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襄最喜欢孩子,晏西和他并肩坐在梨花树下,南襄抱着剑,说得神采飞扬:

“以后若成家立业,一屋子小家伙跟在身后叫爹,男孩子我就带着他们舞剑,教他们练就一身本事,女儿我可就舍不得苛责了,必定疼在手心……”

兴高采烈的声音忽然戛然而止,南襄像想到了什么,久久的,一声叹息,看向晏西,漆黑的眼眸有些懊恼,又若有所思:

“可惜……”

晏西心领神会,生生咽下了那句“可惜你是个断袖。”

流瑟来找晏西时,正看见这幅场景,南襄那望着晏西有些失神的目光叫她心头无来由地一颤。

无人时流瑟现出身形,面有愠色,不由分说地就要拉晏西回百鬼潭。

晏西不明所以,直问怎么了,不还在历练吗?流瑟一怔,讪讪地松开了手,也不知自己在气什么,闷声道:

“你这笨蛋迟迟学不会媚人之术,再耗下去只会丢了老祖宗的脸。”

晏西眨了眨眼,惑道:“谁是老祖宗?”

流瑟一戳她额头:“连老祖宗都不知道,你真是投错了胎,枉为艳鬼。”

她们的老祖宗,正是史上为求美人一笑,引得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那位——

褒姒。

“竟是她?”晏西张大了嘴。

流瑟点了点头,觉得晏西惊奇的模样甚为可喜,不禁伸手为她别了别耳边的发丝。

“听说老祖宗原本最爱笑,一笑漫山遍野的花儿都失了颜色,便是那狐族的先祖妲己也比不上。”

“那她后来为什么不笑了?”

流瑟一时语塞,艳丽的面庞想了想,道:“这我也不曾知道,年月太久远,中间的故事曲折隐秘,只隐约听说是为了一个琴师。”

晏西“哦”了一声,不知怎么,脑海中竟闪过白日里南襄那张失神的脸。

流瑟伸出五指在她眼前晃了晃,哼道:“又在想些什么,老祖宗的本事不学,可别学着把自己搭进去,媚者无疆,独不生情,这传下来的祖训你得给我记牢了。”

流瑟离开后,晏西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苦苦思考一个问题,之前流瑟说要带她走时,她怎么会一下子慌了?

有了心事的晏西吃不好睡不好,没过几天,人就怏怏的,有气无力,更别提先前一门心思勾引南襄的雄心壮志了。

南襄也脸色不佳,教着晏西练了会儿剑人就不见了,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等晚上南襄回来后,一身酒气,推开晏西的搀扶,不敢看她的眼睛。

“我,我去……妓院了。”

晏西一愣,南襄忽然抬起头,灼灼的目光望向她,咬牙切齿道:

“我找了几个俊俏的小倌!”

晏西如轰五雷。

她身子颤抖起来,悲愤欲绝。

堂堂百鬼潭的一只艳鬼,苦心勾引了数月,竟还比不上风月场的几个凡夫俗子——

大辱,奇耻大辱!

南襄此时也回过神来,酒醒了大半,悔得恨不能将舌头咬下。

他见晏西身子颤颤巍巍,一副不能接受,备受打击的模样,不由上前一步:

“晏弟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瞧不起我,心里一定对我很失望……可我就是控制不了我自己……”

晏西摇头后退,满眼悲愤。

失望,当然失望,简直失望透顶,竟不曾想你如斯没有眼光!

南襄被晏西毫不遮掩的眼神伤到,身子一顿,苦恼地抱住脑袋,嘶声道:

“我也不知自己发了什么疯,心烦意乱的,拼命想也想不通,就去了妓院……我想试一试,我以为我可以,可当他们扑上来解我衣服时,我竟恶心地一把推开他们,夺门逃了出来……”

南襄忽然抬起头,一把扣住晏西的肩头,眸光炙热:

“我这才发现,原来我根本不喜欢男人,我只是对你有感觉,只是对你!”

晏西脑子一声嗡,尚未反应过来时,便被南襄猛地扯入怀中,一个灼热的吻迎面而下,带着酒香的少年气息瞬间萦绕全身,吻得她晕晕乎乎,直分不清西东。

她怎么会知道,南襄这段日子快被折磨地发疯了!

天晓得这是个多么大的误会,一个根正苗红、未经情事的大好少年只因闻不惯胭脂水粉的味道,对美娇娘敬而远之,身边从没出现过女人,便被两只艳鬼当成了断袖,而生平第一次萌发的情意也自以为是对一个“男人”,所以稀里糊涂地还真以为自己是个断袖,内心饱受折磨……

天旋地转的拥吻中,南襄忽然睁开眼,一把推开晏西,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畜生!”

