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在飞升前一天,雪鸣提着两坛酒去找了孔澜。

“骚孔雀,你说如果一个人看到另一个人伤心难过自己也跟着不开心,那是为什么?”

孔澜打了个酒嗝,凑近雪鸣,笑得贼兮兮:“是一男一女吗?”

雪鸣推开孔澜的脑袋,做贼心虚地点了点头,孔澜一拍大腿:

“那还不简单!这就是凡人说的红尘情爱呗,剪不断理还乱!”

雪鸣闷声不语,忽然心烦意乱地抓起酒坛,仰头一饮而尽。

身边的孔澜醉得东倒西歪,开始天南地北地胡扯了:

“你这个来问我就问对了,想当年我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孔澜吹着吹着,一道乌衣杀来,雪鸣的酒登时醒了一半:“乌丫头。”

满身煞气的乌裳眼睛一瞪,雪鸣赶紧叹口:“大嫂!”

乌裳面如寒冰:“你把素欢那丫头怎么了?跟你回来后她就没笑过,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这笔帐改日再和你算!”她说着上前一把拧住孔澜的耳朵,骂骂咧咧地把他抓了回去。

雪鸣哭笑不得,望着他们的背影远去,摇了摇头,悠悠叹了口气:

“是不是陷进去的人都会和我一样傻?”

静谧的夜色中自然没有人回答他,他抬头看向天边月色,萧索一笑:

“姑姑,鸣儿只怕回不去广寒宫了。”

春妖座前,雪鸣抱着昏睡的素欢,声音坚定:“我已经决定好了。”

“你历此劫难修为已是折损,若再失去元丹,恐怕就要被打回原形了,你当真不悔?”

“不悔。”

低头望向怀中女子,雪鸣低低一笑,白皙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向她的眼角眉梢。

“你果然说对了,我比你还要可怜,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带着清寒之气的雪蕊元丹飘在半空,散发着点点荧光,缓缓漫进了素欢的胸前,她苍白的脸上瞬间红润起来。

“希望这一世新生,你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不再被这世道抛弃。”雪鸣轻声喃喃,无比留恋地望了素欢最后一眼,俊挺的身躯却开始渐渐透明,如烟消散……

孔澜与乌裳赶来时,只看见素欢沉沉昏睡着,墨发如瀑,呼吸匀长,已脱离鬼形,与正常人无二。

她的旁边是一只雪白的白兔,柔软的身子贴在她的怀里,为她带去源源不断的温暖。

(十)

渝州城里最近又出了个大事情,秦家大小姐秦素欢又活过来了!

秦家上下被吓得不轻,只当神仙显灵,再不敢欺瞒,在下人们的指认下,二夫人和二小姐锒铛入狱。

恢复了聪明才智的安云岫趁机出面,将秦家先前敲诈过去的大笔钱财尽数要回,他还去了一趟大牢。

秦筱雅在牢房里见到丰神俊朗的安云岫,又惊又悔,涕泗横流地苦苦哀求。安云岫摇了摇头,只说了句:“自作孽,不可活。”

秦筱雅当夜就疯了。

素欢成了秦家的当家人,心软的性子到底不忍心,在衙门里为二娘和妹妹求情,她们被免了死刑,只改判了流放。

纷纷扰扰的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不知不觉中,渝州城的花灯节又来临了。

行人如织,满城烟花中,安云岫与素欢在人群中相遇,明明从没见过,却仿若相识多年。

安云岫清浅一笑,拱手道:“在下安云岫,见过小姐。”

来年春天,安家与秦家再结良缘,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两人琴瑟和鸣,美满幸福。

桂花树下,素欢抱着白兔,依偎在安云岫怀里,浅笑盈盈。

微风拂过,怀里的白兔轻颤了一下,素欢低头安抚,若有所思:

“好像忘了些什么。”

(完)

第6章 晏西

媚者无疆,独不生情。

她不知道,这长久流传下来的祖训下面还有一句——

生情者,虽万劫不复,却不枉矣。

(一)

晏娘嫁给南襄三年了,未诞下一儿半女。

说不失望是假的,温婉笑颜的背后,是深藏心底的落寞与哀伤。

但南襄却一点也不在意,事实上他除了痴迷武学外,对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包括他的妻子,晏娘。

新婚第二天,晏娘坐在铜镜前,一头长发拥着如花容颜,南襄穿好衣裳走近她,她满心欢喜,绯红着脸拿起手边的眉笔,鼓足勇气刚想学凡间的女子细声道:

“请夫君为晏娘画眉。”

话还未出口,南襄却直直伸出手,一声问道:“剑谱呢?”

