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晓得啊!那人是她谁啊?”

“她兄弟!亲的!”

“哎哟……”

接下来的话,她都听不见了,只觉得一种强烈的虚弱感从心底里冒出来,化成浓密的黑雾,包围了她的全身。

她头晕目眩,差不多是砸在了地上。

再次醒来时,她几乎不想睁开眼睛,身下硬硬的,打心底觉得真他妈累,找个人跑了半个中国,结果最后一个线索断了。

断了……

这时候如果再往二哥可能被扔下的地方摸过去……黎嘉骏捂住脸,忍着一声哀嚎没出来……他大概都要烂了。

她缓慢的翻了个身,心如死灰。

身后传来开门声,有人走了进来,她也懒得回头看,她睡在一个土炕上,下面铺着一张破烂的草席,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抠着草席,低落得像头顶着一片乌云。

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一个年轻的女声传来:“姑娘,你醒了?”

黎嘉骏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缓慢的坐起来,看向来人。

这是一个典型的村姑,十来岁的样子,形象活生生一个村里的小芳,只是麻花辫有些发黄,在通俗审美讲长得真不咋地,但是从黎嘉骏的角度看,这姑娘的长相非常模特儿——西方人眼中的东方美人都该这个样,细长眼,高颧骨,厚唇什么的……

“小芳”有些怯生生的,但是眼神却很坚定的看着她,先是递过来一碗干面,上面浇了点辣子,看起来挺香:“饿了吧,先吃。”

黎嘉骏有气无力的接过,低声道了个谢,却没动筷,她知道自己迟早要吃掉这碗面的,可现在她真没这心情,她好想发个神经,狂叫啊砸碗啊骂人啊都可以,只要能让她把心里这口郁气排解出去。

“小芳”看她没动筷,又观察她了一会儿,小声问:“你,来找人的啊?”

“……嗯。”

“找谁?”

“我哥。”黎嘉骏抬抬眼,“鲁大爷不是讲过么?”

“小芳”抿抿嘴,垂眸看了会儿地面,又鼓起勇气似的抬头问:“你是谁?”

黎嘉骏闻言,面无表情的看了看她,又若有所思的看着面,手指沿着面碗划了一圈,低声道:“他在你们这。”

陈述句。

“小芳”愣了一下,慌忙摇头:“没有!”

黎嘉骏盯着她,冷笑:“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谁。”她几乎要喘不过气来了。

回答她的却是一个无奈的摇头,黎嘉骏啧了一声:“你们庄也不会派个聪明点的来试探我?我问你,如果第一次见面,应该怎么问,是’你是谁’,还是’你叫什么’?你还不知道我叫什么,上来就问身份,说明你根本不在乎我叫什么,你只想知道我对你会有什么影响!”

“小芳”的脑子似乎还没转过来,茫然的看着她。

黎嘉骏叹口气,缓和了语气,忽然问:“你叫什么?”

“喜妹……”

“多大了?”

“十七。”她答完这句,才仿佛回过神,脸上浮现出戒备,黎嘉骏哪能中途而废,立刻扔炸弹:“你很喜欢我哥?”

她的脸上几乎具现化出一个炸弹,轰一下把她的脸炸得通红,她慌忙摇头:“你,你胡说,我,我……”

黎嘉骏此时已经下了床,她站直了,比喜妹高了快一个头,她低头看着她,冷静的,极具压迫感的说:“带我去见他。”

喜妹早已乱了阵脚,推托:“他,他受伤呢,不能,不能……”

“我带了药。”黎嘉骏指指床尾的包裹,“最好的药,还有他最爱吃的糖,最爱看的书,最爱好的相机。”她指指自己,笑了笑,“最疼的妹妹!”

喜妹似乎被霜打了一遍,她垂下头,蔫头耷脑的走了出去,临出门时,还背对着黎嘉骏抹了抹眼睛。

黎嘉骏心里叹气,大概昨晚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激动过,当头一棒的打击几乎把她的情感转换能力打残了,她现在即使正走向通往二哥的路,心里的激动也复苏的极为缓慢,倒是面前那个瘦小的身影让她心情有些复杂。

也不是她多聪明从喜妹的几个破绽里就笃定了什么,而是她看着她时的眼神太不遮掩,那防备和畏惧都快满出来了,思维被那眼神一带,自然听啥啥不对看啥啥有问题。

她黎嘉骏一个精干巴瘦的女汉子,有什么能力让地头蛇害怕?

剧情就这么呼之欲出了,男主角:祸村妖姬黎二少,女主角:清纯村花小喜妹。

大概兄妹长得不像,她黎三就背当成假想敌了?

