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俩耳力却都好,听不到脚步声,同时回头。

小柒凶,“你干嘛不走?”

孟元抬眼,面无表情,“你们究竟去哪儿?”

节南笑无声。

小柒笑大声,“去哪儿你都得跟着!”

孟元突然将身上的重物卸下,“你们要是没打算带我见玉真姑娘,我便自己去镇江。”

小柒挽袖子,“小山,我要揍这个没用的家伙,比不男不女还讨厌。”

节南按下小柒的手,“孟公子,我对伍师傅说话算话,一定会依约行事。”

孟元眯眼怀疑,“那你告诉我,为何去平家村?”

“平家村有一口山泉,珍贵无比,用它泡茶造酒烹饪,堪比御贡。崔家别业离山城不过半日水路,我们取了水就走,直接过去,还能比观鞠社的姑娘们早到一步。”节南悠然换口气,“孟公子好意思空手去,我却不好意思。明知宝山在侧,怎能装不知道?”

孟元还是不太信,“…可是…”

小柒最看不惯婆婆妈妈,“有劳孟大公子在这儿等我们,好了吧。”

节南同意,“这样也好。这会儿是晌午,五里山路走不快,却能赶着明早回来。孟公子多找些树枝,火光吓走野兽,不用怕…”

孟元叹口气,认命背起干粮和酒葫芦,“我跟你们一道走,但请两位姑娘莫戏弄在下,明日就能前往镇江。”

小柒得了便宜还卖乖,“真是,我们没嫌弃你走得慢,你还说我们戏弄你。”

节南说声别嗦了。

三人重新上路后,居然越走越艰难,不出二里,羊肠小道都几乎看不出来了,而且要爬山石陡坡,攀着野生的树干找断断续续的路迹。到了后来,节南主动劝孟元留在原地,因这人拖累姐妹俩的行速,反倒是孟元突然倔得跟头牛似的,怎么都不肯留下。

小柒把节南拉到一边,嘀咕道,“你看你自找麻烦,干脆我直接敲晕他背着走,一会儿就到。”

节南摩挲着岩石上交错的裂缝,忽然声音传密,“小柒,尽可能不要在孟元面前施展功夫。”

小柒眼睛睁圆,无比慢地眨一下,表示收到。

节南对这姐姐的各种耍宝已经很淡定,回身就同坐在石头上的孟元道,“我俩商量了一下,帮孟公子分担些,也能走得快些。”

孟元正巴不得,地上的干粮和葫芦一样不捡,抬步就爬上略平坦的林道。

小柒呸了一声,“软骨头。”

节南没说话,弯腰才要去拿干粮口袋,却叫小柒抢过去,一件也没轮到她。

小柒骂完外人,训自己人,“你这身脆骨头,还没不男不女的骨头硬,别让十来斤的东西压碎了。”

节南还是不说话,嘻嘻爬上去了。

小柒想要用功夫,及时记起节南的吩咐,荡悠悠跟在后面老远。

走一会儿,歇一会儿,日头偏西的时候,三人终于看到一个坐落在半山腰里的村庄。

村庄不大,多是石屋,一家连一家,也就二十来家。远处山坡上有几片高高低低的水塘,鱼儿吐泡的涟漪一圈又一圈,又好像雨点滴落。野草地里散放着马群,低头吃得欢。小埂上坐着几个农夫,翘腿叼草,吆五喝六聚拢了脑袋。

孟元累得小腿肚子抽,看到这番景象就喜出望外,正要冲下山道。

节南却一把拉下他,一手拨开草丛,淡眼望下方,“别急。”

小柒还落在后面,蹲那儿挑蝈蝈。

孟元以为节南要等小柒,“平家村的泉水那么出名,又常有山客经过,应该十分好客才对。我先下去打个招唿,看看能否找到舒适的住处。”

节南放开手,要笑不笑,“孟公子,我丑话说前头,你要是有去无回,可别怨我。”

孟元一怔,“怎会有去无回?”

节南眼儿眯坏,“这地方很像黑村。”

孟元惊目,“桑姑娘从何得知?”

节南头一歪肩一耸,“感觉。”

细看之下到处违和,不过没必要对不熟的人多作说明。

孟元想到自己走得那么辛苦,好不容易到了地方,这姑娘又说此地不可靠,软床热饭突然可望不可及,不禁恼了,“我知桑姑娘不喜在下,和其他人一样,瞧不起我,觉得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竟敢肖想玉真那般高贵的姑娘…”

节南看出草丛,又见一些人影在村落里晃过,同时淡然打断孟元,“知道就好。”

孟元半张着嘴,有些桃花样的双目深敛,稍后冷道,“只要玉真喜欢我,你又能奈何?”

