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口可设下弓箭手?”于谦遥望葫芦谷没有回头。庞忻立刻躬身禀报道:“我已令近卫营和虎贲营所有弓箭手封锁了谷口,上千支强弓劲弩正严阵以待,即便是一只老鼠也别想逃出来。”

见各营兵将有条不紊地围困了葫芦谷,一旁的韩志豪早已按捺不住,忙上前对于谦拱手道:“大人,咱们东厂上下愿协助大人建此奇功,望大人差遣。”

“用不着你们!”于谦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韩志豪脸色顿时有些尴尬,讷讷地退过一旁,一脸不忿。于谦不理会一旁的韩志豪,只捋须遥望葫芦谷方向,若有所思地自语道:“上天有好生之德,若是这样就把他们尽数消灭,也不能显我朝廷的慈悲。”说着于谦转向韩志豪:“不如这样,你们东厂派人进去叫他们投降,只要他们愿降,皇上那里本官会为他们请命,看在他们也曾为保卫北京出过力的分上,皇上也许不会追究,说不定还另有封赏。”

韩志豪闻言面色顿变,回望身后东厂诸人,只见众人噤若寒蝉,人人低头不语。于谦见状不由调侃道:“怎么?东厂不是人才济济吗?难道就没有人为本官做一回信使?”

“我去!”于谦话音刚落,只见东厂人丛中突然闪出一个身形瘦小纤弱的厂卫。只见他对于谦抱拳道:“我愿为大人做这信使!”

于谦目光如炬,紧盯着那个面色白皙、容貌秀美的厂卫质问:“你只是个孩子,甚至都不是男孩,为何要去冒这险?东厂有你这样的厂卫吗?”

那厂卫摘下帽子,一头顺直的长发瀑布般飘散下来,果然是个容貌秀美的小女孩。只见她凛然不惧地迎着于谦的目光,傲然道:“我不是东厂厂卫,但却被人称作东厂小魔星,也算是东厂一员,理该为大人出力。”

于谦打量着眼前这目光冷厉的小女孩,眼里露出一丝赞许,不由喃喃道:“皇上密旨上说,是得了一个小女孩的密报,才知道那些妖邪的藏身之处,莫非……”

“不错,是我!”小女孩目光异常刚毅,“是我查到他们的落脚之处,连夜密报皇上的。”

“阿珠!你……”一旁的萧恨天终于明白了个大概,心中一急,顾不得这是军中就开口质问,却立刻被那女孩打断道:“不错,是我!我说过我师父没做到的事,我一定要帮他做到!”说完不等于谦同意,立刻飞身向谷口扑去,一路上格格笑道:“我这就去看看他们现在的嘴脸,看他们会不会像狗一样爬出来投降!”

眼看着韩灵珠小鸟般轻盈地消失在葫芦谷中,萧恨天顿如高空失足,心里空落落地难受。刚要追着韩灵珠进去,却立刻又停住脚步,面色惨白,咬着牙一言不发。足足顿饭功夫后,韩灵珠终于如小鹿般飞奔出谷,翩然来到于谦面前,一脸恶毒地笑道:“他们愿降,不过有一个条件。”

于谦脸上闪过一丝意外,沉吟道:“只要条件不太苛刻,也可以考虑,什么条件?”

韩灵珠面色一正:“除非让他们做皇帝,把朱家子孙斩尽杀绝。”

“混账!”于谦勃然大怒,对身旁的神机营千户猛一挥手,“神机营!准备点火!”

“大人!”萧恨天突然拜倒在于谦面前,哽咽道,“看在他们也曾为保卫北京出力,又数次舍身偷袭瓦剌大营的分上,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糊涂!”于谦须发俱张,愤然怒骂,“白莲教妖孽向为祸乱江山社稷之罪魁,愚弄百姓之妖孽,从太祖爷登基便严令禁绝,对这等妖孽,人人得而诛之,你居然为他们求情?”

