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再去追究他的来历与目的,他也别过问她的曾经与秘密,就这样,留七分正经以度生,留三分痴呆以防死。

所幸,东篱是个有酒品,也有风度的小贼。

宁双知道他本来是想问个究竟的,可最后还是尊重了她的选择,掩门而出的那一刻,他们心照不宣。

蔡侯爷的案子在川城闹的沸沸扬扬,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尊青铜像,人们私下议论纷纷,说蔡侯爷定是为恶多端,冲犯了神灵,被菩萨收去当座下弟子了。

直到宁双同东篱坐上马车离开川城时,官府也没理出个头绪来,蔡侯爷和此前北陆出过的三位身居要职的大官一样,都离奇的化做了青铜像,这桩案子也和那三桩案子一样,成了北陆南疆不了了之的悬案一桩。

马车上,东篱闲闲饮着酒,听着外面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宁双说着蔡府的悬案,说到惊险处,他不由一笑,眼前却有些恍惚起来。

他记得那夜在引开官兵时,他回首瞥了一眼,黑暗中一道身影恰跃出水面,水花四溅,月下他看得清清楚楚,那身影波光粼粼,在风中稍纵即逝——

分明是一条鱼尾。

深夜,万籁俱寂。

荒废的宅院一片破败,残竹摇曳,树影斑驳,泥土里弥漫出醉人的酒香,丝丝缕缕飘荡在夜空,显露着这座老宅曾经的似锦繁华。

东篱信步走过庭院,摇身一变,人已身在了酒窖中。

这是宁家的一处密地,白日里他悄悄尾随宁双,见她在地下挖出了几坛好酒,面露喜色,藏进了这隐秘的酒窖中。

闻着酒香像是春日晖,细细辨去,却又不似寻常滋味,沁人心脾的春日气息中隐隐混杂了一些说不出来的味道,叫躲在暗处的东篱不由皱眉。

趁宁双睡下,东篱决定来宁家老宅一探究竟。

酒坛排开一列,上面贴着显目的宁家红笺,东篱手握扇柄敲了敲坛身,略一思索后,掀开了红布。

浓郁的酒香立刻扑鼻而来,东篱折扇一打,掩住口鼻,定睛一瞧,却是“咦”了一声。

坛底一物闪闪发亮,纹理细腻,在暗室中散发着银白色的光芒,美丽而诡魅,气息混着酒香飘入空中,带着无尽蛊惑钻进人心底,叫人昏昏沉沉,仿若置身仙境,眼前琼楼玉宇,歌舞曼妙……

东篱一个激灵,抬首间回过神来,赶紧挥袖拂去,满室酒香立下散去,眼前幻景也随之烟消云散。

心念转间东篱已明白过来,凑近酒坛捞出那“罪魁祸首”,倒吸了口冷气——

竟是一大片鱼鳞!

触手滑腻,魅香阵阵,非普通大小,而是整整大了几十倍的银白色鱼鳞!

东篱神色一凛,扬手将其余酒坛一一掀开,果然,每坛春日晖中都多了这样一片鱼鳞,难怪那酒香不似寻常滋味。

将酒窖恢复原样后,东篱深吸了一口气,平复住心神,上下打量了酒窖一番,忽然眼前一亮,快步走入酒窖更深处,停在了一只巨大的酒鼎前,手握扇柄就是一敲。

他一边敲着酒鼎,一边念念有词:“酒曲酒曲,快快出来,快快出来……”

幽光大作间,白雾涌上,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自雾中现身,他像是强行被人从鼎里拖出来一样,住着拐杖,踉踉跄跄地跌在了东篱面前。

东篱收回扇柄,啧啧一叹:“这家酒曲倒有些年头了!”他还没见过这么老的酒曲呢。

那老头儿显然还未睡醒,打着呵欠哼哼道:“吵什么吵,哪来的龟孙子敢捉弄小老儿,打搅了小老儿的美梦,真是不知死活……”

骂骂咧咧的话在看清眼前人是谁后,一下戛然而止,白发老头儿张大了嘴,看着满面笑容的东篱,好半天哎哟一声,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小老儿拜见酒君,不知是酒君驾到,小老儿多有冒犯,还望酒君恕罪……”

“好了好了。”东篱扶起老头儿,也不啰嗦,开门见山道:“本君今日召你出来是有一事相问。”

拂袖转身,东篱扫了眼偌大的酒窖,清朗的声音一字一句响起:“我想知道,曾住在这里的酿酒世家宁氏是如何落败的?当年宁氏一族又究竟发生了何事?”