节南偏过头来,盯得孟元渐不自在,才道,“我更正。我不喜欢你这个人,不是因为你攀龙附凤,而是你人品不好。”这人方才那种气势,是威慑力吗?

然而,孟元的语气恢复了一惯懦弱,“桑姑娘心存偏见,我说什么也无用。”

节南暗道猫也有爪子的,却不怕孟元真抓来,“你要是人品出众,就不会招惹有未婚夫的姑娘。”

真爱了不起么?

以真爱为名,就能任性抢夺么?

“桑姑娘性子刁苛,为何招惹善良的姑娘?我可不认为是你人品不好,只是自己没有别人有,下意识就招惹了,此乃人之本性。”孟元语气弱,言辞不弱。

“这种比法可不对。我性子不好,玉真姑娘性子好,我招惹她,补足自己没有的,我的确得到了好处,但没有人因此受到伤害。孟公子也能如此无愧么?你的作为,没有伤害任何人?”少跟她鬼扯了!

孟元又是张口无言,最后笑不像笑,“好厉害的口才。”

“不是口才好,而是我有道理。好多人喜欢牵强附会,把看似相通实则不通的事情放到一起比较,理直气壮得不讲道理。”节南撇笑。

小柒终于过来了,看到半山腰里的宁静村庄,奇道,“为什么不下去啊?”

孟元撒气,“令妹感觉那村是黑村。”

节南眼里一闪,对小柒微笑,“你去。”

小柒应了就去,而且不出二刻就回来了。

“黑!太黑了!”小柒往草丛里一坐,福娃娃两边摇,“绕到哪儿都有人守着,我进不去村子。”

小柒混不进去的地方,那才叫固若金汤。

第277引 平家黑村

如此,节南也就确定了。

她即刻对小柒耳语几句,小柒连连点头,转身返回来路,很快不见了踪影。

节南又站起,对孟元道声走,就往村子走去。

这回,轮到孟元拉住节南,愕然问道,“明知黑村还去?”

节南面露厌弃,立刻将袖子从孟元手中抽出,“有事说事,不要动手动脚。黑村也好,白村也好,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原本还想,那么宝贝的泉水,谁都能分一杯的话,传言多半虚假。如今看来,因为泉水真宝贝,所以才设防。”

孟元那个气啊,什么话都让这姑娘说了。

“你去不去?”节南自觉很耐心,“你不去也没关系,等我给玉真姑娘送上泉水的时候,就说孟公子怕有危险,一直趴在草丛里没动弹。”

孟元咬牙瞪着节南。

节南足尖一挑,将牵起来的两只葫芦轻松挂到肩上。

孟元脱口问,“桑姑娘会功夫?”

节南装傻,“怎么可能!”

孟元奇怪得不行,“那能挑起两只装满酒的葫芦?”

节南笑得刁刁刁,“看人挑担不吃力,后来才知这俩东西死沉,当然把酒倒掉了。本来就是用来装泉水的,哪知闻着酒香动馋虫,但眼睛大肚子小,路上都想不到喝。”

分明刻意整他!想到一路让葫芦绳子勒得他多少回喘不上气不对,孟元转头找干粮口袋,结果发现哪儿都没有。

节南好心道,“孟公子别找了,小柒耍起性子来可不一般,嫌干粮重,早不知让她扔哪儿去了。不过你也别担心我,我眼明手快抢了几块肉干和饼子,够我吃到下山了。”

横竖就没他的一口。孟元但觉胸口那股憋了很久的气冲到喉头,一张口却笑出声,又像吓到他自己,两眼囫囵睁圆,抿薄了唇,可无论如何,没办法完全收敛笑意。

“孟公子不想笑就别笑了,好不假惺惺。”节南扯扯嘴角,转身就走,“我看到起炊烟了,应该能蹭到一顿热饭菜。”

孟元摸摸自己的脸皮,两眼陡黯,但等他走起来,还是那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温和无害。

两人走上进村的小路,聚拢一起的农夫立马滚站起来,纷纷唿喝什么人。

孟元皱起眉,赶上两步,轻声对节南道,“的确不太对劲。”

节南笑语清朗,却非对着孟元,而是对那几名农人,“听说平家村有一处神奇泉水,我们正好经过齐贺山,特地绕来见识见识。”

其中一名农人双臂一展,仿佛暗示身后稍安勿躁,语气不耐,“村里最近遭虫灾,家家忙得要命,无法招待外客,二位请走吧。”

节南哦了一声,“怪不得梯田光养鱼,没长作物,我还以为你们靠甘泉就能养活家里,不用种庄稼了呢。”

孟元飞快睨一眼节南,才知她并非靠什么感觉。

领头农人也怔住,抓耳挠腮,硬着头皮圆谎,“不是不种,种了也让虫吃了。为了打虫,还封了泉水眼子,你们进村也见不着。”

节南笑着,一时不应。

孟元忽然朗声,“几位大哥,在下姓孟,自都城来,此地山道崎岖难走,眼看天就要黑了,还请容我们夫妇叨扰一晚,明日天亮就走。”

夫妇?

