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王岭重逢至今,桑节南起初未认出他,畅春园突唤他姐夫,鞠园遇险,端午落水,说好的观鞠社活动却迟迟不到,生在两人之间的每一桩每一件,要么正巧碰上大事,要么就像缺失了某一段记忆,桑节南能待之自然而然,他却觉着哪里衔接不上。

林温,甚至延昱,都只以为他对桑节南有心,然而他自觉除了那种令他心慌意乱的情绪,还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困惑,困惑桑节南身上为何有那么强烈的神秘感。

说到天上去,这姑娘不过有个霸王爹,还有四个霸兄霸姐,一家子地头蛇,在凤来县那样的小地方作威作福罢了。

崔衍知不由就想起桑家大火案。也许因为桑节南在眼前活蹦乱跳,也许因为桑节南在赵府安之若素,他也几乎遗忘了这个案子。

这个案子最大的疑点就是天火,即便全凤来县的百姓对桑家人恨之入骨,不愿施救,桑府里也有几十近百口人,看到着火了,竟然一个不救火,还被烧死在里面,怎么都说不过去。而桑节南在大王岭与他对谈,话里行间明确透露出官府无用的愤愤然,显然也怀疑天灾可能是**。

既然桑节南是怀疑的,那么这半年她过得悠游自在,反而奇怪了,更何况她的性子和小时候并无大不同。那年的桑节南已是她爹都不惹的小霸王,难道这年就变成寄人篱下的可怜侄女了?

哪里不对!

到底哪里不对?

兔子——

崔衍知仿佛就要抓到什么的时候,玉木秀闯进厅堂,大声嚷嚷,“别管劳什子的蹴鞠赛了,老将军,我爹刚到城外巡水营,请您过去!”

崔衍知陡然站起,以眼神询问玉木秀。

玉木秀对崔衍知沉沉一点头。

能让水寨大营的玉大将军突然跑到小小巡营,百里老将军意外之余,自然不会耽搁,马上就走了。他一走,鞠英社的小子们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纷纷跟出去。

崔衍知正要走向等着他的玉木秀,萝江从帘子后面跑出来叫他。潇潇菲菲在萝江身后撩帘子,却喊着温二哥,把林温招过去了。

“何事?”崔衍知一边问,一边退后两步,将这位郡主和他的距离拉开到六尺。

萝江郡主习以为常,“蹴鞠看完了,可姑娘们都想去探望玉真。”

崔衍知没想到她们有这个打算,下意识拒绝,“不用,玉真身体抱恙,别业的仆从也少,只怕招呼不周。”

节南同萝江郡主商量过,对崔衍知他们只说看大赛,不说探望玉真的事,不然要是先说了,没准连蹴鞠都看不成。萝江虽然答应,却不以为意,想不到崔衍知真会不同意。

萝江郡主哪是任人拒绝的脾气,“谁说徵五哥是心疼妹妹的好哥哥?一点都不体贴养病中的玉真。她一人住山中已有数十日,也没个姐妹陪说话,多寂寞啊!难得我们出门一趟,而且还离得这么近,居然都不去探望,知道的是五哥不让,不知道的就以为我们观鞠社的姑娘们没心肠,避讳病中姐妹。”

崔衍知皱眉,玉木秀又催。

萝江有些小居心,悄悄挑眉,“再说我们还得等桑六娘不是?”

崔衍知动摇,却用这些姑娘能让玉真心情好一些的理由说服自己,便同意了,但附上两个条件,“玉真的病虽说好了,身体尚且虚弱,你们不能撺掇着她出庄子,只在庄里玩耍。还有,让延昱和林温送你们去,路上不能绕到别的地方去。等我这边完事,就同你们会合,然后我们一起回都城。”

萝江郡主连声道好,“推官大人自管操心国家大事,我们哪儿都不去,等着你,还有桑六娘来。说不定那时玉真也全好了,可以一道回家,那就太热闹啦。”

崔衍知笑笑,将这事交代给林温,就大步追上玉木秀。

玉木秀的老爹亲自过来,小子却摩拳擦掌兴奋样,“五哥猜猜那条被偷的船驶哪儿去了?”

