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姬央的身上流有苏后一半的血,虽不能尽肖其母,但总有母女相近的地方。决绝时,也能转身就走,不再回头。

姬央从碧玉荷叶托上翻身没入水里,在水中憋了一会儿气,直到忍不住往外冒泡了,这才从水中起身,由着玉髓儿伺候她更衣用膳。

“去打听一下母后在哪里,我要见她。”姬央吩咐玉髓儿道。

实际上在姬央去见苏后之前,她宫里的老太监已经先一步面见了苏后。

“老奴无能,来人身手极高,老奴毫无察觉就着了道。”海太监两手低垂交握身前低头道。

“安乐有什么异常吗?”苏后问。

海太监道:“公主起得晚了些,别的并无异常。”

苏后垂下眼皮道:“本宫知道了,这不是你的错,对方有备而来,你又没有防范。我会让福山也去永乐宫,你二人一同在暗中保护安乐。”

“是。”海太监原以为这一次不死也要脱一层皮,却没想到苏后如此轻拿轻放。

海太监退下后,姬央并没能得见苏后。

“公主,皇后娘娘去陪皇上了。”苏后身边的大宫女婉如道。

姬央一听就知道见不着她母后了,她父皇因为太子的事情,连她也迁怒了,她母后再三叮嘱让她不要去她父皇跟前晃悠。

姬央只好憋着满腔的心思回永乐宫去,路上却恰逢郑氏兄妹。郑皓的妹妹郑琦是姬央的伴读,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因着郑琦的关系,郑皓也时常来往宫中,更奇的是苏后从来不阻止,是以姬央和郑皓才会那么熟悉,说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只是男女都长大了,本还是该避嫌的,连郑皓自己都不懂,他怎么就得了和离之后的安乐公主的青眼,使得他可以频繁进出会通苑的内苑。

“公主。”郑皓远远地看见姬央,就快步走了过来。

姬央看见郑皓才想起昨日他从翠阜亭跳下去的事情,雨后送伞地问道:“昨天你没事吧,平叔?”平叔乃是郑皓的字。

“臣没事,擦了点儿药油就好了。”郑皓道。

姬央点了点头,和郑皓并肩前行。郑琦已得家中长辈暗示,只静静地跟在二人后面慢慢走着,仿佛自己不存在一般。

“惠宁姐姐昨日求我了,平叔,你平日有没有留意什么人适合做惠宁姐姐的驸马呀?”姬央问道。惠宁虽然求她想让沈度求娶她,姬央当时应下她所求,却没说一定要让沈度带她出宫。姬央的心再宽,也没有能替沈度张罗下一任夫人那么宽。

这会儿见着郑皓,姬央正好问问他的意见,毕竟那些个勋贵子弟郑皓比她更熟悉。

“惠宁公主?”郑皓有些惊讶,不知姬央怎么突然就提起这位毫无存在感的惠宁公主了。

不过郑皓是记得惠宁公主的,印象里她总是极安静婉柔的,小时候他在御园里摔过一次,正是这位惠宁公主用手绢替他包扎的。

“是啊。你是不是不记得她?她性子柔弱,又常年多病,并不怎么出来走动,小时候我们还一起玩过的。”姬央道。

郑皓看着姬央清澈的眼睛,心里却是苦笑。惠宁公主哪里是身体病弱,她是不敢出来抢了安乐的风头而叫苏后忌恨,这才隐于深宫的。

“哦,公主这样一说,臣就想起来了。”郑皓道。

“嗯。你认识那么多人,心里有没有人选啊?”姬央又问。

其实在姬央一提起这个话题的时候,郑皓心里就已经有了人选。

“谢家七郎?”姬央没有听说过,“哪里人士啊?”

“他姑父是扬州刺史。此次皇上召各州刺史到洛阳吊唁孝武太子,他随着他姑父也要来洛阳,大概两、三日后就到了。”郑皓道,“在江南他有玉郎之称,聪明特达,博学多闻。”

“听起来倒是惠宁姐姐的良配。”姬央道。

何止是惠宁公主的良配,谢家七郎声名卓著,郑皓的祖父私下曾说过,此次谢七郎到洛阳,很可能是苏后为了替安乐公主相看下一任夫婿,这才让扬州刺史卢印带谢七郎一起到洛阳的。

郑皓之比谢七郎当然不如,他心里正着急如何能在谢七郎到洛阳之前让安乐点头招他为驸马,不曾想安乐却提起了惠宁。郑皓当下就将谢七郎说了出来,如此对惠宁公主也是一个好归宿,于他自己也能少一个竞争对手。

“你今天怎么又进来了?”惠宁的亲事稍微有了一点儿眉目之后,姬央也就有空闲关心郑皓了。虽然郑家兄妹因为她的关系时常出入宫禁,但内苑不是菜市场,也不能有事没事儿就进来。