如冷水浇头,她一下愣住,手中的眉笔还不及递出,笑容凝固在嘴边,只能张了张嘴,慌忙道:“我,我这就去取。”

这场婚姻是她用一份剑谱换来的,满腔柔情在一个武痴眼中还不如一份剑谱珍贵。南襄是那样不解风情,她却还是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他。

三年里,她守在他身边,不悔不怨,只是每回坐在竹屋前,手里缝制着衣裳看他舞剑时,都盼他能多看她一眼。

清风吹过她的发梢,有时她看着看着就会恍惚起来,眼前身影重叠,分不清今夕何夕。

仿佛还是很多年前的那个春日丽景,漫天梨花飘飞,纷落如雪,树下舞剑的少年身姿翩若惊鸿,回过头冲她一笑,意气风发:

“晏弟,你瞧我这招龙翔九天可还使得漂亮?”

入夜,月朗风清。

床上的晏娘忽然睁开眼睛,眉间一跳。

她望了一眼身边熟睡的南襄,犹豫片刻,终是咬咬牙,起身下床。

外头月光正好,繁星点点,晏娘身轻如燕,穿过林间,停在了一棵大树下,面沉如水。

“别吹了,平白地引来孤魂野鬼,扰人清静。”

乐音戛然而止,树上的女子一收骨笛,笑吟吟地望向晏娘:

“这声音旁人又听不见,我可是专程要引你出来的。”

笑声酥媚入骨,伴着那张明艳绝美的脸,在月下显得妖冶异常。

晏娘仰头皱眉:“你又来做什么?”

“好妹妹,如今姐姐也不叫一声了,可见你心里当真没有我了。”女子把玩着骨笛,眼底闪过一丝黯然,却依旧笑得风情万种:

“枉我成天挂念着你,你却只知守着那个臭男人,姐妹情谊、百年修行通通都不要了,我都得赞你一声潇洒。”

晏娘默然不语,女子又冷冷一哼:

“便是一块木头也叫你捂热了,别傻了,那臭男人根本就是没心的。”

晏娘猛地抬起头,女子却不依不饶,美眸睨向她,笑得刻薄至极:

“一只艳鬼也想学人做贤妻良母,究竟该说你痴心妄想,还是天真可笑?”

(二)

百鬼潭有二美。

两只艳鬼,一唤流瑟,一唤晏西,姿容绝世,鬼名远播。

遇上南襄那天,晴光正好,少年背影俊挺,蹲在溪边拭剑。

晏西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整了整衣衫,上前咳嗽两声道:

“小弟晏西,久闻南少侠大名,如雷贯耳,今日一见,果然,果然……”

那套词怎么说来着,晏西握紧折扇,额上渗出了细汗,明明出来前都背得滚瓜烂熟的……

扑哧一声笑,少年抱剑站起身来,眉眼一挑,满脸促狭道:

“果然雷从耳出?”

晏西愣住了,少年哈哈大笑,年轻的面孔沐在阳光下,飞扬的剑眉星目一时迷了晏西的眼。

就这样相遇相识,开始了一路的结伴同行。

南襄只当晏西是哪家出来历练的名门子弟,与她兄弟相称,带她游历江湖。

他却不知,这平空掉下来的“晏弟”是只艳鬼,而自己,正是她的第一次任务。

身为一只艳鬼,勾引人的本事与生俱来,晏西于这方面却不是笨了一点半点,叫好姐妹流瑟看着干着急。

艳鬼在艳,妩媚惑人就是她们最大的武器,如果失了这项本事,无异于猛虎拔牙,雄鹰折翅。

于是流瑟安排晏西出去历练,艳鬼爱美,南襄的一副好皮囊秀色可餐,正是她们喜欢的上等货色。

为确保成功,流瑟给晏西先示范了一下,纤腰曼曼地出马先去勾引了南襄一回,这一勾引却叫晏西欲哭无泪。

天可怜见,南襄竟是个断袖!

跌进水里的流瑟被南襄救起,衣裳湿透,玲珑有致的身材一览无遗,她贴上南襄的胸前,媚眼如丝,声声唤着“恩公”,白皙玉手还来不及进一步撩拨,南襄便喷嚏连连地一把推开她,捂住口鼻:

“姑娘抱歉,你身上脂粉味太浓……我自小就闻不得,一闻就过敏……”

流瑟的一张倩脸瞬间就绿了。

躲在暗处的晏西叫苦不迭,连流瑟“艳不独返”的名头都失了手,自己这点段数可怎么办……

出师未捷,回去多方调查下她们才知,南襄游侠一个,是近年武林蹿起的新秀,不近女色,一人一剑闯荡江湖,身边有美酒有兄弟,就是没有女人。

乖乖,第一回 历练就偏偏撞上这样的主,晏西无语凝噎。

流瑟却不服输,知己知彼后,巧手一弄,将晏西扮作了一个眉清目秀的白净书生。

这还不将南襄手到擒来?

