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盒中鲜艳欲滴,光彩夺目的口脂,正是“点绛唇”!

“敢问乌娘子,这口脂从何而来?”白谨嘉道。

“这是渤海郡王送给我的。”乌玲珑说,“原本这‘点绛唇’每年只能制成一盒,但御史大夫陈大人家的衙内和郡王都要买,他两边都不敢得罪,便将一盒分成了两盒。得月楼里的人命案子我已听说了,此次请白先生来,是希望白先生能够捉住那女鬼,保我周全。”

叶景印说:“乌娘子不如将那盒口脂退回去,岂不省事?”

“郡王所送之物,怎敢随意退回?”使女捧了一只木托盘出来,上面摆着一排金锭,乌玲珑道:“这是定金,若白先生能在三日之内捉住女鬼,还有重谢。”

白谨嘉自然乐得接受,随便拣了两个给芸奴,芸奴本不想接,却听白谨嘉低声道:“还有用得上你的地方,这是你的份例。”

“乌娘子,让在下捉鬼不难,不过要借娘子的小院一用。”

“你的意思是?”

“守株待兔。”

芸奴穿上绣百鸟的衫子,浑身不自在,她还是第一次穿这么华贵的衣裳,生怕给人家弄脏了。使女给她梳上乌玲珑常梳的发髻,让她坐在断纹小漆床上,将缠枝莲蚊帐放下,叶景印手中提着长剑:“芸奴,别害怕,有我在。”

“我没关系的,二公子,你要保重。”芸奴害怕把衣服给穿皱了,正襟危坐,十指不安地绞在一起。

这是白谨嘉的计策,让她化装成乌玲珑引蛇出洞,不知道今夜那个女鬼会不会来。

“叶公子。”使女将玉盒轻轻放在梳妆台上,“这盒‘点绛唇’乃郡王所送之物,不能让芸娘子涂抹,还请见谅。”

芸奴点了点头,未来渤海王妃的东西,她也不敢用,用了会折寿的。

“我就埋伏在花圃里,如果有什么事,就大声叫。”叶景印嘱咐两句,转身出门去了,偌大的屋子,只剩下芸奴一人。

长夜漫漫,烛火晦暗,微风卷起床幔,如波浪般起伏,也不知等了多久,遥远的地方传来梆子声,这几日芸奴都没能睡好,倦意袭来,忍不住靠着床的立柱打盹儿。

迷迷糊糊之中,她看见纱幔翩飞,四周有薄薄的烟雾弥漫,她在纱幔中穿行,这里是哪儿?她为什么在这里?

“你是何人?”重重纱幔之后,有一个颀长瘦削的身影,一副道士打扮,却看不清样貌,“为何要多管闲事?”

芸奴一惊道:“莫非你就是那个偷走青耕鞋的道士?”

“青耕鞋原本就是我的东西。”道士说,“是那小厮盗了我的鞋,也该他有这一劫。”

“那个女鬼呢?”芸奴问,“难道她也是你招来的?”

“贫道是在替天行道。”道士高声说,“想必你也是修道之人,莫来坏贫道的好事,否则,莫怪贫道不念同道之情。”说罢,一挥浮尘,芸奴蓦然醒转,床边的蜀葵盆景忽然折断,跌落在地。

她俯身将蜀葵捡起,折断处很平整,是那个道士在警告她,若她不走,便砍掉她的头吗?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将窗户猛地刮开了,“砰砰砰”乱响,她起身关窗,身后忽然有阴风扫过,她悚然一惊,回过头去,身后却一无所有。

她缓缓走到梳妆台前,刚拿起口脂,恍然间看见黄铜镜中映照出一张惨白的脸,顿时大惊,猛地回头,看到一张惨白幽怨的容颜。

芸奴低呼,潜伏在花圃中的叶景印一跃而起,撞破窗户闯了进来,一剑砍向女鬼。女鬼身体轻盈,仿佛没有一丝重量,连剑砍在身上亦不觉痛。一时间,阖府都惊动了,家奴们手执武器跑过来抓鬼,无数火把跳动不休。

芸奴看着那四处飘荡的女鬼,心中忽然一动,高声大喊:“二公子,快让开!”她抓起烛台,朝女鬼扔过去,女鬼一遇到火,立刻熊熊燃烧起来,烧尽之后化为一团黑灰,在空中四散开来。

叶景印伸手接住一片烟灰:“这不是纸灰吗?”