郑皓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瞧臣这脑子,今天臣邀约了几个朋友,还有虎贲军的人打马球。就是随便打打,也不是正式的,想请公主去观战。”

姬央眼睛一亮,“好啊。”

马球早已有之,但真正在洛阳兴盛起来是近十来年的事儿,其中姬央是功不可没。苏后不许她出宫,总要不停地给小公主找乐子,马球算得上是姬央经久不衰的爱好之一。

上行下效,宫里贵人喜欢的东西,勋贵就会追逐。马球不仅姬央喜欢,她父皇还有刚去了的孝武太子都极钟爱,往年在会通苑的马球场上会有十几次正式的大型比赛,今年因为孝武太子之死,这一百日一切娱乐都暂停了。

所以郑皓才会跟姬央强调,只是自己几个朋友小小的玩一下而已,其实说白了就是郑皓为了逗小公主开心想出来的法子,省得她老是逼他偷他爹的令牌。

“你们用会通苑的马场,我母后知道吗?”姬央问,现在是非常时期,孝武太子还没下葬,虽然姬央极其厌恶孝武太子,但也不得不给死人一点儿面子。

“御马监的白太监已经禀告过皇后娘娘了,娘娘点了头的,咱们也不用那大马球场,只用旁边平日里公主训练的小马球场。”郑皓道。

一听自己母后是点头了的,姬央就放心了,这样若是天塌下来也有她母后顶着。苏后给予姬央的安全感,一如最开始的沈度,都是无条件信任的。

小马球场内两队人马,一队着黑,一队着白,已经威风凛凛地在马上坐好了。赛场周围也坐了好些勋贵子弟和内眷来观赛,不过都是年轻人。一见姬央进来,都起身行了礼,才又坐下。

姬央在正中看台坐下,转头问身边的郑皓道:“你不下场吗?”

郑皓自傲地笑了笑,“他们说臣要是下场,就不比了。”

姬央灿然一笑,郑皓的马球打得好在洛阳勋贵里是出了名的。

“臣这球技都是幼时被公主逼出来的。”郑皓笑道。

这话倒真不假,安乐公主的玩伴怎么可以输给别人,一旦输了,姬央就会对他们进行惨无人道的“逼迫”,没日没夜就跟马上击球,让他们三天都抬不起手腕来。

姬央偏头笑道:“我小时候可真霸道。”

“即使霸道,也是极可爱的。”郑皓露骨地说了一句。

大概是才经历过沈度那样闷骚的人,对郑皓的这种直白,姬央还有些不适应,她尴尬地撇开头,“开始了。”

“嗯。”郑皓略微失望地应了一声,开始在姬央耳边跟她解说球场上的人,有几个都是姬央没见过的,毕竟她离开了洛阳大半年。

沈度被安陵侯世子拉到马场看球赛时,一眼就望到了看台正中促膝而谈的安乐公主和郑皓。姬央微微低着头,侧耳听着郑皓说话,两人之间的距离连一个拳头都不到。

沈度面无表情地调开视线,随安陵侯世子在场中坐下。

这时两队人马正争抢得厉害,场中的呐喊声此起彼伏,勋贵队和虎贲军队各有拥趸。

郑皓正给姬央介绍他新结交的朋友安陵侯的小儿子韩德,刚说到韩德“燕子抄水”的绝技无人能敌,却见虎贲军中那小黑个儿一招仙人摘桃,从韩德仗下将球抢出。

“好,好!”姬央连叫了几声好,兴奋地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恨不能跑进马场给那小黑个儿助威一般。

小公主看什么热闹都很投入,何况还是她最喜爱的马球,看得兴起,忘乎所以,起身拊掌喝彩的事情时常有之,郑皓早就防着她这一点儿的。

果不其然,姬央兴奋时忘记了脚下的台阶,一脚踏空,亏得郑皓时刻有准备,一把捞住她的腰,将她拉了回来。

“公主怎么总这样不小心,都多少次了?”郑皓柔声斥责道。

姬央不在意地道:“这不是还有你吗?”

说者无心,听者却上了心。郑皓心中一荡,鼻尖传来姬央发丝里的幽香,他的手还搁在姬央的腰上,舍不得松开,恨不能就这么紧紧地箍住才好。

姬央不自然地扭了扭腰,郑皓这才缓缓松开手,大概是姬央先才的话鼓励了他,也大概是他哥哥的话让他有所触动,他低头在姬央的耳边道:“你真香。”说话时他的嘴唇都快贴上姬央的耳垂了,更是觉得那幽香让他无可抑制,面红耳赤地直起身,仓惶坐下以遮其丑。

(捉虫捉虫捉虫)

第73章枝头杏(下)