在流瑟的拼命鼓励下,晏西拿着折扇,忐忑不安又悲壮难言地踏上了漫漫勾引之路。

一路上果然状况百出,啼笑皆非,南襄只当晏西是个念书念傻的书呆子,懵懂单纯,有趣得紧,为自己平添不少乐子。

意外却在一个夜晚发生了——晏西穿帮了。

(三)

客栈里,夜阑人静,明月宛宛。

晏西对着镜子演练许久后,终于鼓足勇气,蹑手蹑脚地摸进了南襄的房间。

她清了清喉咙,坐到床边,伸手抚上南襄的脸,结结巴巴道:

“长夜寂寞,无心睡眠,见南兄被衾单薄,小弟不禁心如刀割,愿用我冰烫的手来暖和你炙冷的心,与君一起共赴巫山……”

噗嗤一声,装睡的南襄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反手抓住晏西,一把将她压在身下,笑得嘴角上扬。

晏西大叫一声,吓得瑟瑟发抖,对上南襄近在咫尺的眼睛,一下没出息地脸红了。

南襄笑得更欢了,挤眉弄眼道:“你的手果然又冰又烫,快来安慰我炙冷的心吧……”

晏西抿住嘴不开口,内心又委屈又耻辱,眸中已因为再次失败涌起了闪闪的泪花,南襄哼了哼,捏住她粉嫩的脸颊嬉笑道:

“不知跟谁学了些淫词秽语,偏又说得颠三倒四,就你这模样还敢来捉弄本大侠,晏弟你真是越发大胆了。”

南襄说着伸出手去挠晏西的痒,晏西尖叫着左右躲闪,两人一时在床上闹了起来。

忽然,南襄停住了手,神色古怪地望向晏西——

“晏弟,你为何在胸前垫了两个馒头?”

世上最悲惨的事是什么?是一只初出茅庐的艳鬼遇上一个不近女色的断袖!

世上最幸运的事是什么?是一只初出茅庐,什么也不懂的艳鬼遇上一个不近女色,什么也不懂的断袖!

从南襄房中落荒而逃后,晏西心跳如雷,悲怆难言——

她居然就这样暴露了!

勾引大计还没个影,自己居然就被看穿女子身份了!

她凄凄惨惨地飘回房,准备收拾行李回百鬼潭,太欺负鬼了,她是一辈子也学不会这妩媚惑人的本事了,她不干了,她要回去脱离艳籍,求主人春妖另指条出路。

可没有想到,南襄在屋外别别扭扭地敲起了门。

一开门,就看见他手里捧着的两个白白胖胖的大馒头,他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晏西泛红的眼睛,赔着笑道:

“晏弟,是大哥不好,大哥向你道歉……”南襄挠了挠头,英俊的眉眼满是诚恳:“大哥平日不该笑你手无缚鸡之力,胸无四两之肉,没有一点男子气魄,叫你不得已想出这法子充门面……,

说到这,南襄咳嗽两声,瞥了一眼晏西胸前,压低声音道:

“方才没有压坏你的……吧,大哥特意拿了两个新的来赔给你……”

晏西脸色一变,南襄赶紧道:

“要我说,晏弟你不必死要面子活受罪,赶明儿就跟着大哥练剑,强身健体,身子硬朗了,自然就英武非凡,也不用那东西充场面了……”

晏西一把接过南襄手中馒头,迅速关门闪人,靠着门一口气大声道:

“谢谢大哥关心,小弟感激不尽,夜深露重,大哥请赶紧歇息吧,免得感染风寒,一病不起,那小弟怎过意得去,便是万死也难辞其咎!”

这次居然一气呵成,没差一个字,晏西头上出了层细汗。

收下馒头,原谅他了?!南襄愣了愣,随即喜逐颜开,在门外高声喊道:

“那明天一早我们就去庭前练剑,梨花树下,不见不散!”