节南垂眸,撇出一丝冷诮。

作死啊!

农人们才不管夫妇还是仇人,拿了地上锄头,骂咧咧冲来赶人。

“干什么!”

一声令山林摇荡的大吼,小路那头忽现两人,一位撑龙头拐杖的年长者,一位身高六尺的魁梧大汉。

农人们立即分两边站,低头不敢望。

节南不动声色打量后方,怎么没她的熟人哪?

不一会儿,长者走到跟前,白胡飘飘,有种山中隐士之感,“对不住二位,平家村一向欢迎五湖四海的客人,不过这年灾劫不断,春季出完疫病,夏季又出虫灾,为了避免甘泉不洁,只得暂时封住泉眼。大夏天的,瓜果无存,粮食不长,大家伙心里都不好受,所以难免气冲了些。”

孟元这时还真像个能挡在前头的“丈夫”,“在下明白你们有难处,只是这会儿出村又要风餐露宿,不知老翁可否通融?我愿支付吃住银两”转头来,看着节南。

节南心中好笑,直接将钱褡袋往孟元肩上一放,“够不”

孟元双膝跪地,啊呀一声,连双手都支地去了,给对面老翁行一大礼。

节南也不扶,啊呀回一声,“看我,忘了钱袋子二十来斤重。”

什么都能轻,钱袋不能轻。

孟元狼狈爬起,笑得好不牵强,“不妨事,也是我自己没当心。”随即指着那袋钱,“老翁,村里遭灾,想必秋冬二季日子更难熬,这袋钱与我二人实在是负累,就捐给村里吧。”

嘿,转手二十斤铜板送出去?节南突然发觉,孟元开始展现不为人知的一面了。

黑暗面?

老翁先推辞,孟元再坚持,两相推来给去,最终老翁收下,也同意孟元“夫妇”在村里过夜,而且就住他家里。

一进院子,节南就四下张望。

魁梧大汉喝,“看什么?”

嗓门吓人!

节南胆包天,眉眼皆笑,问老翁,“我在山下就听说,您的女儿特别貌美。”

方才,老翁说自己是村长,又说大汉是他儿子。

节南估摸这老头儿会找个女儿不在家的借口。

想不到老翁不慌不忙,“那丫头做饭呢,等会儿就能见到了,只是她天生不能说话,性子又十分内静,看到生客可能惊惶无措,万一失了礼数,请夫人莫恼。”

节南眸中光芒一现,“不会,相逢即是妙缘,怎会恼。”哑巴?

老翁的眼让白眉遮了大半,只见咧嘴豁牙,“夫人心慈。”又对孟元道,“二位想必疲累万分,离晚饭还有一会儿,不如先回屋歇息一下。”

孟元道好,节南不能不跟。

进屋关门,节南坐到窗边的桌子,听外面脚步声,炒菜声,说话声,马蹄声,回头冲着神情忐忑,不知往哪儿站的孟元一笑,“坐啊,别客气。”

第278引 孟男子汉

孟元没动,犹犹豫豫,“你我实在不像兄妹…”

“我怪你了吗?”节南眼角削尖时,如蜻螭的尖。

孟元抬眼,与节南的目光一对上,就急忙转开,“你不用误会,我心里只有一人。”

节南呵呵笑出,“哎哟,我的娘,自作多情可是重病,孟公子没得这病吧。”

孟元再瞠目。

节南佩服自己,才同行没几日,这只弱鸡就快被她激成斗鸡了。

孟元说得其实没错,他和她绝不像兄妹。兄弟姐妹,就算长相不同,神和气也会相似。好比她和哥哥姐姐们,虽听人论过她长得最好看,但五人站一排,都是鼻子朝天眼睛吊上去的,大家一瞧就知道同一家子。说成夫妻,别人还可以当两人貌合神离。

孟元到底坐过来,没忘了处境,“除了那几个农夫一开始的敌意过盛,似乎挺太平。也许,他们真只是为了守护那眼泉水,才显得紧张。”

“村里没女人。”节南撑着下巴,推开窗斜目瞧着。

这样更能一目了然,放心说话。

孟元皱眉,一瞬不瞬看着节南,“…在家做饭吧。”

“村里没有鸡叫唤狗叫唤羊叫唤。”孟元固然不是一个实用的同伴,可以说话解闷,“却有萧萧班马鸣。要不是遇上我们,他们应该准备离开了。”

凭自己看到的,听到的,节南已经洞穿这伙人撤离的意图。

“你…”孟元一顿,“…多虑了吧。依你所说,这些人不是村民,那就是装作村民,可这么做却是为何?原来平家村的村民又去了哪里?”