姬央心里实则是有丝丝不快的,刚才那一瞬间她条件反射地就要推开郑皓,可后来却顿住了。她知道这宫里四处都有她母后的眼线,若她此刻推开了郑皓,她母后定然会看出她并不倾心郑皓的。

在和离后,苏后就跟姬央提过她未来的亲事,言语里都是要将她再次远嫁的意思。但姬央可再也不愿意离开洛阳了,她嫁给沈度的那半年在外看了许多事情,也知道洛阳已有风中飘摇之势,她绝不愿在这种时候离开自己母后。

姬央劝不住苏后肃清贪蠹,反而被她教训了一番,她从小就说不过她母后的。无可奈何只得作罢,心里只余一个极简单的决定,她就想着,她父皇母后若遭不幸,她跟着去了就是,反正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因此为了不离开洛阳,姬央只得装作倾心于郑皓,时常召他兄妹禁宫作伴,示人以假相。姬央知道她母后最是疼她,若知道她倾慕于郑皓,定然不会将她远嫁给其他人的。

是以姬央脑海里万般念头闪过,最终也没推开郑皓。见郑皓自己先松手,姬央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公主,我…”郑皓冷静下来只觉得刚才自己实在太冲动了,可哪个男人能在面对自己心仪的女神时又能克制那种情动的?

郑皓怕姬央心里责怪于他,有心开口辩解几句。

却听姬央道:“等孝武太子下葬,你就让你祖父去我母后跟前提亲吧,我自然会跟母后说的。”

郑皓被这天上落下的馅饼给砸晕了,欢喜得半日都回不过神来。他心里想着他哥哥说的话,果然有些道理。

在姬央出嫁之前,郑皓就一心恋慕她,只当她是天上月不敢触碰,哪里敢像今日这般轻佻。到姬央回洛阳后,郑皓也一直待她如往昔。还是他哥哥的话让他醍醐灌顶,说是小公主已经嫁过人,知道了男女之事的妙处,叫他用些挑逗手段,说不定会有奇效。

没成想,果然如此。

郑皓见姬央并不怪罪他,反而还许了婚,立即抑制不住喜悦地一把抓住姬央的手,“我发誓,会一辈子对你好的,安乐。”他连公主也不叫了,将心底念了千遍、万遍的安乐喊了出来,可谓心花怒放之极。

姬央在郑皓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样子,却是那样冷清,一点喜色也没有,她赶紧扯开唇角笑了笑,点了点头,“嗯。”

就在点头时,不经意地侧了侧头,沈度的身影就闯入了姬央视线的余光里。她的脸色瞬间变白,手却还被握在郑皓的掌心里。

郑皓顾念着这是在光天化日下,握住姬央的手表白后本就想松开的,却突然感觉她的手紧了紧,用力地回握住了他。

郑皓自然再舍不得松手,柔声动情地唤了声,“安乐。”

姬央侧过头,再应了一声“嗯”,任由自己的手被郑皓握着。

谁说女人不心狠的?连姬央自己都被自己的冷静和残忍给惊住了。她和沈度之间孰是孰非谁也说不清,可不管将来如何,但这一次是她不告而别回的洛阳,也是她点头说的和离,更是她率先放开了沈度,将手放入了郑皓的掌心里。

姬央心里对沈度充满了愧疚,却没有回头的打算,她急着应承郑皓,何尝又不是在将自己往逼上绝路,不许自己有任何反悔的余地。

姬央没敢去看沈度的眼睛,她只能直直地盯着场中的球赛,只不过却再也没有兴奋地起身喝彩。

而场内,安陵侯世子却有些坐立不安了,只觉得周遭突然就压抑得厉害,连喘气儿都有些困难,却又找不出任何原因来,他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侧头看向沈度道:“侯爷,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的?”

沈度侧过头,朝安陵侯世子笑了笑,“怎么了?”

“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感觉凉嗖嗖的,喘不过气来。”安陵侯世子皱了皱眉眉头。

“看来世子应该多保重身子。”沈度笑道。

安陵侯世子四周看了看,并无异常,也觉得自己是疑心病犯了,“可能是我昨晚没休息好吧。”

“可能吧。”沈度又笑了笑。

安陵侯世子回去之后想了半日才想起来今日为何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了。那是因为冀侯笑得有些渗人不是?当时冀侯的眼睛亮得厉害,寒光闪闪,安陵侯世子直觉就不愿意跟他对视,所以事后才反应过来不对劲儿。

晚上姬央并没回永乐宫住,她虽然摸不清夜里沈度还会不会再出现,但她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就不愿同过去再纠缠不清,徒添烦恼,所以便去了苏后的承华宫住。

姬央虽然猜不着沈度会怎么做,但她母后可比她老辣多了。

海太监向苏后低头禀道:“冀侯一连三晚都来了永乐宫,老奴遵娘娘的意思没有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