他急退几步,颤抖着身子,红了双眼。

“我明明不好男风,却对你生了这样龌龊的念头,你敬我为大哥,我却……我真是禽兽不如,罪该万死!”

南襄满脸通红的,再不敢面对晏西,踉跄着转身掉头,晏西还来不及叫住他,那道身影便风一样地消失不见了。

只留晏西站在原地,张大了嘴,伸出的手像空中飘零的落叶,一张脸欲哭无泪。

(六)

腕上的玉镯在黄昏中泛着月白荧光,晏娘坐在桌前,细细地穿引着针线。

她这段时日做了不少婴孩的衣物鞋袜,等乌衣彻底变成赤红,触体生温,她就能改变至阴的体质,生儿育女了。

心中有了期盼,恬淡的眉眼都仿佛镀上了一层光,在黄昏中显得分外柔美。

南襄便是在这时,出现在了她身前,面无表情:“饿了。”

晏娘倏然抬起头,这才惊觉天色已晚,她太过入神,竟忘了做饭。

平日南襄在林间练完剑回来,都是直接吃热气腾腾的饭菜,今日居然没有,他便提着剑来问晏娘了。

晏娘还不待开口解释,南襄便已看向她手中的绣鞋,问道:“你在做什么?”

晏娘一愣,张口道:“我……”

心头微动,她不觉就放柔了声音,目视着南襄道:“我为你生个孩子,好不好?”

南襄皱眉:“孩子生来做什么用?”

晏娘有些哑然失笑,想了想,道:“若是个男孩,就可以跟着你练剑,学一身本事,若是个女儿,就能叫你宠着,叫你带着四处……”

“哦。”南襄不在意地应了一声,转身又出去练剑了,“饭菜做好再叫我。”

晏娘叹了口气,略带落寞又习以为常地笑了笑,准备去生火做饭。

南襄却忽然折了回来,看了她一眼,伸手摸向她的腹部,一本正经道:“就生三个男孩,一个女孩吧。”

“为什么?”晏娘按捺不住激动,意外又欣喜。

南襄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我最近新创了一种阵法,需要四个人。”

晏娘怔住,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脱口而出:“那为何还要个女孩?”

南襄不耐,又皱起了好看的眉眼,似乎嫌晏娘问的问题太笨。

“和你一起给我们做饭啊。”

秋意渐浓,晏娘的身子越发清冷,背上的旧伤隐隐作疼,刻骨的寒意漫布全身,冷得她晚上直往南襄怀里缩。

她身子一年到头都沁凉沁凉的,夏天还好,南襄喜欢搂着她睡,冬天到了,南襄就躲得远远的,她一贴近他就生气,皱着眉孩子气地把她推开。

可这回,南襄却只推了几推,见推不动晏娘,便皱着眉,嘟囔了些什么就作罢了,任由晏娘瑟瑟发抖地抓着他,汲取他身上的温暖。

黑暗中,晏娘贴在南襄胸口,哆嗦着问道,你方才说什么?好一会儿,南襄才闷闷不乐地道:

“书上说,孕妇不宜多动,不然,会滑胎的。”

晏娘一怔,失声笑出,一股暖流在心头荡漾开去——

一瞬间,背上的那三道伤痕,似乎都没那么冷了。

(七)

三年前,也是这样一个萧瑟的秋天。

梨花树下,晏西拉着流瑟的手,满脸绯红地说着她和南襄的喜事。

错有错着,真相大白后皆大欢喜,南襄看到恢复女装后的晏西,眼睛都直了。

啼笑皆非的误会彻底解开,晏西只隐瞒了自己艳鬼的身份,她决定离开百鬼潭,和南襄成亲,远走他乡。

“世间情爱的滋味真的很奇妙,他说要带我去看各地的美景,品尝各地的佳肴……日后我还会回来看望姐姐的……”

落叶纷飞,流瑟煞白了一张脸,还不等晏西说完便甩开她的手,狠狠地道:

“他说你就信,你忘了独不生情的祖训吗?男人都是毒药,你怎么能真的对他动心?”

艳丽的面容失控地颤动着,近乎扭曲,声音又尖又细:

“我不会答应的,我不会让你们走的!你休想抛下我,我们六百年的姐妹情谊还比不上那个臭男人么?”

