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恨天躲开楚临风满是关切的目光,淡淡道:“我想单独和楚宗主谈谈。”

见萧恨天面色有异,连称呼也变了,楚临风脸上闪过一丝疑惑,不过也没有多问,便挥手让下人尽数退下。萧恨天也回头对紧随自己而来的吴法吴天低声道:“你们也退出去吧,我想靠自己来解决!”

大约是萧恨天那肃穆的表情镇住了吴法吴天,一向多嘴多舌的他们这次竟没有多说什么便悄悄地退出了,只有吴法在带上房门的瞬间,担心地叮嘱了一句:“兄弟,如果你应付不过来,记得叫一声,你两个老哥哥就在门外。”

恢宏的堂屋中就只剩下萧恨天与楚临风两人,显得有些空旷,一时寂静得有些碜人。寂静中,只听楚临风有些不解地笑问:“贤侄究竟有何事?这么慎重。”

萧恨天没有回答,只缓缓地从颈项上取下那面贴身佩戴的护身符,那面母亲留给他的护身符,慢慢递到楚临风面前,然后直视着对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留意着楚临风的神色。

“这是什么?”楚临风不解地接过护身符,待看清护身符上那两朵纠缠交结在一起的白莲花,楚临风浑身突然一颤,面色立时变得煞白,握着护身符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是先母遗物,不知楚宗主可认识?”萧恨天心在下沉,楚临风的反应已经破灭了他心中最后一丝希望,他的声音不由变得凌厉起来。

“先母?遗物?”楚临风无意识地喃喃呓语,面色更加惨白,缓缓抬头望向萧恨天,眼中涌动着一种复杂的情愫,有痛苦,有愧疚,更有悔恨。默然半晌,才艰涩地问,“她……怎么去世的?”

萧恨天眼中闪过一股怨毒的仇恨,沉声道:“她是被你逼到关外蛮荒之地,因生我这不肖子难产而死!我今天来,就是要为她,也为我家大大小小数十口,向你讨一个公道!”

“公道?”楚临风似乎一时没明白过来。萧恨天紧紧握住剑柄,恨声道:“不错,今天我们之间就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如果楚宗主还有一派宗主的风范,就该与我作一个公平的了断,也不枉我过去对你的尊敬。”

楚临风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笑声转而变成一种凄楚的惨笑,边笑边道:“我楚临风可以死在任何人手里,却决不能死在你手里。你可以杀任何人,却决不能杀我!”

“是吗?”萧恨天冷冷地盯着神情凄苦的楚临风,慢慢拔出三尺青锋,一字一顿地道,“我却不信!”

楚临风望着眼中蕴满仇怨和杀机的萧恨天,面上神情更加凄苦、失落,默然半晌,终于仰天一声长叹,黯然道:“你等着,等我交代完后事,总会给你一个公道。”

望着神情复杂的楚临风,萧恨天始终无法把他和害死自己全家的仇人联系起来,心中也始终凝聚不起任何杀意。见他如此说,萧恨天几乎没有犹豫便点头答应:“好!我等你。”

楚临风背负双手,神情恍惚地离开了这间待客的堂屋,独自进了内堂。望着他那有些佝偻的背影,萧恨天突然发觉,就这短短的一会儿,楚临风的背影就苍老虚弱了许多。

枯坐在空无一人的堂屋中,萧恨天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剑柄,心中没有即将报仇的兴奋和喜悦,却有一丝隐隐的躁动和不安,总觉得楚临风怎么也不像是伪善的大奸大恶之人,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妥和疑问,但具体是什么疑问和不妥,萧恨天却怎么也想不透。

看看窗外的天色,楚临风已经去了大半个时辰,远远超过了萧恨天估计的时间,不过他心中却一点也不担心,始终相信楚临风不会临阵脱逃,也决不会依仗南宫世家的势力来对付自己。虽然与楚临风只是数面之缘,不过萧恨天心中却对他有一种盲目的信任。

内堂门里终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不过这决不是楚临风的脚步声,萧恨天不禁皱起了眉头。忙拔剑而起,与此同时,一个淡黄色的身影旋风一般闯了进来。一见来人,萧恨天不禁一呆,失声轻呼:“阿琳!”

