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堂外的人都停了下来,只听一个怨毒至极的声音恨恨答道:“飞妖,你的死期到了,咱们的恩怨也该了了。”

仇海皱起眉头,能叫出他“飞妖”这名号的人实在不多,知道这名号还敢来骚扰的更是少之又少。但听对方那声音却并不熟悉,至少已经是在自己记忆之外了。仇海叹了口气,不想惊扰了亲人们的亡灵,便起身出了法堂,并随手带上了法堂的大门。

只见外面月色下,天井中,几个高瘦不一的人影早已矗立在那里,个个都渊停岳立,遥遥把仇海围了起来。正对他的,是一个两袖飘飘、长发披散、头戴面具、只露一双赤精精眸子在外的黑衣人;他的左首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白衣老者,相貌冷厉如刀;他的右首则是一个形如老农的佝偻老汉,缩着脖子袖手而立;远处还有几个高矮胖瘦不一的大汉,俱凝神定息地盯着法堂门外的仇海。借着朦胧月光看清了这几人后,仇海心中暗惊,嘴里却冷笑道:“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几个魔教妖孽。想不到金刀法王也来了,八大魔神更是来了七位,就不知蒙着脸见不得人的那个家伙又是谁?”

那人微微一摆头,立刻震开了面上的面具。一见那张脸上刀疤纵横交错的脸,仇海先是一愣,跟着哈哈大笑:“原来是你,当年的玉面仙君,千臂魔神,今日的花脸恶鬼,无臂废人。你居然这样都活了下来?”

许轻空眼中寒芒暴涨,咬牙切齿地道:“不错,我活了下来。若不是当年被我救过性命的两位黑道兄弟舍身为奴悉心照顾,许某恐怕只能像乞丐那样沿街乞讨了。我坚持活下来,就是为这一天!我要你也像我一样,甚至比我还惨!”

仇海嘿嘿冷笑道:“只怕未必能如你所愿,即便魔教高手倾巢而出,恐怕也未必能摸得到我一片衣角。”说着仇海身形直直地向上拔起。只要跃上屋檐,脱出八大魔神和金刀法王的包围,凭着他那冠绝天下的轻功,就再没人能追得上他了。

身形尚未跃上屋顶,陡觉一股浑厚如泰山般的大力直压下来。仇海大惊,没想到这屋檐上还伏有一人,其潜行隐踪的功夫居然躲过了自己耳目,而他那身内力更让人吃惊。仇海空中无处借力,只得在半空一个折身,像鬼魅般飘向一旁,巧妙躲过了头顶这一击。刚一落地,立刻有两枚飞蝗石迎面打来,看其来势,竟出自暗器绝顶高手之手。仇海正欲躲避,不想两枚飞蝗石分左右打到他面前时,突然碰在了一起,顿时碎成无数细小石砾向自己头脸飞来。仇海忙抬手护住面门,总算挡住了头脸要害,但被碎石击中的手掌顿时火辣辣地痛。仇海不由失口轻呼:“连环手法。”

连环手法是暗器技巧中非常高难度的一种,就是让发出的暗器在空中连环相碰改变路线来攻击目标,令人防不胜防。当年千臂魔神许轻空最擅此技,不过如今许轻空双臂已失,还有何人能使出这等罕见的暗器手法?仇海心中惊疑,就这一缓,金刀法王已逼了过来。仇海不敢再逃,虽然金刀法王刀尚未出鞘,但仇海知道,天底下再快的轻功,都不可能快过金刀法王的刀。只要在他金刀可及的范围之内,一只苍蝇都别想逃开。

单打独斗仇海并不惧怕匡野的金刀,但如今八大魔神环伺在侧,而头顶屋檐上,还有一位一直没有现身的罕见高手。尤其是远处的许轻空,只见他周围地上已撒满了飞蝗石和金钱镖之类的暗器,而他正用一只脚缓缓拨动着,看他双脚的灵活程度,竟不输于常人的双手。此刻他正把一枚飞蝗石在脚背上轻轻地颠着,同时斜眼打量着仇海。仇海此刻才终于明白,方才那两枚用连环手法打出来的飞蝗石,居然是出自许轻空脚下。他双臂俱失后竟苦练双脚,这暗器功夫比之当年毫不逊色,甚至更阴更狠了。

被金刀法王逼在墙角,仇海脸上却毫无惧色,反而嘿嘿冷笑着调侃:“本以为金刀法王是魔教中难得的好汉,没想到居然会与人围攻在下,真让仇某失望。”

匡野不理会仇海的调侃,冷声反问道:“当年老夫甘为人质,与白道群雄定下停战和约,你却又带人埋伏在莲花岭附近,杀了咱们无数弟兄不说,还如此作践许兄弟,伤段教主有孕在身的女儿。如此行径,又岂是好汉所为?”

