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政无忧轻吻她额头,端过一碗药,递到她唇边,温柔道:“来,喝药。她就着碗,一口气喝完,苦涩的药味令她蹙起了双眉,“这是什么药?怎么这样苦?”比她以前喝过的所有的药都还要苦上许多倍。

宗政无忧转开目光,随口道:“安胎药,良药苦…”

她转眸,看了眼帐内昏黄的灯光,似是想起了什么,问道:“这一次,我睡了多久?不会又是半个月吧?我们现在是在哪里?”

宗政无忧放下碗,用手指拭去她嘴角溢出的一滴褐色药汁,“还在拂云关,你睡了三个时辰。”

才三个时辰吗?她怎么觉得头那么沉呢?像是睡了很久很久,睡醒了,比没睡之前的感觉还要疲惫。

她疑感的皱眉,明明在战场好好的,怎会突然昏倒?这几个月,她的身子总也不正常,原以为嗜睡和容易疲惫是因为怀孕的缘故,可是,现在想来,好像不那么简单。记得可儿和几位替她把过脉的大夫都说过她的脉象很奇怪,还有她的头痛症,以及那些莫名其妙的梦,尘风国王宫里的那一夜,她听到的声音,看到的模糊景象,那一声脱口而出的“齐哥哥…”回来的路上,她一睡便是十几日,无忧不经意流露的哀伤,可儿的沉默这一切,似乎都意味着不寻常。

“无忧,我的身体…是不是有问题?孩子,没事吧?”她语声忐忑,问完感觉到宗政无忧身躯震了一震,他低眸轻斥道:“别胡思乱想!孩子没事。”

真的只是胡思乱想吗?她心中越来越不安,但见他面色不悦,眉心纠结,她便掩下那些情绪,容颜平静,淡淡笑道:“孩子没事就好。你别一直守着我了,刚攻下紫翔关,一定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你去忙吧,我再睡一会儿。”

宗政无忧想了想,现在确实有很多事情要做,见她神色疲倦,他点头,让她躺回床上,嘱咐她好好休息之后,才离去。

佶摸着他走远了,她才掀开被子,穿衣起床。

外面天色很黑,她转出大帐,想先去看看昭云。

灰色的营帐里,昭云坐在床上,睁着暗淡无神的双眼,竖起耳朵听外面的声音。自从眼睛看不到,听觉就变得灵敏,哪怕是一点风吹草动,都听得十分清晰。清浅的脚步声从帐外传来,她轻声问道:“是谁来了?”

漫夭走到床边坐下,“昭云,是我。”

“哦,是姐姐帆”昭云声音平静,微微一笑,不似前几日的疯癫狂躁。

漫夭欣喜的握住她的手,高兴道:“昭云,你能听出我的声音了?你好了?”

昭云点了点头,回握住她的手,歉意道:“对不起,姐姐。我让你担心了!”

漫夭愧疚道:“你别这么说,是我不好,害了你。”

昭云摇头,宽慰道:“姐姐说的是哪里的话?这怎么能怪姐姐呢?是我自已不小心,才会被发现,姐姐不必自责。”

漫夭心头一酸,昭云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亏欠她。还想再说话,这时帐帘被人掀开,萧煞拎着一个人大步走进来,将那人毫不客气的往地上一扔,还踹了一脚,“跪下。”

那人双手被反绑住,嘴里塞了布条,被狠狠踢了一脚,痛得叫不出声,只是闷哼。他听话地跪好,抬头看到坐在床上的昭云,怔了一怔,面上前些天的嚣张神色再不复见,只刺下恐惧和慌张。此人正是当日鞭打、凌辱昭云的那个禽兽吕校尉。

昭云听到声音,叫了声:“萧煞?”