她虽然不是什么门当户对的拥趸,也不会有什么阶级观念,但这个喜妹实在是配不上她二哥,长相不说,性格还不知道,头一次交锋就弱成这样,简直是战五渣。

不过从这一点上也能得出好消息,比如还能勾引没什么见识的小姑娘,二哥应该没毁容……缺胳膊断腿的可能性也不大。

喜妹一路鼻子通红的在前头带着,三个举着红缨枪的庄丁巡逻而过,见状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却见喜妹掩面而走,显然不想生事,黎嘉骏也乐得方便,两人一前一后到了一间略微高级的院子前,至少这个院子的墙挺高,院门是个正儿八经的木门,而不是其他的篱笆门。

门一推开,黎嘉骏就顿住了。

秋高气爽,院子里阳光暖凉,一个人坐在院中一个条凳上,腿上绑着厚厚的绷带,左手挂在胸前,头上还包着绷带,看起来凄惨无比,此时他正单手握着斧头,劈柴,他劈得极为艰难,斧刃卡在截面中间,他就一下一下的敲着,活像是在打桩。

喜妹快步走了进去:“黎大哥你怎么在做这个,你该好好休息啊!砸到脚怎么办?!”说着,不由分说去夺他手里的斧头。

“黎大哥”正一脸无奈的要说什么,乍一抬头看到门口的黎嘉骏,忽的就愣住了,他张张嘴,还没发出声音,就赶紧臂上了嘴,他做贼似的左右看看,又望过来,眨眨眼,揉揉眼,仿佛在确定这是不是一场梦。

黎嘉骏的“寻兄腿软症”又发作了,她要哭不笑的靠着门框,开口就骂了句:“出了家门敢称黎大哥了哈?回去叫大哥好好教教你什么叫兄友弟恭!”

回答她的,是二哥张开的双手,他眼睛通红,微笑,哽咽:“骏儿……给哥抱抱……”

黎嘉骏再也忍不住,她连滚带爬的冲进院子,一个猛子扎进二哥的怀里,听着他稳健快速的心跳,眼里流着泪,脸上却满是笑。

“哥。”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柔又坚定,“这次是我找着你了。”

第178章 前田撤退

“妹砸~~~~~~~”百转千回的叫声远远传来。

黎嘉骏从灶台前抬头,一抹脸,冲挥舞着锅铲的喜妹笑了笑,喜妹一言不发,打开一旁的锅子看看,点头:“好了。”说罢,从里面端出一海碗的糊糊,要端过来,又犹豫了一下。

黎嘉骏仿佛没看到她眼里的挣扎,麻溜的接过碗,道了声谢,转身出了灶房,往二哥所在的屋子快步走去。

进了屋,二哥还在瞎叫唤:“哎呦,饿啊……疼啊……”

“闭嘴!你要不要脸呐!鬼子怎么没把你的嘴给炸了呀!”黎嘉骏走过去,把桌子拖到床边,碗放在上面,“起来,吃。”

“我是伤员,我起不来。”二哥委委屈屈的。

“刚才谁在那儿单手劈柴的!”黎嘉骏叉腰,“你怎么受了个伤这么矫情啊!”

二哥幽幽的叹了口气,单手把自己撑起来,一边拿豁口的勺子搅碗里的米糊,一边哀怨道:“哎……有了情人,就没了哥……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哟……舌尖上的妹妹……”

“噗!”黎嘉骏忍不住笑了,舌尖上的妹妹,哈哈哈哈!她笑了半天才不得不在二哥幽怨的瞪视下忍住,又起了点恶作剧的念头,“哥,真是你让他来找我的?”

“……顺便呗,防区要组建高射炮部队,他在他们军推荐的候选名单里,我也就随口一提,谁知这么简单就成了呢。”他耸耸肩,“我做牛做马给他们干了那么多年,什么好处都没捞到,这点权利总要有。”

“然后你就跟他联系了?”黎嘉骏心里甜滋滋的,上前坐在他身边,抱住他那只完好的胳膊,“我就知道二哥最疼我。”

二哥嘴一撇,张口就是吐槽准备式,可不知想到了什么,却什么都没说,叹了口气,摸摸她的头:“是啊,没白疼你。”

他的眼神穿过窗户望向外面,昨夜的激战的硝烟似乎飘过来了,空气中都是一股燃烧的味道,灰蒙蒙的。

黎嘉骏催促他:“快吃,吃完给你换药。”

“又换?”

“能闷着吗?我就带了这么些,快点用完快点走。”她从包里掏出一些膏药,“幸好你是皮肉伤。”

二哥举了举他的左手臂。

“好吧,左手折了。”瞥了瞥他的右腿,“腿被打对穿了……你当时是在晒脚丫子吗?怎么会打对穿的?”