“我认得你这身法!”一旁的绝剑魔神董昆突然叫起来,“当年我在韩家庄后山的茅屋外,曾发现你窥探我与师弟韩世奇的谈话,我冲出来后只看到你那流星般消逝的背影。那速度堪称天下无双,我决不会认错!”

仇海突然哈哈大笑:“没错!那次我不仅发现韩世奇窝藏魔教妖孽,还与之称兄道弟,于是把这消息泄漏给武林盟主欧阳飞云,让他逼韩世奇交出你,最好是让你死在你自己最信任的人手里。却没想到韩世奇迂腐至极,居然牺牲自己来保全你的性命,完全出乎我的预料。”

仇海话音刚落,头顶屋檐上突然有一人一跃而下,顿时落在他身前。只见他手扶剑柄,以血红的双眼盯着仇海一字字地问:“这么说来,我义父义母的死,你才是罪魁祸首?”

仇海一怔,待看清来人后,不由嘿嘿冷笑道:“是又如何?虽然魔教才是我的目标和不共戴天的仇敌,但像武林四大家这样的地方势力,向为朝廷所忌,能顺便铲除一个,也算是聊尽本分而已。”

耿行舟突然叹道:“你身为东厂客卿之首,时时想消灭咱们也算合情合理,但为何对咱们如此凶残,当年在莲花岭下,连老弱妇孺也不放过,更把我二弟弄得如此不人不鬼?”

“凶残?”仇海突然哈哈大笑,猛地撕去自己上身衣衫,胸膛上几个暗红扭曲的字顿时露了出来,居然是“灭魔教,复血仇”六个大字。只见那字竟然是用刀子一刀刀刻在胸膛之上,也不知前后刻过多少回,那字迹几乎已达胸骨,翻露出来的胸肌早已疤痕累累。众人见状不由变色,虽然白莲教仇敌不少,可也没见过恨到如此境地的敌人。

“我是不是东厂客卿其实不重要,”寂静中只听仇海挫牙道,“那只不过是想借东厂之力来为自己复仇罢了。说我凶残,不放过魔教妇孺?当初你们可曾放过我萧家一人?”说着仇海猛地推开一旁法堂的大门,指着里面数十盏安息灯厉声质问:“我萧家一家上下三十八口,你们当初可曾放过一人?”

“萧家?江南萧家?”萧恨天勃然变色,同时也想起了自己和两位义兄在金陵郊外,祭拜萧家坟茔时看到的那个几乎疑为鬼魅的人影。

“不错,我本姓萧,原名萧海!但在我亲眼看着一家老小死在魔教妖孽手中之后,我就发誓,若不能灭了魔教,报此血仇,我就不配姓萧!”说着他突然指着自己脸上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刀疤狞笑道,“你们可知我脸上这些刀疤是怎么来的?是我自己一刀刀割的!当年段天机率魔教妖孽杀害我一家老小的时候,我就藏在家中惟一可以藏人的夹壁中,亲眼看着魔教妖孽一刀刀杀我全家大小,连妇孺婴儿也不放过。我怕自己忍不住冲出去白白送了性命,便用匕首不住地在自己脸上身上割,用痛楚来提醒自己一定要理智。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刀子割在脸上一点也不痛,就像在割别人一样。痛的是心,是心哪!我是用了最大的努力,才没把刀子一下子扎进自己的心窝。我熬过悲痛活了下来,那是我的不幸,同时也是魔教的不幸。我从此再忘不掉那血腥的一幕,我每天都生活在噩梦之中。我只有把余生都用在剿灭魔教的战斗中,才能稍稍减轻心底的痛楚。我已不记得杀过多少魔教妖孽了,但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我就决不会放弃。只是我不明白,这世上的魔教妖孽怎么总是像野草一般,永远都杀不完?”

