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清谧园到了。”马车停下,一名侍卫小心禀报。随后传来奴才的跪拜之声。

他缓缓睁开眼睛,有人掀开车帘,他起身,步下马车,面无表情道:“朕身子有些不适,宣沈御医。”

“遵旨。”

进了渍谧园,他脚步慢下来,望着周围熟悉的景物,心间一阵阵波荡。这里的每一物,都是埋在他心头的风景,只可惜,这风景之中因为少了一个人,而失去了应有的颜色,变成了记忆的灰白。穿过洁净的红木亭廊,路过清幽的竹林,极少的下人,令这里变得寂静安宁。

寝宫里的一切一如他离开前的样子,整洁而干净,宽大的龙床上,那一袭金丝绣凤的大红嫁衣平躺在床的里侧,颜色如司那日夕阳下,她满头白发身披罗帐的如血红色,鲜艳而夺目。

尘风国一行,除她之外,他还遇见了一个人,那是一个绝对不应该出现在尘风国的人。因为那个人,他开始怀疑一件事。而那件事,他希望自己猜错了。

从尘风国回来,一路上走了将近二十天,在这些天里,他来来回回的想着自己的人生,悲哀而又充满黑暗的人生,从父亲到母亲,再到兄弟和爱人,这些在别人眼中代表着温暖的字符,为何在他的生命里,却只是将他一次又一次推入地狱的冰冷之手?

“陛下,水已经备好,奴婢伺候您沐浴吧。”一名宫女进屋,现现矩矩的行礼。

宗政无筹回神,敛了敛思绪,没说话,再看了那嫁衣一眼,方才转身,径直朝浴房行去。

宽敞的浴室,氤氲着迷蒙的水雾弥漫在空,他走了进去,关上门,将宫女阻隔在门外。冷风吹入,微微打散了雾气,但视线依旧朦胧。

他往前走了两步,忽然停住口望着前方的碧水浴池,神色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碧水池中忽然铺了一层娇艳的花瓣,花瓣中女子肤白若雪,乌黑柔顺的长发半湿着散落在单薄瘦弱的香肩,衬得那肌肤愈发的莹润如玉,美不胜收。她背对着他,闭着双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想走过去,双脚却仿佛被钉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他好像听见自己说:“容乐,你是为了逃避我,才躲在这里不敢出来吗?”

女子回头惊诧中带了一丝慌乱,“将军,你怎么进来了?”

“看你那么久不回房,怕你出事所以过来瞧瞧。你这样睡觉,会着凉。若是困了,我抱你去屋里睡。”他走过去,在池边蹲下,伸出手想抱她起来,然而,触手却只是虚无的空气。

“容乐…”他慌乱而失落的叫了一声。

原来是记忆带来的幻象!他自嘲,苦涩在心底蔓延。她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永远也不可能回到他身边,那些朝夕相处的日子,一去再不复返。他想问自己,为什么要让仇恨蒙蔽了心智,不好好把握那段美好的时光?

悔恨这种心情真的很可怕,日复一日的增长,每多见她一次,便会更加深刻。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宽衣,步下浴池,闭上眼睛浸泡在温暖的水中,企图用热水温暖自已冰凉的身子。

脑海中浮现一个人,是在尘风国马场抓住的天仇门的人,而跟那人一起的,其实还有一个,只是那个人,被他偷偷带走了。而那个人,正是一年前他找到母亲时,声称照顾了他那疯癫母亲十多年的那对夫妇之中的男人。

一个普通的人怎会与天仇门的人一起出现在尘风国皇家马场?除非,他也是天仇门的人!而据他所知,天仇门人不允计成婚生子,那对夫妇显然是假的!

他这才觉得,这一切,未免太巧。天仇门门主一直培养他复仇的能力,…声声要助他报仇,而他的母亲其实就在天仇门中。天仇门刚刚被他剿灭,十几年没出过门的疯癫的母亲,第一次跑出门就撞上了容乐,又恰好,让他查到。

宗政无筹扯下盖在脸上的湿布巾,睁开的眼睛迸发出一道渗人的寒光。

回到寝宫,沈御医已经到了,见宗政无筹步伐稳健,看上去并无不适,不禁感到疑惑,行礼拜道:“拜见陛下!微臣听闻陛下龙体不适,特来请脉。

宗政无筹不疾不徐走到床边坐下,天生的威仪,为地上跪拜之人带来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沈御医迟迟不见帝王开口,心中不由得忐忑。

过了许久,宗政无筹方问道:“当日太后的疯症是你治好的?”