二哥耸耸肩,三两口吃完饭,开始拆纱布。

看到伤口的时候,黎嘉骏心里还是很不好受。二哥当初正在强行军途中,突然遭遇敌机轰炸,也合该他倒霉,山间小路地形诡谲,他隐蔽的时候躲得位置不好,被炸弹的余波席卷了半个身子,又有不知道哪个方向的流弹打过来,硬是打穿了他的大腿,他一个重心不稳摔下路肩,又折了左手。

他当时不良于行又血流如注,是个人都觉得他没救了,纵使心里怒吼着再抢救一下再抢救一下,他还是主动要求被藏在路边,默默等死。

上午听他说完的时候,黎嘉骏颤抖着举起了拳头:“我好想揍你啊哥。”

回答她的是二哥的一记黑拳:“我早就想揍你了黎嘉骏!谁让你来的……”

“打住!”黎嘉骏利落的躲过攻击,做停止手势,“双方话题到此为止,你皮痒你跟我回去,大哥大概已经准备好传家宝了,我们谁也别想跑。”

想到黎老爹爱不释手的龙头手杖,两人不约而同的哆嗦了一下。

小心翼翼的包扎完,又是洗绷带收拾桌子洗碗一通忙乎,黎嘉骏终于得了空闲,她进屋关上门,从口袋了掏出一叠拼接的牛皮纸,除了最下面一张中国地图,上面写了她的路程,其他都是一些局部的,这也是她在重庆时闲着没事做的,哪里经历比较丰富,大地图上写不下,就拿小地图放大了写。

她拿出一张空白的,在二哥的指导下直接画了目前战役涉及的地方,安徽、河南、江西和湖北省。

“来,说一下,前面怎么样了。“

二哥拿海碗喝着热水,那姿态却活像在喝什么高级的茶,他手指点了点地图,见妹子正拿着笔,严肃认真的看着她,双眼都是求知的光。

他忽然伸手点了点她的鼻梁:“像不像回到了以前你准备考大学的时候?”

“什么?”

“你也是这样,一脸蠢样的看着我,尤其是你做不出数学题的时候。”

“哈哈哈!”黎嘉骏回以十级嘲讽,“别逗了,一般这时候你也会很快一脸蠢样的看回来的!文科生!”

“……”

二哥今天脾气出乎意料的好,竟然没生气,反而感叹:“我在路边躺着的时候,就在想,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没做完,想来想去,别人我都管不了,就剩下你了,那时候还想着,哎还好诳了个傻小子能照顾你……”他说着,懒洋洋的起身,抚平了地图,一脸惆怅,“果然啊,嫁妹妹就跟嫁女儿一样,怎么想怎么不得劲。”

“我都为你跑这儿了还不够孝顺啊你还想我咋地啊?要不等你找着二嫂了我再结婚?”

“……等我伤养好回去你跟那傻小子提一下,他要是发飙让他来找我,嗯,哈哈哈!”

黎嘉骏简直要崩溃了:“哈你个头啊!快说前头现在怎么样了!再拖真回不去了!”

二哥又喝了口茶,看也没看那简陋的手工地图,悠哉道:“根本没前头。”

“啊?”

他伸出手,点地图:“南、北、东,全是前线,你指哪个前?”

黎嘉骏呆住了,看着被三面包围的前田庄,咽了口口水。

二哥还嫌不够刺激,特地点了点南面:“不出意外,南边这路都快抄到我们后面了。”

“……”

“那我们岂不是要……撅着屁股往回飞奔了?”

“口德!”二哥瞪她一眼,转而也沉吟起来,“战局变化转瞬即逝,我也不知现在如何,到底该怎么走,还要思量思量……”说着,他又欣慰的摸了摸妹子的狗头,“幸好你是个能商量的。”

黎嘉骏忍住没得意的笑,可转而一想有什么好得意的,多少血泪攒出来的经验!

“北面,潢川、信阳,张尽忱在守。”

“……张……张自忠?”黎嘉骏想了半天才从脑袋里我挖出了张自忠的字,“他也在?”

“他不在谁在?”二哥翻了个白眼,“孙连仲,你熟吧,也在呢!”

“他前儿个不是受伤被送回去了吗?”

“又回来了,统共就那么几个将军,没死就得上。”

“哦哦哦,您继续。”

“我最后收到消息,那儿打的很惨……是两边都惨,打了十多天,淮河都红了。后来怎么样,不好说。”

“可以走。”黎嘉骏断言,“他们守城,我放心。”张总的日子还没到。

“北边应该尚可,但毕竟在江对岸,不可取,沿江不安全。”二哥又指了指地图东面,“东边,九江、万家岭,薛伯陵的阵地。”

“……薛,薛岳?”黎嘉骏快脑死亡了,“你,你能直接说名字吗?”

