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八章 守夜

回去揽星殿的路上,峥嵘一路无语,她没有对东方玄说一句话,东方玄也同样没有开口,偶然有宫人与他们擦肩而过,也是面面相觑,投来充满诧异的目光。揽星殿的人见到楚南被抱着回来,顿时都慌成一团,满公公着急地想差人去请御医,直到听峥嵘说起罗祥已前去御医院的事才作罢。东方玄将楚南放在床…上,见一众宫人都围在寝殿里,皱眉说道:“若要他平安无事,便早些散开。”

风寒之症最忌空气污浊,会导致呼吸不畅,病情加重,满公公冷静地将宫人遣出去,只留了他跟峥嵘在床…上照看。罗祥在这时领着沈云朝急匆匆走进来,沈云朝见到东方玄后行了一礼,便走到床前给楚南诊脉。片刻之后,他的脸色变得愈发沉重,峥嵘焦急万分,忙问道:“沈大人,殿下他怎么样了?”

“依楚南殿下的病势,本就不应过于劳累,他今日在灵堂前站了多时,受了寒凉之气,才引发热症。”沈云朝凝重说道,“若能在天亮之前将热症降下,便就不碍事,否则…”

“否则会如何?”峥嵘心头狂跳,问道。

“倘若热症侵入内腑,便会引发肺疾,届时医石无用,难有回天之术。”沈云朝说道。

峥嵘脸色大变,用手握住床棂才勉强站稳身体,颤声说道:“沈大人医术高超,一定会有方法救楚南殿下,的对不对?”

即便有东方玄在场,沈云朝望向她的眼神也多了几分不忍:“姑娘请放心,我必会竭尽全力,助楚南殿下逃过这一劫。昨日我开得那帖方子,现在就差人去煎来,再打一盆冷水,备上两块干净的布巾,沾水后置于楚南殿下额头,若是顺利,应该能将热症降下来。”

满公公闻言立即应道:“好,咱家这便去办!”他快步离去,咐吩那些等在院中的宫人去干差事。楚南在昏迷中亦十分痛苦,眉头紧锁,冷汗一滴一滴从额头冒出,峥嵘此时也没有心思去注意其他,全幅心神都留在了楚南身上,待冷水跟布巾送来后,取了一块拧干小心翼翼盖到楚南的额头。

床前暂时由峥嵘跟雅风守着,木棉在小厨房里煎药,满公公跟悠儿守在殿门口,其余宫人各干各的差事去了。东方玄望了沈云朝一眼,沈云朝站起身,跟他来到院中。

夜色已深,揽星殿里分外安静,如水的月华铺满每个角落,照出东方玄阴郁的脸色:“他下一个目标应该就是东方城。”

沈云朝心头一惊:“此人的目的果然就是…”

“所以他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东方城之后,还会有其他人,包括他们。”东方玄转头看向灯火通明的主殿,只有在这时,他眼神里才浮起深深的担忧,“东山围场之时,他们亲眼见到了那人的所做所为,这件事远还没有结束,他们早已经身处在漩涡之中。”

“王爷打算如何做?是要与那人正面冲突吗?”沈云朝犹豫地问。

“若在这时与他翻脸,便等于中了他的计策,所以现在还不是时候。”东方玄并非有勇无谋之人,这么多年的战场生涯,他比任何人都懂得什么是运筹帷幄、隐忍不发,只要时机未到,所有自以为是的勇气都是在自取灭亡,他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

“但若放任那人继续下去,恐会生出更大的事端。”沈云朝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他同样也很矛盾,因为以他在宫中的地位,还远远不能保护那殿中的女子。

“丧期结束之后,我会请父皇请旨,迎娶她入主王府。”东方玄望向主殿的目光柔和下来,若非用情至深,又怎么会让这个不可一世的霸者露出这样的表情?