沈御医微微一愣,头也不抬,回道:“回陛下,是微臣。”

宗政无筹“恩”了一声,面上不动声色,看了他两眼,又道:“朕记得,当日,你说太后心思郁结又受了极大的惊吓导致神智不清,你用了短短十五日,以奇方治愈太后,朕赞你医术精湛,封你为院使,掌管整个御医院。不知,朕有无记错?”

沆御医忙道:“陛下记忆力超群,微臣十分佩服。陛下隆恩,微臣一直谨记在心,并暗暗发誓,一定会继续钻研医道,以报陛下之恩。”

宗政无筹静静听他说完,目光深沉,嘴角噙着一抹冷笑,“是就好。一年的时间钻研医道,想必爱卿的医术又有精进。朕这次去尘风国,遇到一个故人,他也杞了疯癫之症,并且情形与当年的太后极为相似,联此次,就再给爱卿十五日时间,你就照着上次那方子开药,倘若医好了那人,朕重重有赏,倘若医不好”””,他语气忽然顿了顿,微微往前倾了倾身子,目光陡然凌厉,直逼对方眼睛,声音低沉而充满威严,一字一句,沉声道:“倘若医不好,朕,判你个欺君之罪,满门抄斩!”

“啊?!”沈御医惊慌抬头,被他那凌厉的气势吓得身子一软,瘫在地上,冷汗瞬时遍布全身。脸上闪过慌乱的神情,怔忪的望着脸色深沉的帝王眼中的狠色,顿时明白了这一趟所为何来。他连忙低头伏身,小心禀报道:“请陛下治臣的罪,微臣,“,“上次为太后开的方子,不小心给弄丢了。”

宗政无筹随口道:“丢了?那就再开一个。”

沈御医的冷汗顺着额头淌下,“嘀嗒”一声,溅在地上,他正准备再开。”头顶上方,帝王的声音又沉了几分:!”别告诉朕,你帮人治病开过的方子自己不记得了,你当朕是三岁的孩子?”

“微臣不敢!“沈御医的头磕上地板,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栗。

宗政无筹满意的点头,挑眉道:“不敢就好。你要记住,朕才是这个皇朝的主宰,倘若朕想办你,任谁也拦不住!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是要荣华富贵?还是连累全家去阴曹地府,从此被冠上罪人之名?你自己掂量着办。朕相信,你是个聪明人。”

沈御医面如土色,早该知道纸包不住火。颓然拜倒:“陛下饶命!微臣…有罪!!”

凤凰涅槃巾帼魂 第一百二十一章

森阎宫。

宗政无筹远远站着,怔怔望向那个残破只剩一角的宫殿。焦黑的墙壁,破落的砖瓦,是一场大火留下的印迹。当年那场大火,带给这座曾辉煌一时的宫殿没落的命运,留下这一片废墟,而带给他的人生却是毁灭般的仇恨,在他的记忆里,在他的血脉之中,愈烧愈烈,烧了整整十几年。

他缓缓上前,推开大殿之门,殿内的窗子被封住,没有光线透进来,里面很黑。他走进去,每一步都走得很缓慢,黑暗中,模糊的视线映出四条已经生锈的粗重铁链,中间一各带有倒刺的钩子,上面褐色血迹斑斑。

他恍惚看到那铁链之中多了一个人,是个清丽绝美的女子,她四肢被锁,面色憔悴,头发蓬乱散落,双目紧闭。

“母后,母后。”一个四岁的男孩朝女子跑了过去,“母后,您怎么了。”

女子睁开眼睛,惊道:“筹儿!你怎么来了?”惊诧过后,她看了眼孩子身后高大的护卫,又急又怒,“谁让你带他来的?才刚躲过一劫,你怕他被抓得不够快吗?快带他走!”

“我不走,我想跟母后在一起。我不想回去,我讨厌那个地方,那里又黑又冷,每天只有一个馒头吃,还要看好多好多书,要练习武功,母后,我好累。”

女子的目光心疼极了,似是想抱抱这个孩子,却被锁住了双手,无法如愿。她双眉含悲,流着泪道:“我的筹心,可怜的孩子!母亲知道你辛苦,可这也是为你好,你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母亲不能看着你送死,你明白吗?”