“那不是什么白衣女鬼,是纸人。”芸奴皱起眉头,“是幻术的一种,将纸和稻草等物做成人的模样,便可变化成人。”

“这么说来,白衣女鬼,其实是幻术?”略顿了顿,年轻的二公子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我们中计了!”

乌玲珑正在卸妆,忽然听到喧闹之声,脸色微变:“发生什么事了?”

“娘子莫慌,说不定是那边抓了女鬼,正闹呢。”丫鬟金兰道,乌玲珑点了点头,看着镜中自己的容颜,轻声说:“还有一个月就是赏花会了,郡王也会参加,你说到时候我梳什么发髻好?”

“以娘子的美貌,无论梳什么发髻都好看。”金兰嘴甜如蜜,“别说是郡王了,就是官家,看到娘子,也会喜欢得不得了呢。”

乌玲珑一脸得意,拿着一把象牙梳子轻轻地梳着青丝长发:“金兰,把那盒发油拿过来。”

没有人回答。

她回过头,一眼便看见倒在血泊中的金兰,顿时大惊失色,尖叫道:“来人,快来人啊!”

没有人回答,家仆们都跑到芸奴那边抓鬼去了。

有什么东西垂到了她的背后,像冰一样寒冷刺骨,她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她缓缓地抬起头。

然后,她看到了世上最可怕的场景。

一个女鬼倒吊着从房梁上垂下来,乌黑的长发垂到她眼前,那张惨白的脸近在咫尺,一双漆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吸走。

乌玲珑的魂儿都被吓没了,身子一软,跌倒在地。女鬼从房梁上下来,抓起乌玲珑的手,紧紧握在手中,充满爱怜地抚摸她的脸颊,像在抚摸久别重逢的爱人。

然后,女鬼从怀中摸出了一把刀。

忽然间,一把折扇带着凛冽的罡风飞进来,在她拿刀的手上一旋,她只愣了片刻,低下头,看见自己的右手已经不在了。

“啊!”她大吼一声,嘴里喊出的竟然是男声,白谨嘉手拿扇子,提着一只断手走进来:“可惜了啊,这可是一只制作名贵胭脂水粉的好手。房采蓝,别来无恙?”

房采蓝一言不发,充满哀怨地瞪了她一眼,身形一起,直蹿上房梁,冲开屋顶,凌空飞去。

白谨嘉冷笑道:“你以为穿了青耕鞋,就能从我手中跑掉吗?”她从怀里掏出一枚药丸,给金兰服下,然后转身出来,见叶景印和芸奴正赶过来。

“白兄,乌娘子没事吧?”

“放心,她不会有事。”白谨嘉招来一只乌鸦,将断手的血给乌鸦喝了,乌鸦腾空而起,往远处飞去。白谨嘉笑道:“走,咱们去会会这位杀人断臂的恶人。”

乌鸦将三人引至一处宅邸,三人举目一望,竟是浅妆居。白谨嘉不由失笑:“竟是回了家吗?这厮胆子也未免太大了。”

“或许…”芸奴轻声说,“他根本不怕被抓到。”

“芸娘子言之有理,我们且去看看,他还有什么话说。”三人掠上墙头,进入后院,远远地便听到绵柔软糯的嗓音,正在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是韦庄的《思帝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

陌上谁家少年,足风流。

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纵被无情弃,不能羞。

纱窗没有关严,白谨嘉站在窗边朝里看,屋中有一人,正坐在梳妆台边梳头,精致的篦子篦过三千青丝,姿态非凡。

只是,他的右手垂在身侧,鲜血如泉涌,他却仿若感觉不到痛一般。

在金色的铜镜中,她看到了那人的脸——是房采蓝!