沈云朝面色震惊,胸口似被一柄利剑插入般痛疼,但在东方玄面前也只有强装欢笑:“陛下早前已经开过金口,王爷只需等到合适的时机向陛下提及便可,想必不会出什么岔子。我只是有些担心峥嵘姑娘…”说着,沈云朝便向殿里望了一眼,叹气道:“峥嵘姑娘性情坚韧,与世俗女子不同,倘若强迫于她,恐怕会玉石俱焚。”

“为了那些她要守护的人和物,她不会惜一切借价。”东方玄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深邃,“是利用也罢,是欺骗也罢,只要她能在我身边,我甘愿站在她面前,为她挡下所有刀剑。”夜色下,东方玄的神情没有一丝犹豫,就算他对峥嵘的感情,自始至终都没有改变过。

这份感情,超过了亲伦与权势的界线,纵使天地变色,江山易主,东方玄也不会改变。失落填满沈云朝的心头,他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做到像东方玄这样恣意洒脱,他牵挂了太多,也不可能会为心头那个人放弃整个家族,所以他只能藏起那份思恋,不叫任何人察觉。

“王爷的心,峥嵘姑娘早晚有一天会明白的。”沈云朝由衷地说。

“不管她怎样恨我,我都会倾尽所有,护她周全。”东方玄一直望着那扇敞开的殿门,就好像他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北静王,而是那只为心爱之人站岗护哨的勇士。在爱情面前,先动心的人永远都是输家,东方玄一直都输得很彻底,可他从未后悔过。

时间在静寂中缓缓流逝,他们二人都没有离开揽星殿,宫女们在殿里进进出现,或更换清水,或端来汤药,一直忙碌到东方渐渐露出鱼肚白,木棉才急急从殿里跑出,对守在院中的沈云朝欢喜地说道:“沈大人,你快去瞧瞧我们殿下,他的热症似乎下去了!”

沈云朝跟她走进殿里,东方玄望着他们的背影,不知不觉松了口气。

对于蜀国这位七皇子,东方玄并不讨厌,至少比起那些或明哲保身、或阿谀奉承的质子,楚南终于保持着那份属于他的真性情,他不去趋炎附势,也从不像任何人示弱,正是因为这样,东方玄才会愿意教他剑术。在永宁宫之时,他之所以会出手相助,不仅仅是因为峥嵘,同样也是为了这个从来不承认他这个师傅的楚南。

东方玄很明白,他选择教楚南剑术,就等于在亲自培养夙敌,为将来的生死埋下一根导火索。可那又怎样,他既然已经选择去做这件事,就不会因为任何事而后悔,因为他很明白,只有楚南成为自正自立自强的人,成为一个有足够能够保护自己的人,峥嵘才能够卸下重担,去过她想过的生活。

峥嵘从殿里走出,视线与东方玄撞上,她犹豫片刻,盈步走过去,躬身微施一礼,冷淡又不失礼数地说道:“多谢王爷出手相助。”

熬了一个晚上,她的眉宇间难掩疲惫之色,但那焦虑已经从脸上消失,东方玄并不介意她神情里的疏离,只要她能够安心,不管他做任何事,都是值得的。东方玄向她走去,峥嵘一怔,下意识后退躲避。过去她憎恨这个男人,现在更多了一份惧怕,每每与他靠近,峥嵘都会被他炙热的情感与灼伤,从一开始的推拒厌恶,到现在的害怕逃避,她只想远远躲开这个男人,可是她发现,不管她去了哪里,他依旧如影随形。

这里是揽星殿,东方玄纵然再狂妄,也会为峥嵘保存颜面。他停在离她一步远的距离,说道:“太子病殁,宫中正是草木皆兵之时,但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射出去的箭不能收回,看见过的事也无法当做不存在,烈火迟早会灼烧到这里,你要多加小心。”

他话里所指的乃是东山围场发生的事,因为这件事,林薇儿无辜惨死,也正因为这件事,整个揽星殿都已陷入四面楚歌之中。峥嵘没有资格去过问郑国的皇权斗争,她现在所想做的,就是保护楚南殿下。刚刚消去的焦虑因为东方玄这句话而再次浮现在脸上,她敛起神色,说道:“多谢王爷关心,我自会小心的。”

沈云朝从殿里走出,身后跟着满公公与木棉,他们的表情看上去都轻松了许多。沈云朝说道:“楚南殿下已经不碍事了,等他醒了之后可以吃些清粥,过了午时再煎一服汤药给他服下,切记不要再受凉,若调理得当,过几日便会康复。”

峥嵘恢复了那一脸疏离的表情,说道:“有劳沈大人了。”

