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的小说东一本西一本,还有许多在传记文学区。他的作品非常多,费城拿了一个购书篮,结账的时候发现一共选了九本。让人遗憾的是,里面没有一本是茨威格的剧作,书城的电脑里也没有相关的书籍记录,似乎他在戏剧方面的作品并没有被翻译成中文过。

“你看书的速度怎么样?”夏绮文问。

“还可以。这些书挑一部分仔细看,剩下的浏览一遍,用不了几天。你对茨威格有了解,有没有时间先和我说说,我看的时候心里也好有点数。”

“行。”夏绮文爽气地答应,“那就上你家坐坐。”

费城住在一幢高层的十八楼,出门就是大马路,没有小区。年轻人不在乎有没有小区绿化,夜晚从双层玻璃外渗进来的车辆飞速驶过的声音,也对他的睡眠产生不了太大的影响。唯一考虑的就是房租,这儿的房租并不贵,又地处市中心,相当合算了。

打开门的时候毛团已经在门口趴好,眯着眼睛,尾巴慢慢地摆过来又摆过去。毛团是一只两岁的黑色波斯猫,费城猫狗都很喜欢,如果不是觉得每天出去遛狗有点麻烦,毛团肯定会多一个打闹的伙伴。

“怎么,你怕猫吗?”费城注意到夏绮文在看见毛团的时候往后缩了缩。

“恩,我对毛绒绒的小东西都有点不习惯。”

虽然想不通为什么会有人怕这么可爱的小东西,费城还是把毛团赶到了另一间屋子。

“先把书分一下吧,我们各自拿一半,看完再互换。"

夏绮文把一本有相当厚度的书递给费城。

《昨日的世界——一个欧洲人的回忆》。

“这是茨威格的自传,他自杀的前几年写的,应该会对你有帮助。"

费城点头,他现在几乎对茨威格一无所知,这本自传是最好的补习材料。

“我并没有研究过茨威格,但是读过一些他的中短篇小说和传记,有一个强烈的感觉,他似乎热衷于描写一些卑微弱小的人。这些人的内心无时无刻不在挣扎着,他们焦灼而无助,对他们来说,世界是昏暗的、杂乱的。《泰尔》可能也不例外,他描写了一个占梦师,一个生活在亚历山大阴影下,在历史上可有可无的人物,特别是我要演的柯丽这个角色,一个地位更卑微的侍女。我其实很期待这个角色,因为茨威格是被高尔基称为‘世界上最了解女人的作家’。他对女性心理的刻画极其细腻,最细微的心理冲突都被他用放大镜照了出来,要在舞台上把他笔下的人物演好,绝对是一次大挑战。"

两个人聊了几乎一整个下午,夏绮文对费城说了几个她看过的茨威格小说故事。比如《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里那个单恋邻家作家几十年的女孩,一个在黑暗中默默期待一场无望的爱情的女人,哪怕为此担上自己和孩子的性命也无怨无悔,这得算是茨威格对女性心理一次最极端的想象和表现了。还有《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这同样是一种不可能的畸恋,一个四十二岁的上流阶层女性在二十四小时中,把她的同情、倾慕、母性、情欲、爱的渴求全都一股脑地倾注在一个外貌俊美的二十四岁的男小偷兼赌徒身上。

这两部作品都以莫可奈何的悲剧收场,就像费城匆匆浏览过的《泰尔》,亚历山大胜利了,泰尔城攻下了,但是阿里斯但罗斯却收获了一场悲剧。

把夏绮文送走后,晚餐费城简单地煮了泡面吃。然后半坐半躺着在床上开始看《昨日的世界》c

一八八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茨威格出生在奥地利一个富有的犹太家庭。自传的一开始很平缓,甚至优美。他的童年和青少年时代,正如歌德诗句所描绘的那样, “我们在一片安谧中长大成人。”十九世纪欧洲的最后十几年,至少在奥地利,是处在太平盛世中。富庶,有序,艺术至上,也有一些不和谐的声音,可并不能损害安逸平静的主旋律。但是反犹主义的种族理论的根基在那时已存在,野蛮和残暴的种子并不总在沉睡。顺着茨威格的回忆,费城仿佛回到了一百多年前的欧洲,那个在表面的平静下,到处充满危险暗流的欧洲。

