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定了定神,走进堂屋,屋内排着十几具尸体,身上都盖着白布,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味。

妖气冲天。

这种山林中的屋子,通常都会有许多无害的魑魅魍魉寄居,如今竟无一物,可见这个杀人占屋的妖怪,杀气有多重。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将其中一具尸体身上的白布卷起半截,露出残破的尸身,芸奴不忍看,过去将布重新盖上。忽然,她神色骤变,抬头对门外喝问:“谁?”

一个高大的身影快步走进来,手中提着一把大刀。

“刘将军,你怎么来了?”芸奴惊道。

“你不会撒谎。”刘五郎说,“你心里想的,全都写在脸上了。”

芸奴有些脸红,刘五郎看了看地上所躺的死尸:“你来这里做什么?深更半夜,不像是来祭奠亡人,难不成你是来捉妖的?”

话音未落,妖风四起,刘五郎身后的房门猛然关上,芸奴神色大变,高声叫道:“将军,小心脚下!”

刘五郎低下头,看见一只手从地下伸出来,抓住他的脚踝,他毫不迟疑,举刀便砍,但那刀像是砍在虚空之中,并无任何触感。芸奴食指一弹,一颗珠子打在那只手上,随着一声惨叫,怪手消失无踪。

“你会术法?”刘五郎惊道。

“他们来了。”芸奴来到他身旁,环视四周,无数身体透明的精魅从四面八方而来,他们都穿着古代的服饰,身上满是血污。看衣着,有些是将士,有些是官员,怨气如同翻滚的洪流,在这小小的屋子里奔腾不休。

“殿下!”他们齐齐说道,“您为何要听信女巫的谗言,以巫蛊之术戕害陛下?”

刘五郎惊恐莫名,紧紧握住手中的刀:“尔等是哪里来的妖魅,竟敢在此杀人害命?”

“殿下,还我们的命来!”众妖魅争先恐后地朝他扑来,他挥刀乱砍,且战且退,芸奴心中着急,环顾四周,纵身跳上贡台,抓起烛台,朝蜡烛一吹,火苗一下子燃了起来,她念动咒语,火苗化为蝴蝶,翩飞而起,冲到那群精魅之中,化为大火,顷刻便将众妖吞噬了,惨叫四起,火焰满目,芸奴一时失神,仿佛看见一个女人被绑在火刑架上,火焰在她四周燃烧,风卷红火,扑到她的脸上,舔舐着她的肌肤。大路尽头,有一匹枣红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手中拿着一把大戟,从马上跳下,风一般扑到火刑架前,大戟一挥,将燃烧的柴火尽数扫开,亲自将人救下,抱在怀中。只可惜,怀中的人,半张脸已经毁了。

“道育!”他大声呼喊,“你不能死!”

芸奴猛吸一口气,从记忆中醒转,众妖已被烧尽,火也熄灭了,刘五郎站在原处,神情似乎有些恍惚。

“将军,您没事吧?”芸奴急切地问。

刘五郎抬起头来看她,眼神有些怪异。

“此地不宜久留。”芸奴打开屋门,“我们快走吧。”刘五郎点头,随她出来,刚走了两步,忽然听身后一个声音如同洪钟,高昂有力:“逆子!时至今日,你还要听这妖女的话吗?”

二人回头,看见中堂之上站着一个高大的男人,身穿皇帝冕服,大眼方口,面目硬朗,眉如双刀,眼中透着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霸气。

刘五郎呆住,喃喃道:“父皇…”

“逆子,你还记得我是你的父皇?”那妖怪高声道,“当初你领兵入宫,杀父弑君的时候,可曾记得我是你的父皇?”

刘五郎面白如纸,手中的刀“当啷”一声跌落在地,膝盖一曲,跪了下去:“父皇,儿臣…有罪。”

芸奴心中生寒,俯身搀扶起刘五郎来说:“将军,那不是你父亲,快走啊。”

刘五郎一惊,这才回过神来,抓起地上的刀,猛然站起,拉住芸奴的胳膊,没命地往外跑,堂屋的门在他们的身后缓缓关上,遮住了那道高大的帝王身影。

快四更了,山林中静得可怕,也不知跑了多久,刘五郎忽然身子一沉,单腿跪在地上,芸奴连忙问:“将军,您没事吧?”