萧煞见漫夭也在,稍微愣了愣,然后拱手跟她打了个招呼,才对昭云道:“郡主,昨日萧煞对郡主承诺,一定会抓到那个禽兽回来交给郡主处置。现在,他就跪在您的脚下,你想怎么处置他都可以。”他说着扯掉那人嘴里的布各,那人立刻开口求饶,“求郡主饶小的一命,我不是人,不该对郡主起色心…”

“啊!啊!”昭云一听这人的声音,面色立时惨白,脑海中那不堪回首的一幕瞬间浮现,仿佛再经历过一遍,痛不可当,她忽然发起狂来,双手抱头,惊惶大叫。

漫夭惊道:“快让他住口。”

萧煞立刻点了那人穴道,帐内顿时安静,昭云蜷缩成一团,纤瘦的身子不住的颤抖。漫夭心疼不已,看着她,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萧煞走到床边,说道:“郡主,您不必害怕,有萧煞在,不会让别人伤害您。这个人,您想让他生,还是让他死?或者,…生不如死。我都能替您办到。”

昭云慢慢抬起头,忽然朝他的方向扑了过去,萧煞接住她,她便扑到了他的怀里。

漫夭一愣,萧煞何时和昭云走得这么近了?他刻意的示好让她感到奇怪,而昭云扑到他怀里的动作更让她疑惑不解,她皱着眉头,看着这奇怪的两人,只见昭云在萧煞怀里,依赖般的说道:“萧煞,我好怕!我不要见到这个畜生,你快让他滚出去。”

萧煞安抚道:“好,我叫人带他出去,您放心,您受过的苦,我一定让他百倍偿还。”

昭云连连点头,“恩。”

吕校尉被带走后,漫夭还在愣神,过了一会儿,昭云情绪稳定下来,才坐好,转头对着漫夭的方向,略带尴尬,不自然笑道:“让姐姐见笑了!”漫夭还没做声,昭云仿佛做了一个重大决定般,面色正经严肃,又道:“萧煞,你敢不敢把你昨天对我说过的话,当着姐姐的面再说一遍?”

萧煞一怔,浓眉几不可见的皱了起来,对上漫夭投过来的疑感目光,他缓缓垂下眼睫,很快再扬起,眼中平静如常,他郑重道:“好。那就请主子做个见证,萧煞想照顾郡主一世,出自真心。”

漫夭霍然抬头,心中惊诧自不用说,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昭云等了片刻,没听见漫夭说话,才笑道:“姐姐,你说好不好?”

漫夭怔怔发愣,半响没做声,过了好一会儿,才道:“萧煞,你先出去。

萧煞默默退到帐外。

漫夭看着昭云仿佛含羞带怯般的表情,只觉得心头窒闷,“昭云,你…她才开口,昭云笑着打断道:“姐姐,你不替我高兴吗?你看,像我这样的人竟然还会有人喜欢,多不容易!萧煞啊,他说要做我的眼睛,昨天他背着我从这里走出去,跟我讲他看到的一切,我觉得我自己好像也看到了,真的!原来姐姐身边,还有一个这么好的男子,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她看起来笑得真切而喜悦。

漫夭却挪开目光,不敢去看她的脸,她仰起头,轻声问道:“这是你的心里话吗?”昭云,若放不开,也不要为了别人而随意处置自己的人生。

昭云道:“是啊,我就知道姐姐不会信。不错,我是喜欢无忧哥哥,可是无忧哥哥他不喜欢我,他总是凶我。从云姨娘过世以后,他对我就没有过好脸色,我总是干方百计的接近他,做我所能做的一切去讨好他,可是,他连看也不看我一眼。无论我为他付出了多少,我在他心里,都及不上姐姐一分。我觉得…这样喜欢一个人真的好累啊!所以,我不想再喜欢无忧哥哥了,我想有一个对我好的人陪着我,过完这一生。”

漫夭沉默了,这么说也没什么不对。虽然这对昭云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但她总觉得是不是转变的太快了?快到有些不正常,可又说不出什么。她站起身,叹息道:“昭云,你休息吧,我明天再来看你。”六

“好。”昭云笑着答应,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帐帘放下,一串晶莹的泪珠垂落,在她染笑的嘴角漫出一丝咸涩的滋味。她喉头哽咽,不能跟无忧哥哥一起幸福,那就在他身边,看着他幸福。所以,无忧哥哥,你一定要聿福,因为…只有你幸福了,我才会幸福。她在心里这样说着,躺下身子,拉过被子蒙上脸。