当宁双半夜换好夜行衣,一切准备妥当后,出门时却被一袭枫叶红拦了下来。

夜凉如水,桌上两壶美酒,头顶一轮明月,东篱脸上依旧挂着不羁的笑容:

“双姑怎知今夜是赏月的好时侯?快快坐下,我二人对饮一番,莫辜负了这良辰美景,花好月圆……”

东篱兀自说着,宁双却一言不发,面罩下看不出是何神情。她走近东篱,却没打算坐下,而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绕过他就要出门。

“这是第五个吧。”

轻缈的叹息声忽然在宁双背后响起,她陡然转过身,只看见东篱收敛了笑意,眸光沉沉地望着她。

是,是第五个……裴大将军回乡祭祖,现下就住在普华寺里,明日大典完后他就会携一家老小离开渝州,今夜是动手的绝佳机会,过了今夜不知又要等多久。

宁双正是为此赶回老家的。

“当年造成宁氏血案的七个人,双姑已经解决了四个,如今这裴大将军是其中官品最高最难下手的,平日难寻机会,若我此时叫双姑放下,解开腰间竹筒,双姑定是不甘心的。”

东篱轻描淡写的一番话刚刚出口,宁双便乍然变色,按向腰间,死死攫住东篱的眼眸。

五年前,酿酒世家宁氏正是在北陆风光无二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偌大的家业说败就败了,而引来杀身之祸的源头不过是一道祖传的酿酒秘方。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不知从哪传来的风声,说只要得到宁氏的秘方,就能酿出让人心想事成的美酒,求富者喝了财源滚滚,求权者喝了步步高升,求什么便能得什么。

这本事夸大的无稽之谈,却没想到盛名之下,真引来了一帮豺狼之徒!

这帮人是渝州结党私营的一群官吏,大大小小总共七人,他们费劲心机想弄到传说中的宁氏秘方,不择手段,软硬兼施,最后以莫须有的罪名抄了宁家,流放了宁氏一族,到底还是从宁双父亲手中逼出了秘方。

当宁双父亲同几位叔伯从牢狱里放出来时,已经奄奄一息,昔日繁华似锦的宁家一夕败落,但这——还不是最终结局。

流放途中,宁家老小离奇死亡,他们这才发现食物里竟然有毒,那帮狗官竟是要彻底的杀人灭口!

押送他们的官兵挖了一个大大的坑,把宁家人的尸体一一抛了进去,宁双恰巧没吃什么东西,却急中生智,屏住呼吸,躺在娘亲的尸体下跟着装死。

被活埋时她神志完全是清醒的,大把的泥土砸在她脸上,叫她渐渐不能呼吸,铺天盖地恐惧和绝望将她淹没,身上身下全是亲人的尸体,那是她第一次真真切切地触摸到死亡的气息……

陷入回忆的宁双不知不觉湿润了眼眶,东篱见她凄惶的模样,不由心生怜惜,一声叹息,缓缓开口道:“也许是天意弄人,那七人得到你父亲交予的假秘方后,竟真的心想事成,官路平坦,一路扶摇而上,封侯拜相。后来他们各奔东西,离散在北陆南疆各国,你费劲心机,这些年四处奔波,一个个寻去,叫他们相继化成了一尊青铜像……”

东篱瞥了眼宁双腰间的竹筒,那里装的正是他在宁家老宅发现的鱼鳞酒,能够蛊惑人心智,让人产生无尽的幻觉,悄无声息中魂魄就随着酒香丝丝缕缕飘入竹筒。

那几个狗官到死的时候都是沉浸在幻境中,可谓真正的“含笑九泉”。他们万万不会想到是宁家遗孤回来复仇了,当年那桩事淹没在他们辉煌的仕途生涯中,不值一提,早被抛诸脑后,更不会想到宁家还有人活着。