节南托腮闭眼,半晌没说话。

孟元以为她睡着了,坐而不动,但看窗下。窗下长满青苔,狰狞爬上石屋每一条缝,趁着无人照料,疯占。他瞧得有些出神,无意中拉回目光,忽然对上一双濯濯叶儿眼,心惊跳,连忙别开眼。

节南笑了笑,不问他慌什么,只答他刚才问的,“都到这份上了,我瞒着你也没意思。告诉你吧,平家村甘泉虽宝贝,甘泉旁更有长生不老的仙瓜…”

孟元实在忍不住,噗笑。

“不信?那就换一种说法。”她很开明的,“大今军奴从香州那边逃过来,今军不能善罢甘休,追过来”

孟元神情乍变,面若死灰,“香州是南颂境内,既然军奴已逃出大今领土,今军为何还要追赶?”

节南只当没瞧见,“也许这行人里面有手握秘密的要犯,也许这行人里面有倾国倾城的美人,总之是放不得。于是,将齐贺山平家村”右手五指一抓,“吃下!设陷阱骗人入局!”

孟元语速极快,不似从前温吞,“不对,齐贺山又不止平家村一个村子,且平家村不在主山道旁,你怎能料定人会逃进平家村?”

“这有什么难的?看地经就知,平家村是离开泸州地界的最后一村,也是今人最后的机会。而平家村远近驰名,是避暑…看风景的好地方。”阴郁小生挺有脑,但她揪着某人的尾巴呢,王九肯定在平家村不错,不过这人呢?

“牵强。”孟元还会哼。

这么下去,很快男子汉气概要出来了。节南心想,崔玉真要感谢她。

“二位,出来吃饭吧。”老翁的声音传入。

节南起身,“孟公子既然不服气,那我们赌一把。我赌等会儿上来摆桌的姑娘定然是个美人。要是我赢了,你就”

孟元以为节南会说放弃崔玉真,或交待他究竟怎么逃出来之类的,正要拒绝这场莫名奇妙的打赌谁知,节南语气一转,“把刚才你花出去的二十斤铜板还我,而且还得背下山。”

孟元失笑,“我若赢了呢?”

节南认真眨两下眼,“你若赢了,我就答应救你一命。”

一般人听起来这是小本换大赢,其实则是节南这小刁赖根本没诚意。孟元这种很能死里逃生的家伙,个性怯懦,又不是王泮林哪里能死就往哪里冲,没有她需要出手的情形。而且,真有事,她可不怕抵赖。

孟元打开了门,算作默应。

节南走出去。

两人随老翁进了堂屋,就见一位身着襦裙的窈窕姑娘背对他们在摆桌。单看身段,足以哇哇称道,节南的眉毛才要往上挑,那姑娘就回过身来行礼,行过礼一抬头节南的眉毛塌了,孟元的眉毛挑了。

那姑娘塌鼻大嘴,就算节南来判断,也绝对是天生的样貌。

“不好意思,让二位见笑,小女相貌不如人,只有厨艺过得去…”老翁喋喋说什么传言夸大。

那姑娘上完菜就下去了,期间一声不吭,也没有任何抵抗情绪,十分乖服。

节南还是很输得起的,神情很快自在,拿起筷子吃饭。三菜一汤,肉是腌的,野菜很香。她边吃边赞好吃,还招唿老翁和孟元快坐,似乎全没在意自己喧兵夺主。

孟元吃了几口,动作就迟缓下来,眼皮子发沉,忽然趴桌。

“这人怎么这么失态…”节南自己也打起呵欠,眼中泛水雾,看白胡子老头儿脸上露出一丝诡笑,才觉不对,“你们”

话未完,也趴了。

老头儿拍两下手,大高个儿的彪汉在门外站定。

彪汉目放凶光,做个手起刀落的动作,“杀了?”

老头儿却摇头,“跟其他人一起,都带回去。”

彪汉样子霸狠,对老头儿的话但恭顺,道声是,招来四人,把孟元和节南拖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