漫夭出了昭云的营帐,萧煞远远立在前面,清冷的月光映着他坚毅的背脊,说不出的落寞孤单。

她缓缓走上前去,萧煞回过头来,似是在等着她开口询问。

漫夭突然不知道该问什么,五年的相处,萧煞的性格,她不敢说全懂,但至少了解一些。他不是一个会随便对别人付出感情的人,这短短两日,就要定下终生,未免也太快了。

“萧煞,你告诉我,你是真的喜欢昭云吗?”她看着萧煞的眼睛,目光犀利无比,像是一眼便要看尽他的心底。

萧煞眼光微动,但并未躲闪,只微微犹豫后,口气坚定道:“是。”

漫夭皱眉,他回答的如此肯定,有些话她反而没法说了。她叹气,“萧煞,昭云受过的伤害太多,我不希望她再受到任何伤害,我更不希望,…你不幸福,你明白吗?”

萧煞心中一震,为何她总能将一切看的那样清楚透彻,仿佛什么事都瞒不过她的眼睛。他垂眸,想了想,慎重点头道:“主子放心,我会尽我所能,对郡主好。”

漫夭望着他坚毅的神情,蹙着眉头,看了一会儿,才无奈道“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祝福你扪。”还能说什么呢?希望他们幸福吧,即便现在不能幸福,以后,在朝夕相伴的岁月里,相互扶持所产生的感情,能让他们幸福也好。毕竟,两个人的相互依靠总好过一个人的孤独终老。

“多谢主子成全!”萧煞弯腰拱手行礼,目送她背影离去。

爱情有许多种,而有一种爱情,是走在爱的人前面,竭尽所能,帮她扫除阻挠她幸福的屏障。这条路,会很辛苦,但是,能偶尔回头看一眼爱的人幸福的脸庞,也可以知足。

漫夭感受着身后投来的视线,脚步沉重无比,仰起脸庞,看着暗黑天空的星子,闪烁不定。她在心里问自己:这一生欠下的,她要几辈子才能还得清?

前方的营帐,透出淡淡的昏黄,她拐了几个弯,来到萧可的帐外。还没走到入口处,便听见里面隐隐约约传出一道男声,她顿住脚步,侧耳倾听,是老九的声音:“臭丫头,你说的那些,到底在哪里啊?怎么找了两个时辰还找不到?这么多张纸,这字还小,我眼睛都看花了。你到底知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解毒的办法?你不知道,我怎么找啊?”

老九的声音满是抱怨,跟小孩子耍脾气似的。萧可道:“不找完,我怎么知道有没有?”

“诶,你不知道,就让我找,如果没有,那我不是瞎忙活了?”一听着语气,就是跳脚了。

萧可道:“我不管,今天找不到,你别想回去睡觉。”

“不回去就不回去,在你这里睡也一样,啊!你敢打我!!你这臭丫头,,”耍无赖不成被打,他们两人到一块永远都是这样,漫夭笑着摇头。

帐内,萧可警告道:“你再敢乱叫,我用毒粉了!”

“你!算你狠!哼!”九皇子气哼哼的模样她想也能想出来。

漫夭听了一会儿,心头豁然开朗。她金心一笑,看了眼透出灯光的淡淡橙黄色的帐幕,想着今天就先别打扰他们,明天再找可儿问问便是。

想到此,她正转身欲走,里面又传来九皇子刻意压低的声音:“诶,臭丫头,璃月身上的毒…真那么难解吗?就连你也没办法?”

凤凰涅槃巾帼魂 第一百二十章

她身上的毒?漫夭蓦地顿住身子,皱眉回头。

帐内,盘腿坐在毯子上的萧可连忙抬手捂住九皇子的嘴,“你小点儿声!万一被公主姐姐知道了,你就惨了,皇上一定会把你发配到边疆去,你信不信?”

九皇子瞪大眼睛,眨了一下,点头,信,他绝对信!拉下萧可的手,他手射撑在面前的矮桌上,倾过身子,凑到萧可面前,一脸凝重的神色,很小声的问道:“哎,臭丫头,你说”“如果璃月的毒解不了,她,她若真死了,我七哥真的会跟去吗?”