宁双这些年隐姓埋名,只叫人称她双姑娘,她独来独往,从不与人结交,也从不在一个地方逗留过久。

只有东篱,从天而降的东篱,是她枯槁似的生命中唯一的意外。

在她提灯奔出来看到他的第一眼,那个倚在树下喝得醉眼朦胧的偷酒贼就偷走了她的心。于是她只能用凶巴巴的话语来掩饰纷乱的心跳,以为如此就能不让任何人察觉。

笨拙又可笑,未经情事的一颗心懵懂如孩童,与酿酒娴熟的一双手截然相反。

夜风吹过宁双纤秀的身子,许久,她凄然一笑:“你什么都知道了?你是官家的人?原来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

后面的话到底不忍说出口,明明知道是饮鸠止渴,宁双却仍不愿醒来,东篱知她有所误会,更是知晓她的心思,赶紧开口解释:“我这么贪杯,又喜好四处游荡,谁敢让我入官门办差?我的身份不是早就告诉过双姑了吗?”

宁双一怔,东篱摇了摇酒杯,长吟道:“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他弹袖起身,一双清雅的眼眸直视宁双,笑的灿烂:“双姑,我从未骗过你。”

东篱把酒黄昏后,他没骗她,他当真是酒中仙,掌管天下所有美酒的东篱酒君。

“双姑不是一直想知道我的来历吗?其实我早已如实相告。”

他早就说过来川城是因为家中老大丢失了一物,差他出来寻,而那一物恰与宁双相关。

他那夜跃入她院中,不仅是为泥土下的春日晖的酒香,更是为了那一物的气息所吸引。

东篱含笑望着宁双,折扇轻摇,声音温和,却是笃定得不容质疑:“我所住之处叫百鬼潭,家中老大叫春妖,是百鬼潭得主人,你也许不认识他,但有个人一定认识他。”

天一亮,一个惊天的消息就传遍了渝州,回乡祭祖的裴大将军在普华寺遇害,诡异的化作了一尊青铜像!

房间里,水雾缭绕,屏风后的身影若隐若现,幽绿的魂水包裹着宁双的身体,热气氤氲了她的眉眼。

正咬牙忍受时,屋外忽然传来砰的一声——

东篱一脚踹开了门,一袭枫叶红怒气腾腾,直杀到了屏风后,不复平日的风雅洒脱。

“姓余的,你他妈躲了这么多年还没躲够呢,缩在女人身后算什么,有本事放掉我双姑跟我出来单打独斗!”

怒不可遏的声音划破一室静谧,却在看到雾中宁双的那一瞬间,东篱折扇坠地,愣在了原地。

惊慌失措的宁双猛地捂住胸口,抬起头,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自卑与慌乱,但还是来不及了,在闯进来的那一瞬间东篱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雪白的胸前银光粼粼,片片鱼鳞蔓延开去,构成了一大片触目惊心的景象。任宁双怎么捂也捂不住,幽绿的魂水丝丝浸入她心口,滋养着心口处镶嵌的一块玉石,水雾缭绕间诡异而凄艳。

东篱颤抖着身子,尽管宁双拼命遮掩着,可那一大片骇人的鱼鳞还是强烈冲击着他的眼眸,宁双自卑不安的模样更是刺痛他的内心,叫他眼眶一涩,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原来这才是全部的真相,比他猜想的所有可能都要残忍百倍!

他苦寻已久的石中鱼,竟然是与宁双的身子融为一体了,难怪他明明在宁双周围感觉到了余仲那小子的气息,却一直怎么找也找不到……

昨夜他在院中拦下宁双,刚说到百鬼潭时,宁双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陡然对他出手,一阵魅香扑鼻袭来,他猝防不及,在漫天飘洒的银光间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眼,他仿佛瞧见光晕里闪过一条银白鱼尾,少年银发蓝瞳,回眸狡狤一笑,瞬间游戈进了无边夜色中——

那该死的笑容化成灰他也记得,分明就是余仲那条天性狡猾的烂鱼!

