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嘉骏忽然看到远处一船上有人冲自己挥旗子,她挥了挥手,就见那船招了一条小船,下去几个人,一路划了过来。

越近,她就越呼吸困难。

站在船头那人和她离开重庆时在朝天门牌坊下看到的人影合为一体了,那在摇晃的船上仿佛雕塑一般屹立不动的样子,平白带着一股迫人的气势,让她脚底发痒,有种想逃的欲望。

可当她自以为对上那人的视线时,却慌得根本卖不动腿。

大哥他真来了。

宝宝好害怕……

她往旁边靠了一靠,忽然发现旁边没人。

“……”跑了!那个混蛋他啥时候跑的?!

连皮糙肉厚的二哥都跑了!

黎嘉骏怂得快跪了。

江面不宽,转眼小船就到了面前,大哥如老炮儿一样闲庭信步下了船,他身后一同上岸的人纷纷走开,唯独他站那儿不动,冷着脸盯着她。

“过来。”他说。

啊啊啊啊地狱的召唤!

黎嘉骏抖着腿,结巴:“你你你你放下皮带!”

“过来!”

“啊啊啊不要啊我不过来!你放下皮带我就过来!”

大哥笑了笑,甩开了皮带,再次重复:“过来。”

黎嘉骏不干了,一不做二不休,一屁股坐在地上,缩成一团双手抱头:“不不不不不你就这么打好了!”

旁边路过的人惊诧而暗含笑意的看着,耻度惊人。

江水拍岸,哗啦啦的声音中暗藏着大哥皮鞋踏地的声音,他走到她面前,黎嘉骏紧张的盯着面前的大头皮鞋,心想第一下会挨在哪儿,谁知时间过去许久,都没见什么动静,她等得全身都在发痒,真恨不得他快点抽下来,却不想,头顶传来一声长叹:“三儿,不想抱抱大哥?”

黎嘉骏愣了一下,想也不想蹭的跳起来,一把搂住大哥的腰,嚎啕大哭:“哥啊啊啊啊啊!”

大哥超级无奈的搂住他,等着黎嘉骏哭唧唧的在他怀里蹭来蹭去,许久才说:“回去跟爹说我抽过你了。”

“嗯嗯嗯!”

“等会我去抽老二,你……”

“我知道我说我也狠狠挨了顿!”

“嗯,乖。”摸摸狗头。

“哥,你特地来接我俩啊?”

“我们的船也被征用了,一直在三斗坪那,最后一批开不动大船了,说要小船,我就顺便过来。”大哥的回答拐弯抹角的。

黎嘉骏免了顿打,全凭不要脸,此时狗胆暴涨,耍流氓:“哎呀你就承认了是来接我俩的会咋滴啊!哥,说,说,你来接我们的!你最疼我们了!”一边说一边蹭胸,瞎黏糊。

“不挨打你皮痒是吧。”大哥身上挂着树袋熊一样的妹子,语气平静。

“……”黎嘉骏蹭的跳下地,抹了把脸,大义凛然道,“二狗子他肯定在船坞!大哥我带你过去!”

大哥:“走。”

黎嘉骏像是那带皇军入包围圈的王二小,哦不,带着警察叔叔抓坏人的小学生,一路雄赳赳气昂昂的把大哥带到附近船坞,二哥果然在那儿装腔作势的瞎指挥,其实货都搬干净了,船坞里小猫两三只只是在收尾而已,压根没人听他的,眼见黎嘉骏和大哥出现在门口,顿时眼睛瞪得溜圆。

黎嘉骏没等他反应过来,嗷一声冲过去抱住他就干嚎:“嗷嗷,哥!你咋扔下我一人啊!疼死我啦!我好惨啊啊!”

二哥被妹子铁臂捆着,跑也不是安慰也不是,僵着身子眼睁睁看着兄长甩着皮带缓缓靠近,估计是连思考能力都丧失了,大哥走到近前,冷声道:“还抱着?想再挨一顿?”

黎嘉骏演上瘾了,不放,扭动:“大哥!你打我吧!反正我已经挨过了!我适应了!你放过二哥吧!”

二哥闻言,立马把她推开,低头:“哥,赖我,是我硬要留下来,那时候我还有伤,她不放心我才跟着一起留下,你揍我吧。”

“有伤?”大哥抓重点。

二哥眼睛一亮:“是啊是啊!”

“好了?”大哥问黎嘉骏。

黎嘉骏一脸纯真的点头:“早就好了呀,大哥你不要担心!”