或许是用来垫着腰背的枕头太软太舒服,看着看着费城的倦意就上来了,索性关灯睡觉。

费城被吵醒了,毛团发了疯一样拚命叫着,从没见它这样过。

是发春了吗?现在可不是春天啊。费城迷迷糊糊间想着。很快他清醒过来,开了台灯,看了一眼闹钟,才凌晨一点刚过。

“别叫了,毛团!"费城喝斥蹲在床下大叫的黑猫,黑猫跑出了卧室,继续叫着。

刚醒来的人感觉总是不很敏锐,但来到客厅里,他还是能闻到一股异味。

是煤气!

费城跑进厨房,这里的煤气味更重。窗是开着的,但是幅度很小,费城庆幸自己的这个习惯,连忙把窗开到最大角度,回过头再检查煤气。

灶台上的煤气开关关着,他闻了闻,然后打开了灶台下的橱门。果然,那里的异味要重得多,多半是煤气橡皮管出了问题。

关上总开关,费城在厨房多呆了会儿,确认没有新的煤气漏出来,才重新回到卧室。明天要让专业人员来换煤气管。

毛团已经不叫了,费城拍拍它的脑袋,虽然厨房开着窗,煤气应该不会浓到致命的程度,但这小东西的灵性可嘉。谁说猫的智力比狗差很多?至少毛团就很棒。

一场惊吓,让费城睡意全无,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心里琢磨着茨威格的剧本。关于这个剧本还有许多未解的谜,它是怎么到叔叔手里的呢,在之前的半个多世纪里,它是怎么从欧洲到了中国呢,其中一定有许多的故事,甚至传奇。最奇怪的是,为什么茨威格没有公布这个剧本呢?是刚写完就遗失了,被小偷偷走,没有了再一次重复写作的激情,还是有着其他什么原因呢?

就这么空想了一会儿,费城索性坐起来,开了台灯,开始继续看《昨日的世界》。

会不会,在这本自传里,能找到关于《泰尔》的蛛丝马迹呢?

又一次,费城被茨威格牵引着,这位大师似乎从未死去,冥冥中他能引领每一个阅读他作品的人,去往另一个世界。

黄色的台灯光芒下,费城悠然地读书,崭新的纸张每翻过一页,都发出哗哗的响声。

可是他的表情,却慢慢的变了。

脸上松弛的肌肉紧张起来,而后变得僵硬。表情变得不是严肃,而是在畏惧着什么。他的嘴唇不自觉地抿了起来,呼吸渐渐急促,脸色甚至开始泛青。

卧室的窗关着,没有风,可是他却觉得冷,一股从心底里泛起的幽寒,要把他整个人都冻僵!

那短短不到十页的内容,他已经反反复复地看了很多遍。从茨威格前后记述的口气来看,他写作时的态度冷静而客观,绝不会故意在回忆录里说谎的。可是,如果那是真的话……

13

周训的情绪有点糟,许多人在清晨刚睡醒的时候都特别容易生气,更何况周训是被电话吵醒的。

而且吵醒他的家伙居然还要上门,有什么事情不能在电话里说?

瞧瞧,洗脸刷牙吃早饭,全折腾完了还没到七点半,他训哥儿可是有日子没这么早起了。

他走到花园里,站在小径中央伸了个懒腰,旁边的石桌椅上有几片昨晚的落叶,他轻轻拂去,坐下闻着空气里的淡淡草木气息,忽然觉得早起也并不是那么糟糕。

门铃响了,费城来得很快。

打开铁门,看见费城一张青白的脸和布满红丝的眼睛,周训吓了一跳。

“怎么了,看起来几天没睡的样子?”

“就只是昨晚没睡。”费城叹了口气,“不好意思,这么早吵到你,实在是电话里说不清楚。"

“没事没事,我们俩还用提这个,进屋聊吧。"看见费城的模样,周训当然知道他这个同学碰到了不小的麻烦,哪还会计较把自己吵醒的事。’

费城一脸愁容,在客厅里坐下先叹了口气,却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怎么,是为了你叔叔的事?”

“不是,咳,和我叔叔有点关系,是他留下的一个剧本。哦,不是他写的,是茨威格的一本手稿。"

“哎,你还是等会儿吧。”周训看费城说话都有些颠三倒四,知道得让他定定神再说。

“早饭吃了吗?"

