渤海郡王静默不语,赵构用扇子拍了一下他的胸膛:“别愁眉苦脸的了,走,陪朕下棋去。”

叶景印追出去,叫住芸奴,芸奴回过头,满脸是泪:“二公子,这些日子多谢您的照顾,今后不能伺候您了。请您帮奴婢转告白公子,她对奴婢的恩情,奴婢只有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她了。”

“唉——”叶景印坐在廊下,不停地叹息,白谨嘉靠在廊柱上,一边喝酒一边说:“好了,不要再叹气了,花都被你叹谢了。”

“是我害了芸奴。”叶景印端起酒杯,一片白色花瓣打着旋儿落在酒中,漾起一层涟漪,“我哥恨的是我,他这么做是想让我痛苦。”

“你就这么肯定,把芸奴送去郡王府的是你大哥?”

“还有别人吗?”

白谨嘉不置可否:“你若是担心芸奴,平日里可以常去青云观,给观主多添些香油钱,让她多照顾。”

叶景印瞥了她一眼道:“你怎么一点儿都不担心?”

“你不觉得,在青云观里,比在郡王府里好多了吗?”白谨嘉笑道,“至少,不用担心芸娘子的清白了。”

“白兄!”叶景印涨红了脸,白谨嘉挥了挥扇子。“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昨日我为芸娘子算了一卦,这是她命中该有的一劫,若是平安度过了这一劫,便否极泰来了。”

“否极泰来。”叶景印将这四个字在嘴里咀嚼了一阵,似乎心有所悟,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白谨嘉瞥了他一眼:“你在打什么主意?”

“天机不可泄露。”

青云观供奉的是真武大帝,在神前进行了三皈九依,芸奴便算是青云观的人了,换上了道服,除了做早课和晚课之外,她被分派到院子里打扫。她领了扫帚,和一群年纪很轻的女冠(即女道士)来到观后的园子里。

山里幽静,女冠们日复一日重复着枯燥的生活,无事可做,自然喜欢说些山里的奇谈怪闻。

“你们听说了吗,那个经常给咱们砍柴的樵夫死了。”一个女冠低声说,另一个女冠吓了一跳:“真的?三天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说死就死了?”

“听说昨天早上被人发现死在山坳里,已经成了一具人腊(即干尸),肯定是被妖怪给害了。”

“奇怪,咱们这山里以前没听说有什么妖怪啊。”

“是啊,以前可宁静着呢,山里的农户们都夜不闭户的,现在比不得从前了。”

“自从那个从南边来的商人死了之后,怪事就一宗接着一宗,你们说,那些妖怪是不是那个商人带来的?”

“这可真说不准。”

女冠们唧唧喳喳地说了一阵,又开始说起临安城里的繁华,闹了一天,做完晚课,已是亥时。道观里的活儿比叶府的要累上一倍不止,吃食却很差,好在芸奴并非娇生惯养,倒还过得去。

夜深人静,观内的人都已经睡熟,芸奴向来睡得浅,三更时被一阵细碎的声音惊醒,似乎有人快速跑过院子,往西边去了。她蹑手蹑脚地下了床,开门出来,西边只有一间厨房,里面似乎有什么声音。她小心翼翼地过去,趴在窗户上朝里偷看,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站在灶台边,抓着几个馒头狼吞虎咽。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溢出来,他似乎受了伤,一只胳膊垂在身侧,包裹着脏兮兮的布。

这个人是谁?身上没有妖气,应该不是妖怪,难不成是哪里的逃犯?