春妖丢失的一物正是他,石中鱼。

石中有水,水中有鱼,是谓石中鱼,传说吃了石中鱼的肉便可长生不老。

这本是天上的妙棋灵君赠给春妖的奇珍异宝,制成玉坠的模样在春妖腰间挂了几百年,却没想到几年前那石中鱼修炼成精,化名余仲,趁春妖与东篱月下对饮,喝的酩酊大醉时逃出了百鬼潭。

石中鱼浑身戾气,不甘为人玩物,又耐不住寂寞在百鬼潭潜心修炼,妄图走旁门左道,一步登天,春妖担心他为害人间,故派东篱去将他寻回。

东篱与余仲几番交手,余仲被打得身受重伤,却每每在最后佯装投降,百施诡计,逃之夭夭。

东篱这些年一直天南地北的在找他,途中恰巧撞上了南疆一桩青铜悬案,东篱辨出了余仲的气息,开始着手调查,循着蛛丝马迹找上了宁双。

他本以为是余仲控制了宁双,夺人生魄来修炼精魂,但他后来发现其中隐情不似他所想的那么简单。而他也无论如何都寻不到那条烂鱼的踪影,明明感觉就在身边,却抓不到,摸不着,叫他好生困惑。

原来余仲竟是与宁双共生了,他的真身玉石就镶嵌在宁双胸口!

宁双遇见余仲,是在五年前的那个大雨倾盆的日子里。

天不绝人,那群官兵刚走,天上就下起了滂沱大雨,泥土冲泡,她拼尽全力,奄奄一息地爬了出来。

刚一爬出,她就看见远处树林里出来一个身影,踉踉跄跄地由远至近,似乎受了很重的伤。

那人并没有看清地上的她,还没等她出声,就被她绊住,扑通一声,两人在雨中摔作了一团。

遍体鳞伤的少年,银发蓝瞳,恶狠狠的瞪着双眼:“哪来的臭东西,给老子闪开,老子现在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她被他压在身下,浑身骨头像断了一样,痛得说不出一句话来,两人一伤一残,相互挣扎间不小心双双滑进了尸坑里。

她头昏目眩,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在耳边惊声道:“这他妈是哪里,怎么这么多死人?”

“这是我全家……七十六口人的尸体。”她气若游丝的开口,话音刚落,便眼前一黑,彻底晕厥过去。

像做了好长一个梦,身子如在海水里浮浮沉沉,他梦见自己踏进了一个潮湿的石洞,石洞里分外安静,只有滴答滴答的水声。

她小心翼翼地往里走去,没走多久就被一道银光吸引住,她一步步踏上阶梯,上前一看,却看见了平生最匪夷所思的一幕——

一口巨大的池子里,游着一条巨大的鱼,每一片鱼鳞都有她两个手掌那么大,波光粼粼,闪闪发亮,将石洞照的如梦如幻,散发着极致的诡谲与美丽!

她目瞪口呆,震在了原地,也不知多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一声:

“喂,小鬼,看够了没?”

她惊吓不已,只见水中鱼眨眼间消失无踪,一道银光伴着白雾升到了半空中,化成了一个清俊少年的模样。

少年一头银发,幽兰的眼眸望着她,唇角微扬,颇有些盛气凌人的傲气:“喂,你好像全家都死光了吧,在这世上孤零零的,正巧老子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要不咱俩做个伴?”

说是做个伴,其实不过是一笔交易。

他身受重伤,又后又追兵,走投无路下打起了她的主意。

明白少年的意图后,宁双眼中燃起了熊熊火焰:“好,我愿意,只要能帮我报仇,我什么都愿意!”

两个穷途末路的人,就在这一天,遇上了同样狼狈不堪的彼此,他们一拍即合,达成交易,决定依靠对方的力量,各取所需。

她用她的血肉滋养他,替他遮掩气息,取魂水疗伤,助他修炼。

他帮她报仇,传她秘术,随她踏遍北陆南疆——杀掉她的仇人。

余仲住进宁双身体的那一刻,宁双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痛楚。他问她后不后悔,宁双咬紧牙,握紧双手,额上渗出了细汗,声音却是坚定无比:“宁家人活着的一天,宁家的酒就会在世上存留一天!只要我宁双在,宁家就不会倒——哪怕宁家只有一个人!”

为了讨回公道,重振家族,此生她愿倾其所有,坠入地狱,万劫不复。

往后的路有多艰难他都知道,他知道自己不能像个正常女子一样生活,他不能嫁人生子,永远的被剥夺了做贤妻良母的资格。

她不怕,她什么都算好了,可充满仇恨的一颗心唯独没有算到的是——

东篱的出现。

本甘心孤寂的心就此起了波澜,再也压制不下去。

夜深人静的时候,余仲怒气冲冲地现身,质问她还想不想报仇了?

