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这些货物一点都不能剩下,通商口岸没了,大半国土没了,他们只剩下这些本钱,不能丢,更丢不起!

枯水期还剩四十天,怎么在四十天时间运完以前一年多才运完的量,这真的只有问苍天了。

光想想就替他们心累。

第二天一大早,十二号码头,几十个人泱泱一堂,望着卢作孚。

自踏上宜昌,两天一夜,他几乎就没闭过眼,一直在奔波,谈话,四面八方的扯皮,此时目下一片青黑,消瘦的身形在宽大的布衣下和江风的映衬下愈发显得风吹欲倒,可就是这样,他还是像一尊雕像一样稳稳的站在最前面,背着江面着众人,仿佛身后就是他的帝国。

所有人都在等他一句话。

“卢某已与诸位同僚议定,此特殊之际,当用特殊之法。今起,劳烦诸公对麾下船只一一清点,按照标准将船分为三类,小船先至万州待命,中型火轮至三斗坪等待,所有大船留在此处,运至三斗坪后转中船,中船至万州后换小船,至此,原先往返需六天的行程,只需两天便可,货物便可尽早运离宜昌,此乃三段式航行法,某已报于蒋公,征用所有可征之民船,助各位运转。”

下头都是懂行的人,闻言略一思索,纷纷大声称赞。

“某在此向各位保证,只要诸公与我卢某一条心,听指挥,服调配,竭力而为,四十天内,卢某必鞠躬尽瘁,将所有货物,所有人员,运抵重庆!”

闻言,所有人吊了一个多月的心终于落下了,正当他们想做些什么表达激动的心情时,一声悠远的长鸣响起,卢作孚的身后,栽了较平时多五倍的人和货的民权号正缓缓起航,汽笛声响彻宜昌。大船的下方,数千临时征集起来的民用渔船在船夫撑杆的掌控下,浩浩荡荡的向各个码头驶去。

汽笛声后,欢呼如潮。

第一条船,出发了。

第184章 川江夜航

天气不好。

空袭刚刚过去一波,四面都是黑烟,江水上满是浮木和残骸,几只船在上面缓缓划动,一人撑杆,另外两人就那块板清理航道,大的残骸拨开,小的就捞起来,有些时候捞到尸体了,就在船尾堆起来,有一个码头边专门放尸体,白布帐幔下一片片死气。

黎嘉骏看到一个年轻男人带着一群孩子路过时,让他们捂住口鼻,可不用他说,孩子们已经自动捂上了,那气味实在不好闻。

也只有少数医务人员捂多了,反而要摘下口罩透透气。

瞿宪斋就透气透到这儿来了,棚屋下,黎嘉骏正在歇脚。一艘船刚刚起航,下一波运输紧锣密鼓的准备起来,轮班的人顶了上去,她正纠结着先吃花生还是先吃红枣。

结果瞿宪斋帮她选了,他一把拿走了花生,手也不洗在旁边嘎嘣嘎嘣吃了起来:“你哥又去扯皮了?”

黎嘉骏咬着红枣:“嗯……哪次不是。”

“还有多少要运?”

“……一小半。”她朝前面努努嘴,“那儿堆着。”

“还有这么多?!还剩没几天了啊!”瞿宪斋跳了起来。

“要不咋地,你来运?”黎嘉骏白了他一眼,累得什么火气都发不出来,“这几天你见我们好好休息吗?”

“我说你,既然会护理,就到我这来,至少得闲还能好好睡一会儿,哪像你现在,什么职位都没有,谁都能使唤一下,天天不是卖票买饭分馒头,就是登记看桌守棚子……到我这儿你就只有一个活儿——给我递箱子,哪儿不好了啊?”

黎嘉骏默默喝茶:“别把你泡妞那套放我身上,我有男朋友。”

“……”瞿宪斋顿了一顿,“我知道啊,你早说过了。”

“哦,那就当我自作多情吧。”黎嘉骏一点都不脸红。

“不过你们都分开那么久了,想他不?”

死鱼眼:“啥时候想?”

“对嘛,来给我当助手,你啥时候都能想啊!我不介意你在我面前想别的男人。”

“你手下那么多护士不够你勾搭啊?”

“得不到的最好嘛。”

“卧槽……”黎嘉骏朝着江水大吼,“警察!”