“那我们也该告辞了。”沈云朝一边说,一边以眼神示意东方玄。这话里虽然有大不敬之意,但他们二人本就是挚友,没有那么多礼数顾忌,他是在提醒东方玄,天色已亮,他们再留在揽星殿里,叫好事者看见,不管对峥嵘姑娘还是对楚南殿下都十分不利。

东方玄不再多说什么,深深望了峥嵘一眼,转身离开。木棉紧走两步,依依不靠地看着沈云朝的背影消失在宫门口,幽幽叹气一声。好不容易见到思念的人,却一句话都没有来得及说,她心里难免失落。满公公察觉到这四个之间的异样,倒也没有询问,只道:“两位姑娘在床前守了一夜,先去休息吧,咱家会照顾好殿下。”

“不碍事的,等殿下平安醒来再说吧。”峥嵘笑了笑,向殿里走去。

木棉仍盯着殿门口发呆,满公公轻咳两声提醒她,木棉回过刘,窘迫地低下头,匆匆向屋里走去。满公公活到这把岁数,什么事没有见过,什么人看不透,他摇了摇头,长长叹息一声。

☆、第一百八十九章 失踪宫女

太子东方平的丧仪已到了尾声,只等良辰吉时将棺木抬入陵寝,在这之前,每日都会安排皇子、质子或王公贵族守灵。短短几日时间,宣远帝便老了许多岁,头上增添了无数白发,眉宇间尽是难以掩饰的憔悴。东方平是最被寄予厚望的嫡子,他的品行在朝堂上无人不称赞有加,宣远帝一直将他视为王位继承人,可没想到最终却变成白头发人送黑发人。

他下令举国哀丧,并追封为靖德皇太子,一切皆按帝王级下葬,但这远远不能减轻宣远帝心头的哀痛,连这几日送过来的奏折他都无心批阅。在御阳殿内侍候的宫人们大气都不敢出,性怕会祸及自身,殿门就在这时被小心翼翼打七,李自忠轻手轻脚走进来,俯地跪下,犹豫地唤道:“陛下…”

“有何事禀报?”宣远帝靠在椅子上,疲倦地问。

李自忠神情悲切地说道:“启禀陛下,永宁宫来报,太子侧妃万芷蓉悬梁自尽,随太子殿下去了!”

宣远帝一惊,坐直身体问:“何时发生的事?”

“就在昨夜。近身侍候的宫女发现送进去的早膳没有动,殿里也没有蓉妃娘娘的身影,着急得四下寻找,才在太子殿下的寝宫里发现蓉妃娘娘悬在梁山,身子都已经凉透了。”李自忠垂眉说道,声音里带着哽咽。

宣远帝愣了许久才回过神,不禁长叹一声。

对于这位侧妃,他印像并不深刻,一来家世算不得显赫,二来大婚多年未有所出,偶尔在家宴上得见,只记得是个柔顺乖巧的闺秀,却未想到她竟对太子用情如此之深,甘愿以死追随。宣远帝心中浮起几分怜悯之情,说道:“传朕旨意,太子侧妃万氏淑德彰闻,恭谨性顺,特追封为温慧太子妃,于太子陵内造墓室一座,陪葬左右。”

“奴才遵旨!”李自忠高声应道。

“这万家能教出这般忠贞的女儿,也是件难得的事。朕念他们有丧女之痛,许他们进宫为万氏操作身后之事。”宣远帝又道。

李自忠面露感激之色:“皇上仁厚宽德,奴才先替万大人叩谢皇上隆恩!”

宣远帝摆了摆手:“去吧。”

李自忠躬身退出去,殿外艳阳高照,却还是难以驱散空气里的沉重。守门的是他最近刚收的徒弟丁小善,才十六岁,生得很是机灵,李自忠看他还有几分眼力见,再加上自己年岁渐高,也想将来有个保障,便就收了他这个门生。丁小善惯会察言观色,见李自忠神情凝重,凑上来小声地问:“师傅,陛下还是那样吗?”

“哪能这么快过去啊!瞧陛下这几日茶饭不思,我这心里头也怪难受的。”李自忠到底是跟在宣远帝身边几十年的人,这担忧倒是发自内心的,“陛下以前最愿意听冯昭仪说话,倘若冯昭仪在世,或许还能劝一劝陛下。”

丁小善左右望了一眼,神秘兮兮地问:“师傅,我听说这冯昭仪的死跟太子殿下有关,是不是真的?”