各色胭脂水粉,勾勒出妩媚妖娆的模样,他站起身,边舞边唱,若不是之前便与他相识,恐怕就真要将他当成女儿身了。

“他是装疯卖傻,还是鬼上身?”叶景印看不明白。

白谨嘉皱着眉头没有说话,叶景印沉不住气了,提了剑冲进去,大声喝道:“房采蓝,你杀人断臂,罪大恶极,还不速速俯首就擒!”

房采蓝吓了一跳:“你是何人?找我家郎君有何事?”

“你家郎君?”

“妾身姓郑,乃原清河县县令之女,房采蓝之妻。”说到这里,她忽然慌张地举目四望,“郎君,我郎君哪里去了?”她扑到门边,想要往外跑,忽而院门被人踢开,一名捕头带了数十名衙役冲了进来,高声道:“浅妆居店主房采蓝,假扮女鬼,杀人断臂,罪大恶极,来人,拿下!”

一张网从天而降,将他罩住,众衙役一拥而上,擒住房采蓝,上了锁链,往临安府解押而去。那捕头走过来,朝白谨嘉和叶景印行了一个礼道:“在下姓李,单名一个安字,是临安府的捕头,刚接到乌府的令,便立刻带人过来了。多谢三位义士将其擒获,待我回去禀报府尹大人,必有重谢。”

“谢不谢倒是其次。”白谨嘉说,“这房采蓝倒是有些意思,明日一早在下想去牢中探望,不知可否通融?”

李捕头有些为难:“此事须通禀府尹大人。告辞。”

三人一夜未睡,第二天一早便来到临安府,府尹念在三人擒拿房采蓝有功,准许三人探望。牢中弥漫着一股腐烂的臊臭味,芸奴躲在二人身后,恐惧地四下张望,两旁的牢房中关满了囚犯,纷纷扑到栅栏边喊叫,其中一个手够长,一把抓住芸奴的肩膀,芸奴惊叫一声,匆忙躲开,那囚犯大声说着淫词浪语,拼命朝芸奴伸着手,芸奴吓得快哭了。白谨嘉身形一动,抓住他的手臂,用力往上一扭,牢内立刻响起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给我听好了。”白谨嘉美丽的眼中浮着危险的色彩,“谁要是敢动她一根毫毛,这,就是下场。”

牢中立刻便安静了,叶景印看着白衣翩然的她,眼睛有些发直。

房采蓝被关在牢狱最深处,穿着囚服,也没有化妆,却还是女儿情态,翘着兰花指,咿咿呀呀地唱曲儿。

他的右手被草草包扎,血是止住了,但肿得老高。

“房店主。”叶景印叫了一声,他没反应,牢头说:“不用叫了,他从昨晚进来就这样,估计是疯了。”

房采蓝忽然不唱歌了,惊恐地抱住头:“不,不要砍我的手,不要吃我,求求你们,我不想死,不想死啊!”他猛地扑过来,撞在栅栏上,双眼睁得老大,“郎君!郎君快来救我!”

牢头大怒,用鞭子往栅栏上狠狠甩了几鞭子:“吵什么吵,想吃一百杀威棒吗?”

房采蓝的目光又直了,安静下来,转过身,继续咿咿呀呀地唱曲儿。

“言行举止都像极了女人,果然是女鬼附身吗?”叶景印叹息,“莫不是那妖道招了房采蓝已过世妻子的魂魄来作祟?”

芸奴仔细看了看那浅妆居的店主,摇头道:“没有女鬼。”

“他的身上的确没有鬼气。”白谨嘉顿了顿,又道,“也无妖术。”

“那他为何这般模样?”

“或许真如牢头所说,他疯了。”

白色的雾气在脚底弥漫,芸奴又来到那纱幕翻飞的幻境,难道又是那道士将她招来的吗?

“芸娘子!”她听见有人叫她,回过头去,见白谨嘉用折扇挑开一张纱幔走过来:“芸娘子竟然也在这里?”

“这是哪儿?”叶景印也走了过来,一脸茫然,“我在做梦?”