“黎嘉骏你!”二哥气急败坏的的怒斥被大哥一皮带抽断,转眼船坞里就回响起惨烈的汉语拼音字母表,“啊!哦!呃!噫!呜!吁!……”

黎嘉骏在一旁张开手指捂眼看着,忍不住嘎嘎嘎笑了几声。

二哥在皮带下怒吼:“好啊仨儿你坑我!”

黎嘉骏一点也不怂,继续嘎嘎嘎嘎笑。

大哥停了手,冷哼:“这顿你不该挨?”

二哥哭唧唧:“该!”

“骏儿是不是为了你留下的?”

“是!”

“那你有什么好说的。”

“没没没!”

“嗯,那走吧。”大哥一秒收了皮带。

熊孩子兄妹俩都同一时间楞楞的望向大哥的腰间,“哥,哥你不系上?”

大哥脸一冷,他哗的撩开身上的毛呢大衣,露出里面的毛衣长裤,毛衣刚好遮住裤腰,他抬抬头示意二哥:“你撩起来看看?”

二哥连连摇头:“不不不不不走走走咱走走走!”

黎嘉骏倒是很想撩一撩的,虽然知道大哥肯定系了皮带,但难得大哥躺下任调戏啊!错过太可惜了。

她动了动爪子,到底没那狗胆,只能怂怂的跟在了后面。

清晨的例行轰炸刚过,出发的时间间不容缓,东面日军终于再次开始集结调动,准备冲向宜昌,时间可谓千钧一发,几乎货一装完,留守人员纷纷上船,几十条船连成长长的一串,像一条长龙一般在扬子江上缓缓游动了起来。

黎嘉骏站在自己的“巫山号”上,静静的望着远去的宜昌。

她没有什么很感慨的感觉,或是长吁感叹,因为她有预感,她还会回来,来到这个除了码头她哪儿都不认得,却足足呆满了一个多月的地方。

这个城真是很小,可它就像一只蚂蚁,承载了太多太多。

还没走远,她已经开始怀念了。

到底还是有些怅然,黎嘉骏走回船舱,老板的亲妹总是有点特权,她在大哥的船长休息室里睡,大哥和二哥都到驾驶室去了,趁着床还有空,她合衣躺下,在摇晃中陷入了梦乡。

不知睡了多久,她突然被摇起来,大哥摇醒了她就往外走:“别睡了,到崆岭滩了。”

黎嘉骏擦着眼睛出来,看着外面。

外头暮色沉沉的,勉强看得到江面,只这一眼她就心惊肉跳,外头暮色沉沉,只见到湍急的江水疾行而过,不远处能看到不断拍打起来的白色浪花,这分明是撞到了隐入夜色的礁石和摞露在外的滩涂,而那些暗藏死亡的东西,就在十几米外!

崆岭滩!

如果上一次行船她还对三峡几乎一无所知,那现在经过四十多天不间断的和船工瞎聊,她几乎已经自带对这个地方的敬畏。

青滩泄滩不算滩,崆岭才是鬼门关。这个地方礁石密布,暗流丛生,想要完好的过,只有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很久前就知道曾有外商想进驻川江航运,德国第一个打头,结果船毁人亡撞得头破血流,从此川江赫赫威名震惊海外,无人再敢涉足至此,才使得民生公司有了今天。

后来才知道,那个把洋鬼子挡在门外的壮士,就是崆岭滩!

听说这个滩附近有一块巨大的礁石叫大珠,上面写了三个大字“对我来”,那不是个人英雄主义,而是一句朴实而耿直的忠告。

开到此处不要怕,船头对准对我来,只要冲过去再转向,激流会将船带离危险。

险滩上冲着礁石开,这是要多想不开才能做出这样的尝试!又是个怎么样的人,才能冒险到礁石上刻下那三字忠告?

不怪德国船不好,只是没有的死的准备,拜托真的不要随便进来。

她眯着眼睛努力的望,想要找到那块传说中对我来石,结果黑乎乎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只能作罢,而且这船在激流中晃荡得像是要飞起来,把她给恶心的不行,她正准备回船舱,却不想刚转身,就听船头有人悠长的高喝一声:“撞大珠喽!”

那是前面的船正在行进,而自家的船也骚动起来,船工纷纷拿了撑杆站在了边上,严阵以待。

她下意识的就握紧了栏杆,身后一热,二哥正远远的站在她身后,皱眉往远处望,低声道:“握紧,如果有什么万一,不要挣扎,顺着水漂,会漂到大珠上。”

万一?!还想有啥万一啊?!“上回怎么没这事儿!?”