“呸呸呸“”你个鸟鸦嘴!你敢咒我公主姐姐死?”萧可怒了,眼睛瞪得圆圆的,似是要把他活剥吞了。

九皇子忙摇手,“不,不是,我是说…如果,如果…”

“如果也不许说!告诉你啊,如果真的那样,你的七哥肯定会跟去的。“萧可抓起面前一骡还没看完的书页,很肯定的回答。

九皇子瞪着她,眼珠一转不转,两个人都抬了抬下巴,就那么相互死死瞪着,眼殊溜溜圆,谁也不服输。过了一会儿,九皇子目光不动,牙咬了起来,皱着眉,憋出一股狠劲,伸手夺过她手中的书页,拍到自己面前,一字一句,切齿道:“今天,我不走了,我就不信,找不到‘天命,这两个字。哼!”说完,也不知是跟谁赌气,气哼哼的转头,埋首书页。

萧可斜眼看他,就知道是这样,一听说事关他七哥性命,他才会拼命。她看了看他难得的认真表情,心中微微一动,便低头拿过另一本小册子,这些都是师父留下的手札,有一部分,她一直没看完。

“‘天命,是什么?”

身后突然有人开口,惊得两人增得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动作出奇一致。

“璃,璃月!”

“公主”“姐姐…”

漫夭淡淡望着他们二人,她面容平静,看不出表情,又问:“是不是一种毒的名字?我身上所中的,是这种毒吗?”天命?天命!是天命不可违吗?可什么才是天命?

萧可面色一慌,眼光微微闪烁,张了张。”想说不是,可被漫夭这么望着,她竟然说不出口。

九皇子眼珠一转,咋呼叫道:“当然不是,我说的天命“”,哦!是指七嫂你的神秘武器一出,以后没人能打得过我们了,七哥他统一天下就指日可待,这就是天命了!”

“是这样吗?”漫夭目光微沉,看了看九皇子,再转向萧可,往前走了两步,逼视着她,眸光犀利,“可儿,你从不撇谎,你告诉我。”

“我…”萧可不自觉的往后退,一屁股坐到桌子上,险些掉倒,九皇子立刻扶她一把,把她拉起来,萧可低下头,嚅嗫道:“公主姐姐,我,我…

漫夭截口:“你不必为难,既然这件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即便今天你们不说,我也有办法查到。可儿,你是想由你来告诉我,还是让我自已去查?我的身体状况如何,我有权利知道。”

萧可听她这么一说,柳眉纠结,有些犹豫,嗔怪瞪了眼九皇子,九皇子一脸无辜的表情瞪回来。

漫夭不慌不忙走到前头坐下,定定的看着他们二人,也不催。

萧可侧头偷望一眼,见她面色虽淡然而平静,但眼神却坚定无比,心知,今日瞒不过去了。她转身绕过矮桌,到漫夭身旁坐下,像以前一样挽着她的手臂,面上却没有从前那无忧无虑的笑容,“公主姐姐,你放心,我,我一定会想办法找到…找到解它的办法。”

这就算是承认了!尽管漫夭心中已然猜到几分,也做了心理准备,但一经确认,脑子里仍是“嗡”的一声震响,脑海中瞬间空白,身躯止不住颤了一颤,心急遽往下沉。听着萧可的保证,明显没有底气。她垂下眼键,掩住藉淡了光华的眼神,极力控制自己的不稳的呼吸,轻声问道:“这种毒,有多厉害?我是怎么中的毒?中了多久?”

萧可茫然摇头,“我也不清楚。以前只听师父捉到过一点,师父说:‘天命,是一种稀世罕见的奇毒,不但能封存人的记忆,还能改变人的心脉,可以在人的身体里潜伏很久,只要不唤醒它,每个月以特定的药物控制,也计一辈子都会没事。“

漫夭问道:“如何唤醒?唤醒之后,会怎样?”