“哈哈哈哈!”瞿宪斋在一边笑得打跌,忽然拍拍她,“你哥来了。”

黎嘉骏回过头,正看到二哥走过来,他身上脏兮兮的,径直进了棚子,坐在了瞿宪斋旁边,“来串门子啊?”他有气无力的。

“是啊,这次没伤员送来。”瞿宪斋耸耸肩,望向远处的尸体堆。

二哥闻言,沉默了一会儿,点点头道:“给我点药,止痛的。”

瞿宪斋似笑非笑:“与其给你药,不如你脱裤子让我看看?”

“哦你这个禽兽男女通吃啊我哥都不放过?!”黎嘉骏在一旁大叫,“你骚扰我吧你放过我哥!”

“笨丫头,看不出你哥忍着痛吗?你啥时候听我说他伤好了?”

“……哥!快脱!”黎嘉骏走过去。

二哥抱胸:“我脱裤子你凑过来干嘛!到底谁是禽兽!”

说完他和瞿宪斋手拉着手往流动医院过去了。

黎嘉骏收了表情,脸又恢复了无人在旁时的僵硬,呆呆的望着江水。

快二十天了,情况并不乐观。

自从校长带夫人断后回都,所有人撤离武汉后,原本就已经兵临城下的武汉更是被直接拿下,至此武汉会战的结果已经初见端倪,但是真正的输赢却还要看现在这最后一场硬仗,本来宜昌被退下来的士兵重重包围着以确保货物能全部运出,却没想到日军并没有打过来,来的只有飞机,源源不断的飞机。

一边奇怪与为何日军不打过来,一面众人却被那疯狂的空中秃鹫日日折磨,他们在航程范围内疯狂的追击着视野中所有的船只和建筑,这二十多天,所有人都在防空洞码头两点一线来回奔波,疲于奔命。

而江上的船只更是吃尽了苦头,为此甚至想出了沿着悬崖峭壁航行的法子,借助视觉盲区来躲避飞机的轰炸,但饶是如此船只还是损失巨大,这么些天,就报废了数艘。

可如果这样,那速度就更慢了。

出门硝烟,进门防空洞。

她很多天没闻到新鲜的空气了,江风都吹不散城内前赴后继的浓烟,而一想到即使回去,也要面临重庆大轰炸无尽的躲避和硝烟,她就一阵心累。

然而所有人都在承受着一切,无一例外。

他们可能会做好一辈子都在这战火中的准备,默默的就习惯了这一切;或者根本不会多想,只是这么被潜移默化下去。所以她不得不猜老天让她穿越至此其实是为了惩罚她,她知道结果,却得为这结果苦熬,压根不想习惯这些。

会结束的,凭什么要习惯?

旁边传来一阵喧闹声,是一群人在检票。

“我是卧铺!我们买的是卧铺!”一个男人抱着女儿大叫,“怎么他们和我女儿一个床位?!”

船员都是卢作孚公司的,这两日这样的人见了不少,一点都不动:“不好意思,现在已经没有卧铺了,一张床位上五个座,上个月就已经这么定了,你现在不如先上船,和临近铺位的人换一下,把你们全家换到一起去。”

“他们是坐票!我们是卧铺的票!怎么可以坐到一起去!”

船员根本不理他:“你既然买了这班船的船票,那一律都是站票的票价!现在为了尽可能运更多的人,我们已经给所有船票降价了,我们只是没时间印发新票据罢了,您若觉得亏了,可以把票转给别人,您等公司发卧票去!”

那男人没办法,僵着脸噔噔蹬上了船。

一旁有工作人员感叹:“一看就是有钱人,刚来就买得到票,真是。”

“有钱啥用,还不得跟人挤一张床?”另一人嗤笑。

下一班船吨位巨大,也是民生公司的,装货的人源源不断,十一月了,还赤着上身,仿佛感觉不到江风的湿冷。

黎嘉骏又吃了几颗红枣,走上前也开始帮着维持秩序,她穿着二哥不知哪里掏摸来的制服,远比民生公司那些船员有威慑的多,看她过来,那些已经很熟的船员纷纷打招呼:“黎先生来啦?”“黎先生今日不拍照吗?”