“你小子别卖关子。”崔衍知不猜。

“齐贺水峡。”玉木秀嘿嘿乐道,“而且据泸州那边的消息报称,尚无看到其它巡营水船,也就是说船进了水峡还没出去。所以老爹让我立刻带两只船上江,这会儿刚好顺风,子夜之前就能赶到。”

“齐贺水峡是军用水道,不过一直没派上用场…”崔衍知想了想,“有关卡吧?”

玉木秀擦过鼻子,表示不满,“兵部前两年叫穷,直接撤掉了,如今朝里主和,也就再没恢复过。但是,确实还属于水师,日日巡船查看是否有胆大的民船偷过,每月可以捕到不少罚金。”

崔衍知好笑,“他们偷了船进齐贺水峡,总不会是帮你们做事——”笑脸变推官脸就在一瞬,“为了吓开民船?!”

“吓开又如何?”玉木秀不懂。

崔衍知也不知,只有些头绪,“清空水峡,自然是因为他们要做的事见不得光。”

“不管了,咱先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活捉以后再定心问。居然敢偷水师的船,真是吃熊心豹子胆,不想要脑袋了。”玉木秀毫不掩饰想跟人干架的好心情。

“消息可说有看清船上的人吗?”崔衍知问。

“没,但报信渔夫的三岁娃子吵吵着看到兔子,好不好笑?”

崔衍知脸色大变!

怎么可能好笑!

第294引 绝地择生

子夜,近。

树腰林的尽头就是一片陡坡,坡的尽头就什么也没有了,下面山崖,对面山崖,两旁有矮峰高峰,一条湍急但还算宽阔的江流横穿其间,也是节南让小柒通知李羊来会合的地方。

节南从小受到的教导中,所谓天险,就是用来征服的。

悬崖没有路,就凿出一条路来。若悬崖够直够陡,崖下又有河流江流,便是最简便且绝佳的撤离。

所以,节南让仙荷偷拓下玉家军的兵牌和玉木秀的前锋将牌,安排李羊带雕刻师傅等在码头,看准镇江城外的水巡营离齐贺最近,冒充玉家军前锋大将征船,堂而皇之进水峡。而且,水军的船一看就和民船不一样,停在悬崖下,直接广而告之,目力范围内哪只船敢靠近?

至于冒充征船的后果

节南看看王泮林,无声撇笑,天上怎么会无缘无故掉馅饼呢?虽然不怕闯祸,留下烂摊子就跑的,常常是小柒,但她和小柒是姐妹,让同一个师父教出来的,闯祸的本事她也会。

王泮林没看见节南冲自己笑,只看见陡坡上黑兔堇与彪形大汉战在一起,二十几只灰兔对战人数多出数倍的假农夫。奇怪的是,也有农夫和农夫打起来的,不知怎会闹内讧。

再看红兔十二郎站在最顶上,正帮拽住布条的一人下崖。这些布条结起的绳子套在不远处的大石头上,小柒手持一柄又长又宽的重剑,和一位面生的姑娘共同守那儿,圆兔脸显得凶神恶煞,大有谁敢来砍绳谁没命的鬼气。显然,那块大石头也是彪形大汉奋力想要靠近的目标。

“果儿姑娘应该已经安全了。”顶上还有十来人等着下崖,最后两个是毕鲁班和阿升,唯独不见果儿和舍海,节南再瞧巴奇和他的手下以人数压制堇他们,一步步向岩石靠近,终是按捺不住,蜻螭在手。

“你受了伤,出去也是拖累堇他们,小柒还得分心照顾你。”王泮林却冷静,“此刻看上去敌人人数占优,但我们的人百里挑一,未必不能控制局面,你且稍安勿躁。”