费城摇头。

周训给费城拿来条热腾腾的毛巾擦了把脸,又让保姆去门口的早点摊买来热豆浆和大饼。费城狼吞虎咽地吃完,总算看起来有了点生气。

吃完早餐,费城定下心来。他本来也不算心理承受能力很差,只是骤然碰上极危险又完全在常识之外的情形,一时间慌了手脚。

“是这样的,我整理叔叔遗物的时候……”

费城把他如何得到茨威格的手稿,得知叔叔在之前的准备,又打算接过叔叔的棒,把《泰尔》搬上中国话剧舞台这些事一一说了。

“这是好事啊,怎么你现在这副模样?”周训不解地问。

“我也觉得是好事,昨天和夏绮文去买了很多茨威格的书。我第一本看的是茨威格在死前写的自传《昨日的世界》。”费城停了下来,好像接下来要说的事情,需要他鼓足了勇气,才能说得出口。

“这部自传从他的童年时代写起,一开始倒也没有什么,但是……唉,我不知该怎么说,反正我把书带来了,你自己看吧。”

费城从包里取出《昨日的世界》,其中的一页折了个角作为记号。他翻到这一页,递给周训。

茨威格的作品翻译成中文有很多版本,这本《昨日的世界》是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费城翻到的是第一百三十五页,这是章节“我的曲折道路"中的一部分,原文如下:

我在l 905年或1906年的夏天写过一出剧——当然,完全按照我们当时的时代风格,是一部诗剧,而且是仿古式样。这出剧叫《忒耳西忒斯》……大约三个月后当我接到一封信封上印有“柏林王家剧院”字样的信件时,我不胜惊讶。我想,普鲁士国家剧院会向我要求些什么呢。出乎意料的是,剧院经理路德维希·巴尔奈——他以前是德国最著名的演员之一——竞告诉我说,我的这出剧给他留下非常深的印象,尤其使他高兴的是,他终于找到了阿达尔贝尔特·马特考夫斯基长久以来一直想扮演的阿喀琉斯这个角色;因此,他请我允许他在柏林的王家剧院首演这出剧。我简直惊喜得目瞪口呆。在当时,德意志民族只有两位伟大的演员:阿达尔贝尔特·马特考夫斯基和约瑟夫·凯恩茨。前者是北德意志人,气质浑厚,热情奔放,为他人所不能及;后者是我的老乡维也纳人,神态温文尔雅,善于台词处理,时而悠扬,时而铿锵,运用自如,无人能与之匹敌。而现在,将由马特考夫斯基来再现我塑造的阿喀琉斯这个人物,由他来诵念我的诗句:我的这出剧将得到德意志帝国首都最有名望的剧院的扶植——我觉得,这将为我的戏剧生涯开创无限美好的前景,而这是我从未想到过的。但是,从那时起我也总算长了一智:在舞台的帷幕真正拉开以前,是绝不能为一切预计中的演出而高兴的。虽然事实上已开始进行一次又一次的排练,而且朋友们也向我保证说,马特考夫斯基在排练我写的那些诗句台词时所表现的那种雄伟气派是从未有过的。但是当我已经订好前往柏林的卧铺车票,却在最后一刻钟接到这样一封电报:因马特考夫斯基患病,演出延期。开始我以为这是一个借口——当他不能遵守期限或不能履行自己的诺言时,他对剧院通常都是采用这种借口。可是几天以后,报纸上登出了马特考夫斯基逝世的消息。我的剧本中的诗句也就成了他的那张善于朗诵的嘴最后念过的台词。

算了,我心里想,就此结束……一天早晨,一位朋友把我唤醒,告诉我说,他是约瑟夫·凯恩茨让他来的。凯恩茨碰巧也读到我的剧本,他觉得他适合演的角色不是马特考夫斯基想演的阿喀琉斯,而是阿喀琉斯的对手——悲剧人物忒耳西忒斯,他将立刻为此事和城堡剧院联系。当时城堡剧院的经理是保尔·施伦特,他作为一个合乎时代的现实主义者的面貌领导着维也纳的这家宫廷剧院(这使维也纳人非常不快);他很快给我来信说,他也看到了我的剧本中的令人感兴趣的地方,可惜除了首演以外,大概不会取得很大的成功。