“他们也是想为天下百姓找到一个大光明啊!”萧恨天连连叩头争辩。于谦不为所动,森然道:“他们对抗朝廷,妄想推翻当今天子,是天下动乱之根源,凭这就该万死莫赎,死不足惜!”说完对神机营千户和庞忻一挥手:“点火!放箭!”

“住手!”萧恨天说着闪电般一射而起,飞身扑向于谦,于谦身旁的庞忻一看,立刻横跨一步,闪身拦在于谦身前,却被萧恨天一把抓住肩胛,像小鸡一样扔出老远,跟着萧恨天再扑向于谦。就这一耽搁,韩志豪身后的毒神阴无常和剑神东方俊雄已飞身赶到,一个出掌一个出剑,闪电般攻向扑来的萧恨天。只见萧恨天含光剑暴然出鞘,剑尖挑中东方俊雄的剑脊,使其刺向自己咽喉的一剑向一旁荡开,剑柄则迎向阴无常悄没声息的那一掌。阴无常不知其剑上有无古怪,竟不敢硬接,慌忙变招收掌。

萧恨天这一剑凭本能信手而发,却逼开了毒神和剑神两大绝世高手联手一击,这正是受东方长空启发,在危急之下把一柄剑运用到极致的典范。一剑逼开二人,萧恨天不再顾忌自身安危,一把扣向于谦肩胛,对阴无常再次拍出的一掌和东方俊雄顺势划来的剑不再理会。就在二人招数刚碰到他身体的同时,他也一把扣住了于谦,含光剑顿时横在于谦咽喉,怒视二人厉喝:“住手,退下!”

这几下兔起鹘落,转眼间于谦已落入萧恨天掌握。二人却不顾于谦安危还想再次出手,立刻被几个将领慌忙拦住道:“于大人在他手里,不能逼他!”阴无常与东方俊雄对望一眼,只得悻悻退开两步。方才二人那一招没想到萧恨天竟会不顾自身安危,所以二人未出全力,但就是这样,阴无常那一掌依然拍在了萧恨天腰胁,而东方俊雄那一剑也划过了萧恨天胸腹,在其上留下一道长长血痕。

这几下变故电光石火般,转眼间保护于谦安全的萧恨天竟把剑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不说众兵将不明白,就连一直跟随着萧恨天的吴法吴天也不明白。二人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吴天喃喃问道:“老弟你疯了不成?于大人可是个好官。”

吴法却道:“贤弟你行事令人莫测高深,让咱们两兄弟都看不透,不过既然是兄弟,不管你做得对还是错,咱们都要帮你!”说着便站到萧恨天身侧,拦住了毒神阴无常。吴天连连点头,也毫不犹豫地站到萧恨天另一侧,拦住了剑神东方俊雄。二人一看,只得放弃了再次出手偷袭的打算。

“大人,对不住了。”萧恨天在于谦耳边低声道,然后昂头对众兵将高喊:“现在于大人在我手里,你们得听我号令,立刻撤下神机大炮,谷外的弓箭手也尽数撤下来!”萧恨天方才没有追着韩灵珠进谷,等的就是这个机会,这是惟一能救下白莲教群雄的机会,也是他下了无数次决心,才不得已决定加以利用的机会。

萧恨天话音刚落,庞忻和神机营千户就慌忙要对部下下令,这时却听于谦突然厉声高喊:“众将听我号令,神机营点火!近卫营、虎贲营放箭!”

庞忻与神机营千户顿时愣在当场,呆呆地望着于谦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于谦面色冷厉,一字字地道:“再不尊令,我治你们违抗军令之罪!”

“大人!”二人同声悲呼,拜倒在地。于谦神情越加严厉,猛一声厉喝:“执行!”

二人无奈对望一眼,泪水顿时夺眶而出,跟着二人猛然起身转头,冲部下嘶声高喊:“点火!放箭!”