“谁?”他猛地回头,唯一可以活动的右手搭在腰间的大刀上,芸奴吓得后退一步,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你,你别冲动,我不会叫人的,你拿了吃的快走吧,待会儿打更的就要过来了。”

那人显然并不相信她,走出厨房,月光洒在他的身上,为他敷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霜。他脸上满是鲜血,看不清面目,只能看见一双森冷且充满杀意的眼睛。

芸奴的右手藏在身后,指缝里夹着几片叶子,如果他拔刀,她也只能伤人了。

“叮”,刀拔出几寸,那人眼中的光彩蓦然一暗,手臂上再也没有力气将刀拔出来,身子一个踉跄,朝她倒了过来,芸奴害怕惊醒其他人,连忙过去扶住,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将他扶到柴房中躺下。

他身上烫得吓人,手臂上的绷带脏得看不出颜色,不知是从哪件衣服上撕下来的。芸奴拆开绷带,一条长长的伤口出现在眼前,皮肉外翻,肿得很高,有血不断地渗出来。

她连忙在几个穴道拍了几下,止住血,偷偷回房拿了一件干净衣服和针线来,先将伤口缝上,然后将衣服撕成碎布条,小心地包好。

她解开他的衣服,布衣下竟然是一件锁子软甲,心中暗暗吃惊,这个人,难道是士兵吗?

他伤得不轻,身上还有好几道伤口,她都一一处理妥当,再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很烫。照他的情形,必须用药,否则就算不死,也得烧成傻子;何况天一亮就会有女冠过来捡柴烧火做饭,让他留在这里并不稳妥。

趁着夜深人静,她扶了他往西边的角门而来。观中每一扇门旁都有值夜的人,她先施了个昏睡咒,将守门的女冠迷晕,偷了钥匙,开门出来。这小半座山都是青云观的,后山种了不少樱桃树,为了防止野兽偷食,建了几座草屋,每当果子成熟时便派人日夜看守。如今早过了樱桃成熟的季节,屋子自然空了下来。芸奴将他安置在一间偏僻的草屋里,采了点儿草药,嚼碎了敷在他的伤口上,又用冰凉的井水将布浸湿,蒙在他的额头,折腾了半宿,烧总算有了退的迹象。

还好她曾在大公子的书房里看过一些医书,别的不会,一些简单的草药她还认得。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心中不禁疑惑,这个男人究竟是谁?她到底该不该救他?

手腕猛然一紧,她低下头,看见那男人的大手如同铁钳一般将她抓住。

“你是谁?”她鼓足勇气,对那个努力抬起身子的男人问。

“你又是谁?”男人的声音低沉,不知为何,她觉得那声音似曾相识。

“我是青云观的女道士。”芸奴说,“你究竟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受伤?”

男人沉默一阵,低低地说:“我从北边来。”

北边?北边不是一直在打仗吗?听说岳将军在北方连战连胜,年前刚升了镇武胜定国军节度使,难不成这人是岳将军的人?若是宋兵,为何躲在荒山野岭,而不入临安城?

莫非,他是逃兵?

“你爱惜性命,本是人之常情。”芸奴说,“国家大事,我一个小女子也不懂,不过,你就这么逃回来,就不怕…”她话还没说完,那人猛然而起,大怒道:“你以为我是逃兵!我堂堂抗金义军首领,自从参军那天便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又怎么会当逃兵!数日之前,我带义军袭击金兵,被叛徒出卖,全军覆灭,我也落入江中,原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醒来后已在大江南岸。只可惜奸佞当道,我等义军全都被当成草寇,我虽在大宋领土,却不得不四处逃亡。”他说得又快又急,牵动胸口的内伤,剧烈地咳嗽起来,咳了半天,他一边喘气一边说:“你大可以去报官,说不定能领些赏钱。”

芸奴被他一席话说得又敬又佩,从袖中取出两个馒头,放在他手边:“战事我不懂,不过义军是做什么的,我还是知道的,将军请好好养伤,天不早了,我必须回去,免得大家生疑。等日落之后,我再为将军送吃食和草药来。”

回到青云观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女冠们纷纷起床做早课,芸奴一宿没睡,竟然在早课时睡着了,被师父罚扫院子,累了一整天,做完晚课的时候浑身都好像要散架了一般。睡了两个时辰,她不得不起来,去厨房拿了些吃食,往草屋而来。

草屋中很安静,她轻轻推开门,昨夜那人不见了,看来那位义军首领并不相信她,已经离开了。

她正打算往回走,却看到草堆里有一颗亮晶晶的东西,俯身拾起来,竟是一颗青碧色的琉璃珠,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荧光。

记忆深处沉渣泛起,她仿佛看到一座巍峨华美的宫殿,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宫殿中全是化着红妆穿着纱罗印花长裙的宫女,她们的耳边点缀着青碧色的耳铛,每当她们提着白色灯笼在宫殿里穿行时,耳铛便宛如无数只流萤,飞舞不休。

身后门响,她这才从无端的记忆中惊醒:“将军?”