众人默然,萧恨天更是一脸黯然,从最初出卖他的愧疚,到惊闻义父义母因他而死的愤怒,再到得知他那令人同情遭遇时的恻然,到最后听闻他那疯狂决心的震撼,萧恨天不知道这究竟是谁的错。若说是外公段天机,可他也是为逼迫江南大户们交出粮食救更多的灾民,这才杀一儆百;若说是萧家,他们就因为有钱有粮,难道就该被人敲诈抢劫?就是这仇海,为家人报仇也似乎理所当然。只是自己的母亲、义父义母,以及白莲教无数无辜教众,都成了他疯狂报复的牺牲品。

白莲教群雄脸上也都像萧恨天一样有种深思之色,按说面对这个杀害无数教徒的最危险死敌,众人该愤怒仇恨才对,但众人心中却只有一种茫然和困惑的感觉。大家隐隐觉着当年那桩血案,老教主也确实有过分之处,但这话谁也没有说出来。终于由许轻空率先打破沉寂,森然道:“江湖上冤冤相报原也没什么是非对错之分,只看谁实力更强!今日你落在咱们手里,就得死!”说着他一脚踢起地上数枚飞蝗石,跟着挑起三枚金钱镖,然后一个旋风腿把它们全踢了出去,十余枚暗器便带着呼啸声飞向仇海,刹那间便笼罩了他的全身。

在暗器就要及体的瞬间,仇海突然动了,鬼魅一般从暗器笼罩下逃过,轻盈地溜进了法堂。本来在金刀法王面前,任何人也别想轻易脱身,只是他因萧恨天在侧,不由犹豫了一下,想把飞妖留给萧恨天,毕竟他也是萧恨天的大仇人。哪想萧恨天心中还在为谁是谁非茫然,居然没有拔剑。待金刀法王惊觉再出刀时,竟晚了一瞬,那闪电般挥出的一刀居然没追上飞妖鬼魅般的身形,眼睁睁看着他向法堂一侧的窗口冲去。一旦脱出金刀法王金刀的威胁,以他冠绝天下的轻功,就再没人能追上他了。

萧恨天省悟过来向法堂内追去时,只觉身旁风声飒然,一个瘦削的人影已抢在了自己前面。人未到,超长的软剑已刺向飞妖后心,却是轻功也非常了得的追风魔神柳轻烟。只可惜他的速度仍无法和飞妖相提并论,即便飞妖身形被紧闭的窗户稍稍迟缓了一下,柳轻烟的软剑也还是差了几分才够到飞妖的后心。

窗棂碎裂声中,飞妖身形从窗户中一闯而出,但跟着便倒飞而回,向柳轻烟的软剑背迎了上来。虽在最后关头他扭身躲开了剑锋正面,却还是被软剑在后心割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柳轻烟尚不明白飞妖为何在逃脱后居然还会倒飞回来往自己剑上撞,萧恨天却看得明白。原来是飞妖撞破窗户的一瞬,窗外一道淡淡的剑光便迎了上来,那一剑的方位、角度、时机、力道,无一不恰到好处,武功超绝如飞妖,仓猝之间居然也无法招架,只得倒飞而回,刚好以后背迎上了柳轻烟的软剑。这几下兔起鹘落,待众人反应过来时飞妖已落回法堂中。同时响起他的惊问:“剑神,你干什么?”

几乎同时也响起金刀法王和萧恨天的惊呼,一个欣喜地叫了声“东方兄弟”,一个则失口惊呼了一声“东方庄主”!

只见那面破碎的窗户中,一白衣人翩然而入,形若仙人临凡,那种与生俱来的恬淡和飘然尘世之上的超然,是任何人也无法效法和模仿的。只见他进来后先收剑对匡野微微颔首叫了声“匡兄”,然后才对萧恨天和飞妖淡淡道:“你们认错了人。”

在如此近的距离打量他,萧恨天才终于发现他与东方俊雄略有不同,他的眼眸中没有东方俊雄的孤傲,却多了一种沧桑和恬淡。即便在外貌上,他也比温文儒雅、养尊处优的东方俊雄明显要苍老许多,但二人却又长得十分相像。联想到他这罕见的姓氏,萧恨天立刻就猜到,他定是东方俊雄的孪生兄弟。