节南知道王泮林说得对,她这时不能用力,即便蜻螭削铁如泥,单凭剑好也对付不了这么多人,反而成为累赘。

“再不济,还有我。”王泮林神情自得。

节南讥笑,“哎哟,剑都让人收走了,又不记得招式,要不是由我先损耗了长白帮那老头的内力,他又以为你虚张声势,完全没料到你能挥出强气…”啧啧两声,“更别提你运功以后的毛病,才是真累赘呢。”

忽然节南凛眸,诧异道,“不对,我事先就让小柒带好结实绳子,怎么变成布条打成的了?怪不得能叫人追上,这里到水面有五六十丈高,撕衣服结布条就要费好一会儿工夫。”

“显然她们也没工夫搓布条,所以人不能连着爬下去,否则承不住。”王泮林的眼力也极佳,看得到别人不注意的细节,神情不似方才轻松了,“小山,出现意料之外的情形,就会带来意外之外的麻烦。从山那边过来的路虽然堵了,从泸州上来的路却没堵,照眼下撤离的速度看,如果长白帮的增援赶来,对我们就非常不利。”

节南明白王泮林的意思,提剑就往林外走,“早说出去了。”

蜻螭一振,嗡嗡沉吟,立刻引来附近几个农夫,看到又多两只兔子,凶勐举大刀。

节南试着运功,顿觉胸口血气翻涌,勐咳一声,却听王泮林的声音近在耳侧“别逞强,只需记住武功绝顶比不得聪明绝顶,你带的烟火筒全用完了?”

节南从腰侧摸出三管,“就剩这么多。”

王泮林摇亮火折子,淡眼淡笑,“那还等什么?到了这份上,只怕没动静,还怕动静太大么?”

节南睁睁俏目,嫣然一笑,点火,扔。

砰啪!砰啪!惊得打架的忘了打架!

动静也够大,而且烟啊火啊喷得一片迷蒙,等那几个举大刀的农夫回过神来,节南和王泮林已经不在树林边了。

然后,打架的接着打架,两个聪明绝顶的人看似在自家花园里散步,实则却是眼尖,会挑路走。

节南嗤笑,“只响了两声,又有哑的。”想起王泮林从前造的铁丸子,也是有爆没爆的。

“既然归为失败品,就有它的道理,偏生小山霸横…”王泮林还没说完。

节南驳回,“哑炮不是失败品,而是废品,基本功不扎实。失败品却有自己的优点,只不过未必达到创造者的要求,在某些方面不尽人意,是可以改善的。”

王泮林点了点头,“受教。”

说话间,就到了小柒面前。

“九…就知道帮脑你一定会出现。”

小柒眼力耳力也好,听坡下砰砰炸得熏出大烟,看两人走出烟雾,仿佛过无人之境,转眼到了自己眼前,还很有空得说什么失败品废品的,终于放下了一颗半悬的心,“你们盯着这块石头吧,我揍人去。”

节南捞住小柒的胳膊,因为不能用力,被小柒连拖两步,差点仰倒,“我受了内伤,别指望我。”

小柒急忙扶好节南,吹胡子瞪眼,“你又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节南特意回想一下与远岁比斗的场景,嘻笑安慰小柒,“没有,遇到高手。”再拽一拽石头上的布条,觉着不牢靠,“这怎么回事?”

小柒鼓起腮帮吐气,“别提了,我明明绑好绳子才回去找你,谁知再过来时却发现绳子不见了,还好船已经等在下面,不然找不到停船点可要命。”

绑绳,一为了滑下崖,二为了放记号。

“还有那些人,尤其是那位聪明的果儿姑娘…”小柒朝毕鲁班那边撇撇嘴,“婆婆妈妈的,起初不肯听我的,要不是明琅公子来说上山路被今人炸堵,大概还在跟我争呢,折腾掉好多工夫。”

“哦美玉明琅”王泮林在意这个。

“被今人炸堵?”桑节南在意这个。

“我想来想去,绳子只能是孟元搞得鬼。”小柒最窝火的,是这个。

“救命!阿升!救我啊!”

说鬼,鬼到!

