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后垂眸不语,谁也猜不透她到底想干什么。

海太监见苏后摆了摆手,便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海太监退下后,姬央才抻了抻懒腰叫玉髓儿打帘子起床梳洗。

瞌睡睡得好,整张脸都红润润的,苏后不由想起姬央幼时像小苹果一样圆滚滚的可爱样子,她朝姬央招了招手,亲手替她理了理头上的绢花,柔声道:“今日你父皇在延祥楼宴请扬州刺史卢印,他妻家内侄和侄女也到了洛阳,谢二娘和谢七郎在江南也算是出类拔萃的人,你也可邀他们一起玩,你不是总闹着不好玩么,这下可有新人陪你了。”

姬央乖顺地点了点头,“我今日就叫人传话,邀他们姐弟明日游湖。”

苏后又替姬央理了理头上的金流苏,“央央,你已经长大了,男女有别,便是儿时玩伴,也得避嫌了。”

姬央一听就知道自己母后肯定已经知道那日马球赛上的事情了,她轻轻点了点头,心里却想着她母后果然是不看好郑皓的。

扬州刺史卢印到洛阳,自己的侄儿不带,却带妻子娘家的内侄,苏后又着重提及,姬央怎能不知她母后的暗示。

谢七郎有玉郎之称,姬央当然也好奇他本人究竟是何等风采,即使不为自己好奇,她也得替惠宁看看。因此这才乖乖应了苏后的话。

不过姬央本人并没亲自接待谢七郎和谢二娘,而是转托了郑家兄妹引谢家兄妹游园。她既然已经下定决心要嫁给郑皓,便就不肯再节外生枝,也免得郑皓面子上过不去。

郑皓得了姬央的指示故意将谢家兄妹引到尧山边的竹渔亭休憩说话,那尧山山腹中空,此刻姬央正在山腹里暗中打量谢家兄妹,

尧山山腹有眼,直面外面的竹渔亭,小时候姬央就爱在这里偷听,能听到不少新鲜事儿,这也是宫中寂寞时她的消遣之一。

姬央从洞眼里看出去,最先看到的是谢二娘。

谢二娘有些才名,人称南谢西祝,乃是和祝娴月并称的才女。不过论容貌谢二娘就远逊于祝娴月了,长得是很不打眼的普通,不过穿得清清爽爽的,自有一股清华之气。

姬央略过谢二娘再看向谢七郎,她可不知道这位谢二娘乃是沈度自己相中的下一任妻室,否则小公主定会仔细看了又看的。

谢七郎生得面如冠玉,唇若涂朱,南人更为清瘦文弱,谢七郎似乎也如此,只是他实在是生得好,真真如玉人一般,肌肤比一般的女儿家还白,难怪要叫玉郎。其清华更甚乃姐,此外别有一股儒雅之气,像一丛挺拔的翠竹。

姬央看了暗自满意,又听谢七郎说了会话,也是言辞得体,富有诗书。

姬央这边看得满意,转头便去了惠宁公主的丽景宫。惠宁依旧病弱,正靠在榻上喝药,姬央兴冲冲地道:“惠宁姐姐,今日谢家七郎在会通苑做客,就是有玉郎之称的江南谢七郎,你听过没有?”

“听过一点儿。”惠宁放下药碗道。

“我刚才看过他了,这人生得芝兰玉树不说,而且文采斐然,很有神气,异日必然非池中之物,同姐姐再相配不过了。”姬央道。

惠宁一听安乐提起谢七郎心里就知道不妙,却没想到安乐说话丝毫也不婉转,直楞楞地就提了出来。

可在惠宁心里,谢七郎再好也不是她的良配,她心里认定了只有冀侯那样的伟男子才能实现她的夙愿,才能让她不再受制于苏后,也不再屈居什么都不懂的安乐之下。

姬央刚说完,惠宁眼里就蓄起了泪意,“我知道谢七郎,文采卓著,名闻天下,谢七郎那样好的人,怎是我可以肖想的。”

“姐姐干嘛妄自菲薄,你可是父皇的女儿呢,堂堂惠宁公主,有什么人是你配不得的?”姬央道。

惠宁白着一张脸盯着姬央的眼睛道:“谢七郎就是我配不得的。”