“我没事。”他拄着刀站起来,身上好几处伤口都裂开了,渗出殷红的血。他的伤还没有好,刚才的打斗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山路是不能再走了。芸奴看了看四周,已离青云观很近,只得将他扶回观中,安顿在平日无人靠近的库房之内。

芸奴对他身上的伤重新包扎了一遍,天也快亮了,芸奴起身告辞,刘五郎忽然抓住她的手,男女有别,她涨红了脸:“将,将军,请放手。”

“你究竟是谁?”刘五郎紧皱眉头,仿佛有千头万绪在心中纠结,乱如一团麻线,“我又是谁?”

芸奴慌忙抽回手,她的心中也有同样的疑惑,但除了一些支离破碎的记忆,她什么都想不起来。

那个严道育究竟是谁呢?好像是个女巫?会是个女道士吗?

“或许…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好。”她轻轻地说。

刘五郎扶着头,靠在墙上,眉间的愁闷越积越多,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里。

芸奴欠了欠身,匆匆出来,回到卧房的时候女冠们还在熟睡,但玄微的床铺却是空的。

她怎么还没回来?莫非想不开,做了什么傻事?

转念一想,芸奴顿时释怀,以玄微的性格,断不会自寻短见。她累得睁不开眼睛,倒下便睡,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卧房中空空如也,她吓了一跳,忙穿好衣服出来,见女冠们都勤快起来,各自做着手上的活计。

她忙拿了扫帚,一边扫地一边问身边的女冠:“住持回来了?”

“刚回来。”那女冠说,“正在房里沐浴更衣呢。”

芸奴扫了会儿地,又问那女冠道:“上次我听她们说,自从有个商人来了之后,山里就开始闹鬼了,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女冠漫不经心地说:“半月前,有个商人来观里投宿,因为观里都是女人,收留他实在不方便,就将他安置在观后面的那座小山斋里,吩咐玄微给他送饭。那日玄微送饭归来,手上包着白布,我们笑她,说肯定是让那商人咬的。她分辩说是珠子割破的,我们自然都不肯信,她说那商人是倒卖古董的,她送饭去的时候,他正在把玩一串琉璃珠。那商人一时高兴,告诉她那些珠子都是南朝的东西,是从金陵的陵墓里挖出来的古董。拉拉杂杂说了不少,她也不懂,见那珠子好看,就向他讨要两颗。那商人也慷慨,摘了几颗给她,她刚接过来,食指就像被刀片划过一般破了,血珠子涌出来,她痛得一松手,琉璃珠全撒在了地上。她觉得那些珠子不祥,没敢要,简单包扎了一下便回来了。”

芸奴木讷地点了点头,又问:“后来呢?”

“第二天那商人就走了,我们也没有在意,几天之后就有官府的人来查问,才知道他死在山坳里,变成了人腊。从那之后,山里就怪事不断。”女冠眉间爬上一丝愁云,“都说墓里出来的东西是不祥之物,说不定就是他所带的那些古董成了精,把他给害了。”

芸奴抱着扫帚想了半晌,南朝、严道育,听起来倒是有些耳熟。昨晚所见的妖物身穿冕服,身上有一股陈腐之气,倒像是魂魄依附灵物所成的精魅,难不成他生前真是一位皇帝?

如果是皇帝,必然在史书之中有记载,说不定这严道育与他有什么瓜葛,且先去查查南朝史书,看能不能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咱们观里有没有书斋?”她问。

那女冠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真是新鲜,住持让我们平日里读书识字,我们都以此为苦,你竟然还找书来看,果然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就是不一样。”她指向远处一座楼阁说,“那里是住持的卧房,书斋就在旁边。不过住持不许人随意进出书斋,你可以去求求住持,说不定住持看你勤奋,会准你入书斋呢。”

芸奴向她道了谢,放下扫帚便往住持的卧房而来。卧房门前坐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冠,正在嗑瓜子:“住持正在沐浴呢,待会儿再来。”

“那我就在这里等吧。”芸奴也不怕累,站在屋檐下等待,忽然听见屋内传出轻柔的女声:“玄婉,让她进来吧。”

芸奴推门进去,是间套房,多宝阁隔断后面挂着的轻纱帘子,微微有些透明,依稀能够看到坐在木桶内沐浴的住持。之前为她行三皈九依之礼的人并不是住持,因此这还是她第一次见。早就听说住持年轻貌美,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雾气氤氲之中,帘后之人浑身上下都浮动着一丝风情。

她的心里忽然“咯噔”了一下,想起吕阳所说的那句话:“你们女冠和妓女没有什么两样。”

难道住持…

“你是新来的吧?”住持淡淡地问。

“是。”芸奴连忙说,“弟子刚来几日,道名玄芸。”

“有什么事吗?”

“弟子听说住持有一书斋,想借几本书看,请住持准许。”

“哦?我这观里的女冠们都以看书为苦,你倒是个异数。”住持似乎来了兴趣,“你想借什么书?”

