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共谈判持续进行中。”

外头淅淅沥沥的下着雨,微凉的小风吹过窗前的风铃,叮一下,又叮一下,有气无力的。

黎嘉骏把贴满了剪报的本子放到箱子里,冲着窗外长长地叹了口气。

“还没理好?”大哥探头过来,皱着眉头。

“快拉快拉,催什么。”黎嘉骏嘴上说着,手上还是不紧不慢的。

大哥走进来,正要伸手帮忙,却见她正往里塞的是一套套薄薄的内衣裤,立马收住手,重重的喘了口气,转身走了出去。

黎嘉骏嘿嘿嘿笑:“说了你不用来。”

大哥无奈:“快点。”

“哥……”黎嘉骏忽然软绵绵的喊了声。

“不行。”

“……我还没说什么呢。”

“反正不行。”

“……”黎嘉骏啪的把内衣往箱子里一扔,抿抿嘴,“就一次?”

“在你哥这儿已经一百个’就一次’了。”

“再来个一百零一次也没怎么的嘛!”

大哥不说话,他侧靠在门边,垂着眼看她:“昭庆寺。”

“什么?”

大哥无语:“他们开会的地方,在昭庆寺。”

黎嘉骏愣了一下,猛地把手里的东西往天上一扔,欢呼着蹦过去给了大哥一个熊抱:“哦哦哦哦大哥你真是太伟大了太神武了太完美了!我下次绝对不会会在小侄女的桌子上放板砖的!”

大哥一边手忙脚乱接过她,一面却要腾出一只手挥开从天而降的内衣裤,非常不开心:“下去下去,理好你得东西,成何体统!”

“去了再说嘛,他们今天就到了诶!”

“那也没那么快谈好,你先理!”大哥下令,“还有,还不一定是女的呢。”

“女的好女的好,儿女双全!”黎嘉骏嘿嘿笑,“砖儿那么调皮,得给个妹妹调和下!”

“有你这样的姑姑,我宁愿不要女儿。”大哥隐着笑意,似是想到了家里挺着肚子的妻子,又道,“若是你这么调皮,上头少于两个哥哥都吃不消。”

“这话大嫂怀砖儿的时候说过差不多的!”黎嘉骏欲哭无泪,“不带你们这样嫌弃我的,还是不是亲哥嫂了!”

“自从你在砖儿的桌上放板砖,就已经不是了。”大哥推了推她,“快点!别让我催第三遍。”

黎嘉骏立刻转身,哼着歌儿开始理东西,把最后一点衣服塞进箱子,再拿了一张报纸压在上面,一眼看去,正是今天刚看到的报纸,上曰:国共合作第三次会议拟于杭州举行。

这个拟在今天变成了现实,三月二十五号,据说中共代表与校长在杭州继续谈判。

她非常想知道这个代表是谁,如果是那位伟人,看一眼她这辈子算是值啦!

可惜他们家终究不是政治圈高级别的人物,能够打听到开会地点和时间已经是棒棒的了,大哥问心无愧,黎嘉骏也无所谓,两人吵吵闹闹的理好了东西,又去学校办公处四面拜访了一下,算是正式道别了。

这个学期,黎嘉骏辞去了弘道女学的助教工作,表面上是要专心帮助家业,孝敬父母,而实际上,她是要专心备战了。

一转眼,四月都快到了,西安事变刚发生了三个多月,全国气氛都紧张到吓人,麻木的民众和不坏好心的各路军阀仿佛这时候才发现失去校长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群龙有首尚且混成这个模样,一旦群龙无首中国几乎可以考虑自抹地图了,一旦校长挂掉,在日本把中国吃干抹净之前,放眼全国找不出第二个能领导这么一群熊孩子的人。

军阀众:多么痛的领悟!

大家都知道校长坚持不抗日先剿匪和削藩的用心,于私没有能容忍手下分封N国的总统,于公确实这样做才能方便统一全部力量抗日,奈何时局已经如此,他们只能悲喜交加的看着校长打落牙齿和血吞,强颜欢笑地进行国共谈判了。

再过三个月,就谁都不用强颜欢笑了。

作为助教,黎嘉骏其实没有固定教授的班级,所以和相熟的先生们告别后,她便默默的走了,大哥租了车开着,装了她为数不多的行李,两人干脆开车去逛逛西湖,沿途路过了运河边,那儿一条条运货的船正连成一线,浩浩荡荡的驶过来。

……像是小河直街。

黎嘉骏有些囧:“哥,你这是开到哪了,绕了好大一圈啊!”