姬央被惠宁盯得心虚,内疚之意泛起,她知道自己这次是做错了,所以也没敢抬起头,只轻声唤道:“惠宁姐姐。”

惠宁拍了拍姬央的手背,“谢七郎那样的男儿只有妹妹配得,皇后娘娘为你操碎了心,你莫要叫她伤心才好。”

惠宁何等聪慧,她早就已经知道苏后有意选谢七郎做安乐的新驸马,她为安乐选的总是天下最好的男儿。谁若敢抢,那就是自寻死路。此刻安乐将谢七郎推给她,不是明摆着害她么,惠宁可不会上当。

姬央抬头望着惠宁道:“惠宁姐姐,我不想嫁给谢七郎,我觉得郑皓挺好的,我会跟母后说清楚的,江南气候好,你若是嫁去江南对你养身子也会有帮助的。”

江南当然是好归宿,但对被整整压抑了二十年的惠宁却不是。

惠宁摇了摇头,“无论如何,谢七郎我都不敢肖想,安乐你别说了。我知道上次求你的事情,你心里肯定不愿…”说着话惠宁的眼泪就滚了出来,“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姐姐你别这样说。”姬央看着惠宁孱弱的样子只觉于心不忍。

惠宁捉着姬央的手道:“是我太贪心了。在这宫里,从小到大就是你照顾我,若是没有你,我…若我还去肖想谢七郎,我还是人吗?便是冀侯,也不是我配去想的人。”惠宁哽咽得几乎再说不出话来。

姬央虽然天真,却不失敏锐,惠宁再次提及沈度,显然是有心于他,所以才宁舍谢七郎。

若是放在以前,姬央自然不会同情惠宁,可她如今自觉有愧于沈度,是她弃沈度在先,因此对惠宁也生不出恶感来,反而还有一种奇异的“同情心”,她们姐妹都喜欢他,却求而不得。

姬央有些艰涩地道:“可是冀侯那人并非人可强迫之,惠宁姐姐,便是母后她…”苏后连为自己都不肯去强迫沈度,更不提惠宁了。

惠宁听见姬央话里还有转圜余地,心一横也顾不得许多了,“那日我同冀侯说过,冀侯说只要宫中同意,他就同意。”

姬央被惠宁的话刺得心里一痛,她心里嫉妒得发狂,却又自知再无资格。

惠宁见安乐脸色变了又变,也知道自己的话刺痛了她,可是惠宁也没有办法,她这是兵行险着,反正情况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

“求你帮帮我吧,安乐,求求你,我这样的人就算谢家娶了我,也没有立身之地,只有沈家表哥或可以看在表亲的份上,给我一个避风所。”惠宁说着说着就从床上爬了下去,在地上给姬央跪下了。

惠宁见姬央明显有所动摇,又赶紧道:“安乐,我也是父皇的女儿,我若是嫁给冀侯,心里还是会向着父皇,向着洛阳的。”

这是惠宁最后的砝码了,她已经猜到了安乐为何同冀侯和离,她是苏后的女儿,留在冀州自然左右为难。

但不得不说,惠宁最后的话的确打动了姬央。

如果将来真有那么一天,让惠宁嫁给沈度自然比其他世家的女儿嫁给沈度好。至少惠宁是父皇的女儿,她就算不顾自己和母后,也会顾念洛阳的。

整个晚上姬央想了很多很多。虽然先皇后的娘家曾家因为先皇后去世而没落,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沈度愿意娶惠宁是不是为了曾家?就像云鸳进门是为了云家一样。

不过让沈度和曾家联姻,总好过他再和别的世家大族联姻更好。至少曾家已经没落得不能再没落。

姬央想一想都觉得心惊,她竟然顺着惠宁的思路开始去想对沈度不利的事情。这实在太可怕了,姬央不敢置信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成长本就伴随着剧烈的疼痛,也可能伴随着面目的逐渐可憎。