地动山摇的爆炸声和万千羽箭的呼啸交织在一起,齐齐扑向葫芦谷,就像万千死神在咆哮厉啸,顿时令天地为之变色。只见第一轮炮火过去后,狭窄的谷口尽数坍塌,把整个葫芦谷完全埋葬。近卫营和虎贲营不约而同地停止了射箭,因为自始至终,没有一个人从谷里冲出来,如今谷口坍塌,也不可能再有人冲出来了。

就在炮声响起的同时,萧恨天突然一声惨叫,浑身一晃猛然软倒在地,顿时泪流满面,神情悲怆。紧握含光剑的手不住颤抖,却像是怎么也握不稳一般。于谦却稳稳地站在原处,神态自若。萧恨天那声惨叫被炮声湮没,没人听到,所以也没人注意到此时萧恨天和于谦的情形。炮声和弓箭声一停,硝烟在山风吹拂下渐渐散去,四周顿时静了下来,众人不由侧耳细听葫芦谷方向,只听葫芦谷里隐约传来断断续续微弱的诵唱:“以此……残躯,献我……烈火……企盼……天下,正大……光明……”

“神机营!装药,填弹,准备点火!”于谦的高喊顿时打断了众人的聆听,神机营立刻忙碌起来,熟练而迅速地装药填弹,这时只听萧恨天一声嗷叫,猛地向葫芦谷扑去,却被吴法吴天一人拉住一只手臂按倒在地。萧恨天拼命挣扎,受伤之下,竟然无法挣脱二人的掌握。

令天地色变的爆炸声再次响起,葫芦谷四周的山壁也开始坍塌,把整个葫芦谷尽数埋葬。待硝烟再次散去后,葫芦谷已经面目全非,就像是一个乱石场,再看不出原来模样。众人侧耳细听,只听里面一片死寂,再没有任何声音传出来。

“总算剿灭这股白莲教妖孽,四海终于可以靖宁了。”于谦抚须叹息着,眼中隐有一丝恻然,但更多的是一种庆幸和满足。遥望葫芦谷方向,他喃喃自问,“经此一役后,天下或许不会再有白莲教徒了吧?”

“谁说没有?”萧恨天突然一声大喝跳了起来,这一下爆发居然把吴法吴天都震开。只见他双眼血红,愤然瞪着于谦一字字地道:“至少还有我这白莲教第四十一代教主萧恨天!”

众人顿时静了下来,俱望着一脸决然、悲愤、刚毅交织的萧恨天,呆呆地不知所以。他们从未从任何一个人眼中看到如此一种刚烈之色,那是一种蔑视一切强权的昂扬之色,那是一种不计生死得失的一往无前!

于谦也为萧恨天的目光震撼,二人遥遥对视着,都是一样的坚毅,一样的刚烈,一样的寸步不让。半晌,萧恨天缓缓摘下头盔扔到地上,对于谦一拱手,平静地道:“于大人若不除掉我这个教主,那我就要离开了。我会用自己有生之年继续传播白莲教,我会继续我外公、义兄以及众多教中兄弟的梦想,去追寻心中的大光明!”

说完萧恨天转身就走。这时,突听于谦低声喊道:“等等!”

萧恨天停了下来,于谦的声音一下子像苍老了许多,让人不得不停。只听于谦用犹豫、低哑的嗓音小声道:“阿天,倩茜……还在等着你回去。”

萧恨天浑身一震,泪水终于夺眶而出,他却不管不顾,凝立半晌,终于苦涩一笑,黯然道:“请你转告倩茜,就说萧恨天已经战死沙场,让她……忘了我吧!”说完毅然而去,不再停步。吴法吴天一看,立刻高叫着:“兄弟,等等我!”同时追了上去。

众兵将不约而同地张开弓箭,遥遥指向萧恨天背影,然后把目光转向于谦。却见于谦神情凄苦,一言不发。眼看萧恨天就要走出弓箭的射程,总兵石亨终于忍不住小声提醒:“大人,要不要……”

“让他走吧!”于谦痛苦地闭上双眼,喃喃道,“他让我突然懂得,白莲教徒是杀不绝的,也许给世界以光明,予百姓以安乐,才是根绝白莲教的惟一有效办法。他们的存在,也许正是要咱们警惕自身是不是已经腐朽、颓废、堕落了。”