“史书。”

“你一个女冠,看史书做什么?”

芸奴犹豫了一下:“弟子听说住持博闻强记,不知住持可听说过严道育这个人?”

“严道育?”住持想了想说:“她应该是南朝刘宋元嘉年间的人。你若是想看与她有关的书,只要去看《资治通鉴》中元嘉二十九年前后的事情便是了。”

刘宋是七百年前一个名叫刘裕的将领篡夺东晋江山,所建立的皇朝,国号与大宋相同,因此称为刘宋。元嘉正是刘宋第三个皇帝刘义隆的年号。

芸奴向住持讨了钥匙,进书斋借出宋书,坐在黄桷树底下,秋末的阳光温和而柔软,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照下来,在书上印下一块块破碎的光斑。

南方的秋天还很暖和,但芸奴的心却寒冷如冰。

严道育是元嘉时代一个会妖法的女骗子。

刘宋文帝刘义隆有一位嫡出的皇子,名叫刘劭,刘劭自出生起便被亲生母亲认为不祥,差点儿被杀死。还是刘义隆赶到皇后寝宫,才救了他一命。他自小便极受刘义隆的宠爱,因此被立为太子。

太子长大后,生得容貌俊美,与姐姐东阳公主走得很近。东阳公主刘英娥有一个美丽机灵的心腹婢女王鹦鹉,王鹦鹉认识一个女巫,名叫严道育。

严道育通灵有异术。

就是这句话,令严道育进入了东阳公主宫,见到了太子刘劭和潘淑妃的儿子刘浚。

严道育在太子和公主面前施展法术,白天,她对公主说:“神灵有吉祥之物赏赐给公主。”到了晚上,东阳公主刘英娥躺卧在床,只见夜色中一道萤火样的流光闪过,飞进竹制的书箱里,打开书箱一看,两颗青色宝珠闪着幽幽的光泽。自此,刘英娥和刘劭、刘浚三姐弟受到了严道育的迷惑,对其巫术深信不疑,尊严道育为天师。

后来,朝局变化,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严道育趁机进谗言,挑唆太子巫蛊皇帝,用玉石为刘义隆雕像,派东阳公主的家奴陈天兴联络宫中黄门陈庆国,把雕像埋在含章殿(即刘义隆的寝宫)前,以便施法。

后来东阳公主死去,王鹦鹉下嫁给刘浚的心腹佐吏沈怀远,南北朝时期门第森严,婢女怎可嫁给官吏,刘义隆下令彻查,虽被太子糊弄过去,却也令他胆战心惊,害怕事情败露,于是暗地里杀了陈天兴。

宫中黄门陈庆国害怕自己也被杀害,向刘义隆告了密。刘义隆大怒,下令抓捕王鹦鹉,封了她的家,经过搜查,得到刘劭、刘浚二人几百封往来信件,尽是些咒诅巫蛊,又挖出埋藏在含章殿前的玉石雕像。刘义隆下诏有司严查此案,严道育闻风逃命,廷尉挨家挨户地查,也没个影子。

此时的严道育并没有跑远,她化装成尼姑,躲在太子东宫之中。盛怒之下的刘宋文帝暗中谋划废除太子,刘劭先下手为强,带兵入宫,将亲生父亲杀害,夺了皇位,自立为帝,改元太初。

刘劭成为皇帝之后,封王鹦鹉为妃,大加宠爱。只可惜他因杀父弑君而众叛亲离,刘宋文帝第三子刘骏带兵入宫,将刘劭斩杀,王鹦鹉与严道育,也被当街鞭杀。

芸奴拿书的手在轻轻颤抖,难道严道育就是自己吗?那个穿冕服的妖怪,就是刘义隆,那位刘五郎刘将军,就是太子的转世?

不知道是谁对她说过,前世的罪孽,当由今生来偿还。前世的她怂恿太子和公主行巫蛊之术,杀父弑君,今生的一切,都是她的因果报应。

她无力地靠在树干上,仰头望着随风轻摇的树冠,有温热的东西顺着她的眼角淌下来。

自己该怎么做,才能赎清罪孽?

一声猫叫从树上传来,她拭去泪水,看见那只浑身乌黑的猫,正从树叶中伸出头,蓝绿色的眼睛里似有一丝冰冷的笑意。

“听说玄微不见了。”两个女冠往住持房里送吃食,一边走一边低声说,“灵玉师父正派了人到处找她呢。”

“不会是被妖怪吃了吧?”