“瞎说什么!”李自忠朝他脑门就是一巴掌,“你脖子上这颗脑袋还想不想要了?这话要是让别人听见,就算你有九条命,也得死得干干净净!”

“我也就是当着师傅您的面才敢问一问,要是有外人在,便是再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啊!”丁小善嘿嘿笑了两声,讨好地说。

“我这会要去永宁宫传旨,你给我警醒着点,好生在这儿看着,可别在这节骨眼上出岔子!”李自忠厉声说道。丁小善忙应下,恭恭敬敬目送他离去,还没来得及松一口气,就见御前侍卫统领高青急步走来,问道:“丁公公,陛下可在殿里?”

“陛下正在里头批阅奏折,高大人有事?”丁小善来御前侍候也才短短几个月,就已经把宣远帝跟前的红人跟亲信全摸了个遍,这高青就是其中之一,他自然不敢怠慢。

高青神情迫切道:“正是,烦请丁公公代为通传一声。”

“高大人先在此稍等一会,奴才这便去向陛下通传。”丁小善行了个半礼,推开殿门走进去。高青在殿门外来回踱步,难掩脸上的焦急之色,过了片刻,丁小善从殿内走出,说道:“陛下有旨,高大人快请进去吧。”

高青道过谢,快步走进御阳殿,向高坐在龙椅之上的宣远帝跪地行礼:“臣高青叩见陛下!”

“朕让你查的事查得怎么样?”宣远帝开门见山的问。自那日从永宁宫掌事女官敏如口中得知,东方平病殁当夜近身侍候的宫女雁珍失踪之事,宣远帝龙颜大怒,着亲信高青亲自去调查雁珍的下落,若有任何人阻拦刁难,便以抗旨不遵之论处!

高青今日正是为了此事而来,他说道:“启禀陛下,微臣已经在冷宫中找到宫女雁珍。”

“冷宫?她如何会在冷宫?”宣远帝讶异问。

“臣等寻到她时,她已神智不清,满口胡言乱语。”高青说道,“臣多次审问于她,她也只叫着说在冷宫里看见了…看见了…”

“有话尽管说来,朕恕你无罪!”宣远帝迫切地问。

高青这才鼓起几分勇气,说道:“雁珍说在冷宫里看见了茹妃娘娘的鬼魂!”

宣远帝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喝道:“这贱人竟然如此胡言乱语!”高青忙跪地谢罪,惶恐地说道:“此话乃是雁珍亲口所说,臣不敢有半句隐瞒,还请皇上明察!”

茹妃便是北静王东方玄的生母,二十年前她因与人通奸而被打入冷宫,而后便被赐死,由两名太监将她活活绞死,为顾全皇家颜面,对外只说茹妃失德,畏罪自杀,死后灵位不但没有摆放在归元寺承继香火,连葬仪都仅只按了最低等的采女品阶来操办,可谓凄凉之极。年岁稍长的宫人都对茹妃之事缄口不言,他们都很清楚茹妃之所以落得如此凄惨下场的根本原因,虽然很多人都怀疑那温柔如水的茹妃不会做出如此背德之事,但迫于宣远帝的威严,没有人敢对此提出一丝异议。

直到后来东方玄领兵出征,为郑国拓展疆土,立下汗马功劳,宣远帝为笼络他的心,才将茹妃的灵位摆放在归元寺中享受香火。但纵然如此,茹妃灵位也仅仅只是放在不起眼的角落,连小仪的位份都及不上,这么多年过去了,茹妃仍然没有自己的陵寝,其棺木只被安放在德妃之旁,仿佛只是个随葬的宫女。

茹妃生前位例四妃之一,恩宠甚至盖过出身名德妃,在当时招了许多嫉恨,但她性情温柔,从不与人相争,诞下七皇子后更是安守本份,未像其他嫔妃一样争宠,对待下人更是宽和,因此在宫人颇受人称赞。自她被打入冷宫后,不止那些成天在她面前转悠、与她交好的嫔妃立即与她撇清关系,连宫人都是避之惟恐不及,就算有人不相信茹妃会做出那样的各,却也没有人敢为她申辩一句。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东方玄在战场上立下的功劳已经足以盖过朝中任何一位将军,但宣远帝除了象征性的像茹妃的灵位摆放在归元寺外,再没有任何追封,可见他对茹妃怨恨至极,从未有片刻消减过。高青在宣远帝身边侍候了近十年,自然知道这件往事,他壮着胆子提起茹妃,一颗心早已提到嗓子眼上,但他奉旨调查雁珍之事,这话也确实是雁珍所说,他若有所隐瞒,更是等于犯了欺君之罪。

“给朕查!继续往下查!”宣远帝脸色铁青,怒叫道,“查她如何去的冷宫!查她是受了何人指使!”