那高大男人冷冷地说:“就你一个人吗?”

“将军请放心,我是不会报官的。”芸奴从宽大的袖子里取出布袋,将里面的吃食递给他,“你饿了吧,快吃点儿东西填肚子。”

义军首领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食物,并没有接,芸奴明白他的意思,将每一样都尝了一遍:“您看,没有毒的。”

义军首领这才放了心,接过食物,坐在草堆中大口地吃起来。

芸奴细细看他,他脸上的血已经洗净了,面容硬朗,下巴上长出密密麻麻的胡茬儿。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似曾相识。义军首领似乎感觉到她在看自己,侧过头来看她,她连忙将目光移开,羞红了脸:“将军,不知您怎么称呼?”

“我姓刘,在家里排行第五,别人都叫我刘五郎。”

姓刘?心口像被锤子轻轻捶了一下,记忆深处似乎也有一个人姓刘,那是一个在她心头留下很深很深痕迹的人。

她忽然有些心慌,将一把刚摘下来的草药放在刘五郎面前:“这些是可以治伤的药,还有一些干净的布,请将军自己换药吧,贫道告辞了。”

“我们以前是否见过?”刘五郎忽然说。

芸奴步子一顿,回过头来看他,四目相对,心中有种奇怪的画面一闪而过,她仿佛看到一个面容和自己相似的少女巧笑倩兮,对身穿华服的年轻姐弟道:“神灵有吉祥之物赏赐给公主。”

她深吸了一口气,仓皇逃出,她清楚地知道,那些记忆,并不属于今世。

她回到道观,却不回屋休息,反而来到供奉真武大帝神像的大殿,跪在神像前,心乱如麻。她知道,自己身体里所蕴藏的力量和记忆,都不属于这一世,但前世种种,不是应当随着生命的终结而结束吗?为何还会带到这一世来?

“帝君,请指引弟子。”她俯身磕了三个响头,再次抬起头来的时候,却看见蒲团前的地面上写着三个字:严道育。

她悚然一惊,难道是帝君显灵了吗?

严道育是谁?看起来倒像个人名?

不过一眨眼的工夫,那三个字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地面干干净净,就像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真武大帝给了指引,后面的事,就该由她自己去领悟。她拜谢而出,忽然听到一声猫叫,草丛中跑出一只黑糊糊的猫来,一双眼睛蓝绿蓝绿的,在这寂静阴暗的夜里更加夺目。

“你不是郡王府的小猫吗?”芸奴奇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小猫喵喵叫了几声,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假装睡觉,对她爱理不理。眼见天就快亮了,她实在困得不行,没有多想,回房睡下,一整个晚上,她耳朵边都是猫叫声。

第二天一早,芸奴是被说话声吵醒的,她坐起来,看了看四周梳洗的女冠们:“早课还没开始?”

“今天的早课取消了。”一个女冠说,“西山的李员外家出事儿了,官府的人一早就来请住持,说是去李员外家做法事。”

芸奴奇道:“为何是官府来请?”

“你不知道,那李员外家被人灭门了。”

灭门?芸奴吓了一跳:“什么时候的事?”