“什么眼光,你喜欢他什么?成天只知道吟诗喝酒,文绉绉的酸酒鬼,还没老子生的俊呢!”

收完蔡侯爷的魂时,她泡在木桶里,身体里的余仲贪婪的吸允着魂水,东篱忽然破门而入,站在了屏风后。

他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她答应过余仲杀了蔡狗后,就和东篱分道扬镳,再不要有瓜葛,可天知道她发了什么疯,竟鬼使神差地问出了那句:“小贼,我过几日要收拾行李离开川城,回老家酿酒,还缺个伙计……你很不跟来?”

余仲简直被她气死了,融在她胸口处的玉石滚滚发烫,带着惩戒的灼热却仍无法唤醒她,她执拗地想等一个答案。

即使她知道这有多可笑,她根本不是个完整的女人了,此生绝无可能拥有情爱。

可她还是太贪心地想让他多陪她一段时间,再多一下下就好了,让他至少多拥有一些回忆,余生至少能在月下想着那段嬉笑怒骂的日子,一点点熬过她枯井般的生命。

但这。到底是奢望了。

新丰主人新酒熟,旧客还归旧堂宿。满酌香含北砌花,盈尊色泛南轩竹。

云散天高秋月明,东家少女解秦筝。醉来忘却巴陵道,梦中疑是洛阳城。

东篱吟着诗,坐在船头,看雪花纷纷扬扬,洒满了天地之间,远山静湖,一片苍茫。

他握着酒葫芦饮了口酒,回头望去,宁双靠在船舱里睡得正香,她身上裹着狐裘,只露出一张雪白的脸,脸上却没有一丝血色,虚弱万分。

东篱心疼的伸手抚过她的脸,却不小心将她弄醒,宁双缓缓睁开眼,望着东篱笑了笑,东篱柔声道:“双姑,接下来想去哪?”

“想去……姬国看月梧花开……”声音虚弱,宁双依偎进东篱怀里,轻声道:“我好怕,这是一场梦,醒过来时,你就不在我身边了……”

东篱抱紧宁双,温声打断她的话:“不会的,我会一直陪着你,看遍北陆南疆的风景……”

一片雪花悠悠落下,落在东篱肩头,瞬间融化无声此情此景下,东篱一时都分不清,自己做这些究竟是因为答应了余仲,还是同情怜惜……或者根本就是不知不觉里,他对她生出了别的什么情愫?

那日他撞破真相,却又拿余仲无计可施,余仲与宁双共生,若要强抓他回去,势必就会伤害到宁双,只能落得玉石俱焚的下场。

余仲早料到如此,所以才有恃无恐,看东篱恨恨拂袖而去。

可余仲没想到的是,东篱回了一趟百鬼潭,竟将春妖请来了。

春妖从天上齐灵子那借来了一件法宝,能将宁双与余仲分离,但需要双方自愿,否则强行分离下只会鱼死网破。

东篱守在门外,也不知春妖用了什么法子,一天一夜后,他出来了,腰间重新挂上了那块石中鱼。

宁双躺在床上沉沉昏睡,东篱激动的奔了进去,坐在床边紧握她的手,一瞬间竟有一种失而复得之感。

东篱问春妖是如何说服余仲的,春妖叹了口气,只说他对余仲道,宁双长期用血肉滋养他,凡人之躯已是强弩之末,若他继续赖在宁双身体里不肯出来,练那魂水修炼之法,宁双很快就支撑不了多久,会血崩力竭而死。

宁双听了这番话并无多大反应,只神色平静地说反正她活不了多久了,她不会违背约定,倒是余仲,沉默了许久后,出其不意地点昏了宁双。

他低着头,闷声道:“我没想过榨干她,开始的确只是想利用她,让她做我的容身之所,可时间久了……好像有个伴也不错,我倒愿意和他一辈子相伴共生。”