“臣遵旨!”高青叩首应下,又道,“陛下,雁珍此时神智不清,胡言乱语,臣斗胆请旨,请一位御医前来先为雁珍诊治,待她恢复神智,再审问起来便要容易许多,求陛下恩准。”

“你尽管去办便是,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朕只要真相,若办不到的话,便提头来见朕!”宣远帝气息急促,显然已愤怒到极致。若说他之前还尚能保持几分理智,但在听高青听到茹妃之后,这怒火便已灼烧了整个心头。他是这天下的帝王,有无数女子等着他去宠幸,只要他愿意,荣宠与败没都只在挥手之间,而茹妃之事就是一个永远抹不去的污点,就算通过滴血认亲证明了东方玄的清白,这么多年来,他还是无法放开对东方玄的芥蒂。

“臣定当竭尽所能,为陛下排忧解难。”高青恭敬地应道。

☆、第一百九十章 失心疯

紫玉皇后因悲痛过渡大病了一场,在床…上昏昏沉沉过了数日,直到今日才有力气起身,叫来春然为她梳洗装扮。铜镜里映出她憔悴的容颜,她抚着鬓发说道:“本宫是不是老了许多?”

“娘娘病了这几日,精神自然是不太好的,太医说只需好好调查便可恢复如初。”春然避重就轻地说道。紫玉皇后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只怔怔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微微下垂的嘴角,跟眼角明显的鱼尾纹,都在诉说那逝去的年华,磨得再细再好的铅粉,颜色再艳再娇嫩的胭脂,都已无法遮掩住脸上的老态。她忽然觉得,自己这一辈子都是空的,争夺了一辈子,要强了一辈子,到头来即没有得到结发夫君的情意,也失去了被寄予所有希望的嫡子,她余下的后半生,还会有指望吗?

泪水从她脸上滑落,浅在了梳妆台上,春然正为她梳理发髻,见状不禁顿住动作,眼眶泛红,哽咽地说道:“娘娘,太子殿下是个孝顺的人,他若在天有灵,也定然不愿意见到你这般伤心。”

“平儿是个好孩子,等他继承帝位,也会成为一位好皇帝…”紫玉皇后幽幽地说道。

“是呀,太子殿下乃是真命天子,定是上苍也觉得太子殿下仁厚宽宏,才将他召回天上,说不定太子殿下现在已经成了神仙,正在天上看着皇后娘娘你呢。”春然抹着泪说。

紫玉皇后下意识抬头望向高处,可视线里所能看见的就只是那雕梁画栋的横梁,她的神情愈发哀伤:“平儿若当真看得见本宫,为何不托梦回来,告诉本宫是谁害得他。”

春然在她面前跪下,悲声道:“娘娘,你不要这样,咱们还有端王殿下啊!现在皇上将端王殿下禁足在王府中,你若不去帮他,还有什么人可以帮得了他!”

这一句话对紫玉皇后犹如醍醐灌顶,让她从悲伤中猛然惊醒过来:“不错,本宫还有城儿…城儿…”

对后宫的女人来说,没有什么比子嗣更加重要,再美的容颜总会老去,再大的恩宠也总会淡去,只有子嗣才可以保往地位和荣华富贵。她已经没有了东方平,怎么能再让东方城受到陷害?哀伤渐渐从紫玉皇后的眼中褪去,她的神情变得如过去那般威仪冷漠,说道:“准备轿辇,本宫要去见皇上。”

春然刚准备应下,大太监卫德新从殿外低头走进来,躬声说道:“启禀皇后娘娘,方才暴室的冬桂姑姑前来禀报,高大人已经找到雁珍,现下就关在牢中。”

紫玉皇后一怔,神情骤然变得狠厉,就着春然的手站起来道:“你们随本宫去见一见这贱人,本宫倒要看看,是谁给了她这么大的胆子,竟然谋害太子!”