萧可道:“唤醒它的引药是一种香,那种香本身无毒,但对于中了‘天命,的人,它就是奇毒。‘天命,被唤醒,封存的记忆会慢慢恢复,一旦全部想起,若不能解除毒性,就时日不多。”

漫夭拧眉,她的记忆都在,难道是她来到这世界之前,这具躯体已经中了“天命”之毒?封存的记忆,是她这一年来重复做过的怪梦?

她转头看萧可,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萧可抿了抿嘴唇,犹豫着,低声又道:“师父还说,‘天命,…是这世上唯一一种‘七绝草,解不了的毒。”

漫夭心间一震,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铺天盖地猛的朝她痛击而来,她胸腔剧痛,脸色顿时煞白。

九皇子忙过来安慰道:“七嫂,你先别着急啊!有一句话说得好,青取之于蓝而青于蓝,说不定这丫头比她师父强,能找到办法呢。”

漫夭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目光垂下,望着自己苍白的指尖。连‘七绝草,都解不了的毒,还能有什么办法?她不怕死,只是,如果她死了,无忧怎么办?她的无忧该怎么办?蓦地抬手抓紧胸口,那种令人窒息的悲伤紧紧戳住了她的心扉,她张着嘴,却无力呼吸。

萧可大惊,忙转身去一旁的桌上拿了一小块药材,让她含在嘴里,漫夭轻轻摇头,闭了闭眼睛,努力平复心头的窒痛,才喘出一口气,艰难道:“我…还有多少日子?我的孩子,能不能平安来到这世上?”

萧可想了想,才道:“孩子,应该可以平安降生。”

“那就是还有些时间?那就好。”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的小腹之上,绝望之中,这也算是一种安慰。至少,为他留下他们的孩子,留下一线希望。

萧可见她神情哀伤,想了想,又道:“公主姐姐,我师父还说,女子中了‘天命,之毒,其实有一种方法可以解,但是,她说那种方法没有哪个女人会同意,就算有同意的,她也不会帮人解。所以,她不将那个看做是解毒的办法。”

漫夭眼中亮出一丝光芒,抬头问道:‘什么办法?”

萧可垂头,有些丧气道:“我还没找到。这些天,我一直在翻看师父留下的手札,我相信,一定可以找到。”师父的手札实在是太多了,字迹潦草,不仔细看根本认不出来。

九皇子附道:“对,一定能找到。我现在就开始找。”说罢,他赶紧拿起桌上的书页,仔细的看。

漫夭再次垂下眸子,连雪孤圣女都不当做是办法的办法,找到了也不一定有用。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也记不清后来萧可都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她离开前嘱咐他们别告诉无忧她已经知道这件事。

外面天空漆黑,稀疏的星子光芒黯淡。

她漫无目的缓缓走在寂静的黑夜当中,云层遮蔽的冷月透出浅淡而朦胧的薄光,笼罩着她消瘦单薄的身躯,在地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黑色的影子,轮廓有些模糊不清。

远处一个山坡,高于所有的帐篷,孤独的屹立在那。山的顶端,一个小小的孤亭,在浩荡空旷的苍穹下,述说着它经年累月无人相伴的寂寞和孤单。

“无忧,无忧,如果我不在了,谁陪你走过漫长而孤寂的人生?谁能站在你身边,与你一起分担你生命中的喜怒哀乐?”

她走上那个山坡,脚下的石阶高低不平,因此她走得很慢。

一共七百二十五步台阶,竟与他们相识的日子奇异的吻合。她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到的他,在睡梦中被抬上早朝大殿,如不染尘埃的仙人一般钝净,美得令人窒息,迷感了多少人的眼睛。而醒来后的他,冰冷邪妄如魔君降临,嚣张跋扈,目中无人,对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屑一顾,无心,亦无情。

是谁让这样一个人变得有了心,动了情,抹去他眼中的冷酷邪妄,注入一腔如水的温柔?如果这温柔换来的不是一世相守,而是悲痛与绝望,那她宁愿,他从不曾爱上她。那样,她就可以毫无牵桂的离开,不带走一片尘土。

站在高高的孤亭里,低眸望着底下一片透着昏黄光影的营帐,在最中央的议事大帐里头,有她心爱的男子,那个为她不顾生死、不计得失的男子,她怎么舍得丢下他一个人独存于世?她怎么能舍得?