所以才拼命地修炼,吸收魂水,以为如此就能对宁双大有裨益,叫她脱离凡胎肉骨,和他一起做逍遥自在的石中鱼。

如果不是春妖这番话,他还不知道自己是在将宁双推入死地。

“她还能活几年?”余仲的蓝瞳定定望着春妖,像蒙了一层水雾,柔化了他一身戾气。

传说中吃了石中鱼的肉可长生不老,但这只是个传说,余仲曾经很厌恶这个传说,可此时此刻,他第一次希望这个传说是真的。

他答应了随春妖回百鬼潭潜心修炼,但临走前还要做两件事,一件事是去解决宁双剩下的那两个仇人,让他解脱,不再受仇恨折磨;另一件事是要东篱一个承诺。

“我要那酒坛子答应我,剩下的这几年,好好陪着她,寸步不离……叫她快活无忧。”

深不见底的蓝瞳最后望了一眼床上的宁双,苍白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唇瓣,低声笑出:“笨蛋,成天说自己孤苦一人,嫁不出去,明明老子就在身边,却总是视而不见,一个臭酒鬼就把你迷住了,你挑男人的眼光还真是差劲……等老子回百鬼潭修炼成仙了,就去阎王殿翻生死簿,去六道轮回里寻你,你可不能再对老子视而不见了……”

悠扬的曲声飘过湖面,宁双在东篱怀里又疲惫的睡去,她一只手习惯性的摸向胸口,那里却是空空的,再没有了火一样的炙热。

冷风一阵,冷得刺骨。

“天若不爱酒,酒星不在天。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天地既爱酒,爱酒不愧天……”

耳边是东篱清朗的声音,诗句伴着雪花飞过湖面,小船摇摇晃晃的,不知载着谁的梦,驶向了远方。

第11章 假面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楔子:

百鬼潭最近出了件大喜事,百鸟之王乌裳与孔雀公子孔澜的孩子生了下来!

小家伙完全继承了父母所有的精华,一出生,灵光冲天,照亮了百鬼潭的上空,他既不像母亲乌裳一样浑身乌黑,也不似父亲孔澜一样五彩斑斓,他竟是一只纯白的灵鸟——

生来就带有灵力,白得动人心魄,像揉碎了九重天上的祥云,雪白圣洁得纤尘不染。

这可把孔澜得瑟坏了,抱着儿子逢人就夸,恨不能天上地下都知道他有个多厉害的儿子,那边乌裳还没开口呢,这边孔澜就乐滋滋地学人间摆满月酒,要在百鬼潭广发请柬,大肆庆祝。

百鬼潭很久没有这么热闹了,浮衣拖着长长的蛇尾,自告奋勇地要去替孔澜送请柬,孔澜大笔一挥,分到浮衣头上的任务就成了这么五个——

千夜、碧丞、齐灵、东篱、假面。

乖乖,这可把浮衣难住了,这五人可都不好请,她想了想,先去了趟有间泽。

不出所料,千夜和碧丞又在树上的木屋里喝酒,两人喝得醉眼朦胧,听浮衣说了来意后,同时望向窗外,古木上的灵茧随风摇曳,看得他们凄凄楚楚:

“乌裳都生了,薛连/茧儿还是没有掉下来……”

千夜抹了把辛酸泪,对浮衣道:“告诉我干儿子,干爹要守着他干娘,等过段时间,干爹就带他干娘一起去看他……”

千夜如此,碧丞自然也要守着茧儿,哪也不愿去,浮衣沮丧地收回请柬,游下了树。

这两个算黄了,剩下的齐灵回了天上,最近不知和地藏王座下的神兽谛听结下了什么梁子,听说正在四处躲着谛听,怕是来不成了。

酒君东篱现下也不在百鬼潭,听主人春妖说,他答应了石中鱼,要在外面陪着一个凡人踏遍北陆南疆,度过生命中的最后几年,更是来不了的。

五人中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假面,百鬼潭最孤僻的怪人。

浮衣深吸了口气,不管如何艰难,这最后一个她怎么也得成功,一定要将请柬送到假面手上,让他来参加庆宴!

摇了摇蛇尾,浮衣踌躇满志,向着假面的石洞游去……

(一)

说假面是百鬼潭中最神秘者,恐怕不会有人反对。

没有人知道他是何年何月来到百鬼潭的,也没有人知道他的真名真姓,更没有人知道他是个什么妖。

之所以叫他假面,是因为从来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常年戴着面具,离群索居,住在一个偏僻的石洞里,睡在一口古旧棺材中,与世隔绝。

孔澜曾闲得发慌,给百鬼潭的百鬼群妖写判词,写到假面时,就只有孤零零的十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