中除了紫玉皇后育有一子一女外,尚未有嫔妃的所出,宣远帝大喜过望,闻得喜讯当日便下旨晋封贺芳仪为正三品贵嫔,并亲自向贺贵嫔承诺,倘若诞下龙子,便晋其为妃,位份仅在紫玉皇后之下。此时宫中尚未册立太子,贺芳仪有孕之事叫紫玉皇后如临大敌,表面上假意照拂,暗地里却不知使了多少手段,只可惜次次都被贺芳仪巧妙躲了过去,加之有贺洪暗中保护,这才安然熬到了生产之下,诞下一名皇子。

三皇子的诞生直叫宣远帝东方宇英龙颜大悦,不但将贺芳仪一举晋至三妃之一的“德妃”,还亲自为皇子赐名为“鸳”,意为帝妃情深,不羡鸳鸯只羡仙。一时间德妃集三千宠爱于一身,不仅位份仅在紫玉皇后之下,还特许由她亲自抚养三皇子,此等荣耀便是紫玉皇后都不曾享受过。也正是因为这份盛宠,叫向来恭顺的德妃在众人的吹捧奉承下滋生出自满之心,对待紫玉皇后也不如先前那般恭敬。

紫玉皇后并非大度之人,平生最在意的便是后位及太子之位,怎甘心叫德妃在自己跟前耀武扬威。她亦是聪明人,知道眼前德妃是宣远帝心尖上的人儿,若因为与她失和,难免叫宣远帝厌弃自己,她能当上一国之后,自然也不是只有那拈酸惹醋的粗陋手段。对于德妃的咄咄逼人,紫玉皇后选择了隐忍退让,事事不与他计较。

正因为这样,紫玉皇后不得获得了宣远帝“贤后”的美誉,更让德妃以为她在忌惮自己,愈发目中无人起来。

自得自满是削减权谋的利器,再有心计的人,倘若摆不清自己的地位,也只会自取灭亡。

在东方鸳三岁那时,朝堂中关于议储之事已趋于白热化,贺氏一族与刘氏门阀各举一词,互不相让。东方平与东方鸳虽嫡庶有别,但郑国向来有立贤不立长的传统,再加上贺洪手握兵权,势力庞大,暗地里拉拢了许多朝中重臣,欲图将东方鸳扶上太子之位。

彼时的东方鸳虽尚是年幼,但他天资聪颖,三岁便已学习字读书,宣远帝似之为掌上明珠,时常抱在怀里逗乐,饶是紫玉皇后再沉得住气,也无法再坐视不理。就在那一年冬雪素裹,德妃忽然一病不起,宣远帝心急如焚,遍寻名医,日夜诊护,也未能好转。终在那狂风暴雪之夜,德妃于琅华宫中香消玉殒,宣远帝闻讯悲痛欲绝,连夜赶至琅华宫,只可惜佳人已逝,徒留一缕香魂。

而在那时,尚只有三岁的东方鸳由奶娘看护着留在配殿里,他听见窗外的风声,听见主殿里传出的哭声,清澈的眼眸充满迷惑。他还不能理解什么是生离死别之苦、天人永隔之痛,直至那一日德妃发丧,他被奶娘领着跪于牌位前,在一众啼哭的宫人中,他忽然明白,那他最疼他最爱他的母妃,再也不会回来了。

稚子痛哭之声令众人心伤,前来悼念的贺洪却将东方鸳抱起到身边,丧女之痛令这位驰骋沙场数十年的将军神色憔悴悲戚,他擦去东方鸳脸颊上的泪,望着宫门外飞舞地雪花说道:“三殿下,你瞧外头这雪下得多大呀,天这么冷,连心都要冻住了,但是只要有耐心等待,春天总有一天会来的。三殿下,你要记住这一个冬天,还有那些落在琅华宫的雪花,是它们带走了你的母妃。将来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坚强地去面对,不要害怕,不要退缩,知道吗?”