“嘘,别乱说,灵玉师父说了,不许危言耸听。”

二人愈行愈远,声音渐不可闻,芸奴眉头轻蹙,玄微不会真的出事了吧?

玄微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四周黑糊糊的,好像是一间卧房,却比冰窖还要冷。

这里是什么地方,她怎么会在这里?

她艰难地爬起来,摸到门边,门没有锁,她推开门,两个泛着幽冷萤光的女孩飘过来:“贱婢,还不快回屋!”

玄微吓得失声大叫,那两个女孩宫女打扮,浑身是血,其中一个没有左手,而另一个少了半张脸。

“救命啊,有妖怪啊!”她退回屋内,抱着脑袋尖叫,在两个宫女幽幽的笑声中,门缓缓地合上,仿佛隔绝了整个世界。

刘五郎坐在库房内,杵着大刀,阳光从窗户透了进来,洒在他的身上,为他留下一个好看的剪影。

沉默良久,他拿起刀,在满地的灰尘中缓缓写下两个字:

鹦鹉。

看着这两个字,他的眼中浮现出从未有过的温柔。

不知从哪里来的妖风,刮得窗户噼啪作响,他抬起头,看见一个略微透明的人影立在阴暗的角落里,身上所穿的官服满是血迹。

“顾嘏?”

顾嘏是刘宋文帝的中书舍人,刘义隆曾召他密谋废太子一事,刘劭兵变杀父之时将其砍杀。

“殿下。”顾嘏朝他行了礼,“陛下令臣来传旨,请太子前往行宫一叙。”

行宫?就是那座李宅吗?

他冷笑一声道:“过去的恩恩怨怨,都是前世的事了。刘劭已经死了七百年,这里没有你们的殿下。”

顾嘏阴森森地笑道:“既然如此,那个女人也与殿下无关了。”

“女人?什么女人?”

“一个对殿下很重要的女人。”顾嘏阴恻恻地说,“殿下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吧。”

刘五郎神色大变,提刀站起:“她在哪儿?”

“殿下若想见她,就随臣来吧。”

芸奴将《资治通鉴》关于元嘉年间的内容全部看完,也没有找到严道育毁容的记载,为何她记忆中的严道育被烧毁了半张脸?刘劭策马来救又是怎么回事呢?

面前的光线一暗,芸奴抬起头,只见身穿素净道袍的住持立在面前,容貌妩媚动人。

“住持。”她忙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

“你是叫玄芸吧?”住持将她上下打量,“听说,是宫里的人将你送来出家的?”

芸奴垂下头:“是。”

“以前是做什么的?”

芸奴低着头不说话,住持冷冷一笑,笑容凄清:“是得罪了哪里的贵人吧?”

芸奴还是不说话。住持从她手中拿过书,漫无目的地翻动:“既然来了,过去的事情就都忘掉。入了青云观,就如同再世为人,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就不要再想了,这也是为你好。”

“弟子谨遵住持教诲。”

住持抬起眼睑瞥了她一眼,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你和当年的我真像啊,表面隐忍,实则倔犟,只要你认定的东西,就不会轻易有所转圜。只可惜,你的脾气禀性,将来会让你吃尽苦头。”顿了顿,将书往袖中一收:“你好自为之吧。”

刘五郎走进荒凉阴冷的李宅,虽然是青天白日,这栋宅子还是阴暗得宛如月夜,各处的阴影中站着许多身穿官服或战甲的人,浑身都沐浴着血色,他知道,这些官宦士兵都是他当年所杀之人。

“逆子!”

他抬起头,看见身穿冕服的刘义隆高坐在堂屋上,面容身形似乎比上次所见更清晰了一些。

刘五郎不敢看他,低声道:“父皇。”

“你已经想起来了?”

刘五郎沉默一阵:“想起来了。”

刘义隆高声大笑,声如洪钟:“你这种杀父弑君的逆子竟然得以转世为人,而朕却被禁锢在一串水晶帘中,不得超生,上天真不公平。”

“前世我已经为自己犯的罪付出了代价。”刘五郎说,“今生我叫刘五郎,不是什么太子,也不是杀父弑君的罪人,而是义军首领,带兵抗金,守护大宋河山。”

刘义隆忽然沉默下来,他面色凝重,似乎想起自己金戈铁马的往昔岁月,七百年前,他也曾带兵北上,想要收复汉人的河山,只可惜遇上了北魏太武帝拓跋焘,不仅没能收复失地,反而招致北魏的大举反击,尤其是元嘉二十七年的那次北伐,北魏反攻河南之后,大举南进,兵临瓜步,饮马长江。刘宋国力大损。

“她在哪里?”刘五郎问。

刘义隆眼中浮现出浓烈的怒意:“你还在想着她?当年若不是她挑唆你造反,你怎会落到那样的下场?”