众将眼中露出深思的神色,不由遥望萧恨天远去的背影。远远地,传来他萧然肃穆的吟诵:“以此残躯,献我烈火,燃尽自身,照亮乾坤,企盼天下正大光明。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唯光明故,从善除恶,喜乐哀愁,皆归尘土。怜我世人,忧患实多!怜我世人,忧患实多……”

深沉悲悯的吟诵,随着萧恨天的背影渐远渐缈,直到再看不到他的身影,那吟诵却依然长久萦绕在众人的心头,久久不散……

后记:

白莲教大概是近古以来流传最久、影响最大、教徒最多的民间秘密教派了。据考证,白莲教的前身是“白莲宗”或“白莲菜”,是由宋朝茅子元创立,开始时是佛教的一个分支,提倡素食念佛,劝人向善。但又和佛教有些不同,白莲教信奉的是弥勒佛,比起佛教的一心向善、无所作为,不求今生好,只修来生福来,白莲教更注重今生今世;和佛教更加不同的是,白莲教提倡教徒互惠互助,即一人有难大家帮助,这就有了“结社”的基础。极端的白莲教还提倡天下财物天下人共有,这当然不容于任何统治阶级,所以白莲教在任何朝代都是妖言惑众的异端邪说,遭到统治者的残酷镇压。

白莲教在残酷镇压之下,仍然屡禁不绝。每当天下将乱、民不聊生之际即如天降之火,很快就成燎原之势,从宋、元、明、清甚至到民国,每一个朝代都有白莲教徒聚啸山林、起事造反。有名的有宋朝方腊、元朝韩山童、刘福通(即红巾军);明朝彭滢玉、徐鸿儒,清朝王聪儿、王觉一(即义和团首领);民国还有张天然、马士伟等不一而足。其中既有为驱除蒙古鞑子立下汗马功劳的韩山童、刘福通,也有成为日本汉奸的马士伟,更有借白莲教和明教夺得天下的朱元璋。

白莲教徒中最有名的要算朱元璋了,他先是投在白莲教首郭子兴旗下,后又尊小明王韩林儿为皇帝,打败了另一个白莲教徒张士诚,最后成为明太祖。国号“明朝”也是根据白莲教“弥勒降生,明王出世”的预言而创建的,既可表明他就是“明王”,又可安抚民心,使有野心者无所施其技。但当他坐稳江山后,立刻视白莲教为妖邪,对白莲教实行了残酷镇压。可叹白莲教在一个以它的力量打下的江山、又以它的预言命名的朝代,仍然是一个非法的民间组织。

据现在正宗佛门典载,白莲教每次被镇压之后,都会改头换面以一个新的名称逃避官府打击。失败一次改一次,因此典载认为白莲教曾改名为“红莲教、天道教、青莲教、黄莲教、老母教、佛门教、大明尊教、大刀会、小刀会、红灯照、义和团、孔孟大道”等等等等,不一而足,直到现代又倡言“五教合一,万教归一”,今又改为“一贯道”。

但也有学者认为,许多历史上出现的民间教派,许多跟白莲教并没有多大关系,只不过它们的教义与白莲教有所暗合而已。由于小说不是历史,也不是做宗教研究,所以本文把白莲教与明教合而为一,以教义更为明确的明教教义作为白莲教的宗教基础敷衍成文。文中白莲教徒常诵的那段经文,也是摘自金庸先生笔下的明教经文,并略作修改而成。另外,文中白莲教四大尊者的名号,也是源自明教教义中光明神的四种美德:清净、光明、大力、智慧。文中对应为:清净王、光明使、逍遥神、智慧师。

虽然白莲教很多时候是扰乱社会秩序的罪魁祸首,是危及统治的反叛力量,但如果只是像过去那样把它简单归为欺骗愚民、妖言惑众的邪教,这未免太过武断绝对。它能流传数个朝代,信徒遍及天下,肯定有它更深层的社会原因。我想用武侠小说的形式来探索这种社会原因,于是就有了这部《白莲英雄传》。(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