大哥无所谓道:“还早,就多开开。”

此时车正上一座桥,两边来来去去的都是行人,几辆黄包车夫在后面吆喝着,大哥便又缓缓开起来。

黎嘉骏盯着那些货船,有些出神。

上辈子她的外公,就是运河上的船夫。

……她从没想过来找他,因为她完全不知道他的人生轨迹。

对于那个老人的一生,她只零碎的从妈妈的只言片语中聊过一点,其实那个老人很喜欢说话,也很喜欢感怀过去,但是每一次听他激动的说着过去,就能让她又一次确定他不是杭州人。

那不是杭州的方言,更像绍兴地区的,可又比绍兴话更加深奥一点,反正,就是听不懂。

外公和他的弟弟小外公曾经都是远近闻名的老光棍,穷的娶不上媳妇,等攒够了钱终于娶上个外婆,小外公却不得不自我牺牲了,一辈子都打着光棍。而外公娶了外婆后,一家人在不知什么原因的辗转中到了杭州混生计。

就住在运河边。

她有关外公的印象最深的就是两件事,全都是外公说了太多次又太激动,她好奇追问后,家人无奈地“翻译”过来的。

一是外公曾经给地主放牛,大冬天没衣服穿,快冻死了,得了贵人一件破袄子,那件袄子他记了一辈子。

二就是四九年国·军撤到台湾前,在沿海地区大肆抓壮丁,当时已经在杭州成家的外公不幸被抓住,他当然不愿意去台湾,趁着监军一个不留神逃了出去,慌不择路躲到一个酱油店,被那个好心的掌柜藏了起来,逃过一劫,那事儿,他也记了一辈子,九十几的人了,每次说都老泪纵横。

“酱油店……”黎嘉骏摸着下巴,她觉得心跳快了起来,有个什么馊主意正在呼之欲出,可是那太遥远了,她几乎不敢详细的在脑中描绘出来,因为那太有可能是白激动一场了。

“酱油店怎么了?”大哥耳朵很尖。

“哦,没什么,嘿嘿。”黎嘉骏搪塞过去,她双眼滴溜溜的望着街边,转眼就路过了两家酱油店,虽然店面大小差异巨大,可也证明了这时候要定目标实在太难。

她抿起嘴,还是有点不甘心,干脆独自一人开始默默的憋办法。

大哥看了她好几眼,表情沉重。

车子慢慢地开,还是到了西湖边,昭庆寺外。

早在去年黎嘉骏到了杭州时,就迫不及待的循着记忆在这儿逛了好几圈,到处的变化都大到让人感到陌生,到后来也就完全当成一个全新的城市来看待了。

只是此时来到昭庆寺,还是让她默默的蛋疼。

这个寺庙非常厉害,现在杭州所有的和尚出家必须在这儿毕业才能被分配到灵隐寺等未来很厉害的名刹中去,算的是上是寺庙里的大学,而且香火极旺,占地之广,足有未来杭州半个老市中心那么大,一眼望不到头,红墙绿瓦,郁郁葱葱,古木苍翠,香火缭绕,一看就不得了。

可是百年后,除了大雄宝殿一个空架子常年关着门,其他的地方已经片瓦无存了,以它为基础缩水四分之三,围绕着大雄宝殿重建起来并雄赳赳屹立在西湖北角的建筑,是未来杭州小伢儿的噩梦——少年宫。

……黎嘉骏一步都不想踏进去……

她为了少年宫……挨了多少打……一把辛酸泪!

以昭庆寺为起点,往西开路过断桥,就是北山路了,北山路南边是西湖,北边临街,全是别墅,青砖高墙,独立的小院,背靠着保俶山,真正的依山傍水之地,前数一百年后数一百年,这里的房价能是什么水平,所有的杭州人都只能啧啧啧啧。

谈判的事情似乎很低调,所以并没有封路,还是有不少车开上了北山路,大哥也不清楚他们具体在哪个别墅里开会,只能按照平时与国府的政客结交的习惯,预测他们大概五点会到附近的望湖楼用餐,便踩着点载着黎嘉骏慢慢地开过去。

……黎嘉骏觉得大哥简直成仙了。

当她刚看清前面一幢别墅名为柏庐时,门口只停着两辆低调的轿车,院门刚被打开,两个黑衣人先走了出来,四面环视,随后就带头就走出了两个人,一个光溜溜头的正是蒋委员长,还有一个……

“……我靠!”黎嘉骏简直要疯了,她挠着玻璃,几乎要呐喊出来,“啊,啊啊……”

头被打了下,大哥低斥:“想被抓吗!正常点!”