“你……你对我爹爹说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自杀?你为什么要逼死我爹爹?”南宫琳手提一柄短剑,神情激动地指着萧恨天厉声问道。萧恨天一窒,心中顿时一阵失落和不解:以楚临风的剑法,公平决斗自己并没有必胜的把握,他为何要自杀?他没有理由要自杀。

“说!你为什么要逼死我爹爹!”南宫琳声色俱厉,一步步逼向萧恨天。萧恨天心痛地望着满面凄苦的南宫琳,讷讷低语:“是他害死了我全家。”

“胡说!我爹爹大仁大义,岂会害人?”南宫琳大声厉喝,跟着面色一寒,咬牙道,“好!就算我爹爹害了你全家,你要报仇。现在你逼死我爹爹,我也要为他报仇!”说着一剑便刺向萧恨天心窝。望着径自刺向自己的剑刃,萧恨天没有躲也没有闪,以血肉之躯生生接下了这一剑。短剑破胸而入,冰凉的寒意瞬间弥漫全身,但肉体的痛楚远远无法与心中的刺痛相提并论,也远远无法抵消心中的伤痛。萧恨天知道,从这一刻起,自己与南宫琳之间,除了是不共戴天的杀父仇人,不会再有别的任何瓜葛。

“啊!”大约没想到萧恨天会不躲不闪,以血肉之躯生生接下自己这一剑,南宫琳不禁失口惊呼,手一颤,剑锋下意识地偏了一偏,总算避开了萧恨天的心脏要害。跟着,在父亲惨死,恋人转眼变仇人的双重打击之下,她浑身一软,缓缓软倒在地。

“臭丫头敢伤我兄弟!”惊呼声惊动了大门外的吴法吴天兄弟,二人立刻暴射而入,一个扶住遥遥欲倒的萧恨天,一个挥掌便要望南宫琳头顶拍落。神志已经有些模糊的萧恨天突然拼尽全力和身扑到南宫琳身上,阻住了义兄即将落下的这一掌。倒在两位义兄怀中,萧恨天吃力地道:“咱们……走吧,别伤害阿琳!”

吴法吴天愤愤地抱起萧恨天,飞速往外冲将出去,一路上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声……

第十三回 萧氏坟前惊鬼魅 玉佛寺内遇名臣

南宫世家宗主楚临风暴毙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江湖,江湖中人对这个尚在壮年的一派宗主的猝死充满了疑惑。不过经多方打听,也只听说是因疾暴毙,再探不出任何隐情。南宫世家也正常地发丧、安葬这个异姓宗主,南宫世家的弟子也一如既往地操持着江南丝绸业和航运业,整个南宫世家并没有因为宗主的暴亡而出现丝毫的动荡和变故。于是江湖中人便都释然了,只有正常死亡才不会给家族带来任何动乱和不安。

不过萧恨天却知道楚临风死亡的真正原因,也只有他对南宫世家的“正常”感到有些意外,百思不得其解。按照常理,他们不该放过自己这个逼死他们宗主的凶手啊。可十多天过去,南宫世家不仅没有遍撒江湖帖,以追捕自己这个仇家,甚至南宫世家的弟子都没有到金陵郊外来搜寻一下自己的下落。躲在金陵郊外的农家一个多月时间,萧恨天的伤也渐渐脱离了危险期,南宫琳那一剑刺得虽然很深,却无巧不巧地避开了心脏要害。

从吴法吴天口中知道南宫世家并无异动后,萧恨天首先想到的是到先人的坟前祭拜,用仇人的死讯来告慰先人的在天之灵。在做这一切的时候,萧恨天就像例行公事般殊无欣喜和快慰,有的,只是无尽的失落和伤感。