“不是剑神东方俊雄,那就一定是魔教银剑尊者东方长空了。”飞妖仇海不因被众人再次围困而变色,只盯着来人冷冷问道,“只可惜当年莲花岭一战,咱们无缘得见,仇某一直深以为憾。”

来人尚未答话,萧恨天已突然变色道:“我认出你来了!你就是那晚刺杀于大人的那个刺客,我差一点就让你得手。”

来人深盯了萧恨天一眼,轻叹:“没想到家父晚年尚收下过如此高明的弟子,他一定为自己在剑上的心得有了新的传人而欣慰。”说完转向飞妖仇海,冷冷道,“我也为当年未能与你一战而遗憾,今日倒是可以了此心愿。”

仇海嘿嘿一笑:“金刀银剑,外加八大魔神,天下何人能有此荣幸,得以一战魔教众高手?仇某死而无憾了!”

东方长空摇摇头:“你勿须出言挤兑,我给你一个公平决战的机会。”

仇海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赞道:“听闻银剑尊者平生嗜剑如命,从不放过与高手一决高低的机会。好!仇某就跟你一战。仇海能死在你手里,那是一种荣幸,不过若是仇海侥幸胜了呢?”

东方长空看看周围白莲教群雄,然后对仇海遗憾地摇摇头:“你是我圣教大敌,我不能保证别人会放过你。若是你胜了,我只能保证自己不再出手拦你。”

东方长空话音刚落,匡野便上前一步,对他道:“东方兄弟,你的剑我信得过,你若真败了,匡某也决不再出手。”

耿行舟也对仇海点点头:“法王的刀和银剑尊者的剑都是我圣教的骄傲,既然是公平一战,只要你能胜出,老夫也不再出手。”

其余几人也都纷纷表态,俱对银剑尊者的剑表示了无穷的信心,最后众人的目光都落在萧恨天脸上。萧恨天见状反而暗自松了口气。既然与仇海的恩怨自己无法算清,干脆让别人来决定他的生死好了。想到这萧恨天也缓缓点了点头。

月光如水泻下,静谧地投射在这荒凉的院落中,也投射在院中那相向而立的两个雕塑般的人身上。二人一个如临凡仙客,一个如人间恶鬼,身未动,场中却已有无数漩涡在流转,使地上的枯叶像被阴风卷起一般,在地上不住翻滚打转。终于,身形黝黑、瘦削孤高的仇海突然动了,一动既如鬼魅,左掌刮起一股阴风,右手并指如戟直刺向对手,寸多长的指甲在月光下泛着乌黑的冷光,俨然又一种神兵利器。

“好!”东方长空轻赞一声,身形蓦地向后飘出,就像被这一指之力震出去了一般。后退途中胸前横剑而拔,剑身尚未完全出鞘,剑锋已封住了飞妖指甲。飞妖指剑连变了数变,东方长空拔剑的姿势也就跟着变了几变,却并不影响长剑出鞘的潇洒和自然。待长剑完全出鞘时东方长空已退到墙边,跟着便背靠墙壁刺出一剑。但这一剑却不是刺向敌人,而是倒握剑柄反手刺向身后的墙壁,只听“叮”的一声,长剑在石壁上借力后,陡以极快的速度刺向飞妖下肋,但却是剑柄在前,剑尖在后,恐怕天底下任何门派的剑法中,都没有这样的招数!飞妖急忙拧身飘退,总算巧妙躲过了这突如其来的一击。

一见东方长空这一剑,萧恨天心中顿如醍醐灌顶,豁然顿悟,暗叹这才是剑道的至高境界,想人所不想,做人所不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外在条件,发挥出一柄剑所能发挥的最大功效。要知道飞妖指剑极短,一旦抢攻到身前三尺之内,长剑反而不如指剑灵活,也无法像指剑那样变化莫测,所以东方长空选择先以同样极短的剑柄逼退飞妖,而出剑之前先反手刺向身后石壁,以反震之力来加快出剑速度,果然攻了飞妖一个措手不及,总算把他逼退到身前三尺之外,这样长剑便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果然,以飞妖鬼魅般的身形,也再无法逼近到东方长空身前三尺之内。东方长空长剑顿如飞天长龙,缭绕于他的身前身后,使他更如白衣仙人一般。而飞妖果然像山间荒林中的妖魅,以极其迅捷的身形不断绕着东方长空急攻,转瞬之间,二人便出剑出指不下百次,出手完全无招无式,却偏偏每一击都是那般的精妙绝伦。