“他诶,是他诶!”

“我知道,看到校长需要这么高兴?”

黎嘉骏几乎要哭出来,她嘤嘤嘤的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激动:“不是啊,不是蒋,是他,哎呀呀……慢点儿,慢点儿!”

“不能慢,已经被盯上了。”大哥的语气恨不得加速。

“嘤嘤嘤!”黎嘉骏咬着袖子强忍着不喊出来,眼泪汪汪的放任车子开过,她扭头,再扭头,直到整个身子都转过去,趴在座位上依依不舍的看着后面。

大哥放弃了,他放慢了速度。

而这时,别墅里出来的人已经上车了,黎嘉骏却还是不放弃,双眼炯炯的盯着后面,好像能透过车皮看到点啥。

“骏儿!下来!”大哥不耐烦了,扯了扯黎嘉骏的衣角。

黎嘉骏慢吞吞的在座位上坐正,直视前方良久,长长地吐了口气,要哭不哭的。

“校长旁边那是谁?”大哥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黎嘉骏吸吸鼻子,一脸幸福的:“我男神!”

“男神是什么东西。”

“就是男的,神!”

大哥翻了个白眼:“骏儿,哥只求你矜持点。”他顿了顿,又问:“到底是谁?”

“周·恩·来啊!”黎嘉骏终于报出全名了,随后又着急道:“不行,感觉直呼全名好没礼貌啊,我要改下,就叫周大大好了!嘤嘤嘤!我看到周大大了!这辈子值了!”

“周·恩·来……”大哥重复了一下,若有所思,“居然是他啊,还真听说过。”

“必须如雷贯耳啊!他可是!”黎嘉骏卡了壳。

大哥斜睨着她:“是什么?”

……周总理?呵呵,她敢说吗,黎嘉骏默默的转过了头,没道理啊,大大现在都能跟校长谈判了,到底是个啥名声,她还真没注意过。

毕竟她看得报纸虽然号称中肯可毕竟也要报政·府大腿的,谁没事介绍“匪”的组织结构啊,而能够接触到“匪”的组织结构的《解放日报》,也是因为前阵子西安事变她才注意起来。

大哥估计也差不多……

见黎嘉骏绞尽脑汁的样子,大哥摇了摇头:“我告诉你吧,花痴。”

“是什么啊?”黎嘉骏问。

大哥动了动嘴,表情很复杂的说:“民国,四大美男。”

“……”

第86章 梅兰曲殇

事实上结果是,大哥很早就知道周总理,不仅因为他是当时公认的美男,还因为他曾经是黄埔军校的政治部主任。

大哥这个年纪……哦不,这个年代差不多全年龄男性的梦想,不外乎就是金钱美女黄埔装。从那个地方出来的,目前为止,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大小神。

而周大大就是在国共第一次合作的时候在其中任职,真正开启了风华绝代副本。

不过在回味了那惊鸿一瞥很久后,黎嘉骏总结出一个观点,总理还是老来俏→_→。

最迷倒她的还是周大大日内瓦会议上那小马哥一样帅炸天的风范,披风那么一甩啊,别的咱不夸~“骏儿,再唱哥削你了!”前两天刚从重庆的二哥突然从旁边的沙发上诈尸而起,手里挥着原本盖在脸上的书,黎嘉骏立马闭嘴,委屈:“我没唱出声儿啊。”

“气声儿也不行!”二哥提高音量,“我现在听到你脚步声耳朵边就全是这调儿。”

“哦哦哦不唱不唱。”黎嘉骏怂兮兮的,她戴上遮阳帽问,“哥,我出去逛逛,要不要给你带什么?”

二哥重新又躺下,有气无力的:“去,给我端个梅子汤……不冰不要。”

“奢侈……”黎嘉骏放下包往厨房走去,金禾在里面一直备着冰镇的梅子汤,谁路过都会喝两口。

其实现在还没入夏,但是天气却已经热起来了。

黎嘉骏干脆给自己也拿了一碗,盘腿坐在沙发边。

二哥喝了两口,舒爽的叹了口气,忽然问:“听说你申请到天津总部?”

黎嘉骏顿了顿,低头恩了一声。

“怎么想的?”

“没怎么想。”嘟哝。

二哥凑过来歪头盯着她,一手托碗又喝了一口酸梅汤:“没怎么想是想了什么?”