第295引 垫后战争

无月江心远。

江水潮味儿凉,狭风嘶唿。

左脚绕勾一段带刺的野藤,节南整个人倒挂峭壁,左手抓着一根布条,布条下面绑着毕鲁班,孟元的腰带和毕鲁班的腰带结在一起,吊在最下方。身旁丈外,彩燕趴在一块窄凸石上,双手死死拽着同样悬空的阿升。

五人如一杆称不平的秤,悬在半空,仿佛再多一阵微风,就会彻底失去平衡。

节南俯瞰下方,江远船更远,甲板上的人小如蚕豆,只能看出一颗叫做“小柒”的豆子蹦上蹦下,因为特别圆。她也没多费眼力去区分小柒旁边的几十粒豆,但想自己怎么老是碰上倒挂金钩捞人这种倒霉差事啊。上回捞了个明珠美人崔玉真,这回变本加厉一捞二,而且皆发生在自己状态不佳的时候。不但如此,上方嗖嗖掉着箭,有几支近得似乎擦过头皮。

让孟元喊救命,逼得他只能跑回来的,正是这支增援巴奇的弓弩队。弓弩队约摸三十人,弩型便携,弩机却出乎意料强劲,射程大概两百步,十分适合今日不大的阵地。也是因为他们的出现,不仅令巴奇的人士气大增,更是一下子射杀了七八名匠人,让节南和王泮林这边的胜算立化为零。

权宜之计,节南只让轻功好的小柒直接捉两人下去。小柒本想背毕鲁班,但这位老人家品德太高尚,脾气太执拗,她只能随便背一个,同时将王十二带下去了。堇立即效法,而且也不带和王泮林商量,直接捉走,任意再背上一个。吉平带走一个,大概也是毕鲁班高风亮节让出来的。

这片突起的混乱之中,在节南一声“自己安全上船就是我方大胜”的口号里,不知怎么,居然变成了她,彩燕,毕鲁班,阿升,孟元莫名垫后的情形。

五人不得不冒着布条撕裂的风险下崖,结果让巴奇的人弄断这根“灯芯草”。彩燕及时攀住石头,拉了阿升。节南看准野藤勾个正好,想救毕鲁班,谁知孟元和毕鲁班的腰带居然打在一起,就成了这么一串粽子。

大概巴奇想断五人后路,多数弓箭射向水面上的船只,逼得它只能收上铁锚,让急流冲得定不住船身,也无法对节南等人施救。

节南挣头往上瞧,野藤的刺扎得白袜渗出一圈血,然而此时抽气撕心疼的她,根本顾不上那点皮外伤,只知泥土和新草从两旁细细簌簌掉落,还有脚上传来的晃感,说明野藤迟早撑不住三人的重量。

再看彩燕,又能那样抓着阿升多久?

节南不知牺牲一个人会不会换得四个人活命,至少比这样动弹不得的情形好。

她一向当狠则狠,从不犹豫,立即看向毕鲁班,冷声道,“割断你的腰带。”

桑节南如果上辈子欠了崔玉真和孟元这一对苦命鸳鸯的,这辈子就还一半罢,下辈子再还另一半。再说,孟元求生力比她强“毕叔不可以!”孟元忽然捉着两人的腰带往上爬,眼中狠绝。

节南看到更多的泥草掉下来,“姓孟的,不要乱动,这根藤受不住的!”

隔着毕鲁班,孟元怒目与节南相视,“是你先要害我,我为何要管你们的死活?”

节南可没有负罪感,“什么话!上有弓箭手,野藤也支撑不住我们三人,而下面却有水有船,先让你一个跳下去,就不会有被踩踏的可能,怎么成了害你?”

“那么急的水流,没有人接应,立刻被冲走了,而且我不会游水。不如换成你抓着我,让毕叔先跳。”孟元语气忽冷。

阿升看得两眼眦裂,“孟元你这个王八蛋,毕叔救过你的命,刚才也为你说好话,让人搭救你,你却恩将仇报!王八蛋!王八蛋!是不是你背叛了我们?是不是?!”

孟元看向阿升,声音也冷了,“这全都怪你。”

节南插嘴,“怎么怪法?”