“与鹦鹉无关,那些都是我自己的主意。”刘五郎上前两步,急道,“你若要我的命,尽可拿去。”

刘义隆冷笑,伸出手,手中浮起一颗龙眼般大的琉璃珠,玄微惊恐的面容在珠子里显现,刘五郎脸色顿时变了,即使已转世再生,即使经过七百年的漫长岁月,他依然能够一眼认出她来。

“鹦鹉!”刘五郎急道,“你把她怎么了?”

刘义隆说:“她不过是个女婢,也值得你如此?”

“我说过,一切都与她无关,你要杀就杀我!”

“放心,她暂时没事。”刘义隆将琉璃珠握在手中,“她已经记不得前世的事了,杀她对朕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不过,要朕放了她,你须为朕做一件事。”

“你要我做什么?”

“杀了严道育,将那妖女的头拿来献给朕!”

半夜凉初透,芸奴带了食物和草药,小心翼翼地避开上夜的人,来到库房。库房内很安静,刘五郎又不知到哪儿去了,她不敢久留,将所带的东西都放在地上,然后,她看到了沙尘之中所写的那两个字:

鹦鹉。

心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生生地疼,难道他已经想起前世的种种了吗?

身后的脚步声几低不可闻,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沉默着,缓缓站起,缓缓转身,看到了一个人,一把刀。

“你是该杀我,前世的我不是什么天师,只是个女骗子,是我怂恿你杀父夺位,是我害你最后身首异处。”芸奴轻轻地说,“是我欠了你。”

刘五郎举着刀,刀尖指着她的面庞,沉默许久,他低低地说:“他们抓了鹦鹉。”顿了顿,又道,“鹦鹉的转世,名叫玄微。”

玄微?芸奴暗暗吃了一惊,原来玄微就是鹦鹉的转世,难怪她失踪了。

“我并不想杀你。”他继续说,“但他有鹦鹉在手,为了鹦鹉,我愿意做任何事。”

心中的疼痛更加浓烈,像有一只手,抓住她的心脏,用力捏紧,又松开,再捏紧,如此循环往复。

芸奴看着黑暗中的他,用细如蚊呐的声音说:“当年你对我那么好,我快要被人烧死的时候,是你策马来救,而我,却陷你于不义,那是我的罪,我愿为此付出代价。”她闭上眼睛,“你动手吧。”

刀尖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这位义军将领握不住刀柄似的,良久,他咬紧牙,挥刀一斩,芸奴本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但并没有感受到意料中的疼痛,她睁开眼睛,看见自己额前的一缕碎发飘飘然落地,刘五郎已经走了,空留下一扇随风拍打的窗户。

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她摸了摸自己的脸,前世的她或许有那么一点儿喜欢刘劭吧,要不然她的心怎么会这么痛呢?

轻纱做的帘幕随着清晨的微风起起伏伏,帘幕内点着白瓷博山香炉,香气袭人,春光无限。

叶景印掀开帘幕,大步走进来,床榻上放着素色的屏风。这种小屏风沿着床榻边沿摆放,将床榻围起来,主人便睡在屏风之中,天冷时正好御寒,被称为“纸暖阁”。他打开其中一扇屏风,床榻上的人青丝委地,抬头笑道:“叶二公子今日火气颇大啊,听闻二公子进献‘避尘珠’,官家龙颜大悦,特意下旨赏赐二公子一个云骑尉的头衔,真是可喜可贺。”

此时的白谨嘉刚刚睡醒,眼角还有一丝惺忪的睡意,美人春睡,自然比海棠还娇艳三分,叶景印乍一看,眼睛都直了,愣住说不出话来。

白谨嘉坐起身,拢了拢微微敞开的衣襟:“昨夜我在此听苏小姐弹琴,听得晚了便睡下了,叶二公子这么急吼吼地找我,有何贵干?”

叶景印发觉自己失态,轻咳两声:“你倒是风流,看来你美人在怀,已经忘了芸奴了吧?”

“我对芸娘子一往情深,又怎么会忘?”白谨嘉下得榻来,青丝长发披在她的身后,叶景印闻到她身上的香味,心神一阵荡漾,在心中暗暗惋惜,这样的绝色,为何不是女子?

“你来找我,可是想约我去青云观看望芸娘子?”白谨嘉坐在铜镜前,一身薄纱的苏小姐进屋来为她梳头。叶景印说:“正是,我已经做好了准备,再过一段日子就去将芸奴接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