东方鸳并没有听懂贺洪话里的另一层意思,面对那期待坚决的眼神,他懵懂地点了点头。德妃的死让贺氏一族元气大伤,东方鸳交由宫人抚育,宣远帝待他格外心疼,并未亏待半分。第二年,紫玉皇后得偿所愿,东方平被立为太子,移居永宁宫。又过了三年,贺洪被人参了一本,奏其贪赃枉法,中饱私囊,宣远帝念及他往日功劳,只削去了他的兵权,许他回乡养老,贺氏之族从此元气大伤,一蹶不振。

那时的东方鸳不过七岁,在宫人的陪伴下为贺洪送行。他仍记得那一日灰蒙的天空,落叶铺满出城的道路,贺洪站在马车前,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东方鸳抬头看着他,问道:“外公,为什么春天还不来?”

“因为冬天太长,太冷,春天不敢来。”贺洪抚摸着他的头,爱怜地说道,“三殿下,从今往后宫里便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害怕吗?”

“我不怕冷。”小小年纪的东方鸳眼里却充满坚定,叫贺洪欣慰地点头。

“好,好孩子,外公果然没有看错你。记住,冷的时候就多穿些衣服,穿得越多越好,这样才叫旁人都看不出来你冷,知道吗?”

“嗯,鸳儿记住了!外公,等春天来的时候,鸳儿一定将你接回来。”东方鸳拉住贺洪的手,信誓旦旦地说,清澈的眼晴里透露出与年纪截然相反的笃定。

“外公等着那一天。”离去时贺洪那充满期待的目光,至今都还留在东方鸳心中,盘桓不散。贺洪将振兴贺氏一族的希望都放在了东方鸳身上,从未对他隐瞒过德妃暴毙的真相,纵然那真相并无真凭实据,他也确信,一切都是刘安与紫玉皇后所安排的。他们所得走的一切,东方鸳从未忘记,从记事开始,他便知道自己此生若想走出冬天,唯有踏至权位顶端,才可叫贺氏一族迎来真正的暖春。

他听了贺洪的话,将所有伪装都穿在身上,叫每一个人都认为他是那闲散自乐的逍遥王爷,无心争权夺利。所以在贺氏一族兵败如山倒的情势下,他这么多年可以安然无恙的从紫玉皇后的监视中活下来,并于十七岁时被授予亲王之位,赐婚首辅大学士之女江若卿,成了旁人眼中最潇洒不羁的齐王。

世人只道他温和亲厚、才华横溢,却没有一个人知晓,他那双深沉如海的眸子里燃烧着怎样的复仇火焰,日日夜夜灼烧在他心头,从未有片刻忘记。

此刻,他的剑已指向东方平,那个抢走他太子之位的嫡长子。

弓弦已经拉满,只需手指稍稍一松,便可叫他血溅当场,报得埋藏在心中二十余年的仇恨。

东方鸳嘴角扯出一抹骇人的冷笑,拉着弓弦的手缓缓松开。远处,东方平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的危机,只全副心神关注着那只小梅花鹿,卫涛等人发出起哄声,兴奋地等待着。东主平的箭已经拉起,朝小梅花鹿射出。

几乎就在同时,东方鸳的眼神往往向后瞟,目光骤冷,本即将离弦的箭垂落下来,静置在身旁。而那一边,东方平已射中猎物,众人爆发出一阵欢呼,卫涛和另一名贵族子弟跑上前将猎物抬到东方平面前,那小梅花鹿脖劲中箭,仍未断气,四肢颤抖不止,鲜血汩汩流出。卫涛拱手说道:“臣恭喜太子殿下一箭中的,此番头彩,必是太子殿下所得!”