泪水滑出眼眶,顺着绝美的面颊滚滚落下,她蹲下身子,双臂趴上那红漆脱落的亭槛,埋头呜咽痛哭,双肩止不住的直颤。

为什么经历了这样多的磨难,他们还是不能相守到老?如果这是命运,那她痛恨这命运!

如果她的出现,注定他一世的悲哀,她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孤亭的另一头,台阶往下,站在一棵粗壮老村下的男子听到上方传来女子的哭声,微微一愣,这么晚了,是谁在这里哭得如此伤心?他疑惑走上亭子,看见女子趴伏的背影以及她那刺眼的白发,心中一惊,叫道:“主子!!”

他从未没想过,像她这般淡漠善于隐忍的女子,竟然会有这样伤心哭泣的时候!大军打了胜仗,她不是应该高兴吗?他连忙上前,问道:“主子,您怎么了?发生了何事?”

漫夭一怔,没料到这里还有他人,泣声立止,她转头,便看到了一脸担忧的项影。有多久没注意过他,她都快要忘记了。抬手拭去眼泪,站起身,平复胸腔内激动的情绪,将那股浓烈的哀伤掩藏在心,方道:“没事,我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一些事情,一时感触罢了。你怎么会在这里?”

项影目光有些复杂,似是不信,但也没多问。他转头望了一眼紫翔关的方向,黯然道:“营里闷,我出来透透气。”

漫夭黛眉微蹙,忽然想起他曾经也和紫翔关的那些北朝将士一样,属于铁甲军的一员。他是个恋日且重情义的人,面对这样惨烈的战争,北军在紫翔关二十多万铁甲军全军覆没,看着那些曾一起并肩杀敌的战友死在他面前或死在他剑下,他怎会不惆怅难过?她叹息一声,轻声问道:“项影,你后悔吗?“后悔选择跟着她。

那时候,他以为效忠她就是效忠傅筹,尽管他们夫妻不算同心,利益也各有不同,但终归是夫妻,而且,她是傅筹唯一喜欢的女子,他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因此而率领军队攻打他的旧主。

项影没立刻回答,只是转过身子,望着北朝方向,仰头叹道:“是的,主子,我后悔了。!”

他如此干脆而坦率的承认自己后悔,出乎漫夭的意料。她微愣,却没说什么。

项影又道:“如果我一直在将军,哦不,现在应该称呼为陛下。如果我一直在陛下身边,常坚就没有机会背叛陛下,那主子便不会被算计,不必承受那样的屈辱,也不会白了头发。那么,也许今日与主子并肩执手的人,不是皇上,而是陛下!他时您的感情,从不少于任何人。所以,我真的很后悔。

漫夭微微一怔,她承认,若果真如此,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是,她不会再去设想这些可能,那是对过去所承受的痛苦的否定,也是对无忧的一种伤害。

她上前,淡淡道:“现在还说这些做什么?都过去了。你不必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没有常坚的背叛,那些人还会想别的法子。人没有预知未来的能力,所以,有些事情,躲也躲不过。既然事已至此,我们只能往前走。”

项影转头看她,他的目光有些难过,“对于主子而言,也许这些真的过去了,因为主子有皇上,再痛苦的记忆都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可是陛下则不同,以陛下对主子的感情,主子所承受的痛苦,会在陛下未来的人生里,成倍的加注在他身上。我很早就跟着陛下,作为一个贴身护卫被培养,我是亲眼看着陛下怎样从一个默默无闻的士兵走上天下瞩目的将军位置,那艰难的过程,所经历的重重劫难,一般人难以想象。为了报仇,他可以不择手段,用别人的生命和他自己的生命当成是复仇之路的梯子,他从不爱惜自己的性命,只要能留下一口气走完复仇的道路。而仇恨,一直是支撑他一次又一次从数万伏尸中活下来的力量…您也许会认为,用血路铺就的人生很残忍,不值得同情,但是“,“主子,就是这样看重仇恨重于生命的人,他为了您,真的曾放弃过复仇的捷径,也曾为失败做好了准备!您在他心里的位置,曾经超越了支撑他二十多年的母仇,这样的陛下,您真的忍心在他失去您以后,再去就夺他唯一拥有的江山,让他一无所有吗?”