“胡说,才不是呢。”另一个女冠说,“他们一家,根本就不是被‘人’灭门的,而是被妖怪灭门的。”

众人连忙聚了过来,要那女冠详细说说。那女冠有些得意,神秘兮兮地说:“李员外一家在西山住了三年了,本来一直很安宁,可是昨天晚上出了件大怪事。李员外一家吃晚饭的时候,一个婢女慌慌张张来说,有个穿华服一身是血的怪人闯了进来,就在李员外的卧室里。李员外早年是学过武的,提起剑就往卧室跑。进了卧房,他果然看见一个身材高大、满身是血的男人,看穿着打扮,应该是豪门贵族。李员外大声责问,那人忽然朝他扑过来,他举剑便砍,一刀下去,那人竟然变成了两个人,又一刀,那人竟变成了四个人,李员外知道自己碰上了妖怪,吓得丢了剑转身就跑。那妖怪捡起剑,一刀将李员外砍死,又冲出来砍杀其他人,将李家上下男女老幼全都杀了,只有一个乳母,抱了李员外的幼子从后门跑出来,才幸免于难。乳母报了官,等衙役到的时候,李家已经血流成河了。衙役自然也很害怕,不敢细查,过来请了我们住持,做法事超度去了。”

“之前变成人蜡的那个樵夫,肯定也是这个妖怪搞的鬼。”

“可不是吗,咱们以后要警觉些,天色晚了就不要出门了,不然被妖怪吃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住持不在家,女冠们自然是无法无天了,三五一群地聚在一起聊天玩耍,只有两三个老实的还在干活儿。芸奴没吃早饭,进厨房里找些吃的,刚从灶台上拿起一个馒头,便看见一个女冠鬼鬼祟祟地进来了。

“玄…”芸奴怎么都想不起那女冠的名字,女冠接口道:“玄微。”

“哦,玄微。”芸奴忙说,“你也没吃早饭吧,这里还有几个馒头。”

玄微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这两天夜里你到哪里去了?”

芸奴差点儿被一口馒头给噎死:“你,你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别装了。”玄微阴恻恻地笑道,“我都看见了,你半夜偷偷出去,还带了吃食。你是不是去会情郎了?”

“你别胡说。”芸奴急道,“我才没有情郎呢。”

玄微阴笑道:“别争辩了,你肯定是在哪里养了野男人。听说你是从富家大族里出来的丫鬟,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明着被主人玩弄,暗地里也养着小厮,你是去会老情人了吧?”

芸奴见她越说越难听,转身想走,玄微道:“你走吧,等住持回来了,我告诉住持去。”

芸奴停下步子:“你到底想怎么样?”

玄微走过来,神秘地说:“你只要告诉我,你是怎么从观里出去的就行了。”

芸奴从她的话中听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你也想出去吗?”玄微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这个你就不用管了,只需要把出去的方法告诉我就行了。否则,你知道有什么后果。”

芸奴仔仔细细地打量她,她长得有几分姿色,眼角有一丝掩盖不住的风情。看来告失盗的就是贼,说别人偷人的,自己也养了汉子。她沉默片刻,低声说:“西角门边长了一种像兰草的野草,放在茶里,可以让人睡上两三个时辰。”

玄微神色一喜:“今天的事不许告诉别人,你半夜出去的事,我也当做没看到,咱们算两清了。”

芸奴看着她的背影,微微皱起眉头。

住持到夜深了也没有回来,有人回来报信,说住持做了法事之后被府尹请去府里为过世的太夫人祈福了,要明天晚上才能回来。女冠们又可以玩耍一天,自然很高兴,吃了饭,在寝屋里玩起骰子来,一直玩到深夜才就寝。

万籁俱寂,芸奴起身出门,给守门的女冠下了咒,开门出来,躲在树丛中。不到一盏茶的工夫,玄微便抱着个包袱,鬼鬼祟祟地出来了。

她果真去会情郎了吗?山里刚刚出了好几件人命案子,她竟然还有胆子深更半夜出门,芸奴倒有几分佩服。毕竟同门一场,玄微是跟着她出来的,若是出什么意外,她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芸奴只得跟在她后面,在崎岖的山路中走了小半个时辰,幽径深处有一座小屋,也是青云观守果树的草屋之一。这里地处偏僻,芸奴暗暗庆幸当初没把刘五郎送到这里养伤,要不然可就糟了。

玄微在门上敲了三下,门“吱呀”一声开了,年轻的女冠闪身进去,死死地关上了房门。芸奴来到窗下,偷偷往里看,里面点了一支蜡烛,烛光之下,一个游侠打扮的少年着急地问玄微:“东西带来了吗?”