“与其说做梦,不如说是离魂。”白谨嘉看了看四周,高声道,“道兄有礼,既然将我等招来此处,为何不出来相见?”

“白先生还真是个急性子。”淡淡的声音从远处悠悠传来,三人举目,见一位道士打扮的人站在重重纱幔之后,朝三人揖首,“我就不拐弯抹角了,今日将三位请来,是想请三位看一场好戏。”

“哦?”白谨嘉轻摇折扇,“什么样的戏?若戏不好,别怪我喝倒彩。”

“定不叫三位失望。”他一甩拂尘,三人面前便多了一个沙盘,盘中用泥沙塑成了亭台楼阁,楼阁中有灯火闪烁,三人凑过去一看,见其中一间房里有夫妻二人,家徒四壁,只得一床薄被一盏青灯。那妻子躺在床上,头上系着布条,脸色苍白,不停地咳嗽。丈夫端了一碗药,来到床边,脸上满是不耐。

那男人,竟然就是房采蓝。

“郎君,我们什么时候乘船过江啊?”女人将药喝完,总算歇了口气,没有再咳嗽,“再不走,金兵就追来了。”

房采蓝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更加不耐烦:“人多船少,如今渡船紧俏得很,渡一次得十几贯,这一路来把我们该卖的都卖了,哪里凑得足这几十贯?何况你这个身体,怎么上得了船?先休息一会儿吧,我再出去找找。”说罢转身出来,早已有一个人牙子守着,笑嘻嘻地说:“房大郎,我前几日说的那事儿你考虑好了吗?”

房采蓝有些为难:“我夫人是舍了家,随我出走的,我怎么能将她卖掉?”

“俗话说,娶者为妻,奔者为妾,她只是你的妾室,卖一个妾室又有什么?不卖掉她,你哪里来的钱渡河?难道你想死在金兵的铁蹄之下?”

房采蓝眉目间的忧愁更深,那人牙子舌灿莲花:“何况,她得了痨病,也活不了几天了,要是再不卖,可就不值钱了。”

房采蓝踌躇良久,最终咬了咬牙:“好,卖了,十五贯,不能再少了!”

人牙子笑呵呵地给了钱,他不敢再回去见妻子,就径直走了。随后他揣着钱来到渡口,他心中天人交战,迟疑了许久,终是不忍,又折返回去,客栈中早已人去楼空。

他去遇见那人牙子的地方寻找妻子,见那人牙子进了一家肉铺,以为妻子被他卖给肉铺的屠户为妻,便紧跟其后,想赎回妻子。谁知误入屠户家后院,听见妻子呼喊自己,便到那声音传来之处查看。那是一间厢房,窗上蒙着白纸,他将纸戳开一个洞,里面的情景吓破了他的胆。

那是一间屠宰场,只不过屠杀的并不是猪羊,而是活生生的人!而他的妻子,就被按在木桌上,一个光着上身的屠户手拿杀猪刀,朝她的左手狠狠砍了下去。

妻子的口中,还叫着他的名字,他却吓得面无血色,扭头便走,跌跌撞撞出了肉铺,往渡口而去,直到上了渡船,他的心都无法平复,眼中满是妻子血淋淋的左臂,耳中满是妻子凄厉的呼喊。

他在船中蜷缩成一团,只能看着越来越远的古渡口,瑟瑟发抖。

道士又甩了一下浮尘,沙盘消失无踪:“三位现在能明白,为何我说自己在替天行道了吧!其实,我并未对他下任何咒术,是他度不过自己的良心,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在妻子被杀的噩梦中惊醒,他已经疯了,时而是房采蓝,时而是妻子。他把所有涂了‘点绛唇’的女人都当做替代品,然后一次又一次重复妻子被杀时的场景,这样他就可以安慰自己,被杀的是别人,而不是自己的妻子。他已经成了彻彻底底的疯子,我只不过是把他往前稍微推了推罢了。”

白谨嘉哈哈笑道:“原来如此,果然是一场好戏。那房采蓝,果然是罪有应得。不过有一事要请教道长。被房采蓝所杀的两个女子,有何罪责?”