算了,我心里又这样想。我对自己以及对我的文学作品从来都是抱怀疑的态度。可是凯恩茨却十分愤慨,他立刻把我请到他那里去……

我答应试试。正如歌德所说,有时候意志能“指挥诗兴”。我完成了一出独幕剧的初稿,即《粉墨登场的喜剧演员》,这是一出洛可可式的十分轻松的玩意儿,有两大段抒情的富有戏剧性的独白。我尽量体会凯恩茨的气质和他的念台词的方式,以致我下笔时,能无意之中使每一句台词都符合他的愿望。所以,这篇附带的应命文章写起来倒很顺手,不仅显得娴熟,而且充满热情。三个星期以后,我把一部已经写上一首“咏叹调"的半成品草稿给凯恩茨看。他由衷地感到高兴。他当即从手稿中把那长篇台词吟诵了两遍,当他念第二遍的时候已十分完美,使我难以忘怀。他问我还需要多少时间。显然,他已急不可待。我说一个月。他说,好极了!正合适!他说,他现在要到德国去作一次为期数周的访问演出,等他回来以后一定马上排练我的这出短剧,因为这出剧是属于城堡剧院的。随后他叉向我许诺说:不管他到哪里,他都要把这出剧当作他的保留节目,因为这出剧对他来说就像自己的一只手套那么合适。他握着我的一只手,由衷地摇晃了三遍,把这句话也重复了三遍: “像自己的手套一样合适!”

我终于在报纸上读到凯恩茨访问演出回来的消息。出于礼貌,我迟疑了两天,没有在他一到就立刻去打搅他。但是到第三天,我鼓起勇气把我的一张名片递给了扎赫尔大饭店的那个我相当熟悉的老看门人,我说:“请交给宫廷演员凯恩茨先生!"那老头透过夹鼻眼镜惊愕地望着我,说道:“您真的还不知道吗?博士先生。”不,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今天早晨就把他送到了疗养院。”那时我才获悉:凯恩茨是因身患重病回来的,他在巡回演出中面对毫无预感的观众,顽强地忍受着剧痛,最后一次表演了自己最拿手的角色。第二天他因癌症动了手术。根据当时报纸上的报道,我们还敢希望他会康复。我曾到病榻旁去探望过他。他躺在那里,显得非常疲倦、憔悴、虚弱,在皮包骨头的脸上,一对黑眼睛比平时显得更大了。……他苦笑着对我说:“上帝还会让他演出我们的那出剧吗?那出剧可能还会使他康复呢。"可是几个星期以后,我们已站在他的灵柩旁。

人们将会理解,我继续坚持戏剧创作是一件多么不快的事。而且在我还没有把一部新剧作交给一家剧院以前,我就开始忧心忡忡。德国最有名的两位演员在他们把我的诗体台词当作生前最后的节目排练完后就相继去世,这使我开始迷信起来——我不羞于承认这一点。一直到若干年后,我才重新振作精神写剧本。当城堡剧院的新经理阿尔弗雷德·贝格尔男爵——他是一位杰出的戏剧行家和演讲大师——很快采纳了我的剧本时,我几乎怀着一种不安的心情看着那份经过挑选的演员名单……我以前想到的,只是那些演员们,却没有想到剧院经理阿尔弗雷德·贝格尔男爵——他曾打算亲自导演我写的悲剧《大海旁的房子》,并已写完了导演手本。

但事实是:十四天后,在初次排练开始以前,他就死了。看来,对我戏剧创作的咒语还一直在应验呢。……在1931年完成了一部新剧《穷人的羔羊》。我把手稿寄给了我的朋友亚历山大·莫伊西,有一天我接到他的电报,问我是否可以在首演时为他保留那个主角……