漫夭身躯一震,在他近乎埋怨的眼神中连忙转开目光,“那你觉得我应该怎样?一年前的那场阴谋,对我,也许错不在他,可是,你不能否认,他是利用我的名义去害无忧,他利用我,让我所爱的人承受痛苦和折磨,我不该恨他吗?就算不说这些,以现在的局势,也由不得我。我们不去攻打北朝,他迟早也会来攻打南朝,这场战争,避免不了。这一年来,他的母亲北朝的太后,从来就没放过我们,一次次的阴谋策动,还将无忧的母亲挫骨扬灰,…也许,这错也不在他,可就是结下了不共戴天的仇恨。我只能选择站在一个人的身边,从我决定离开京城的那一刻起,我的生命里,再也没有了傅筹这个人。”

项影微微呆住,她说的也没错,她只是爱皇上,不爱陛下而已。

漫夭转身,语气淡漠,“这些话,以后不要再提,没有意义。如果你想回去,我会为你准备良驹。如果你愿意留下,那就好好做南朝的将军,分清敌我,否则,痛苦的只会是你自己。往后,我不再是什么主子,你跟别人一样,称呼我为娘娘。你是一个独立的人,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不是谁的奴才。等哪天我不在了,我希望你们都能够拥有幸福的生活。”仅仅凭着他方才的一番话,她已明白项影之于傅筹,也不是一个普通的侍卫。在她仅有的日子里,她还想为那些真心时她好的人做些什么,所以,她给他选择的权利。

项影愣了愣,主子不在了是什么意思?他州想问,漫夭又道:“很晚了,回去吧。”说罢率先离开。

项影看着她缓缓踏下台阶,望着她被风扬起的白发如雪,衣袂翻飞,如同一个误入凡尘的仙子,随时都会乘风而去。

他永远记得那个黑暗的刑房里,他像一个被打残了的狗一样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等待着全身的腐烂,为了不死,他低头舔着碗里洒出来的发霉的饭菜,等着那时的将军因为多年的主仆情意对他网开一面,但他等了十多日,始终没有等到。就在他绝望之时,那如仙子一般美丽的夫人出现了,对于他隐藏在那座山上不及时出手救她,使她险些丧命,她没有任何怨责,反而出手相救,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他还记得他说要效忠于她时,她所说过的话:“项影,你要想好。我救你出来,并不是想要你给我什么回报,我只是念你是个难得的人才,就那么死了可惜。你不一定非得跟着我,你可以像从前一样,我是夫人,你是将军的贴身侍卫,这样,我对你没什么要求。但若是你真的愿意认我当你的主子,我会要求你绝对的忠诚,不能有半点的隐瞒和欺骗,否则,我的手段不见得会比将军好多少。”

言犹在耳,今日她却又说他如果想回去,她为他准备良驹。

他还有可能回头吗?即使陛下肯留他,他又怎么可能再带领那些铁甲军回来与南朝那些他亲自操练的将士搏命厮杀?况且,从她救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决定从此效忠于她,永不背弃。至于陛下,对不起了!

北朝京城,皇宫。

宗政无筹离开尘风国,并未赶回紫翔关,而是直接回了京城。马车直入宫门,行走在平坦的青石板铺就的道路上,细碎的马蹄声合着轻缓的车辕声,有节奏的响着。他坐在宽敞的马车内,不觉得舒适,只觉得周围很空荡。

风,微微掀开车窗帘幔,白色的日光透照进来,他闭着眼睛,漆黑浓密的睫毛在日光下于下眼睑处投下青色的暗影。他靠着身后的软垫子,英俊的面庞,是日复一日愈发浓重的沧桑和沉寂的表情。

尘风国这一趟,他是不是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