众人屏息定气盯着场中激斗,而萧恨天更看得心旷神怡,宛若嗜棋的棋手,终于看到两大旗鼓相当的绝世高手于方寸棋枰间斗智斗力。所受的启发和得到的提高,决不是自己独自修习打谱能达到的,也终于明白真正的高手都是已经达到忘掉一切定式、处处随敌而变的大自然境界。棋如此,剑也如此,甚至剑上的变化远远较棋枰之上更多、更复杂、更迅捷,往往瞬息之间胜负的可能就已经改变了无数次。

上千来回一过,萧恨天终于从飞妖身形上看出了一丝颓势,不过就像棋势的优劣,还不足以判断对局的胜负一般,这颓势也不足以判断飞妖就一定会败。但这时飞妖却突然使出了“胜负手”,只见他全然不顾东方长空的剑,竟以同归于尽的气势直刺对手咽喉,把生与死的选择权交给了对手。只要对手有丝毫犹豫,就可能优势尽失,若有一点应对不当,甚至可能因这一击而送命。

东方长空毫不犹豫便收招躲开这一击,飞妖顿时抢回了主动,但不一会儿又被东方长空重新抢了过去,一点点把他逼向绝路。他惟一能扳回颓势的就只有再次使出同归于尽的一击,但东方长空总能躲开他的锋芒,以耐心和技巧慢慢抢回主动。渐渐地,飞妖的“胜负手”再没有开始的威力,身形也无法彻底避开剑锋,场中不时有血珠飞溅出来,那是他渐慢的身形再快不过剑锋的追击,留下了几道浅浅伤痕。这样的伤虽不致命,却足以使他完败。

“停!”飞妖一声断喝,东方长空的剑便应声停了下来,他的白衣上已溅上了点点血珠。而飞妖身上则新添了数道剑痕,每道剑痕都不深,不过这已经足以让他认输了。就像棋坛绝世高手之间的对决,决不会走到胜负彻底分出来那一步,这是绝世高手的尊严和骄傲。

“我输了!”飞妖轻轻一叹,但跟着又盯着东方长空问道,“我若不是先伤在追风魔神剑下,你还能有必胜的把握?”

东方长空犹豫了一下,然后微微摇头:“不知道,至少再有千个来回,仍不能分出胜负。”

飞妖眼里闪过一丝骄傲,点头道:“能在现在这情形下与魔教银剑尊者激斗数千回合,仇某败而不辱。”说完缓缓扫了周围众人一眼,又依依不舍地看看头顶明月,叹息道,“想我仇海何等人物,岂能死在魔教妖邪手里?这世上只有一人能杀死仇某,那就是我自己。”说着缓缓坐倒在地上,并指刺向自己心脏,几乎毫无声息,那长长的利甲便已经刺入了自己心窝。他却没有即死,而是遗憾地扫视着众人,惋惜道:“可惜没能杀尽魔教妖孽,仇某只有下辈子继续努力了。”说完头终于无力垂了下来,寂然不动了。

群雄脸上都没有得报大仇喜悦,反而有一丝失落。东方长空更是对众人黯然道:“他虽是圣教死敌,却也是我难得的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咱们让他入土为安吧。”说着正要去扶仇海的尸体,却听寺庙外的一棵高树上,陡然响起一声带着哭音的呵斥:“不要动!”

话音未落,一个纤小的身影已从高树上翩然落下,刹那间便扑入小院中,跪倒在飞妖仇海的面前,哭道:“师父,珠儿本该像你一样,哪怕是用刀子在自己脸上割,也决不能现在现身。但珠儿实在忍不住,不忍看你死后还要为仇敌所辱,珠儿会带你离开这里。你这一生都生活在仇恨中,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你,照顾过你,现在就让珠儿来关心你照顾你,决不让你再受任何人伤害!”说着她抬起头来,怨毒至极的目光从周围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咬牙道,“师父你放心,你没做到的事情,珠儿会替你继续做,直到把他们全都杀光为止。”

虽然只是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孩,但众人被她那眼光一扫,心底不由生出一丝寒意。霹雳魔神丁开更是喃喃道:“这女孩儿留不得。”

匡野瞪了他一眼,冷冷道:“咱们若是被一个小女孩几句话便吓得要滥杀无辜,也不用在江湖上混了。想圣教经历过多少灾难,什么时候怕过谁的威胁?何况只是个小小女孩!”