孩子似懂非懂,茫然道:“母后,我不明白,您是皇后,我是您的儿子,父皇为什么要杀我?还把您锁起来?”

女子道:“母亲是被奸人所害。你父皇只宠爱那个女人,他想让那个女人的儿子将来继承他的皇位,可是,你是嫡长子,按祖制,这皇位本应是你的,而你父皇登基时也曾承诺过由你继承,现在,他反悔了,所以就要杀了你…你还小,这些事情你还不懂,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你只要记住母亲跟你说过的每一句话。快走吧,以后母亲不能再去看你,你要听他们的话,好好读书,练好武功,母亲等着你来救我出去…”

“不好,娘娘,有人来了!”

这时,外面传来脚步声,护卫连忙提醒。女子面色一变,看了眼墙壁上一扇暗门,忙道:“你快带他躲进去,没有本宫吩咐,不管发生何事,都不许出声。”

宗政无筹的手抚上那道暗门,就是在这里面,他亲眼看着母亲被父亲命人用倒钩穿透了脊骨,她咬碎了银牙,也没有哼出一声。他无法相信,那样一个用生命保护他的母亲,竟然用装疯来欺骗他!

她的疯癫是假的!为什么?

这么多年,她隐藏在天仇门里,看着他在仇恨里挣扎,却不与他相认。

每年一度的穿骨之痛,只为记住母亲当年的痛,他不信母亲不知道。

母亲,她在天仇门里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那些人称呼他为少主,因天仇门门主曾说母亲是他的主子,那么”

“筹儿。”

正当宗政无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门口忽然有人唤了一声。他怔了一怔,缓缓回头,轻垂的眼睫掩去眼底那不愿相信的受伤神色,只微微行礼:“母后。”

傅鸢身着锦绣凤袍,华丽而尊贵,她走进来,脸上轻扬着慈母的笑容,“母亲听奴才们说你回来了,路上累了吧?怎么不先回宫休息,反倒跑这里来了?”

宗政无筹目光投在灰黑的地面,语气淡淡道:“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事,所以就来了。”

傅鸢微笑道:“小时候的那件事,这么多年了,难得你还记着。”

“多少年也不会忘。”他抬头,看着对面的女子,似是思索,又似探究,问道:“孩儿想知道,当年,母后为何要因我而不顾自己的性命安危,甚至甘愿承受穿骨之痛?母后难道忘了,我不只是您的儿子,我的身上,还留着他的血。”

傅鸢微愣,面上慈爱的表情丝毫不变,她走上前来,看向从墙壁拖至地上的铁链,斑斑锈迹,如血光再现。她目光微见波澜,却不明悲喜,只温柔笑道:“自从他要杀你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不是他的儿子了。作为一个母亲,保护自己的孩子,还需要理由吗?就像你,为了替母亲报仇,这么多年来吃尽了苦头,不就是因为我是你母亲吗?”

“不是,母亲错了!”他摇头,断然否定,那样深的仇恨,不仅仅是血缘关系的产物。黑暗中,他埋藏在眼底的悲哀不得而视,只能看到他那英俊的面容平静无波。他转过身,同她看向一处。缓缓道:“如果不是四岁时亲眼所见母后为我承受的穿骨之痛,我不会用十三年的穿骨之痛来提醒自己这不共戴天之仇;如果没有母后常常冒着性命危险偷偷去那些潮湿的黑屋子里看我,点燃我心里对温暖和亲情的渴望,让我明白,其实我原本可以拥有另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如果不是每一次躲过追杀,刚刚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很快又被发现行踪,继续那仿佛永无止境的逃亡,如果,没有七岁那年和母后团聚在望,却又目睹母后葬身火海的一和…如果没有这些,那我想,也许我对仇恨,不会如此执着。”

博鸢目光微变,望着他满面沧桑,听他语气中不自觉透出的悲凉,她微微移开眼,语声轻柔幽远,轻轻问道:“筹儿,你怪母亲了?”