暴室乃是嫔妃及宫人都避之唯恐不及的地方,守卫十分森严,倒是它旁边的掖廷宫常有宫女太监出入,他们得到消息说紫玉皇的凤辇正向这里走来,纷纷跪在宫门口迎接。哪知被十数名宫女太监簇拥着的凤辇到了掖廷宫门前连半分都没有停留,直接拐去了另一侧的暴室。

掖廷宫的掌事女官及大太监都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脸的表情,猜测着紫玉皇后千金之躯突然去往那污秽地方所为何事。

冬桂与春桃两人正跪在暴室门口迎接,同行的还有高大人及领旨为雁珍诊病的赵御医,四人齐声高呼千岁。紫玉皇后搭着春然的手走下凤辇,眸子轻轻扫过,说道:“原来高大人和赵大人也在这里?”

“回皇后娘娘,臣奉了皇上的旨意,请了赵大人来为雁珍诊病。”高青恭敬地说道。

赵御医的职位不低,原是在后宫里为嫔妃诊病的,所以紫玉皇后才对他有所印像,若非是宣远帝的旨意,按他的身份,定然也不愿意来暴室为一名落监宫女诊治。紫玉皇后微微点头,说道:“既然劳动赵大人出马,想必此女病得不轻。”

“回皇后娘娘,臣方才刚为她诊过脉,确实精气失调,神智有异,应是受了刺激所致。”赵御医一五一十禀报。

“可还治得好?”紫玉皇后淡淡地问。

“若按时服药并加以调理的话,应该能恢复至五六成。”赵御医谨慎地回答,生怕海口夸大了到时候圆不过来。紫玉皇后点点头,说道:“那赵御医便去将方子开来,交给冬桂便是,她们自会督促雁珍每日服药。”

冬桂哪能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忙道:“皇后娘娘放心,届时奴婢定会亲自煎药,不敢有半分疏忽。”

赵御医不敢怠慢,拱手说道:“臣遵旨。”

紫玉皇后搭在春然的胳膊上,冷淡地说道:“本宫现在要去见一见这名宫女,你们先行退下吧。”

高青面露难色,他奉了宣远帝的旨意在此看守审问雁珍,倘若雁珍有任何差池,他怎能担当得起?这雁珍犯下的乃是死罪,宣远帝让她活到现在,就是她从她嘴里问出点什么,高青了解紫玉皇后的性格,难保她不会在盛怒之下处置了雁珍。思量片刻,他方小心翼翼地说道:“皇后娘娘,陛下有旨,让臣在此好生看管雁珍,待她神智稍稍清醒后再加以审问。”

他话里的意思便是在说宣远帝要的是活口,紫玉皇后横了他一眼,虽有不悦,但念在他是宣远帝跟前的亲信,也不便发怒,只道:“高大人放心,本宫自不会叫高大人为难。”

高青这才松了口气,拱手恭敬道:“那臣便在此处等候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若有吩咐,只需唤臣一声便可。”职责所在,这已经是他最大的让步,紫玉皇后没心思跟这样的奴才计较,用眼神示意冬桂在前面带路,在春然及卫德新的簇拥下走进暴室。

里头弥漫着一股经年不散的霉味,紫玉皇后厌恶的用帕子遮住口鼻,冬桂见状忙道:“皇后娘娘,您是千金凤体,这监牢脏污的很,哪能让您走进去,不如奴婢先带您去内室等着,让春桃去把人给带过来。”

紫玉皇后微微点头,冬桂赶忙领着她走到一间稍微洁净些的居室,这是她跟春桃在守夜时休息的地方,整个暴室只有她们才有这待遇。屋子不大,里面是一张床铺,外头摆了一方茶几两张椅子,虽然简陋,但好歹要比外头舒服。冬桂用袖子在椅子上使劲擦了擦,点头哈腰道:“皇后娘娘,您先坐一起。”

紫玉皇后在春然的搀扶下落座,问道:“雁珍这贱婢说了什么没有?”