在一个清朗的月夜,萧恨天在两个义兄的搀扶下,悄悄来到先人坟墓所在的乱葬岗。尚未达到目的地,远远便见乱葬岗中有缈缈的烟火闪烁,完全不同于那种绿幽幽的鬼火。萧恨天心中诧异,示意两位义兄潜行隐踪。吴天便当先探路,吴法则背起萧恨天悄悄掩了过去。来到乱葬岗一看,三人都吃了一惊。只见有个黑影正跪在萧家那座合葬墓前烧香祭拜。在那一点香火微光的映照下,只见那人身材瘦削高挑,一头乱发披散到腰际,猎猎夜风吹拂着他那单薄的衣衫,使他的背影看起来就像裹在布罩中的标枪。只一眼萧恨天便肯定,这是一个自己以前从未见过的背影。更让萧恨天惊异的是,在那黑影身旁尚蹲着个矮小的身影,朦胧中像个半大的孩子。

“谁?”那人虽沉浸在哀伤之中,不过耳目仍然十分聪颖,吴法吴天已经十分小心了,可还未接近那人身后十丈对方就已经警觉,回头低声喝问了一个字。嗓音滞涩沙哑,言词冰凉刺骨,不带一丝生气,就像来自地底冥荒的幽灵。萧恨天见对方既然在萧家合葬墓前祭拜,不是萧家后人也该是萧家亲眷,正欲出言招呼,不想那人只问了一声后便抱起身旁那矮小的黑影,跟着一闪而没。二人身影转瞬即消失在萋萋荒草之间,身手之快直如鬼魅,直让萧恨天怀疑,方才墓前是不是真有过这样一个背影。

“他娘的真是怪了,”走在前面的吴天涩着嗓子嘀咕起来,“莫不是我眼花了不成?要不方才那个黑影就根本不是人!我还没见过谁的轻功能练到这般境地,能超过我吴天目光追击的速度!”

吴法也颤着嗓子小声嘟囔着:“该不是什么山精鬼魅吧?观世音娘娘、玉皇大帝、如来佛祖,满世界有名没名的神仙菩萨,咱们兄弟虽然平日里没怎么供奉你们,可你们也千万不要小心眼不保佑咱们啊!”

“不是鬼神,是人!”萧恨天已从吴法背上挣扎着下来。看到墓前剩下的半截香火,萧恨天若有所思地低声道:“我还没听说鬼神也会焚香祭拜的。可要不是鬼神,方才那人又会是谁呢?难道萧家除了我之外,还有幸存者不成?”

“管他娘的是谁呢,只要是萧家的后人,就是友非敌!”听了萧恨天的分析,吴天总算松了口气,开始摆上带来的祭品敬果,然后点上香烛纸钱,望空而拜。萧恨天神情怔忡地对着香火上那袅袅升起的青烟发愣,心中的疑团怎么也挥之不去。

“兄弟,你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直到吴法问到第三遍,萧恨天才回过神来,这才发觉自己在对着先人坟茔的时候,手中握着的,竟是仇人的女儿南宫琳那枚玉质的护身符。紧紧攥着这枚小小的护身符,萧恨天不由自主地想到,若没有上一代的恩怨,自己和阿琳大概已经顺利定亲了吧?这样一想萧恨天心中顿时涌出一种罪恶感,忙把护身符贴身藏好,踌躇片刻,这才对义兄道:“我想先去北方找寻灵珠妹妹下落,然后再到关外,把我父母的坟墓都迁回来。想他们孤零零葬身关外蛮荒十多年,九泉之下大概都想着要落叶归根吧。”

“那也要等你的伤完全好了后才能上路啊!”吴天关切地叮嘱了一句,接着又有些惭愧地嘀咕起来,“南宫琳那丫头敢伤我兄弟,我这做哥哥的本该给她好看,可一见她那可怜模样,我却怎么也下不了手了。”

“别怪她!”萧恨天眼中闪过一阵复杂的情愫,黯然道,“以后你们也不许伤害她,有时候我都忍不住在想,也许让她一剑刺死,我心里会好受些。”

吴法吴天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对,两人完全体会不到萧恨天此刻的心情和感受。

两个多月之后,萧恨天的伤总算基本痊愈了,吴法吴天这才为萧恨天雇了辆骡车上路。一路往北而行,无惊无险地离开了南宫世家的势力范围,顺利得萧恨天都有些意外,怎么也想不通南宫世家怎么会轻易放过自己。