宗政无筹仰头,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转头看她的目光十分复杂,像是纠了一团麻。

“我不会怪您。母后的仇恨,就是我的仇恨,我不会因为母亲还活着,便会放弃报仇。您放心,他和云贵妃的儿子,我不会放过。只是,孩儿请求您,以后…别再设计伤害容乐。我们和宗政无忧之间的恩怨,不该由她来承担。”他说的很认真,语声之中透着无法掩饰的心疼。

博鸢道:“她选择了宗政无忧,她已经无法置身事外。“

“那不是她的选择。”他浓眉皱起,心口窒痛,声音忽然就哑了,“是我们,将她逼到了宗政无忧的身边,她从来都没有选择。”他目光犀利,声音低沉,说完之后,似不欲多言,转身就欲离开。

傅鸢听到那句话,面色惊变,急忙叫道:“筹儿。”

他脚步顿住,头也不回问道:“母后还有事吗?”

“你…你是不是听说了什么?”傅鸢的语气镇定如常,听不出半分紧张和不自在。

“母后认为,我应该听说什么?”他仍旧没有回头,望着门外萧索的残废景象,目光苍凉如冰,“我的身边,只剩下母后一人,我不想再失去母后。”失去容乐,已是难以挽回的事实,他不愿自己的人生连最后一丝温暖也不剩,也许,那些温暖早已被仇恨诮磨的一干二净。然而,在这个冰冷的皇宫,他不想只有他一个人,如行尸走肉般的活着。

他走出破败空寂的大殿,傅鸢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眼光几经变幻,复杂难言。她张了张口,想再说点什么,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外头日光渐暗,宗政无筹刚刚走出森阎宫,贴身太监领着一个风尘仆仆的士兵快步朝这边走来。

“启禀陛下,八百里加急!”士兵跪下,双手递上加急奏章。

宗政无筹皱眉打开,只扫了一眼,身躯猛地一震,双目遽睁。

紫翔关城破!!二十多万铁甲军,全军覆没,无一归还。

而破城之人,是她!

他手指微颤,明黄的奏章掉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响。他脚步虚浮,一个踉跄不稳,似是不能接受般的呆住。“为什么,是她?”

南朝大军攻下紫翔关之后,一鼓作气,又连攻三城,南军士气高昂,无与伦比。

分岭都之都守府。

漫天百无聊赖,在园子里瞎转悠。这阵子,无忧什么都不让她做,城里或者军中大小事务,一概不让她过问,只让她安心养胎。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可她本就日子不长了,还这样无聊的打发时间,感觉真是浪费光阴。

她不愿逆他之意,就只能做个闲人。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走到一个葡萄架下,抬手去触摸架子上那葡萄藤冒出的新鲜的嫩芽,清新的生命,让人看了欢喜又惆怅。她摸了摸渐渐凸显的腹部,感受着孩子一天天的成长,心中绵绵软软,既喜且忧。

这是她和无忧的孩子,想来定然聪明又漂亮。

“在想什么?”她正沉浸在对于他们孩子的无穷想象,忽然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环过来,宗政无忧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她回神,转头嗔道:“别吓着孩子。”

宗政无忧双眉一扬,今日心情似是不错,他低头就在她娇艳的唇上啄了一口,语带傲气道:“这孩子若连这点胆量都没有,他就不配做我宗政无忧的儿子!”

漫天斜眼看他,好笑道:“你怎知是儿子,也许是女儿呢?”说到孩子,她兴致极好,靠在他怀里,仰着脸庞,问道:“无忧,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宗政无忧揽着她坐到长凳上,慵懒地斜靠着结实的木架,拉她到怀里,侧头看着她绝美的面庞,神色温柔,勾起的嘴角微带邪气道:“儿子要,女儿也要。”

“你太贪心了。如果只能有一个,你希望是儿子,还是女儿?”以他帝王的身份,这个孩子最好是个男孩,虽然她更喜欢女孩。

他望着她面上洋溢着专属于一个母亲的幸福笑容,美得眩目,他笑道:“儿子女儿都好,只要是你生的。最好是多生几个,有伴,他们就不会孤单。”就像他和老九。他的笑容暗藏着淡淡的苦涩,几不可察。

漫天嘴角的笑意微微凝滞,眸光一暗,但仅仅是一霎那,便又扬起更加灿烂的笑容,“多几个孩子,让他们每天围着你转,吵得你头昏眼花,烦不胜烦。”若真是那样,只怕他会毫不客气的拎着他们的脖子扔出门外去。

宗政无忧声音微微低了几分,“只要有你陪着,我不嫌他们烦。”

漫天忽觉眼角发涩,连忙扭过头去,声音依旧带笑,“即便没有我陪着,你也不能嫌他烦。无忧,我们的孩子,你一定要多一些耐心,好好疼他爱他,给他一个跟我们不一样的幸福童年。”

宗政无忧下巴搁在她肩上,两人的脸庞挨着,他垂着眼,没有做声,只是紧了紧双臂楼住了她。

她见他没反应,回过头来,认真问道:“你不答应吗?”