众人尽皆默然,萧恨天却为阿珠那眼光震撼。这眼光太熟悉了,立刻让他想起了当年义父义母自刎时的情形,当时灵珠妹妹就是这种眼光。已经许多年了,她的变化实在太大,但那怨毒至极的眼神,却依然是那样熟悉。

“阿珠!你是灵珠!你是灵珠妹妹!”萧恨天终于失口惊呼,刚要走上前相认,却见她掌中寒光一闪,“绕指柔”蓦地弹了出来。只见她用颤巍巍的软剑指着萧恨天喝道:“走开!不要过来!是你害死我师父!是你出卖了他!可恨我从于府跟踪你出来时,还想跟你相认,还把你当成我的大哥哥。可惜第一次见面我没认出你来的时候,为什么不一剑杀了你?”说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泣不成声。

萧恨天不敢上前,只哽咽道:“灵珠妹妹,大哥对不起你,让你沦落江湖,才有今日这结局。你原谅大哥好不好?看在过世父母的分上,不要让大哥再失去你了。”

“滚开!”韩灵珠一剑把正要上前萧恨天逼退,泪眼蒙蒙地摇摇头,“我沦落江湖其实很幸福,因为我遇到了真正像父亲那样关心我、爱护我的人。可是你,正是你这个大哥,让我又一次失去了父亲。从今往后我们不再是兄妹,而是死敌!死敌!”

说完韩灵珠转身抱起仇海,柔声道:“师父,珠儿带你走,咱们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珠儿为你洗去这满身的血迹,为你换上干净的衣服,我要你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走。”

仇海那长大的身体对十三四岁的韩灵珠来说实在是太重,不过她还是拼尽全力把他抱了起来。萧恨天几次想帮忙,都被她用剑拒绝。望着她半拖半抱着仇海的尸体缓缓地出了寺门,萧恨天心中不忍,还想跟上去,却被匡野拉住道:“兄弟,让她去吧,也许她只想跟她师父一个人待一会儿,不想有人打搅。”萧恨天一听这话,也就只得作罢。

匡野见萧恨天神情黯然,不由拍拍他的肩安慰道:“你现在是圣教教主了,不该给教中兄弟们留下优柔寡断的印象。来!老哥哥介绍东方兄弟跟你认识。”说着把他带到东方长空面前,笑道,“东方兄弟,想必你已经知道,他就是段教主的外孙,圣教新一代教主。”

东方长空打量萧恨天片刻,摇头道:“他只是你们的教主,跟我却没任何关系。”

匡野忙道:“江湖上一直没有你的踪影,所以另立教主的事也就无法通知到你。幸好咱们这次能在京中重逢,圣教终于可以重整旗鼓了。想兄弟也盼望着这一天,不会计较咱们另立教主时没经你同意的小节吧?”

东方长空摇摇头:“只要能光大圣教,谁做教主我都拥护,但谁若不把圣教利益放到第一位,我就决不能容忍这样的教主。”说着他的目光转向萧恨天,“那晚我刺杀于谦,是你坏了我的大事,如今你身为于谦护卫,杀他易如反掌。你若是把圣教利益放在第一位,便把于谦的人头提来证明,届时我东方长空便衷心拥护你做教主。不然,我便只有自己去做。”

萧恨天尚未回答,匡野已劝道:“东方兄弟,教主上次说的也有道理,并且我们已答应了他,暂时不考虑推翻明廷,而是帮助于谦,以抵御瓦剌大军的进攻。”说着便把刺杀于谦的因果利害分析了一遍。东方长空听完后,依旧摇头道:“是非成败,其实很难简单地用人为的分析去判断,刺杀于谦、引瓦剌击溃明廷的得失,也不是任何人能看得明的。我是俗人,只相信天意,既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就让我们用最简单的办法来解决。谁能赢我手中剑,我便相信他说的有道理。”

众人顿时哑然,匡野则笑道:“以你这天下无双的剑法,教中谁人是你对手?莫非是要为兄与你一决高下?”