玄微将怀里的包袱打开,里面是满满一包袱的钱,足有十几贯。少年皱眉:“怎么这么少?”

玄微拉着少年的手说:“吕郎,这是我从住持房里偷出来的,住持为人谨慎,钱都存在钱庄里,观里就只有这些了。”

原来这个姓吕的少年就是玄微的情郎。只见姓吕的少年将包袱一卷:“有多少算多少吧,我得走了,你快回去,别叫人起疑了。”

玄微忙拉住他:“吕郎,不是说好今夜我们一起走的吗?”

少年有些不耐烦:“我还要回临安城处理些俗事,你明晚子时在这里等我,我来接你。”

玄微拉着他的袖子不肯放:“求求你,今晚就带我走吧,那个鬼地方,我是一刻都不想回去了。”

“我都说了还有事,带着你不方便。”少年推开她,径直朝门外而去,玄微脸色微变,似乎察觉出对方的用意,她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抱住少年的腰:“吕郎,求求你,不要抛下我!”

少年终于原形毕露,一脚将她踢开:“你是什么东西,也想跟我走?打量我不知道,你们这些女冠,其实跟妓女没什么区别,一双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你不知道是被多少人玩过的残花败柳,也想做我的妻子?滚!”

玄微眼中的乞求变成了深深的绝望,就像一个溺水之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的木头,却发现那根本不是木头,而是一块让她死得更快的巨石。

“吕阳,你要是敢抛下我,我天亮就去报官,说你偷走了住持的钱财!”玄微怒极,口无遮拦地大叫。芸奴暗暗替她担心,这个游侠品行低劣,为人阴狠,她这么说,不是逼着他杀人灭口吗?

果不其然,吕阳缓缓转过身,一只手按在腰间的宝刀上,眼中露出一丝狠厉:“你说什么?”

玄微这才发现自己说错了话,吓得瑟瑟发抖:“吕郎,一日夫妻百日恩,你不能这么对我啊。”

吕阳一脸冷笑,缓缓走过来。“留着你终究是个祸害,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他伸手拔刀,却拔了几次都没有拔出来,刀就像和鞘粘在一起了似的。他索性不用刀了,冲过去掐住玄微的喉咙,想要将她活活掐死。

禽兽!芸奴在心中暗骂,默念迷幻咒,吕阳只觉得眼前一花,原本正在手下挣扎的玄微缓缓抬起头,一张俏脸变得狰狞无比,蓝脸阔口,唇红牙尖,宛如厉鬼。他吓得一把推开她,抓起包袱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鬼啊!有鬼啊!”

玄微倒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来,缩成一团,嘤嘤地哭。芸奴不由得叹息,她只不过是想做个普通的女人,可惜上苍连这点低到卑微的要求也不满足她。

造化弄人。

不知道是谁对她说过,身份悬殊的爱,是不会有结果的。

心口隐隐地疼,她转身离去,身后的世界空白静默。

她并没有发现,树丛中有一双蓝绿色的眼睛,如星辰闪烁。

月满空山枫林夜,夜色凄楚朦胧,芸奴推开草屋的门,看见刘五郎靠在草堆上,抬头看着窗外那一轮明月,眉头微蹙,似乎若有所思。

“今天我看见有官府的人入山,是怎么回事?”刘五郎问。

芸奴一边帮他换药一边说:“这几日山里不太平,听说出了个妖怪,不仅吸食路人精气,还进民居行凶,官府的人是来查李员外灭门案的。”

“妖怪?”

“刘将军,您还是尽快出山去吧,这里很偏僻,如果妖怪来了…”

“出山,我能去哪里?”刘五郎嘴角咧开一抹苦笑,像是在问芸奴,又像是在问自己,“临安什么模样?和开封府一样吗?”

“临安是世上最美丽的城市,那里有最美味的佳肴,最巍峨的楼阁,最珍奇的珠宝,最漂亮的女人。”芸奴轻轻地说,“将军不想去看看吗?”

“我志不在此。”

芸奴点头:“好男儿志在四方,将军是该在战场上杀敌制胜的。”她看着他,越发觉得面熟,这位刘将军,真的与她有前世的缘分吗?