“水多的时候只要有经验的领江基本都没问题了,你睡着。”二哥沉声道,他声音压得很紧,似乎很紧张,“但现在水位低了,水更急,一不小心就会搁浅,你抓紧。”

这么一说黎嘉骏更是双手死死抓住栏杆,紧张兮兮的傻瞪着水面,行了一会儿,终于听到自家船头有人大吼:“撞大珠喽!”

话音刚落,船一震,猛的加速前行了一段,忽然一个大旋转,像漂移一样划着水面往另一边转向,就在转弯开了一会儿时,黎嘉骏忽然看到面前一块黑黢黢的东西路过了。

那是一块并不高的石头,不高但很大,想一块嶙峋的龟甲伏在水面。

崆岭滩到我来。

鬼门关过了。

这一个置之死地的险滩,全凭领江和引水(导航员)的经验和直觉摸黑过去,黎嘉骏忽然惊悚了,猛的回头冲正准备走开的二哥叫:“夜航?!”

二哥一顿,在舱门口昏暗的油灯下点点头:“啊,夜航,去休息吧,一会儿还有呢。”

第186章 二到重庆

对于当初睡了几觉就到了重庆的黎嘉骏来说,三峡似乎并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真当她清醒着走过这条路时,其情其景只能用凶残来形容了。

枯水期来得迅猛,就连黎嘉骏都能感觉到水位的下降和滩涂的增加,水流流速极快,激烈的像是要飞起来,两岸的山仿佛更高了,底下是常年浸水阴森发凉的水印,路过时都有股空调制冷似的凉意。

过了崆岭滩,算是交了投名状,正式进入三峡险滩领域,在她面前还有青滩泄滩等险滩中的战斗机,大哥不让她睡,只让她养神,一来怕她感冒,二来过险滩实在危险,黎嘉骏便一直穿着大棉袍在外头等着,没多久,就到了青滩。

这个地方当初游三峡时,导游是让游客抬头看的,因为抬头就是兵书宝剑峡,可她分明记得当初并没觉得有什么险滩的感觉,现在想来,为何险滩全都不复存在,只有问三峡大坝了。

青滩是个急转弯,峭壁的另一头是一大片滩涂,水流湍急汹涌,还打着转。

滩涂上远远可见有一大群人,峭壁上开凿出的纤道上也有人在探头探脑,可船队并没有急着动,他们躲在悬崖下面,下了船锚,静静的等着。

他们在等飞机。

过了一会儿,熟悉的嗡嗡声传来,黎嘉骏放了心似的闭上眼,猫到一边在飞机的盘旋和恼羞成怒的炸长江声中昏昏欲睡,虽然船在水流和炸弹的余波中晃动不停,可恰好起了摇篮的作用,帮她好好的闭目养神了一把。

差不多半小时后,确定不再有飞机盘旋了,人们重新冒了出来,在这个河道,是需要纤夫的了,黎嘉骏带点敬仰的望向悬崖上纤道上的人影,发现即使已经十一月底,他们依然赤身果体,这边的人系上绳子,那一边滩涂上,也呼啦啦哟涌上一大群人。

真的是一大群,远比黎嘉骏第一次见的时候多的多!滩涂上乌压压的人头攒动着,在哨声和呼喝声中慢慢的蠕动成了一排排的队列,队尾正对着江上的船。

仔细一看,里面有没穿衣服的,更多的却穿了衣服。

……一点都不专业!

“怎么这么多人?他们都是纤夫?”黎嘉骏看见旁边有人,连忙问。

“你说桡夫子啊?不是,哪有那么多拉纤为生的,这是十里八乡全部会拉纤的人。”那个船工回答着,忽然指着一个方向:“那儿,那儿一片,瞅见没,有带帽子的。”

“看见了,怎么了?”

“那是我们的人啊,民生公司的,船厂的,都是!”

“啊?他们等在那?”