恨恨拂袖,绝美的身影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只留下晏西,无力地瘫倒在树下,任秋风吹过她的脸颊——

那一年的秋天,真是比往常的都要冷。

晏西到底还是叛出了百鬼潭,她和南襄一人一马,驰骋在星夜下。

她说自己是逃婚出来的,怕被堡主抓回去,南襄握紧她的手,眉眼坚定。

他说别怕,他会带她走,闯荡江湖也好,浪迹天涯也罢,总之会陪在她身边,一生一世都不松开她的手。

风中南襄的话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砸在晏西的心头,化成了无数烟花,如流星飒沓。

他们准备先去塞外,看辽阔的草原,成群的牛羊,一望无际的天空。

美好的憧憬才刚刚出口,劫难却来得那么快。

路的尽头,幽蓝的荧光笼着一道身影,墨发如瀑,清清冷冷,是叫漫天星光也失色的绝代风华。

春妖来了。

晏西瞬间面无人色,不可置信——流瑟竟然背叛了她!

她最后明明答应了,说既然强留不住,还不如放手。

晏西绝望地闭上眼眸,几乎在瞬间明白过来,恐怕她才和流瑟依依惜别过,流瑟转身就去了百鬼潭面见春妖。

这所谓的放手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个骗局,只等着她自投罗网。

那是晏西永远忘却不了的一夜。

天地之间,一片肃杀。

南襄的身子高高荡起,鲜血四溅。

心像被撕开一样,她血泪满脸,怔怔地眨了眨眼。

耳边是流瑟撕心裂肺的一声“不!”

好吵,好吵。

晏西奋力地向南襄爬去,血泊中的南襄一动不动,像睡着一样,她伸出手,紧紧握住南襄的手,痴痴一笑——

就这样死在一起吧,再也不分开了。

疲倦的眼眸缓缓闭上,脑海里是铺天盖地的梨花,舞剑的身影翩如惊鸿,少年回眸一笑,漆黑的眉目好看极了。

媚者无疆,独不生情。

她在那一刹那忽然明白,为什么褒姒不笑了。

(八)

哀怨的骨笛声整夜整夜地响起,如泣如诉。

晏娘终于忍不住,起身奔了出去。

外面更深露重,她倒吸口冷气,背上的伤痕越发冷得刺骨了。

流瑟坐在树上,脸色苍白,见到晏娘却依旧笑得明艳,伸手掷出一个小瓷瓶。

“寒风渐起,我知道你身上冷,涂上会舒服些。”

晏娘接过,却并不收下,只抬起头,淡淡道:“不劳费心。”

流瑟脸色一变,“你还在怪我?”

晏娘挥手掷回瓷瓶,转身欲走,“岂敢,只请你别再半夜三更地扰人清静,我已和百鬼潭脱离关系,前尘往事不愿纠缠。”

三年前,她生生受了主人春妖三道冰锥,就此叛出百鬼潭。

春妖虽是冷面冷心,却始终不是无情无义,三道冰锥要了她大半条命,叫她修为大损,却也到底给她留了一条生路。

可她如何忘得了,最后拦在他们身前,毫不留情地伤了南襄的,竟是流瑟。

那狠厉的出手,溅了半空鲜血,也打碎了六百年的姐妹情谊。

纵然流瑟后来守在她身边,不眠不休地照顾她,为她疗伤,有些事情也再回不了头。

所幸死里逃生,因祸得福,南襄醒来后,忘记了一切,性情也大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武痴。

忘记也好,忘记了所有快乐的回忆,也忘记了她对他隐瞒的身份和欺骗,他们可以重新开始,过着平静的生活,她不再是百鬼潭的晏西,只是他的晏娘。

竹林做庐,春夏秋冬从此有人相伴,天地间终于有了他们的一个家,她怎么会愿意打破这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

晏娘的身影头也不回,决绝地消失在了夜色中,树上的流瑟久久未动,冰冷的手抚上苍白的脸颊,如失了魂般。

呵出的一口气,瞬间结成了一道霜,冷得刻骨。

这些年默默的守护究竟为了什么?连她也不懂的东西,她要怎么告诉阿晏?