“都是一些疯话,没一句能当真的。”冬桂可不敢在紫玉皇后面前提起茹妃,当年茹妃宠冠后宫时,紫玉皇后可没少为这事拈酸惹醋。这皇宫里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在来的路上紫玉皇后便已听卫德新说了事情经过,就算雁珍说得是真的,紫玉皇后也没兴趣跟一个死人较劲,这世道人走茶凉,管她闹腾得再凶,又能改变得了什么?眼下只有问出指使雁珍之人才是最要紧的事。紫玉皇后捏着帕子拭了拭嘴角,说道:“本宫有些话要亲自问一问这贱婢,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娘娘放心,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奴婢心里都明白。”冬桂是由紫玉皇后一手提拔起来的人,自然对紫玉皇后言听计从。

等了片刻,春桃拽着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子走进来,只见她约莫二十三四岁年纪,肤色白皙,虽披头散发、满脸脏污,但也能看得出来她面容姣好,尤其是那挺秀的鼻子,隐隐觉得眼熟。紫玉皇后神情一怔,才发现眼前这婢女的长相竟然跟冯琬有二三分相似,尤其是那鼻子,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紫玉皇后过去在永宁宫里从未见过这名宫女,想来是东方平有意让她回避,而素来对女子没有兴趣的东方平会对她另眼相看,也是因为对冯琬思念入骨的原因。

紫玉皇后不自觉捏紧帕子,眼神里露出几分恨意。这冯琬,到底是有什么魔力,十年无所为同样能让宣远帝恩宠长盛,就连东方平也对她念念不忘,果然是红颜祸水,死了倒还干净!

春桃押着雁珍走到紫玉皇后跟前,往她膝弯一踢,雁珍吃痛,跪到地上。春桃把她的脖子往下按,喝道:“还不快给皇后娘娘行礼!”

雁珍的脑门磕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但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抬头冲紫玉皇后咧嘴嘿嘿笑意。紫玉皇后厌恶地皱眉,问道:“雁珍,你可认得我是谁?”

雁珍歪着头向她打量来打量去,傻笑道:“我认识你,你是给太子殿下做饭的姑姑,嘻嘻嘻,你是张姑姑,嘻嘻——”

春桃反手就给了她一巴掌,斥道:“皇后娘娘面前,岂容你这般无礼!”她急欲表示衷心,却见紫玉皇后把脸色沉下来,道:“在暴室这几年倒叫你们胆子见长啊,本宫尚未说什么,你倒先自做主张起来了。”

春桃吓得脸色煞白,跪地不倒磕头:“奴婢是担心她冒犯了皇后娘娘,绝无暨越之意,求皇后娘娘恕罪!”

“滚到一边去。”紫玉皇后冷冷说道。春桃哪敢再说半句话,颤颤抖抖站起来站到冬桂旁边,冬桂横了她一眼以示提醒。雁珍的嘴角被扇出了一抹鲜血,她伸手抹去,痴痴地说道:“姑姑,太子殿下最喜欢你做的梅花糕饼了,你去做一份过来,我好给太子殿下送去。”

☆、第一百九十一章 亦是痴情人

紫玉皇后记得东方平并不喜欢吃甜食,他独独中意梅花羔,或许并不是因为它的香软的口感,而是那像梅花的形状,因为冯琬最喜欢的就是梅花。

当年宣远帝向她提起要纳冯琬为妃的时候,为了东方平的前程,紫玉皇后借找了个理由让他去归元寺斋戒沐浴二十一天。在冯琬入宫之后,她亲手送去那碗寒药,并且告诉她东方平早已知道这件事,为了避免她纠缠,才远远躲去归元寺。冯琬万念俱灰,饮下寒药,导致十年未有所出,紫玉皇后才对她未多做提防。

天下何处无芳草,以东方平的身份地位,要找一位比冯琬更美貌更贤淑的女子为妻也并非难事。当东方平得知消息不顾懿旨连夜赶回宫里时,紫玉皇宫早已安排了侍卫在宫门口将他拦下,直接带到永乐宫里来。紫玉皇后告诉他,是冯琬想要攀龙附凤,所以才心甘情愿嫁给宣远帝为妃,事已成定局,就算他再闯到宣远帝面前,也什么都改变不了。

东方平悲痛欲绝,不肯相信紫玉皇后的话,想尽办法要再见冯琬一面,但紫玉皇后怎肯让他们相见,不但百般阻挠,还让宫人时常在东方平面前提起宣远帝如何宠爱冯琬,冯琬如何笑颜如花。这一枚枚冷刀扎进来,初始东方平还能相信冯琬,但听得多了,渐渐开始心灰意冷,最终听从紫玉皇后的安排,迎娶刘静露为妻。