孟元调转目光,那张文弱俊美的书生脸尽是幽寒,“其实大今人还是善待工匠的,只要他们愿意提供技艺,并且勤奋做事,即便身处唿儿纳的奴营,也能吃饱穿暖。而像毕鲁班这等手中握有秘技的大匠,更能以此换取自由身,甚至当官的机会。然而他们不但不珍惜大今的善待,日日想着逃回南颂,以至于奴营兵将一直严加看管,只要有点风吹草动,就是棍棒烫铁伺候。这种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日子,皆拜你们所赐。我不想逃,是你们一厢情愿,凭什么挨打的是我,凭什么折磨的是我?我真得受够了,不想再挨打受罪,所以把你们的计划全盘托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难道兔帮没有这种人?难道兔帮帮主不是这种人?”

“我当然会为我自己打算。”世上很多人常用正理引到自己的歪理上,听着挺像那么回事,却有本质之别,而她桑节南不会找借口。

节南勾起一抹冷笑,“如同我要牺牲你,丝毫不会考虑你的想法,只知你是我们五人当中最卑鄙,死了也不会让我有罪恶感的那一个。”话锋陡利,“毕大师,叛徒已经认罪,你还不动手?”

良久沉默的毕鲁班手中多了一把小锯,开始磨割腰带,痛声道,“孟元你太让我失望!”

想不到孟元忽然手脚利索,抓着毕鲁班的脚,一下子就攀上他肩头,像血蛭吸附人身,“你们也太让我失望!”一手抢过小锯,架在毕鲁班脖子上,“交出来!不然你老命就交待在这儿了!”

节南愕然,一时不明所以。

毕鲁班摇头叹息。

阿升大笑,“原来你…原来你不止想吃饱穿暖,还想加官晋爵,求取荣华富贵!我承认,我们都小看了你!可惜你太蠢,我们怎么可能把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身上!”

节南就想,他们在说追日弓?

她不由眉头一皱,却与毕鲁班的视线对了正好,且读懂他颔首之意。

孟元正看阿升,没注意两人无声的目光交汇,手上使劲,在毕鲁班脖子上划出一到口子,“既然不在你们身上,这老头也没用”

阿升神情一变,“等等!”

第296引 山花江火

孟元才想笑。

“阿升,无论如何,活下去。”毕鲁班却道。

孟元忽觉自己猛地一坠。

他惊望上方那张兔面。

一支箭带着火光划过,瞬间照亮荼血笑大的三瓣唇,而黑洞洞的眼后无底深。

他一张双臂,伸手却只捉到几缕笑里的森意,仰面朝天,仿佛跌进兔子无底的眼窝,听不到阿升悲愤呼喊,但见同样下坠的毕鲁班一脸怜悯。他才明白,是毕鲁班和兔子通了气,不惜同归于尽。

为什么?

他不懂为什么这老头能为南颂牺牲至此?明明是根本等不到救援,无足轻重的战俘,明明可以得到荣华富贵,成为大今重视的名匠,为什么心心念念要逃出来?为什么如此不识时务?

南颂有什么好?浮华之下陈腐,升平之下暗疮,退守半壁江山,大今不打过去,他们就喜出望外,不管这个不战之约需要付出多少真金白银,还以为真能永保太平,却不知到嘴边的肉,大今怎能不吞?

死一个毕鲁班,大今不会输!

死一个孟元呢?

节南瞧着毕鲁班直直跌出自己的视线,咬牙转开头,声音十分冷静,“彩燕,看到石头下面那些藤没有?我只要抓住阿升的脚,就可以够得到它们。我下去后,阿升攀住岩石,你沿着他下来,咱们三个这样往下搭梯走,耐心些,便能成功到崖底。”

她一直在找下崖的法子,四个人还勉强些,三个人的机会就大得多。也亏得敌人用的是火箭头,帮她照到些长得断断续续的藤蔓,只要她记牢方位不出错的话,下去二三十丈还有把握。