“不错不错,太子殿下箭术精准,臣等望尘莫及啊!”众人出言附合,恭维之声此起彼伏。本因身体不适而兴趣乏乏的东方平此时也不禁露出笑容,将箭收起说道:“随本王将猎物逞献给父王。”

“臣等遵旨!”卫涛等人高声应道。

在他们身后,那站于重重树木掩盖之下的东方鸳,冷眼看着他们转道离去,目光一低,向后方微微一瞟,若无其事地将弓箭收起来,策马往另一个方向而去。那茂密的树丛后,走出一道清逸的玄色身影,但见她锦带束发,眉目如画,容颜清丽,正是峥嵘。

惊险万分的一刻已经过去,但那冰冷的杀机似乎留残留在空气里,峥嵘看了一眼东方鸳离去的方向,眉头渐渐皱起。

“峥嵘,方才齐王是想…”楚南牵马走出,神情中充满震惊。

☆、第一百零六章 何处是尽头

古往今来,对于登至权利顶端的皇族来说,爱情形同虚设,而亲情,亦不过淡漠如水。幸者,相敬如宾,平安终老;不幸者,手足相残,血流成河。皇位的吸引力,足以叫任何一个人断情绝义,为满足对权利的渴望,宁可让尸横遍野。

峥嵘想起了战火之下满目疮夷的蜀国,那不正也是宣远帝为了一已私欲而发动的战争吗?东方鸳的箭头指向的是东方平,同样指向了皇位,他眼中的杀机与恨意,就似这穿林而过的寒风,浸透每一缕空气,而他在离去时留下的那道目光,难道是因为…

峥嵘心头骤然一沉。

莫不是他已经发现了他们?

进入围场之后,为了避开蓄意挑衅的东方明三人,峥嵘和楚南特意选了这条偏僻小路,当是闲步山林,只待酉时三刻到来,向宣远帝交差便是。虽然空手而回有损颜面,但颜面之事本就只在于人心,小不忍而乱大谋,取舍之间,楚南已有分辨,况且弓箭无眼,他亦不愿让峥嵘为自己涉险。

他们行到此地,见到树林中那道骑在高头骏马上的墨色人影,便认出他是郑国三皇子东方鸳。峥嵘原想远远绕过他,躲避开去,但却在此时发现东方鸳的箭正指向远处正在狩猎的太子东方平,震惊之余,为免打草惊蛇,他们只得下马躲至暗处。

箭在弦上,已到不得不发不机,东方鸳却在最后一刻悬崖勒马,绝不会是因为他顾念到兄弟之情。

他未必是真想杀掉东方平,但是在那个时候,他确实已到了杀机。

箭,或者只在虚张声势,而他的恨意,却深刻入骨。

但是,纵然他没有动手,对太子举箭,已然是杀头的大罪,而这一切却被峥嵘和楚南尽数看在眼里,倘若他当真发现了他们的存在,为保自身,岂肯善罢甘休?

峥嵘周身如坠冰窖,凉意透骨。

“殿下,此事你我便当从未见过,万万不可再向第三个人说起。”

“峥嵘,你是在担心…”争夺皇位之事,楚南并非没有耳闻过,正是为了避免发生手足相残之事,大蜀国主才立下太子须得入寺院静修至一十四岁方可回宫,一来是为了保证太子安然渡过幼年,二也是叫宫中其他皇子断了争位之心。

“此事非同小可,见之便当不见,有之便当无有。”峥嵘神色凝重地说道。

“倘若郑国内乱,于我蜀国岂不太有益处?”自以郑以来,以发生了这许多事,饶了清傲孤冷的楚南,也懂得了何为大局。

峥嵘知道这种改变是不可避免的,但看着眼前少年仍稚气未脱的眼眸中流露出与年纪截然不同的深沉,峥嵘却忽然觉得心疼。那不落俗尘、遗世独立的七皇子楚南,终究在皇宫的争名逐利中消失了,他变得更加成熟,更加稳重,更加懂得如何处理人情世故,然而,他却再也不是当初那个跟在峥嵘身后戏蝶采花的楚南。