在2016年3月9日 11:31:12出现冲突的修改:对于当初睡了几觉就到了重庆的黎嘉骏来说,三峡似乎并没什么好怕的。

可是真当她清醒着走过这条路时,其情其景只能用凶残来形容了。

枯水期来得迅猛,就连她都能感觉到水位的下降和滩涂的增加,水流流速极快,激烈的像是要飞起来,两岸的山仿佛更高了,底下是常年浸水阴森发凉的水印,路过时都有股空调制冷似的凉意。

过了崆岭滩,算是交了投名状,正式进入三峡险滩领域,在她面前还有青滩泄滩等险滩中的战斗机,大哥不让她睡,只让她养神,一来怕她感冒,二来过险滩实在危险,黎嘉骏便一直穿着大棉袍在外头等着,没多久,就到了青滩。

这个地方当初游三峡时,导游是让游客抬头看的,因为抬头就是兵书宝剑峡,可她分明记得当初并没觉得有什么险滩的感觉,现在想来,为何险滩全都不复存在,只有问三峡大坝了。

青滩是个急转弯,峭壁的另一头是一大片滩涂,水流湍急汹涌,还打着转。

滩涂上远远可见有一大群人,峭壁上开凿出的纤道上也有人在探头探脑,可船队并没有急着动,他们躲在悬崖下面,下了船锚,静静的等着。

他们在等飞机。

过了一会儿,熟悉的嗡嗡声传来,黎嘉骏放了心似的闭上眼,猫到一边在飞机的盘旋和恼羞成怒的炸长江声中昏昏欲睡,虽然船在水流和炸弹的余波中晃动不停,可恰好起了摇篮的作用,帮她好好的闭目养神了一把。

差不多半小时后,确定不再有飞机盘旋了,人们重新冒了出来,在这个河道,是需要纤夫的了,黎嘉骏带点敬仰的望向悬崖上纤道上的人影,发现即使已经十一月底,他们依然赤身果体,这边的人系上绳子,那一边滩涂上,也呼啦啦哟涌上一大群人。

真的是一大群,远比黎嘉骏第一次见的时候多的多!滩涂上乌压压的人头攒动着,在哨声和呼喝声中慢慢的蠕动成了一排排的队列,队尾正对着江上的船。

仔细一看,里面有没穿衣服的,更多的却穿了衣服。

……一点都不专业!

“怎么这么多人?他们都是纤夫?”黎嘉骏随口问旁边一个船工。

“你说桡夫子?不是,哪有那么多拉纤的,那些是十里八乡全部会拉纤的人,”船工说着,忽然指向滩涂上,“你看那儿,看到没,一片,很多戴帽子的。”

“看见了,怎么了?”

“那是我们的人啊。民生公司的,船厂的,都有,全是公司员工。”

“都在拉纤?”

“能叫的都叫上了,那么多船,以前那些人根本不够用。”

“……”黎嘉骏远远望去,滩涂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人,在飞机还在远去的回声中,一声悠远的号子声远远响起。

“拉纤喽!”头纤叫。

“嘿!哟!”低沉的应和声如闷雷一般响起,数百人猛的往前挪去,他们的脊背几乎平行于天,手撑着地面,手下的鹅卵石在千年的冲刷和百年的摩挲后光滑如镜,在惨淡的阳光和冰冷的水中闪着璀璨的光。他们步调一致,一步又一步,成片的背部起伏着,泛着油量的汗渍,水渍,像是另一片海,汹涌的朝前涌去,黎嘉骏远远看着,恍惚间竟像是看到了北京奥运会开幕式的场景。

也是那么密密麻麻的人,整齐划一的动作,演绎那些关于仁义礼智信的故事,千年的传承和古典的美感,就好像碎裂的拼图分分合合,组成一个个整体的画面,观众都看不清他们的脸,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却都将目光灌注在他们的身上,因为除了他们,眼前再没别的什么可以引起他们的注意。

但是不一样啊,到底不一样。

拉纤和开幕式,极致的惨痛与荣华重合在一起,竟然毫无违和感,这儿的赤身果体和未来的长袖翩飞,无声中都好像在吼着一句话。

她能感觉到,但她说不出来。

船队在激流中缓缓的开动,与纤夫的步调完全一致,湿淋淋的绳子像网一样向岸上辐射,绷得如铁索一般笔直,那绳子粗砺,缝隙间是江中的石子和泥沙,很难想象这样刑具一样的东西被紧紧扯在一个人身上的感觉。

“最后一船!”有人在岸上高吼着,“拉哟嘿!拉完吃饭!”

“嘿!哟!”这是桡夫子唯一的回答。

“悬崖峭壁水直流喂!”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响了起来,嘹亮悦耳,回荡在山间。

“嘿!哟!”

“十人见了九人愁喂!”那女声接着唱,追着声音,黎嘉骏隐约看到很远处几个头纤,他们都弯着腰,在拉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