身为太子,他却只有一位正妃一位侧妃,这些年来任凭紫玉皇如何规劝,他也不肯再纳任何人为妃。紫玉皇后原认为这样也不错,可以让东方平将注意力放在朝堂和政务之上,省去应付女子拈酸惹醋的麻烦,却没想到东方平对冯琬竟用情如此之深,十年未曾忘怀。

紫玉皇后的面色愈加冷厉,她问道:“雁珍,本宫且问你,那夜你见过何人,又为何会出现在冷宫当中?”

正沉浸在幻想当中的雁珍脸色一变,眼睛里充满害怕:“冷宫…冷宫有鬼!有鬼啊!是茹妃娘娘…中茹妃娘娘的鬼魂回来报仇了!”

茹妃死了已有近二十年,就算雁珍曾听闻过关于茹妃的传闻,她又怎会知道那鬼魂就是茹妃?难道是有人告诉她的吗,莫不是…冷宫里当真有人?

自茹妃一事后,后宫内再也没有嫔妃被贬去冷宫,本来在里面侍候的宫女太监或年老离宫,或调去他处,冷宫早已成为名副其实的冷宫,没有丝毫生气,又怎会有人?紫玉皇后多留了一个心眼,将此事记在心里,因为眼前还有更重要的事。

“你放心,有本宫在这里,任何孤魂野鬼都不敢靠近,你跟本宫说,是什么人带你去的冷宫?”

雁珍似乎完全没有听见她的话,视线不断在周围扫过,神情变得越来越恐惧,突然她伸手指向紫玉皇后身后,叫道:“茹妃娘娘在那里!她在那里!”

饶是紫玉皇后胆子再大,也不禁脊背一冷,她下意识想要回头,又觉得这样做太有失威仪,转了一半的视线生生停住,对站于左侧的卫德新施了个眼色。卫德新心领神会,上前就把雁珍提溜起来,啪啪就是两巴掌,厉声喝道:“老实点,问你什么就说什么,别在这里装神弄鬼!”

卫德新使得劲儿不小,雁珍被扇得头晕目眩,摔到地上。紫玉皇后站起来走到她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说道:“雁珍,你若能将事情一五一十告诉本宫,本宫就枉开一面,让你少些受苦,否则的话,不是止你,连你的家人都会一并受到牵累。”

雁珍缓缓抬起头,原本清秀的脸庞已变得红肿,鲜血从嘴角滴下,她咧开嘴笑着,说道:“殿下,你喝了这碗药后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奴婢在这里陪着你,守着你,哪儿也不去,好不好?”

她的声音那般温柔,就好像东方平就在眼前,便是紫玉皇后这般心肠冷硬之上,也不禁有几分动容,连语气里的厉色都少了些许:“你若真心为太子着想,便该告诉本宫实情,只有擒住真凶,才能慰籍太子的在天之灵。”

“太子殿下待我可好了,连我身上的衣衫都是太子殿下亲自赏下来的,你看,上面还绣着梅花呢。”雁珍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在衣裙上寻找梅花,但那只是件淡绿色的素面绸衫,哪有什么花样。雁珍脸上露出焦急之色,手不停地拉扯着衣服,说道:“这不是我的衣裳,我的衣裳呢,是换谁走了我的衣裳?”

纵然她始终语无轮次,但从那些不着边际的话里,紫玉皇后忽然察觉到了什么。难道当夜有人将雁珍迷晕送去冷宫之后,又换上她的衣服偷偷潜入永宁宫,来到东方平面前伺机谋害了他?若当真如此,那此人必然是个女子,但皇宫之内,有哪个女子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春然打量着雁珍身上的衣服,虽被扯得七零八落,却还能瞧向来款式跟质地,面料是极好的,不像是宫女所的料子,但款式又很简单,更不像嫔妃会穿的,她隐约觉得眼熟,皱眉想了半晌,才恍然大悟。她向紫玉皇后靠近,说道:“皇后娘娘,奴婢以前在内务府领取用度时见过穿这衣衫的人。”

“你且说说是何人。”紫玉皇后尽量让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如往常般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