峥嵘不知自己是该高兴,还是应该惋惜,她垂下如水明眸,轻叹一声,说道:“殿下,即便齐王有争位之心,如今也未到时候,我们只需静观其变,或许将来它会成为我们手中的一件利器,但,绝非此时。”

楚南自是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从他离开蜀国算起,至今日已有半年时间,每每想起百废待举的家国,他难免心中焦急。过去因为有太子楚尧,他从不需要担心任何事,但是现在,他只能将这副重担挑在肩上,才是对蜀国百姓唯一的交待。

“看刚才齐王的举动,我担心他已发现我们的行踪。”楚南皱眉说道。

这也正是峥嵘心中最担忧的事,但此时她更不能叫楚南瞧出端倪,以免让他徒增烦忧,便说道:“殿下不必担心,齐王若是有勇无谋之人,方才便不会收箭离去,他隐藏多年,绝不会轻易暴露身份。我们现下要做的就是当它从未发生过,齐王不动,我们不动,保全自身才是最紧要的事。”

楚南沉吟片刻,投向峥嵘的目光带了许多钦佩:“峥嵘,你与寻常女子当真不同,便是男子,也未必有你这般气度。”

“殿下言重了,我至少还是忠勇王之女呢。”峥嵘笑着说道,借此打趣之语想打消掉楚南心头的忧虑。

楚南展颜一笑,神情里轻快了许多:“希望真能如你所说。”

“此地不宜久留,我们先离开这里吧。”峥嵘担心东方鸳会去而复返。楚南点点头,两人沿着小路前行,路过先前东方平等人狩猎之地时,见到那滩醒目的血迹,峥嵘眼前浮现那只无助可怜的小梅花鹿,不由得叹息一声。

弱肉强食,这个世界,本就是如此…

“之前在永宁宫见到齐王时,倒是觉得他温和敦厚,与东方明一流大相径庭,却原来也是心机如此深沉之人。”楚南想起那日太子永宁宫设宴一事,那日他受东方明刁难,大有咄咄逼人之势,而东方鸳在席上几乎没有言语,只保持着那得体的微笑注视众人。楚南曾听宫人提过,众皇子中,唯有东方鸳最是逍遥,即不去结交朝堂重臣,也甚少到宫中走动,每日在王府里吟诗作对、抚琴弄弦,极是怡然自得。楚南曾经还羡慕过他能身居权利纷争之外,至少如此可无拘无束,却原来,一切都只是假象。

“这种人恰巧是最可怕的,他能按兵不动这么多年,光这份耐心,已非常人能及。”峥嵘骑在马上,阳光透过枝桠洒在她清丽的脸颊,犹如银碗盛雪,不染纤尘。

“若说起来,我还真有些佩服他。”只有在峥嵘面前,楚南才不会自称“本王”,因为在他心里,他与峥嵘是对等的,绝非君臣,更非主仆。此时,他侧目望向那缓行身旁的绝色佳人,只觉得这满枝头的阳光,都不及她的一频一笑来得明媚耀眼。

峥嵘并未去注意他的视线,只微蹙了眉头,沉思道:“从齐王的举动来看,他必有谋反之心,他伪装这么多年,只是在等待一个最恰当的时机,但这个时机到底是什么呢…”

这条小道远离主猎场,杂草丛生,地面积了厚厚一层落叶,似乎已有许久许久没有人迹踏至过,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头雀跃欢叫,风声瑟瑟,除了层层叠叠望之不尽的树木外,天地间似乎只剩下这一双骑马缓步而行的少年与少女。斑驳光影晒在他们肩头,一个俊秀朗目,一个清丽绝俗,沿那迂回小道款款走来,便仿佛已是人世间最美的光景。

楚南没有去听峥嵘在说什么,在那无数翻飞的落叶下,他望着她,目光似要融化冰雪般温暖,似拂过脸颊的春风般柔和,天地万物,皆已不见,眼中唯一能容下的,便是那一抹倾城姿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