“你是不是想问我什么?”刘五郎说。

话到嘴边,还是被芸奴吞了回去,她站起身:“天色不早,贫道不打扰将军休息了,告辞。”

“且慢。”刘五郎忽然说,“我有话要问你。”

芸奴侧过头来看他,四目相对,他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你知道严道育吗?”

芸奴像被人当胸打了一拳,他也知道严道育?

这个严道育,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刘五郎神色忽然一变,抓起身边的刀:“有人来了。”

门外果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一个人扑在门上,疯了似的拍打门板:“有人吗?救救我,有妖怪,有妖怪啊!”

这声音听着耳熟,好像是那个叫吕阳的负心汉。这都快过去半个时辰了,怎么他还在喊有妖怪?难不成她施个幻咒就把他吓疯了?

“救命啊!”吕阳像一头绝望的困兽,几乎要把门板给砸碎了。刘五郎快速走到门边,示意芸奴退后,猛地将门打开,一个干瘦的人滚了进来,蜷缩成一团。芸奴觉得奇怪,将灯举到那人面前,那人忽然抬起身子,朝二人伸出手,哀求道:“救救我,有妖怪啊!”

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两人的脸色都变了,此时的他已经不能算是人了,仿佛全身的血肉都被人吸干,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头,瘦骨嶙峋,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极为可怖。

刘五郎举剑欲刺,被芸奴止住,她对吕阳道:“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他吸了我的血肉。”吕阳眼窝深陷,眼珠子却凸了出来,宛如一对白森森的铜铃,刘五郎沉声问:“他是谁?”

“妖怪,他是妖怪!”

“他长什么样子?”芸奴追问。

“大眼方口皇帝冕服。”刚才的奔跑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吕阳口齿不清地重复着,身体已经虚弱到无法站起,他往前爬了两步,抓住刘五郎的靴子,声音渐弱,“救…我…”

然后,他硬生生地倒了下去,枯枝一般的手指在刘五郎的靴子上划下几道抓痕。刘五郎蹲下身子,探了探他的鼻息:“他死了。”沉默片刻,他提刀出门,芸奴忙道:“你到哪里去?”

“杀妖。”

“你的伤还没有好,别说杀妖了,连杀个普通的农夫都难。”芸奴劝道,“将军还是先休养好身体再作打算吧。”她看了看地上的死尸,此人负心薄义,该当有此下场,“趁着天黑,将军且先寻个地方,将他埋了,免得多生事端。贫道也得赶快回观里去。”

刘五郎侧过头来看她:“你就不怕妖怪?”

“将军不必替我担心。”芸奴朝他微微福了一福,合门而去,却并未回道观,反而沿着山路往西边去。翻过一个山头,远远地便看见群山环抱之中树木掩映之下,有一座两进两出的庭院,笼罩在一层若有似无的阴影里。

那里,就是刚刚发生过灭门惨案的李家。

如果不是被血洗过,这座宅院可算得上是风水宝地了,后有靠山,左有青龙,右有白虎,前有案山,中有明堂,水流曲折,以使其藏风聚气而令生人纳福纳财富贵无比;外洋宽阔能容万马,可致后代鹏程万里福禄延绵。

不过,这样的地形,更适合做阴宅,也就是墓穴。

那妖怪选择这里,也不是随意为之吧。

门上贴着官府的封条,芸奴推门进去,天井中立着一口大水缸,笃信风水之人都喜欢在中庭养锦鲤,传说鲤鱼跃过龙门便是龙,是仙物,最能镇宅保平安。只可惜,它们保不住屋主的性命。

“啪!”缸中水响,似乎是锦鲤在摇尾巴,芸奴往里面看了看,借着月光,看见自己映在水中的倒影,那是一个很丑陋的女人,半边脸都烧烂了,宛如夜叉。

她倒吸了口冷气,后退一步,伸手摸自己的脸,还好,她的脸光洁如初。她再往水中看,水中倒影亦恢复原貌,并无不妥。

难道,刚才是幻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