十多天后,三人也渐渐远离南宫世家的势力范围,一路往北来到北京城郊外。因三人身上银子所剩无几,只得沿途在农家、寺庙、道观借宿。这日借宿京郊玉佛寺,玉佛寺以庙中所藏玉佛闻名,不过却是个清静之地。吴法吴天受不了庙中这恬静,一早便嚷嚷着去寺庙后的废弃采石场游玩去了。萧恨天因伤留在庙内,百无聊赖之下在庙中闲逛,却在正对庙门的照壁上发现了一首字迹铮铮有骨的诗。虽年代久远,那字迹依然清晰可辨,想是庙中和尚时常打扫的缘故,只见那上面写道: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好个‘要留清白在人间!’”读完照壁上的题诗,萧恨天忍不住击掌赞叹。这首诗论文采并不出众,但字里行间那股浩然正气,却把无数文采斐然的诗词都比了下去。作者明咏石灰,实际上也把自己的铮铮之志寄托其中。萧恨天读罢此诗,忍不住心怀敬意细看最后落款,这才注意到作者那用飞扬而孤傲笔法落下的名字——于谦。

“这首诗不知好在何处?”萧恨天正赞叹间,突听身后有人淡淡问道。萧恨天忙回头一看,见是个年逾五旬的老者在自己身后负手而立。老者中等身材,眉宇轩昂,瘦骨嶙嶙,颔下有半尺柳须飘飘。虽身着一袭寻常旧袍,却仍有一股不怒而威的雍容气质。萧恨天听他问起,不由赞道:“这首诗若论文采倒也平常,不过最后这两句,定能成为千古绝句!”

“哦?”老者淡然一笑,抚须摇头轻叹,“这两句若成绝句,作者恐怕徒有伤感。清白本是做人的起码操守,若成了让人尊崇的罕见品德,那是人性之悲!是民之不幸!从这个意义来讲,我倒希望这首诗永不被人传颂。”

萧恨天脸上先是一阵茫然,呆呆地回味片刻才明白老者言下之意,不由感慨道:“先生高论!不过‘清白’二字对常人来说或许是起码的操守,但对身居庙堂之高,掌握天下百姓命运的高官权吏来说,恐怕就真是难得的优良品德了。”

老者脸上闪过一丝黯然,轻捋颔下半尺青须沉吟片刻后,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萧恨天见老者气度、谈吐均是不凡,不由恭敬地拱手问道:“还没请教老先生高姓大名?”

老者微微一笑:“老夫便是于谦。”

“是于大人?巡抚豫、晋两省的于大人?”萧恨天尚未说话,便听身后有个苍老的声音颤声惊呼,转头望去,却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僧,正用昏花的老眼打量着自己身旁的老者,那老者抚须点头道:“正是,不知大师是……”

“贫僧了然啊!”那老僧蹒跚而来,神情颇为激动,干涸的眼中泛起点点星花,竟忘了唱喏为礼。于谦眼中也蓦地闪过一阵惊喜,忙扶住那老僧端详片刻,连连点头感慨道:“原来是了然大师!十八年了,大师……也见老了!”

“是啊,整整十八年了!”了然上下打量着于谦,也感慨道,“贫僧记得当年于大人新授豫晋两省巡抚,出京赴任时也是借宿鄙寺。当时贫僧就奇怪,于大人在京中做了几年御使,离京赴任时居然除了家眷就只孑然一身,全无二品大员的威仪和排场。想不到大人做了十八年巡抚后,依旧一如从前。”

于谦哈哈一笑道:“不一样不一样!想当年我风华正茂,如今已年过半百,也老了。”