靠着门,听到脚步声走远,晏西的心跳也总算慢慢平复下来了,她舒了口气,低下头,目光落在手中两个白馒头上。

热气缭绕中,有些哭笑不得又有些失神的眼眸望向窗外,久久的,抿嘴一笑。

窗外皓月长风,枝叶拂动,发出飒飒清响,像一首动听的歌谣,温柔醉人。

(四)

又有人前来挑战南襄了,这已是这个月的第三次比武,晏娘轻轻抚摸着腕上的玉镯,幽幽叹了口气。

自从一年前武林榜上有了南襄的名字,前来挑战他的江湖人士便络绎不绝,有身怀绝技的老前辈,也有热血方刚的毛头小子,众人都想打败他取而代之,一战成名。

有一个唐门女弟子甚至用上了美人计,在对战时装作跌倒,“哎呀”一声地作势扑入南襄怀里,露了香肩——

满满一筒毒针却也在同时蓄势待发!

但她失败了,直到死前她都难以置信地睁着眼睛,看着南襄面无表情的脸。

天下恐怕没有几个男人能抵抗得了唐门第一美人的投怀送抱,可南襄偏偏是这几个人之一。

晏娘站在暗处,轻声一叹,手上的玉镯闪着翠绿的幽光。

武学的最高境界是忘我,试问有谁能敌得过一个无牵无挂,心思至纯的武痴?

这回来挑战南襄的是个使流星锤的彪悍大汉,晏娘看着他在南襄剑下只走了不到十招,便像风筝一样重重摔在了地上,口吐鲜血,双眸不甘心地瞪着南襄。

南襄的背影远去后,晏娘走了出来。

地上那人还有一口气,痛苦地向晏娘伸出手,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晏娘叹息地摇摇头,蹲在了大汉身边。

找南襄比武的人都是签下了生死状的,技不如人也不能怪怨。

南襄从来不会点到为止,却也不会刻意要人性命,他就如个完全沉浸在武学中的孩童,只知尽情施展,不懂阴谋勾当,所以下手轻重也是随着对方的轻重而变换。

许多人心无仁义,出手便是死招,到头来却只能是害了自己。

大汉死死拉着晏娘,身子不住抽搐着,晏娘目视着他,柔声道:

“你心脉尽断,已是将死之人,借我心头一口热血可好?”

大汉脸上现出惊骇的神情,还来不及挣扎,下一瞬,他的身子便僵硬了。

晏娘的手直直穿过他的胸前,鲜血四溅,漫过了腕上那只玉镯,殷红一片。

翠绿的光芒中,那玉镯如嗜血的恶灵一般,贪婪地吸允起那滚烫的心头血。

晏娘皱着眉,微微别过了头。

就在这时,疾风一阵,一只长袖迎面拂来,流瑟的声音急切响起:

“住手,阿晏你疯了么!”

晏娘向后一跃,轻巧避过那水蛇长袖,在几步开外稳稳站定。

她眉眼淡淡,望向流瑟:“我不取他这口血,他也会死。”

“可只要还有口气在,他就是个活人!”流瑟艳丽的面庞一改妩媚之态,难得地厉色起来,却是又气又急,心疼不已:“你当真不要命了么?接二连三纵那妖物吸取人心头血,这般伤天害理迟早会遭到天谴的,到时霹雳火打下,你就得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了!”

她们虽为艳鬼,却不随意伤人性命,百鬼潭受春妖管治,纵然三年前晏娘叛出,但所行之事若叫春妖知道,一样逃不过惩罚。

晏娘抚上玉镯,依旧面色淡淡:“我知道。”

她腕上的玉镯便是流瑟口中的“妖物”——乌衣。

这原本是块五华山的仙石,通体黑亮,故名乌衣,因身上的妖邪之气,被五华仙君冰封在了湖底,晏娘在一年前探入湖底,九死一生下,终于得到了这块黑石。

她将乌衣制成玉镯,戴在手上,看着它吸了第一口血。

墨色的玉镯在鲜血浸润下,一点点发生蜕变,化为了如今的翠绿光泽,却还远远不够,只有不断地吸取人的心头血,让玉镯转为月白色,最后彻底变成赤红,方可大功告成。

妖邪之气的乌衣将炼化为一块宝玉,触体生温,于修行大有裨益,是件不可多得的仙器。

这原是在百鬼潭时春妖随口提的,晏娘却在一年前蓦然想起,心念一动。

她不求飞升,不愿成仙,只为心中一个遥不可及的奢盼。

流瑟似乎明白了什么,美眸颤动,抬手指向晏娘:“你,你不惜逆天而为难道是为了那臭男人?”

晏娘幽幽一叹,波澜不惊的眼眸生了柔情:“我只想为他生个孩子。”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