“太乱了,胶卷也不够了。”黎嘉骏笑。

“哦哦,若是登了报你要跟我们老板说啊,他肯定会告诉我们的。”

“一定一定。”

寒暄了两句,大家便开始埋头干活。

过了一会儿,二哥一人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他大腿伤口处鼓鼓的,显然是包了厚厚的纱布,他并没有坐下休息,而是走过来站在一边,背着手严肃的看着。

“伤口又裂开了?”黎嘉骏问。

“……”

“打针了?”

“……”二哥走开了。

黎嘉骏窃笑。

这船快开的时候,卢先生带着两个助手走了过来,他还是一身不显眼的布衣布衫,乍一眼看去活像刚进城的老农民,但如果之前有人能看错,那现在整个宜昌所有码头的人都认得他了,毕竟他每天都在各个码头轮轴转,见到他,大家纷纷让开。

他走过来也不做什么,只是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自有人上前给他汇报情况,他听完,点点头,又低头说了什么,报告的工作人员一愣,随后应了一下,跑开了。

船启程后,二哥走了过来:“走,有会。”

“终于开会了!”黎嘉骏惊叹一声,连忙拿起装着她和二哥东西的小背包和茶缸,颠颠的跟在后面。

如今对于把小妹当小弟使唤已经很习惯的二哥大爷似的走在前面,闻言回头一个暴栗:“说什么呢?那么喜欢开会?”

“你不也在等吗?船程越来越长了,再不想法子,肯定来不及了啊!”

“……”二哥表情比卢作孚还愁。

到了开会的地方,他们惊讶的发现,同去开会的还有不少人,不仅仅时交通部的,还有一些船长,现在叫领江。

卢作孚一人坐在上面等着,等众人全部坐定,他却缓缓站起来,走了两步,朗声道:“诸位这些日子辛苦了。”

众人纷纷摇头称不。

“今日日寇追击愈紧,西撤事宜略有迟滞,若按如今之效率,要完成原计划,实非易事。”卢作孚说着众人心头盘桓许久的话,命一个助手在前头墙上展开了一张图。

长江上日军情参考图。

“诸位领江对此图应该是极为熟悉了。”他手顺着那航道慢慢抚摸着,却不再多讲,似乎还在犹豫什么,下面便静静的等着,皆看着他的手手指过三峡,划入川江,过三斗坪,通过窄细的险滩区,过了万州,慢慢的到了重庆。

“我决议……”他说。

下面屏住呼吸。

可他又在沉吟了。

“我决议……”他放下手,转身,面对众人,“自今日起,开通夜航。”

下面沉默了许久,所有人的表情都是懵住的,他们眼神放空的看了卢作孚许久,直到确认他一点都不像在开玩笑,或是商量什么的时候,整个会议室忽然轰的炸了起来。

“川江险滩无数!自古不开夜航!即使形势危急,亦不可自找死路!”

“自损一万,尚无法损敌八百!夜航之险,难于登天!即使兵行险招,又怎么如此儿戏!”

“不行!绝对不行!”

“即使日间航行,在川江亦要慎之又慎,尚难以全身而退,更遑论夜航!此举不可!”

“吾宁愿死于日寇之手!也不愿自毁于暗礁之上!”

“……”

数十位老领江炸了,他们一个个带着数十年于江上风吹日晒的痕迹,眉眼和手足间尽是一辈子与川江打交道的沧桑和练达,此时纷纷激动得犹如被挑去敢死队的老兵,大声斥责着长官的粗暴命令。

旁边黎嘉骏和那些交通部的官员当然也懵掉了,他们万万没想到卢作孚竟然提出了这么一个方案,且不说这些人打小没听说过有人敢川江夜航,光夜航过三峡的黎嘉骏都知道未来夜航靠的是什么!

雷达!声呐!对讲机!电脑!卫星!

大概美利坚和大不列颠已经有了这样的技术,可是在这群下令基本靠喊,掌舵基本靠看的老领江们看来,夜间航行于川江,无异于闭眼行于闹市,不撞废个把船都对不起千百年来老祖宗对川江无边的敬畏!

太凶了,这个提议,真的像是在派敢死队!