立冬那天,竹林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金色的长杖,深邃的五官,是南疆来的戈术法王,千里迢迢来挑战中原武林的第一剑客。

南襄的剑术已臻化境,已是武林榜上兵器类的第一人。

前来挑战他的人越来越少,毕竟名利的诱惑再大,也比不上性命来得珍贵,晏娘手上的玉镯已经很久没有允血了。

戈术法王是个年轻人,碧绿的眼眸望着晏娘,态度恭敬有礼,却叫晏娘心下一颤,无来由地惴惴不安。

(九)

比武之日定在半月后,竹林深处,飞流瀑布下。

那是竹林最冷的地方,在等待的日子中,竹林的第一场雪也不期而至,天地之间白茫茫的一片。

晏娘裹紧了披风,看着窗外飞雪,愁眉不展。

这场对决,她可能无法守在暗处,亲眼目睹了。

背上的冰痕还在隐隐作痛,寒意一波一波席卷开来,提醒着她最好乖乖待在火炉旁,不要轻举妄动。

送南襄出门时,晏娘欲言又止,南襄皱眉不耐,拿过长剑转身便走,晏娘追到门口,一声叫住:

“早点回来……年关将至,我为你做了一身新衣裳……”

声音飘在风中,隔着纷飞白雪,南襄面容模糊地点了点头。

南襄赶到瀑布下时,戈术法王手持金杖,已等候多时,碧绿的眼眸望向他,扬眉一笑。

屋里的火炉暖烟缭绕,熏着晏娘昏昏欲睡,手上的玉镯莹白透亮,流光微转。

一片寂静中,一阵尖锐的骨笛声突兀响起,急促传来。

晏娘猛地抬起头,脸色大变,来不及多想便夺门而出。

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如此不安了,因为在骨笛声传来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在哪里见过那双碧绿眼眸了——

一年前,五华山的湖底,她九死一生得到乌衣后,气力耗尽,昏昏沉沉地荡在冰冷的湖水中,像一株柔软的水草。

模糊的意识中,湖底深处似乎有一双眼眸,在无尽的黑暗中,泛着碧绿的幽光,诡异地注视着她。

一股源源不断的力量注入她的体内,湖水波动下,仿佛有一只手将她推了出去……

醒来时,她已躺在湖畔,乌衣贴着胸口,在湿透的衣裳下泛着森冷的寒芒。

湖底的经历如梦一般,她扶着额头,脑中混沌一片,什么也记不起来了。

从林间传来的骨笛声越发急促,晏娘身形如风,心跳如雷,脑海中那双碧绿的眼眸越来越清晰,春妖曾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一点点印证了她心中那个骇然不已的猜想。

她知道戈术法王是个什么东西了!

寒风烈烈,长发飞扬,晏娘浑身颤抖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鲛珠,射向空中,一朵幽莲瞬间凛冽绽放,呼唤着千里之外的百鬼潭主人,春妖。

来得及,一定还来得及!

(十)

“住手!”

一声凄唤划破天际,晏娘飞身上前,凌空接过了被戈术法王一掌击出的流瑟。

流瑟口吐鲜血,抓住晏娘的衣袖,奋力道:

“快走,他夺了我的骨笛,想引你出来,阿晏快走……”

瀑布下,戈术法王碧眼幽深,身后结成了一个巨大的金丝蛛网,南襄被牢牢缚在网中央,已经昏迷过去。

戈术法王手上用力,就要捏碎流瑟的骨笛,流瑟痛得惨呼出声,晏娘呼吸一窒,霍然举起手上的玉镯,对着戈术法王厉声道:

“住手,你若敢毁掉她的骨笛,我就用十分力震碎你的乌衣。”

戈术法王一怔,眸光几个变幻后,终是松了手,望着晏娘诡谲一笑:

“夫人别来无恙。”

晏娘浑身颤抖:“天煞奴,你果然是湖底囚禁的那只天煞奴!”

天煞奴,传说里佛祖殿中的一只碧眼金蛛,悟性奇高,得西天如来赏识,位列仙班,却于一千年前与东海龙公主悔婚,带着一尾红鲤精逃了出来,搅得东海天翻地覆,最终被如来镇压在了湖底,红鲤精也魂飞魄散。

“没想到过了一千年还有人记得我。”天煞奴哈哈大笑,眸中精光一闪而过:“既然如此,夫人就赶快交出乌衣吧。”

那日晏娘探入湖底,无意闯到了封印天煞奴的结界,黑暗中,巨大的蜘蛛被锁链层层缚住,只有一双碧眼泛着幽光。

晏娘取走了乌衣,给了天煞奴一线生机,所谓仙石妖性,纯粹是掩人耳目的说法,乌衣的真正身份其实是天煞奴凝结的一颗元神石。

取走了这颗元神石,就等于解除了一半的封印,天煞奴把晏娘送出湖面,就是想借她之手挣脱封印。

乌衣经鲜血浸润,转为了月白色,天煞奴的元神日益强大起来,终于能分出一丝神识逃出湖底,化作了戈术法王。

他追踪晏娘的气息而来,处心积虑地设下了这出比武之局,静等瓮中捉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