“伸张正义,必然有所牺牲。”道士说,“贫道会为她们祈求冥福。”

“笑话!”叶景印怒道,“什么替天行道,你的所作所为,和那房采蓝,并无任何区别!”

“话不投机半句多。”道士冷冷道,“列位,告辞。”

“且慢!”白谨嘉忽然动了,以迅雷之势朝他飞去,手中折扇金光闪烁,“还那两位娘子的命来!”

芸奴只觉得一股强大的力量迎面扑来,将她往后一推,便猛然坐了起来。

原来,她靠在黄桷树下睡着了。

“你这小蹄子,又在偷懒!”霜落远远地呵斥,她却没有工夫理会,立即丢下扫帚,往二公子的见贤阁跑去,半途便见到了同样紧张的叶景印,二人忙乘车往白府而来。白府院落中的白花翩飞如雪,芸奴顾不得礼数,提了裙子快步跑来,见白谨嘉坐在廊下,靠着廊柱,双眼紧闭,沉睡不醒。

“白公子!”芸奴扑到她面前,抓住她的肩膀,急切地喊道,“白公子,你没事吧?快醒醒!”

白谨嘉一动未动。

芸奴觉得自己的心像被掏空了,颤抖着伸出手,探向她的鼻息,忽然,她的手被抓住了,俊美的白公子睁开眼睛,露出倾倒众生的笑容,将她一把抱进怀中,调笑道:“芸娘子这么关心我,莫非对我芳心暗许?”

芸奴喜极而泣,顾不得脸红,哭道:“白公子,你吓死我了!”

“抱歉,让芸娘子担心了。”白谨嘉笑道,“我还真是罪孽深重啊。”芸奴转过身,对叶景印道:“二公子,白公子没事,她没事,太好了!”

此时的叶景印,呆立在六月雪中,脸上挂着两行清泪,白谨嘉道:“叶兄,你在哭吗?”

“哭?”他惊慌地拭去腮边的泪水,“谁,谁在哭?明明你家的白花迷了我的眼。”

“花也能迷人的眼睛?”

“怎么不能?古人有诗为证:乱花渐欲迷人眼。”叶景印胡诌道,“你这小子,醒了便早说,平白让芸奴担心。”

“是,是,我错了。”白谨嘉倒也不与他争辩。他皱了眉,问道:“那道人如何了?”

“被他跑了,此人的法术犹在我之上,或许我与芸娘子联手,能胜他一筹。”白谨嘉挥手道,“罢了,罢了,以后总有见面的时候,到时再将此人拿下吧。”

芸奴略想了想,问道:“白公子,那肉铺割了人家的手臂作甚?难道是当做猪肉卖给路人吗?”

白谨嘉目光深远:“芸娘子有所不知,那年月百业萧条,前有大江,后有虏兵,逃难的时候,粮贵钱贱,有那么些黑店,花几贯钱,买了别人家的儿女来,做成吃食高价卖出去,挣昧心钱也是有的。”他轻轻叹道,“易子而食,你们恐怕只在书里见过吧?那交换了的孩子,只不过是锅中的一块肉啊。”

芸奴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如果当年她的叔叔婶婶不是把她卖给寺院,而是卖给这些黑店,后果如何?她不敢去想。

白谨嘉用折扇托起芸奴的脸:“啊呀,我们芸娘子的俏脸被泪水给弄花了,走,去脂粉店梳妆一番。”

芸奴忙退到一边,轻声说:“我再也不涂这些胭脂水粉了。”

白谨嘉笑道:“这才叫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呢,既是如此,今日阳光明媚,花也开得好,我们便在此饮酒作词,不醉不归如何?”