卢作孚不声不响的听着,直到领江们说无可说,场面逐渐安静下来,方缓缓开口:“川江之险,我怎么会不知。”

作为西南船王,他说这话确实有底气,大家纷纷听着。

“然,事已至此,不是吾等亡,便是国亡,滞留之货物,已是救国最后的希望。若未及时运走,必会被付诸一炬,绝不可落入敌手,若冒死一搏,尚有救国之可能。”

有几个老领江们听着,露出了深思的表情。

“我请诸位至此,并非无的放矢,诸位皆是这川江之上航行数十年的老手,经验之丰富,技能之高超,即使我卢某,亦拍马不及。这张航行图诸位都见过,是数代老领江呕心沥血绘制而成,以我之经验,结合诸位的经验与此图,夜航并非全无可能!若要成功,非诸位莫属!换句话讲,这些货物能不能成为救国之本,全在各位一念之间!”他顿了顿,看着下面众人动摇的表情,高声道,“愿一试者,留下!其余人,散会!”

场面一时寂静,大家都在等,卢作孚背着双手站着,微微侧身,仿佛在凝神观察航行图。

许久,一个穿着短打汗衫,裤子上还滴着水的老领江走了出来,沉声道:“卢公,就今晚吧。”

黎嘉骏看到,在这一刻,卢作孚紧紧捏着的拳头,突然松了开来,他回头,扯了一个笑,正想说什么,却被突然涌起的声音盖了下去。

“还是要把那些老头子请出来,有他们在更加可行,那群毛孩子可干不了。”

“是,这么些年也不是没人夜航过,丁老下船后一直在看码头,他可以。”

“常老头江上横行几十年,号称自己闭着眼睛也能开,这回就让他来闭着眼睛开开。”

“卢公,这几个还太嫩,得先让我们几个和那些老骨头先探探,你派人把他们叫来吧。”

卢作孚表情略有一些僵硬,他眼眶有些发红,许久,点点头,笑:“嗯,听诸位的。”

“川江老骨头”的名单很快列了出来,编外人员黎嘉骏自然而然成了请人的一员,拿着自己要找的人的名单往外走了许久,她擦了擦眼睛,忽然笑了起来。

第185章 过鬼门关

夜航的效果好得出乎意料。

夜间也是日机的禁飞时间,他们比水上行的还怕三峡,如果白天他们敢低飞盘旋秀操作,夜晚低飞等待他们的只有三峡两岸重岩峭壁的愤怒铁拳。

但枯水期还是无情的来了,最后一批货还没运完。

不多,却足够愁人。

可大家都没有非常绝望的感觉,连夜航都敢干了,还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的?会议只用了一会儿就敲定了最后方案,大家散场时神情解脱,仿佛他们已经运完了最后一批货。

黎嘉骏站在岸边,手里拿着一张纸,默默的等待着。

前两日,电报局的人在最后撤退前终于找到了她和二哥,递交了来自家里的电报,内容简单,内涵却非常劲爆。

大哥说:呆着别动。

且不说他怎么知道兄妹俩绝对不会那么乖乖过来,光他表达的意思就让兄妹俩呆滞对视了半晌。

“咋地,他要我们死在这啊?”黎嘉骏第一反应,随即夸张大哭,“大哥不要我们了!”

“蠢!”二哥凝重道,“糟,他这是要亲自过来揍咱俩啊。”

“那我还不如死这儿呢!”想到大哥那一手无情的皮带,黎嘉骏继续大哭。

“得,现在说什么也来不及了,等着吧。”二哥苦笑,两人皆无言。

家里是有两条小船的,当初入了轮船公司的股,专门拿来运运货,此前大概一直在上游担任运输任务,但现在枯水期到来,大船是开不动了,趁着最后一波水提前离开了,还能开到这儿再垂死挣扎一下的,便只有小火轮了。

卢作孚想了个法子,所有船装了剩下的货,连成一线,小火轮和人力船交错连接,一个带一个,直接一波回重庆。之前在三斗坪的小火轮全过来了,现在按照指挥排在江面上,许多木船连在它们之间,像是火车的车厢一样只负责运输。

动力问题就交给前后的兄弟们吧。

几十天忙碌下来,所有的船都千疮百孔,灰头土脸,无一幸免,可偏偏胜利在即,大家干活的时候还有空欢声笑语,堪称萌萌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