阿升却疯了一样乱喊,“是你!是你这只害人兔害死我义父!还想我给你搭人梯,做你的春秋大梦…”

彩燕腾开一只手,出乎意料扇阿升一个大耳刮,怒容满面,“真是看不下去!姓毕的!你没看到升叔舍命救你无所谓,但也别乱栽赃!一进奴营,你就与升叔调换身份,别人看不出来,我却一清二楚。换句话说,你要是没调换,死的就会是你。”

阿升是毕鲁班。毕鲁班是升叔。节南虽然惊讶,但仔细想想,这个阿升处处代“毕鲁班”出头,本来觉得有些古怪,换回身份就一目了然了。

“我不愿意的,义父非要这么做——”

“彩燕,算了,毕鲁班把我当成凶手,我却不会内疚。孟元想要追日弓的造图,只要你们不肯给,让孟元勒住脖子的那个肯定会牺牲自己。”节南不会内疚,不表示心里好受,要是她没受伤,她绝不任由那位老人松手。

然而,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用。

“别再叫我毕鲁班。”让彩燕一巴掌打清醒,这名汉子其实坚毅,“升叔是我家老仆,一直希望我脚踏实地做人,可这些年已经没人记得我的大名,我却还沾沾自喜。”

“毕正。”彩燕道。

毕正抬头看着彩燕,愕然回道,“是,刚正不阿的正。”

彩燕不居功,对节南道,“是柒长老告诉我的。”

毕正当年就是求了柒珍才有今日,忙问,“这位兔姑娘也认得柒长老?”

害人兔也罢,兔姑娘也罢,节南只道,“有什么话咱等脚着地了再说。彩燕,抓紧了!”

话音落,箭光来,左手拍峭壁,侧空翻出,一脚蹬掉那支箭。

“听到消息没有?有两人掉下来,你派的捞人队还来不及下水,就让激流冲走了!”

小柒抡着宽剑,一脚踹开舱门,狠狠瞪着舱里两人,倒想骂一声“狗男女”,但让王泮林一眼看灭志气。

“不是帮主。”船上王泮林说了算,当然早得到了这个消息。

“现在不是,等会儿就可能是了,你赶紧把船停到原来的地方。”小柒看王泮林撇过头去,气不打一处来,“帮脑,你这是要分家?”

王泮林面具未摘,所以果儿不知眼前男子就是她求救之人,只不过在她看来,青兔地位仅次于兔帮帮主,胖兔子就显得十分没大没小。

“崖上射下火箭,夜黑看不清,靠过去实在危险。七七姑娘莫急,等巴奇他们箭支用完——”果儿自觉语气和缓,是能以理服人的。

小柒原本还能稍稍控制一下火气,听果儿指手画脚,心头立刻变成火山头,迸火浆,直接将手中宽剑投掷了出去。

剑入舱壁,剑身铮铮,晃在果儿头顶上方,相差不过半寸。

果儿吓得神色戚戚,瘫软在椅子里,一时气结,“你…你…”

“别你你你的了,本姑娘没心情听你说话,因为本姑娘对你有偏见,你怎么说我都认为你自私,自己毫无损,哪管别人死活。”小柒嗤之以鼻,几步上前拔出剑,转半圈就对准了王泮林的脑袋,“帮脑这会儿脑袋里面光长桃树了吧?趁着还没开花,要不要我帮你砍掉,清醒清醒?”

王泮林临窗而坐,窗子不见了,可以直接看到山崖顶上落下来的箭火。他目光幽远,一瞬不瞬,勉强记住方向的自己,必须要集中全副精神,才能根据小山踢出来的信号计算船最后要停靠的位置,因此对脑袋旁边的剑完全无视。

不是不把船靠回原点,而是靠回去也没用,如果小山已经改变下崖的方式。

他传令,“东南,二十丈。”

李羊在外重复,“东南,二十丈。”

“帮脑自有办法。”楚风走进来,轻轻按下了小柒举剑的手。

小柒跺脚,还是急腔急气,“我告诉你们,她要有个三长两短,我也不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