我心里明白,别人会怀疑我在讲一个鬼故事。马特考夫斯基和凯恩茨的遭遇可以解释为是意外的厄运。可是在他们以后,莫伊西的厄运又怎么解释呢?因为我根本没有同意让他扮演《穷人的羔羊》中的角色,而且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写过一出新剧。事情是这样的:许多许多年以后,即1935年的夏天——我在这里把自己的编年史中的时间提前了——当时我在苏黎世……他说,皮兰德娄为了向他表示特别的敬意,决定把自己的新剧作Nonsi sa mai交给他来首演,而且不仅仅是在意大利举行首演,而是要举行一次真正世界性的首演,也就是说,首演应当在维也纳举行,并且要用德语……但是皮兰德娄怕在翻译过程中失去了他的语言的音乐性和感染力,因此他有一个殷切的希望,即希望不要随随便便找一个译者,而是希望由我来把他的剧作译成德语……于是我把自己的工作搁了一两个星期;几周以后,皮兰德娄的剧本将用我的译文准备在维也纳举行国际首演……

……可是真像鬼魂作怪一样,在经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后,那可怕的怪事又重演了。当我一天清晨打开报纸时,我读到这样一条消息:莫伊西患着严重的流行性感冒从瑞士来到维也纳;因他患病排练将不得不延期。我想,流行性感冒不会十分严重。但是当我去探望我的这位生病的朋友,走到旅馆门口时,我的心却怦怦地跳个不停——我安慰自己说,天哪,幸亏不是扎赫尔大饭店,而是格兰特大饭店—— 当年我徒劳地去探望凯恩茨的情景骤然在我脑际浮现出来。可是,恰恰是同样的厄运,在经过四分之一个世纪以后,又在一位当时最伟大的德语演员身上重演了。由于高烧他已神志昏迷,我没有被允许再看一看莫伊西。两天以后,我站在他灵柩前,而不是在排练时见到他——一切都像当年的凯恩茨一样。

看到第二个演员在开演前死去时,周训的心里就开始发冷。和他的小说用语相比,茨威格是以近乎淡然的语气叙述这一系列事情的,他并没有特意用许多渲染气氛和心理的形容词。可正是这样有疏离感的叙述,尽量克制不流露内心情绪的态度,让人没办法对他说的事情产生怀疑。

等看完相隔四分之一个世纪的四宗死亡事件,周训已经明白费城为何会这样惊惶失措,如果事情落到自己的头上,恐怕还要更加不堪,现在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已经手脚冰凉了。

“你是怀疑,怀疑你叔叔的死,和这有关系?”周训深吸了口气问。

费城倒是已经完全平静下来,点头说:“我叔叔的死有太多巧合,原本就有些蹊跷,如果茨威格的剧本有着让人神秘死亡的诅咒力量,我没法不产生这方面的联想。本来,人已经死了,究竟是不是诅咒,能否破除已经无所谓,如果我再早些日子看到茨威格的这本传记,或许就不一定会选择接过我叔叔的工作,把《泰尔》导出来。”

“啊。"周训一声惊呼,他这才想起来,要是费城坚持要搞这个话剧,诅咒的力量或许还会延续!

“实际上,昨天晚上就出了事。"费城把煤气泄露的事情简单说了。

周训仿佛觉得周围阴风阵阵,原本已经湮灭在历史中的不明诅咒就这么在半个多世纪后从欧洲漫延到中国来了吗?

他不禁一哆嗦,对费城说:“那你来找我干什么,照我说,赶紧把你手上的活停了才是正理。”

“停?"费城一扬眉,“怎么停?资金方落实了,夏绮文都被我请动了,你让我怎么停?而且,如果这个戏上演了,会有多大的轰动谁都想得到,你以:为我很喜欢当经纪人吗,这才是我想做的事,这么大的希望在前头,我自己都不能允许自己放弃!这是一个莫须有的诅咒,也许只是巧合呢?"

“巧合?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你从心里相信这是个巧合吗?骗谁呢,骗你自己吧!"

费城苦笑,“说不慌是不可能的,不慌就不会来找你了。”

“找我?"周训瞪起眼睛,“找我有什么用,哦天哪,你别把我扯进这件事里,你不怕我还怕呢。”

“那个神秘主义沙龙不是你召集的?我上次听你还做了个开场白,你对这方面总该有些了解的吧。”

周训连连摆手,“你这可是绝对的病急乱投医,上次我说的那些全都是网上搜来的,哪里有什么研究。召集那个沙龙只不过因为这是个热门话题,大家都会有兴趣,聚起人来比较方便,不至于太冷清,而且在这个圈子里,也时常能听到这方面的八卦而已。这件事情,我想帮你参谋都找不到方向啊。”

“这样啊。”费城掩不住沮丧的神色。周训说得没错,他真是病急乱投医了,可是他能想到的,可能会懂神秘主义的,也只有周训了呀。那些云里雾里的命理玄学大师,不说到底有几分真材实料,那让他去哪里找呀?