二人这一问一答,顿让萧恨天心中惊异莫名,没想到眼前这个衣冠朴素的老者,居然就是巡抚豫晋两省、大名鼎鼎的于巡抚。虽然从没见过这位二品高官,也不知道他的名讳就是于谦,但萧恨天一路上却没少听百姓说起过这位以清正廉洁闻名天下的能吏,也耳闻过他在任巡抚期间,坚持于大丰之年收购百姓余粮,再在歉收、天灾之年低价卖还百姓的慈悲,以及治理豫晋两省黄河河道,年年加固黄河堤坝,使其不再泛滥成灾的政绩,更读过他那些流传甚广的诗句,尤其那些满含爱民之心、情真意切的句子。比如天公久旱不雨,禾苗枯萎时,忧心忡忡的他写下了:“云霓常在望,天地岂无情?坐待甘霖降,群黎各遂生。”当久旱逢甘露时,他又欣喜地写下过:“一声雷送雨,万国土成金。天公应有在,知我爱民心。”“谷日晴明好,丰年信可期。忧民无限意,对此暂舒眉。”等等佳句。没想到如今就在这儿巧遇了。

不说萧恨天心中惊异,只说那了然大师拉着于谦旁若无人地连连叹息着:“当年贫僧请大人为鄙寺题词,大人便写下了这首《石灰吟》,当时贫僧心中其实颇有些不以为然,只当是文人墨客嘴里的高调。没想到这十八年来,大人就是这样做的!”

说完又上下打量了于谦一番,疑惑地问道:“去年听人说大人得罪了朝中阉党被下了狱,后又降职为大理寺卿,不久后在豫晋两省文武百官和百姓的一致哀告下,又才复了职。大人如今赴京是……”

“承蒙朝廷和皇上看顾,调我回兵部任侍郎。”于谦忙道。了然枯萎的老脸上闪过一丝欣慰,微微点头道:“总算升职了,于大人在巡抚任上一干十八年,政绩斐然,早该升迁了。”

说完了然又疑惑地上下打量于谦片刻,问道:“贫僧见大人轻车简从,似乎没带任何礼物财宝。地方官员进京,尤其是上调进京,通常都要给上司和朝中权贵备下不菲的财礼,这已成朝中惯例。大人清廉天下皆知,就算身无长物,也该备下点地方土特产作礼物啊!比如像山西省的特产绣帕、麻菇、线香之类小玩意儿,至少让上司和权贵面子上过得去啊!”

于谦闻言哈哈一笑:“十八年前下官离京赴任路过此地,大师曾旁敲侧击叮嘱我要体恤百姓,爱民如子,下官当时便留下这首《石灰吟》表明心迹。十八年后的今天下官又路过宝寺,就再留诗一首作为纪念吧。”

“那太好了!于大人的墨宝寻常人求都求不到!”了然大喜过望,忙招呼弟子准备纸墨笔砚。不多时便有小沙弥准备好笔墨,于谦也不客气,提起狼毫略一沉吟,依旧在那面照壁上留下四句诗词:手帕麻菇与线香,本资民用反为殃。

清风两袖朝天去,不叫闾阎话短长!

“好个清风两袖!”读罢这首《入京》,萧恨天忍不住又是一声赞叹,心中对于谦的敬意又增一分。了然大师也微微点头道:“惭愧,贫僧在于大人面前,倒成了一个俗人。”

于谦搁笔哈哈一笑,见萧恨天没有寻常百姓遇到官吏时的紧张和局促,便忍不住转头问他:“年轻人看来颇有才学,不知姓甚名谁?”

萧恨天忙垂手回答:“承蒙大人垂询,草民萧恨天,给于大人请安!”说着就要依礼拜倒,却被于谦抬手挡住道:“本官最烦繁文缛节,咱们同为旅人,这里也不是衙门,就不必如此多礼了吧。”

萧恨天见他没有一丝官威,也就不再坚持,便照江湖礼节与之抱拳为礼。二人见礼毕,了然便招呼于谦到禅房用茶,沾他的光,萧恨天也在邀请之列。见于谦虽贵为朝廷二品大员,却没有丝毫架子,萧恨天也就没有客气,跟着二人欣然前往。来到禅房,早有沙弥备下寺中轻易不招待客人的香茗。三人边品茗边纵论天下大事、佛理禅经,直到天色将晚才各自分手告辞。分手之际萧恨天对于谦已佩服得五体投地,不仅仅是因为他那学富五车的才学,更是因他那胸怀天下百姓的悲悯。同样,萧恨天不亢不卑、自信而不自负的言谈举止,也给于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回到寺院的客房,外出游玩了几个时辰的吴法吴天也早已回来,正为萧恨天的失踪担忧,见他平安回来二人才放下心。听他说是去了了然大师的禅房饮茶,二人又是一番争论。一个说和尚的茶喝了要掉头发,没准也会变成和尚。另一个则说是要断子绝孙,正如尼姑和尚都没有儿子一样。气得萧恨天连连摇头,还没法与二人争辩。