宗政无忧扬起睫毛,眼底神色坚决,“只要你疼他们,我自然会疼他们。

漫天怔了怔,撇过去的眼,眸光黯淡。她自是会爱他们的孩子,可是,有没有疼爱和照顾孩子的机会,不由她说了算。

“七哥,七哥。”远远的,九皇子扬着手中的半张纸,朝这边快步跑了过来,他面色兴奋,似是找到宝一样。萧可跟在他后头,脸色明显不太好。九皇子大声叫道:“找到了,我终于找到了。”

漫天和宗政无忧眼光皆是一亮,九皇子过来之后,见漫天也在,愣了一愣,宗政无忧对他使了个眼色,才道:“阿漫,你出来时间也不短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漫天心中明白,温柔笑道:“不用,你跟老九有事,忙你们的吧。让可儿陪我就好。”

宗政无忧淡淡看了眼萧可,点头道:“也好。”

漫天被萧可扶着手离开,宗政无忧一直望着她的背影完全消失,才语带急切问道:“找到解毒方法了?”一向深沉不露情绪的凤眸,此刻有着掩饰不住的期盼和喜悦,

九皇子对上他这样的表情,想着那样的解毒方法,他脸上的兴奋神色忽然僵住,他望了眼手中半张微微发黄的旧纸,“找…是找到了,只不过…”

宗政无忧皱眉,“只不过什么?”

九皇子有些犹豫,小心翼翼道:“我,我不敢说,你…自己看吧。”

宗政无忧本就着急,见他说话吞吞吐吐,已心生不耐,不待他说完,便一把夺过九皇子手中那半张发黄的日纸。

九皇子朝着一个地方指了一下,他顺着那个位置看过去,顿时心头一凛,如雷轰顶。

他脸色立变,沉声怒道:“这是什么?!这也能叫做解毒之法?再找。

“没有了,七哥。”

一百二十二(VIP)

九皇子有些郁闷,找了那么多天,没想到居然是这样的办法!不管这办法好还是不好,也总算是找到了,只要七哥肯用,它就是个办法。

宗政无忧浑身散发的怒气渐渐被一股蚀心透骨的悲哀所代替,他望着那半张纸上凌乱而潦草的字迹,怔怔不语。

所谓解毒之法,只针对于身怀有孕之女子,在女子即将临盆之即,以一种独特的金针过穴之法将母体内的毒素汇聚到婴儿体内,随着孩子的出生而解。但这个孩子,却需要以药养命,寿不过二十四岁。

这是何等残酷的解毒之法!一个充满希望的生命,在还未出生之时,便已注定了一生之痛。试问天下父母,谁人能够如此狠心?

九皇子见他如此表情,心中难过,劝慰道:“七哥,七嫂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你们以后还可以有更多的孩子。”

宗政无忧指尖握紧,那半张发黄的日纸在他手中被捏碎,那细微的绊裂声,从心底传来,遥远而沉痛。他站在葡萄架下,抬头仰望着苍穹,那空茫的广阔无际的天空,永远也看不到尽头。

他重重的吐出一口气,转身离开口回房之时,漫夭背对着门口,很安静的坐在那里,安静得仿佛没有那个人,让人看了心生不安。雪白的长发披泻在她的肩背,在透窗的白色日光下流转着似圣洁却又似哀绝的淡淡光华,她背脊单薄,看上去有些僵硬。

萧可垂首站在她身边,见宗政无忧进屋便默默退出门外,与九皇子二人偷偷躲在门口听里面动静。

宗政无忧望着她的背影,心里咯噔一下,缓缓朝她走过去。漫夭听着他沉缓的脚步声,忽然回头,手放在小腹之上,面带惊喜和兴奋的神色,眼底却是漫漫无边的哀伤和绝望。

她笑着说:“无忧,他动了,你摸摸,我们的孩子会动了。他还不到四个月就会动,他一定是一个既聪明又可爱的孩子,…”她拉着他的手,放在她肚子上,想让他和她一起,感受这个生命。