黎嘉骏有点烦躁:“我想干这一行,去总部拜个山头不行?”

二哥冷哼:“信你个鬼,你拜别人山头?也不怕把人家山头拜塌了。”

“二哥,来,我们谈谈。”黎嘉骏忽然正襟危坐,“你们总觉得我出门就是去欺负人的,办事儿就是去耍流氓的,会友就是去打架的,工作就是去找事儿的,吃饭就要吃大碗的,喝酒就要喝高的……哪来的错觉啊,明明我的风格那么唯美!”

“加上最后一句我就什么都不想跟你说了,快去拜人家山头吧!”二哥伸手作赶苍蝇状。

“我不!我们说清楚!”黎嘉骏不依不饶,“今天必须说清楚!”

“风格唯美的妹子是不会跟哥哥死缠烂打的!”

黎嘉骏默默放手,委屈状:“我只想说我还是很温柔的。”

“你温柔的去逛街吧。”二哥一口干了梅子汤,倒在沙发上翘起二郎腿。

“……哥,你的钱包在哪呢?”

“……房里桌上。”

“嘿嘿嘿嘿。”黎嘉骏带着猥琐的笑容奔去了,逛街刷哥卡什么的不要太风骚!

这阵子一逛街就会死星人黎嘉骏成天往外跑,就为了置办点东西。

她已经申请到天津的《大公报》总部实习,前阵子刚被批准,准备好东西就可以出发了,目测可以在北平亲历七七。

这种说不出理由的上赶着作死真是任性到想想就酸爽,家里人还不理解为什么她死活要辞了杭州的工作奔天津去,别说家人了,她自己她都不理解。

但是她早就习惯这种感觉了,这几年做了多少奇怪到像有病的事情,她自己都记不清了。

摊开与随身地图放一块的记事本,上面密密麻麻列举了一堆事项,全都是日常,至昨天,她投出了最后一篇“再论西安事件对日军侵华战略的影响”。

这种作死的题目也只有在这个年代才敢投投,而且很多人愿意看,还愿意讨论,上一次的论文已经被盖了好多楼,很多人表示如果日本真的要侵华,那现在趁国共合作之初根基不稳打过来才是正常的,纷纷要求国府加强警戒。

可其实从黎嘉骏一贯的观察和纷乱的消息来源看,其实南京政·府已经在用现有的国力做着最大的努力了。

比如所谓黄金年代。

这可真是个让人毛骨悚然又激情万丈的年代,轻重工业齐头并进,经济的增长好像肉眼就能看到,只要投入工作就能得到收获,人们的生活水平也明显高了起来,所有人都像是看了马可波罗的寻宝书的冒险家一样前赴后继地奔赴上海南京等东部城市,仿佛只要到了火车站低头就能捡一篓子金子,那势头让黎嘉骏分明有种几十年后丐哥开房后人人争先下海的感觉,这真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正因为这全方位的推动,工业,农业,社会经济发展迅猛,国防建设也逐渐明确起来,而这,就是军火商一展头脚的地方了。

但就在同行都绿了眼睛的时刻,本身势头良好的黎家却骤然刹车,转而放弃了一部分到嘴的肉骨头,将重点挪到了鸟不拉屎的西南地区,让不少自以为有远见的人都想不通了。

黎家人当然不会说是因为莫名其妙的就被一股奇怪的力量推着推着,全家就都同意转移了……而一旦下了决心,有了完整的计划,而且派出二少打先锋后,几年过去,生米都已经煮成了熟饭,大家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了。

但也不乏一些曾经被黎家打压的人,现在捡了便宜自以为占了上风,在一些聚会上对主事的黎大冷嘲热讽一下过过嘴瘾。大哥自己是听过就算根本不往心里去,可时常在外头搓麻将的章姨太却受不了了,女人嘴碎,一群姨太本就没什么正房太太的矜持,有时候动不动就不过脑子的刺两句,亲妈转头就回来找女儿告状了。

……其实对于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大家心里都还是有数的。

黎嘉骏一听就知道,如果章姨太都是这番遭遇,大哥在外必然遭罪更多。

她并没有什么很生气的感觉,因为时间会证明一切,可想着大哥那张冷面下说不定时常憋屈着,她又有点心疼,前几日等大哥哄了嫂子睡觉独自进书房,她凑近去很是前言不搭后语的支吾了一句:“哥,您是不是觉得咱错过了这么个好时候?”

大哥伏案写东西,闻言看了看她:“怎么还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