二人直吵闹到初更过后方才睡下,萧恨天也才得以安眠。刚进入梦乡,朦胧中听到一丝悠然的琴声在远处响起,曲调依稀有些熟悉。听到这琴声,萧恨天蓦地翻身坐起,脸上闪过一种怪异的表情。呆呆地凝听了半晌,终于翻身下床,见同屋的吴法吴天俱沉睡不醒,他便独自一人蹑手蹑脚地开门而出,往琴声传来的方向悄悄掩了过去。与此同时,离萧恨天所住客房不远的禅房中,于谦也背负双手信步而出,往琴声传来的方向缓步而去。

那是寺院外一处僻静的凉亭,坐落在寺院一侧的山坳中,白日里就很少有人来,夜里就更见荒凉了。在如画月色下,凉亭中亮如白昼,一人身披如银月光,正沉浸在自己的琴音之中。萧恨天乍见那人瘦削单薄的背影,浑身不由一震,顿时愣在离凉亭不远处的树丛中,脸上露出越加怪异的表情,再不敢上前一步。

“这一曲《天上人间》,我记得只有一位故人才有如此造诣!”离凉亭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清越的感慨。萧恨天循声望去,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一身便服的于谦也来到凉亭近前,正背负双手对凉亭中奏琴之人遥遥道。那人立刻划弦收音,转向于谦叹道:“延益兄果然还记得这曲子。”

“果然是你!”听于谦的声音似乎十分意外,同时也十分惊喜,“二十多年不见,轩宇老弟清减了不少,敢问别来无恙否?”

那人一声轻叹,推琴而起,遥遥对于谦拱手:“不敢劳延益兄挂念。兄今为朝廷二品大员,不知小弟还能否像当年那样,用琴声冒昧请兄喝一杯寡酒,叙叙旧情?”

于谦突然失笑道:“轩宇老弟何出此言?二十多年前你我为同年同榜进士,也是那一榜中最年轻的两个,一向最为相知。以老弟之才,若不是当年突然辞官隐去,品级当不在为兄之下!”说着便缓步进入凉亭。萧恨天睁大双眼一瞬不瞬地望着二人在凉亭中分宾主坐下,斟酒对酌。只见方才抚琴之人身子隐在凉亭一角,在月色下十分朦胧,不过仍能看出他的身影有些瘦削羸弱。因角度关系,萧恨天怎么也看不到那人的脸。

“小弟是无意间见到延益兄留下的诗句,才知兄上京赴任路过此地,所以忍不住邀兄一叙旧情。”那人说着为于谦斟上杯酒,正要再说什么,突然喉间爆出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忙掏出手绢捂住嘴声嘶力竭地咳嗽半晌,直到喘息稍平,才又轻声叹道:“‘清风两袖朝天去’,‘要留清白在人间’,兄之品德抱负仍一如从前,让小弟敬佩!”

于谦呵呵一笑:“当年轩宇老弟不也胸怀大悲悯,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么?只是不知为何要突然辞官归隐?二十多年来了无音讯,难道是效法陶潜公纵情山水间了?”

那人没有回答,只淡淡反问道:“难道除了投身朝廷就不能拯救天下百姓?为官为吏或许能造福一方,不过也仅止于此而已。”

于谦似怔了怔:“轩宇老弟何出此言?”

那人轻叹了口气,淡淡道:“当年小弟辞官而去,正是看到为官为宦,未必就能救民水火。身在肮脏的官场,最终不是选择同流合污,就是受人排挤迫害。看看祖先几千年历史,有几朝几代的官场不是淘汰着清者能者,容留着污者庸者?古往今来有几个廉洁忠良之士能得善终?像兄这样,虽然仕途小有波折也还平平安安的,已经是难得的异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