东方长空不为匡野的话所动,只盯着萧恨天淡淡道:“当年段教主邀我入教,曾与我大战三千回合。你若想让我尊你为教主,总该要让我信服才是。只要你能赢我一招半式,我不仅尊你为圣教第四十一代教主,还愿全力帮助明廷抵御瓦剌人。不然,我只相信自己的判断,继续刺杀于谦。”

匡野一听这话不由沉下脸来,怪道:“东方兄弟,你这不是为难教主么?当年老教主与你大战三千合,最终也还是输你一招。教主年纪尚轻,岂能与你浸淫多年的剑道相提并论?这对教主不公平!”

东方长空叹道:“他不仅得我父亲真传,更身兼圣教至高无上的乾天玄功,已经有与我一战的资格,再说我与飞妖苦战在前,功力已大打折扣。咱们依旧以三千招为限,只要能在我手上三千招不败,我便尊他为教主。我想,这已经足够公平了。”

匡野还要说什么,萧恨天突然道:“好!我答应!”就像刚看完两大绝世棋手对弈,作为旁观者的萧恨天早已生出跃跃欲试之心,即便知道自己实力还不够,也忍不住要应战。况且也不容他退缩,如果东方长空不尊自己为教主,继续一门心思刺杀于谦的话,那对于谦来说始终是一种莫大的威胁。为此,萧恨天只有一战。

见这一战已不可避免,匡野突然把萧恨天拉过一旁,凝神打量萧恨天半晌,突然拍拍他的肩叹道:“兄弟,老哥哥本想指点你东方兄弟剑上的弱点,不过我想这样反而只会打击你的信心。你自己小心应付吧。你要坚信,世上没有毫无破绽的武功,也没有完美无缺的剑法,因此,也就没有不可战胜的人。”

萧恨天眼中闪过一丝刚毅之色,点点头道:“多谢大哥指点!”

月正中天,月光如水银泻地,直把这小小院落照得几近白昼。蒙蒙月色下,萧恨天开始缓缓围着东方长空游走,含光剑也慢慢离鞘而出,森寒的剑光顿时让月光也失色。突然,萧恨天身形一变,闪电般欺向静谧而立的东方长空,含光剑也闪烁不定地疾刺而出,与东方长空的长剑纠在了一起。

仅数个回合,围观的匡野和耿行舟就不禁骇然对望。不是惊诧于萧恨天剑法之高和功力之深,而是惊异于他居然使出了和方才飞妖仇海相似的身形剑法。虽然他的步伐身形不及飞妖那鬼魅般的身形迅捷,含光剑也不及飞妖的指剑灵便,但他偏偏就像在模仿飞妖一般,使出了和飞妖相似的剑法身形。以飞妖如此迅捷的身形和变幻莫测的指剑,最终也败在东方长空剑下,难道他这模仿者还会比飞妖高明?以匡野和耿行舟之能,一时也不明白他的用心。

数十回合一过,二人终于看出了点端倪。只见萧恨天虽在模仿飞妖,却修正了飞妖武功中的不足和缺憾,就像刚看完两大棋坛国手对弈后,立刻以败者的招法再与胜者较量。只是这一次却避开了败者的败招,如此一来当然就比另以新的路数对敌容易,甚至也比上一次对敌进步许多。不过即便这样,萧恨天依旧不能占到丝毫上风,只是勉强不露颓势。幸好这次他不需要赢,只要坚持三千回合以上就成,因此他不必像飞妖那样强攻,也不必像他那样在劣势下施展“胜负手”。如此一来,东方长空不得不主动出击了,以防萧恨天真的拖到三千回合以上。

东方长空终于开始强攻,渐渐加强了对萧恨天的压力。萧恨天顿觉自己被笼罩于重重剑网中,四周都是剑气纵横,自己却始终无法突破,只得无奈一步步往后退去。退得数步,陡觉脚下一滑,差点就摔倒在地。幸好东方长空并未乘势出手,萧恨天也才以剑拄地重新站稳,这才发觉自己退到了方才许轻空丢下的飞蝗石之处。那都是些圆圆的鹅卵石,稍一碰便滚动不已,若不小心踩在上面,很可能滑倒。萧恨天见状心中暗喜,忙把这些飞蝗石拨向东方长空,甚至学着许轻空的样子,把地上的飞蝗石当成暗器,用脚尖踢向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