“我只怕你醉得三日也醒不过来。”叶景印道。

“谁输谁赢,还说不准呢。”

叶景印大醉了三天三夜。

第6章 临安夜宴

夏末秋至,眼看就要立秋了,立秋日正是叶正程的寿辰,叶家富甲一方,在朝中也颇有些影响,这次寿诞,自然要大摆筵席,招待达官贵人。

今年叶正程也往渤海郡王府递了请帖。渤海郡王乃当今皇帝之表弟,皇帝之母韦太后是他的亲姨,皇帝能渡河逃到临安来,也是多亏了他从中斡旋。当年他不过十六岁,却有勇有谋,设下连环计,助皇帝冲破层层封锁。皇帝对他极为倚重,登基之后封他为郡王,甚至想任其为宰相,但他对政事不感兴趣,只在自己豪华的府第中整日饮酒作乐。

即使如此,渤海郡王仍然是这临安府的第一勋贵,想结交他的人比比皆是。

往年叶正程亲自上门拜访过,也送过重礼,但渤海郡王一直避而不见,今年叶正程本来也没有抱任何希望,谁知帖子上午才送出去,下午郡王府便打发了人来,说郡王将亲自上门为叶老爷子贺寿,并为乌玲珑之事向叶景印道谢。

叶正程自然是受宠若惊,下令以倾府之力准备这场夜宴,宝库里压箱底的东西都拿了出来,摆出的各种瓷器有汝窑的钧窑的,哥窑的定窑的,甚至还有前朝的秘色瓷,金银器不可胜数,各色果子糕点、佳品菜肴,准备得应有尽有。

忙活了大半个月,立秋终于到了,叶府热闹非凡,听说渤海郡王要来贺寿,京中大大小小的官员也都来了不少,还带了不少女眷。为了招待女眷,还开了花厅,几乎阖府上下都要前去伺候。

芸奴虽笨,却也得了个到花厅伺候的差事,官府女眷们已来了不少,个个都戴了花冠,身穿各式锦缎衫子,花厅里暗香浮动,笑声不绝。芸奴端了一盘“滴酥水晶鲙”,恭恭敬敬地放到一位年轻娘子面前。那年轻娘子正与身旁的另一位娘子说话,说得兴起,手一挥,打翻了这盘菜肴,洒了芸奴一身。

“你这女婢是怎么回事?”那年轻娘子喝道,“怎么放的东西,会不会做事?弄脏了我的衣服,你赔得起吗?”

芸奴满腹委屈,却不敢申辩,忙磕头道歉,一位管事儿的嬷嬷过来,呵斥道:“又是你这个笨丫头,几次三番冲撞客人,还不快收拾东西滚出去!”

芸奴忙收拾满地的碎瓷片和食物,忽然听到一个软糯好听的声音道:“不是你自己打翻了菜肴吗?怎么怪罪到一个小丫头身上?”

芸奴抬头,看见一身华服的乌玲珑。她面带浅笑,俯身将芸奴扶起:“别捡了,小心伤了手。”

“乌娘子有礼。”那个跋扈的娘子朝她欠了欠身,“乌娘子莫非与这女婢相识?”

“我向来帮理不帮亲。孟娘子,你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怎么如此不识大体?”乌玲珑的话软中带硬,孟娘子碍着她的身份,不敢与她对嘴,一脸不满地坐回去,不再做声。乌玲珑挽了芸奴的手出来,和善地说:“上次的事,真是多亏了你,为了略表谢意,我把你上次穿过的那件衫子带来了。”

侍女金兰捧了一件衫子过来,交到芸奴手上,芸奴忙推辞:“那都是奴婢该做的,哪敢贪图娘子的衣衫?”

“你就拿着吧。”乌玲珑笑道,“莫非是嫌弃这衣服不好?”

芸奴忙摇头:“奴婢一辈子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裳,怎敢嫌弃?”

“既是如此,便收下吧,若是再推辞,我可要生气了。”

芸奴只得捧了衣衫,向她磕了个头,转身退了下去。金兰有些不满:“娘子,那衣服可是你最喜欢的啊,怎么就这么送人了?”

“一个婢女穿过的衣服,我还会再穿吗?”乌玲珑道,“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她拿去或穿或卖,日子也能好过些。”

金兰还是有些不忿:“娘子,你太善良了,人家可未必记得你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