姬央不再看镜子,褪了衣裳就进了净室。她喜欢水,身在水中就好似在母亲的怀里一般,让她有一种本能的亲近。

姬央将头埋入水下,直到憋不住气了才抬起头,她用手抹了抹脸上的水,想着她就做这一次,如果这是惠宁和沈度想要的,她就成全他们,然后就像她母后说的那样,以后怎么高兴怎么过吧。

人生啊,难得糊涂。

——

勤政殿立在会通苑的中轴线上,乃是皇帝在会通苑时处理政事的地方,不过魏帝很少来,而多在临水的骥德殿内接见臣子,不过即使是这样也算是正式了,通常百官能见魏帝的机会一般是在宴席上。

今日沈度被内侍引入骥徳殿时自然有些诧异,也不知魏帝要和自己商量什么国家大事,居然在骥徳殿召见他。

内侍将沈度引到东偏殿,沈度进去时魏帝还没到,随意打量了一下陈设,正中榻上左右各置一个明黄垫子,背后有金丝绣龙凤呈祥大立枕,一看就是魏帝起居之地,同时也能明了苏后在宫中的地位,试问谁还能和皇帝平起平坐啊?

沈度略站了片刻,便听见内室有了动静,苏后扶了魏帝从内室出来,缓缓走到榻边,两人分左右坐了。

沈度上前行了礼,魏帝命赐座。

所谓的座也就是一个布垫子,但已经算是天大的恩赐了,皇帝面前能赐座的三公以上才有这个面子。

沈度在垫子上跪坐下,半垂着头,谨守臣子本分。

魏帝摸了摸自己下巴上的山羊胡子,神色莫辨地打量着沈度,等闲人被皇帝这样一看,心里早就发虚了,沈度却神情依旧,坦坦然然。

许是沉默得太久,魏帝自己都不好意思开口了,转头朝苏后道:“皇后,还是你来说吧。”

只听得殿内有轻笑声响起,“这有什么不好说的呀,皇上。”

苏后的声音甜得粘牙,完全不像一个女儿都嫁人了的女人,仿佛自己才十八似的,“安乐同冀侯和离也是因为她自己任性,她习惯了洛阳的日子,自作主张地从冀州回来,叫臣妾也无脸见冀侯了,当初是臣妾想左了,安乐年纪太小,性子一点儿都不安定,倒是惠宁,淑雅贤静,才是冀侯的良配。”

“当初朕就说过,安乐粘你粘得厉害,她不想嫁人,你非要逼她,如今弄成这般,却叫人说朕教女无方。”魏帝顺着苏后的话将安乐数落了一番,又朝沈度道:“想当初太祖建国时,得信阳侯助力颇多,君臣相得,成就一段佳话,如今因为儿女亲事却闹得这个地步,朕心甚不安。”

魏帝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皇后和皇帝先后数落安乐,可未必就是真心数落,沈度只能抬眼接腔道:“是臣没有伺候好安乐公主,才叫公主思家甚切,都是臣的过错。”

沈度抬头的瞬间已经将魏帝和苏后都尽览眼里了,魏帝比十几年前他随父到朝时所见可是老多了,头发里已见银丝,身体也虚胖了许多,脸圆圆的没什么威严,看起来更像个富家翁。

至于苏后,这还是沈度第一次见到她,和所有人想象中的模样都不一样。论年纪她已是接近不惑之人,可看模样却仿佛二八年华的少妇。

世人皆说苏姜是妖后,但她身上一丝妖娆也无。穿着天水碧的淡雅素色宫裙,头上只斜簪六枝玉簪做扇形,其余再无赘物。其容眉如远山,眸含秋水,五官十分精致,气质却是清华出尘,同姬央虽生得七分相似,但气韵却远胜其女。整个人显得端庄淑雅,却又给人以温婉柔弱之感。

连沈度也得承认自己四哥和那位景阳先生栽倒在苏后的裙下实属应当了。三十五、六的年纪还有如此绝代风华,更不提她年轻时了。魏帝为她神魂颠倒,连太子死了,都不敢吭一声,可见其厉害。