腹中的孩子动了一下,又动了一下。宗政无忧身躯陡然僵硬,原来孕育一个新生命是这样微妙的感觉,细细的、软软的欣喜和酸楚交融,他心中一疼,连忙垂下眼睑,刻意的选择将那些突然涌出的奇异感觉忽略不计。

眸光微垂,他望着她微微隆起的腹部,看她苍白如雪的指尖,听她声带喜悦的语气夹杂着透骨的哀伤

她说:如果他是男孩,将来必定像你一样,脾睨天下,运筹帷幄。如果是个女孩,我希望她远离皇权的桎梏,在她最好的年华遇到一个她爱的而又深爱她的男子,过着永远幸福的生活…”

她仰起面庞,看着他皱着的眉头,轻垂的偶尔会颤动的眼睫,她看不见他眼中的神色,只看得见他薄唇如一条直线,没有弧度的僵硬着。她的心一分一分沉重,在他僵硬的表情里,她对于他即将作出的决定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心里矛盾而挣扎,她绝美的眸子随着她说出口的希望和畅想迷蒙了水雾,模糊了视线。心头一阵阵揪紧,她红唇微颤,声音幽远而静隧,接着道:“但不管他是男孩抑或是女孩,我都希望毗希望他们远离伤害和病痛,无忧无虑,快快乐乐的过一生,…无忧,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宗政无忧心中一震,扬起浓密的眼睫,对上她泪光后的祈求神色,哑声问道:“你都知道了?”

“是,我都知道。”她突然站起来,猛地抱住他僵立的身躯,双手紧紧抓住他后背的衣裳,手臂大力的似是想要将自己嵌入到他的身体里,从此合二为一,永不分离。

“对不起,无忧,请原谅我“…我不能答应用那个办法,不能…绝对不能。那是我们的孩子啊,我们不能对他那样残忍!”即便她再怎么不舍得离开无忧,但若要以她孩子的一生来交换,她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她怎么能给他一个生命,让他痛苦的来到这世上,等待着随时可能来临的死亡,永远也看不见希望的曙光。那何其残忍?!

宗政无忧双眉紧锁,僵硬的让她抱着,他的手垂在两侧,手心冰凉,像浸了雪一般的温度。他的目光越过她的白发,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砰的一下裂开,四散而去。

“那我呢?”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问出这么一句。他的声音微微嘶哑,很轻的三个字,落在她心头却是那般的沉重,沉重到窒息。她的脸靠在他肩膀,唇张了张,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害怕看到他的绝望。

宗政无忧收回目光,那眼中的悲痛和空寂逐渐化作强烈的不甘,他陡然握住她的肩膀,毫无预兆地将她推开,死死看住她的眼睛,目光像是要剜进她的心底去。他声音低沉带痛:“对他的不残忍,便是对我的残忍!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我心里的位置?难道,在你心里,我还比不上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他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令她慌乱,她颤着声音对他说道:“他是你的孩子!”

“那又如何?”宗政无忧别过眼,目现狠戾之色,“倘若你不忍心看他活着受苦,那我可以在他出生之后立列结束他的性命。”

漫夭身躯狠狠一颤,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着他。这是他说的话吗?这是一个即将为人父应该说的话吗?她抬手,眸光遽碎,用力推开紧箍住她肩膀的手。她踉跄着往后退,再往后退…看着他的目光变得陌生,仿佛从来不曾认识这个人。她可以接受他对任何人的冷酷无情,却不能接受他因为想留住她的性命而弑杀亲子。

那个孩子,不是别人,那是他们的孩子啊!干辛万苦,才保住的一个孩子!那一日,她一剑入腹,险些亲手杀了他,在尘风国的日子,她是那样的后悔、自责、担忧、害怕,而这个孩子总算是死里逃生,如今却要面临更想惨的命运,这叫她如何能够接受?

可他的眼神,那么坚决,似是已下定决心谁也无法改变。她的身后,脚下地毯的边缘微微卷起,她虚浮不稳的脚步仍往后挪,被拌了一下,人便掉倒在地。

宗政无忧听见自己的心“咚”的一声沉下去,他极力控制住想去扶她的欲望。扭过头,不看她震惊而失望的眼神,不看她苍白如纸的脸庞,也不看她跌坐在地泪如泉涌。

门外,萧可见状,想进来扶她,却被九皇子拽住手。萧可回头瞪他,正待发作,九皇子低声道:“别进去,你想让璃月死啊?”

萧可一愣,看了看屋里,犹豫着又退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