二哥怪异的看她一眼:“我说老虎仔你是不是该傻了?”

老虎仔是薛岳的外号,可那也不是他们这群小喽啰能喊的呀,人家校长大人、战区司令大大才会“宠溺”的称呼一下,二哥这脸也真大,黎嘉骏嗤之以鼻。

“他们一直在万家岭打,张古山那儿张灵甫守得很稳,现在应该不至于打到了这儿。”他这话刚说完,两人同时想到昨晚地平线上的火光,立马改口,“现在难说了……那面的日军主力是第六师团,所以结果难料。”

“第六师团很强?”

“南京。”二哥说完狠狠的咬了咬牙,随后抬头定定的望着她强调,“南,京。”

黎嘉骏秒懂,她呼吸一顿,心里翻腾了一会儿,才压着嗓子,继续道:“那么,南面呢。”

“南面就占了上下都抽不出空的便宜,但实力也很强,现在大概已经快包抄到了这儿……大概是幕埠山,但一时半会儿不至于截断我们的后路,因为那儿的守将也是老朋友。”

“谁?”

“你猜?”

“……”黎嘉骏真认真考虑起来,老朋友,张自忠,孙连仲,和他们同级的,应该不是池峰城,也不可能是白崇禧……“汤恩伯将军?”

“嘿!不得了,让你猜出来了?”二哥惊讶。

“什么猜!我这是推理!推理!”黎嘉骏不服气,转而又激动起来,“汤将军在那儿?哎呀他可厉害,掉不了链子!”

“但愿吧,现在的问题不是他们能撑多久,而是委员长什么时候下令全线撤退。”二哥点着武汉的位置,“不能再重复南京的错误,待焦土作业完成,定是要全线撤退的,若是在下令前还没赶上,那便危险了,到时候日军长驱直入……”

黎嘉骏听着就觉得臀部好像有把火在烧:“那还等什么呀,你能蹦不?先蹦到武汉呐!”

二哥:“……”抄起铅笔扔过来,“良心被狗吃了?!蹦到武汉?你咋不让我爬过去!”

黎嘉骏躲过铅笔,捡起来心疼的看看,还好笔头磨钝了,没被砸断,她冥思苦想:“要不问他们借条儿木柴,给你做个拐棍儿先。”

“唯恐沿途看到的人不知道我是伤兵么……”

“哦哦!对!”黎嘉骏突然亮了个灯泡,她早上跟二哥汇合后去找了鲁老二,人家被庄头请去了,现在应该还没走,她放下地图就往门外跑,后头二哥在惨叫:“去哪?去哪?”

鲁老二正在庄头的院子里整理自己的牛车,牛走了一天,他心疼,这儿给牛喂草,看见黎嘉骏,笑眯了眼:“我就在问他们你们在哪儿,要不要送回去?”

黎嘉骏笑:“我们想去武汉……”

“哦,这个呀,先走着。”鲁老二没打包票,他拍了拍牛背,“啥时候走?”

“越快越好。”黎嘉骏刚说完,屋里就走出一个壮硕的中年男人,他手里提着一个包裹,放在鲁老二板车上,“鲁叔公,这个你带去吃。”他看到黎嘉骏,立刻走了过来,“哎呀黎小姐,昨儿个那个是我儿子,我们这儿藏着伤兵心里虚,遇着外人问总要藏一藏,如果真心来找那肯定不会随意罢手是吧,你别怨咱啊。”

“不怨不怨,找着了就不怨。”找不着回头炸了这!

庄头丝毫没感到身边某黑化女的满满恶意,又道:“干粮也给你们准备了点儿,鲁叔公估摸着你们还得往回去,趁着鬼子还没打来,你们还是快走吧。”

“你们不走?”黎嘉骏问。

庄头指指后头:“祖宅,祠堂,族谱供了三百年,能说走就走?”

黎嘉骏心里闪过一丝烦躁,她硬压下来,柔声道:“大哥,命重要还是祠堂重要?只要族人活着,什么都有可能。现在日本兵已经三面包围了这儿,江西差不多全沦陷了,您应该知道这有多近吧,能逃,还是快逃吧,打过来的可不是当年那些内战的军阀,是畜生啊。”

庄头一脸无奈:“说得容易,这一个庄子百来号人逃出去,吃啥,住哪,无根无基的,不一样是个死嘛,不如老实呆着,我们这围墙也修了修,人家就算要打,我们这么小个地方,塞牙缝都不够,哪会认真对付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