魏帝朝沈度摆了摆手,“安乐是什么性子朕难道不清楚?沈卿不必再自责。只是皇祖与信阳侯传下的君臣佳话却不能终于朕手。皇后把安乐给宠坏了,安乐一哭,她就来求朕,朕没有许她,她就自己下懿旨,不过朕心知安乐性子太骄纵,并非沈卿良配。不过朕还有一个女儿——惠宁,听皇后说,沈卿已经见过了,说起来惠宁也算是沈卿的表妹。”

沈度没有接话,魏帝和苏后联袂而来,想再次强嫁女儿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沈度心里有怒气激荡,脸色却一丝不显,惠宁居然真说动了魏帝,这让沈度有些被动。

不过其中关窍沈度一想就明白了。当初他推诿惠宁时,是笃定姬央在宫中,以她的醋劲儿,惠宁怎么可能成事,如今再看,如果没有姬央在里面撮合,苏后怎么可能如此配合魏帝。

“朕欲将惠宁下嫁于沈卿,重结两姓之好,沈卿以为如何?”魏帝故作询问之意道。实则皇帝都开口说要嫁女儿了,谁还能当面拒绝不成?

当然沈度也不是没有借口拒绝的,比如说已经定亲了,虽然和离才没多久就再定亲有些说不过去,但也不是不行,想安乐公主可是和郑皓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已经亲昵得可以握手了。

谢二姑娘沈度已经见过了,言谈大方,城府也够,做沈家冢妇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至于祝九娘,沈度在经历过安乐之后对小姑娘再不可能抱任何期望。

“臣已经有负于安乐公主,安敢再求娶惠宁公主。”沈度道。

(捉虫捉虫)

第74章见不见(上)

苏后等不及沈度说完便插话道:“是安乐有负于冀侯才是。她自作主张回洛阳时,本宫同皇上都劝过她回信阳,只是她任性得厉害,打死也不愿回去。本宫听她说及信阳的事情,也是她的不是,心眼儿太小,醋意又大,也难为你海涵她这么久。惠宁却是不一样的,从小读女戒长大,性子平和柔顺,最是贤德。”

苏后话中有话,沈度听得出来,看起来小公主是毫无保留地把什么都告诉她母后了。

“沈卿一再推辞,可是嫌弃惠宁?”魏帝开口道。

“臣不敢。”沈度躬身道,“能得皇上和皇后垂爱,乃是臣三生修来的福气。”沈度到底还是没提谢二娘的事,本就还没有约定,贸然说出来若谢家不配合,便是一桩欺君之事。

何况沈度的心思颇深,他于会通苑内数次饮宴时,魏帝也曾数次暗示过对苏后的不满,话里话外是想找人牵制苏后。

在魏帝看来,安乐自然是苏后一派的,而魏帝常年忽视的惠宁却自然是他这一边的。

沈度猜度,魏帝不顾安乐与惠宁的姐妹之情,也不怕天下人在背后碎嘴两女嫁一夫,坚持要将惠宁嫁给自己,很可能就是为了试探于他。

而对沈度而言,点头同意娶惠宁也并不是什么太为难的事情,要对付一个远离皇城的公主实在太过容易。以惠宁那病怏怏的身子看,想让她就那么去了连理由都是现成的。

所以沈度并不用同魏帝和苏后硬抗,点一点头,指不定还能从魏帝处得到不少好处,至少龙城肯定能重新名正言顺地落入沈度手里。

但沈度心里有那么一股气,他厌恶魏帝和苏后的强买强卖之行,更厌烦姬央在里面起的作用。

“只是臣…”沈度短暂沉默后再次开口。

不过沈度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后再次打断,“既然冀侯没什么异议,等孝武太子下葬好,皇上便可以下旨吧,正好添点儿喜气。”

苏后出声拍板,魏帝赶紧点了点头,“就依皇后的意思。”

苏后笑了笑,这是生怕送不掉女儿?

承华宫内姬央正在澄心池内凫水。澄心池是魏帝特地为苏后建的,周长约百步的方方正正的池子,以山石所砌,自有朴实之华,池中所盛之水,引的是活水,一日一换,是以池水清澈见底,乃是酷暑时姬央最爱的地方。可惜她的永乐宫没有这样大的池子给她凫水玩。

玉髓儿走到池畔出声唤了唤正仰面在池中凫水的姬央,“公主,娘娘回宫了,请你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