“有一个人,是你上次在沙龙上见过的,韩裳,记得吗?”

“韩裳,是她?”费城愣了愣,他当然记得这个把一屋子人说得哑口无言的女人,他走得早,不知道这场争辩的最终结果是什么。

“可是,她不是对神秘主义持否定态度的吗?”费城不解地问。

“她是什么态度并不重要,她正在念华师大的心理学硕士,要写一篇有关神秘主义的论文,即使她反对神秘主义,也肯定对此进行了深入研究。你有没有听说过,‘有时候敌人比朋友更了解你’这句话,要驳倒一个论点,当然要先了解透彻才行。我想她能给你一些切实的意见。”

“好,把她电话给我,我这就去找她。"终于找到一个了解这方面的人,费城心里稍稍踏实了些。

他告辞离开。才走出周训家没多远,就开始拨打电话。

“对不起,您拨的号码已关机,请稍后再拨。”从手机里传出让他失望的声音。

他抬腕看表,已经九点半了,这个时候怎么会还关着手机呢?

14

韩裳把手机关了。

她是特意关上的,虽然上海美术馆对参观者没有这样的要求,但她觉得这是对艺术和对欣赏艺术的人最起码的尊重。

同样,她也不希望自己在看达利画作的时候,会受到打扰。

萨尔瓦多·达利,这位超现实主义画派最伟大画家的天才之作会使人陷入迷离的境地。有人因此浮想联翩,也有人会很不舒服。但无论如何,这就是达利,来到达利的世界,就得有这样的准备,一切都不再受正常逻辑的控制。

上海这座城市近些年来,重大的艺术活动越来越多,似乎要开始和它的经济地位相匹配。尽管从骨子里透出的商业气息难以掩盖,但是多元化的社会生活也恰恰因为商业性才得以实现。在这个月,达利画展是上海所有附庸风雅的人士最热衷的话题,尽管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无法理解这个诞生了一百。二年的疯子天才到底想在画里表现什么。

主办方之一的意大利达利基金会花了很大的力气,从许多美术馆和私人手中暂借来一百多件达利的作品,包括画作和雕塑,许多著名的作品都在其中。当然,还掺杂了一些真品的复制品或仿作。

和身边其他的参观者不同,韩裳来这里,还有一个特别的理由。

萨尔瓦多·达利比弗洛伊德年轻几十岁,勉强算是同一时代的人。弗洛伊德的理论在整个欧洲产生广泛影响和激烈讨论的时候,达利风华正茂,是一个特立独行的怪异的年轻人。可以想象,这套涉及到潜意识、梦境和力比多的理论会对这个年轻人产生多么重大的影响。甚至在作画时,达利使用一种自称为“偏执狂临界状态”的方法,在自己的身上诱发幻觉。用弗洛伊德的理论,就是从潜意识心灵中产生意象。

在他所描绘的梦境中,平凡的日常物品以一种稀奇古怪、不合情理的方式并列、扭曲或者变形。许多人相信他在作画的时候真的能看见一些不存在的东西,而对达利来说,他进人了至高无上的神秘状态。实际上,在五十岁之后,达利已经完全形成了自己的神秘主义哲学,并且信奉天主教,坚信上帝就在他心中,他是上帝的宠儿。他画了一系列带有强烈神秘气息的宗教画,比如《十字架上圣约翰的基督》、《利加特港的圣母》。

既然研究神秘主义,那么现代艺术大师中与神秘主义走得最近的达利的画展,韩裳又怎么可以错过呢?

韩裳是一个感觉非常敏锐的人,或者说有第六感。对于中国的老人来说,这样的体质容易撞鬼,要携带一些阳气重的饰品压一压;对于命理和星象学家,这则是最易和冥冥中的神秘力量沟通的体质。而韩裳觉得自己只是有些神经质,这是生理上的原因,外加一些心理因素。

可是,走进上海美术馆的达利作品展厅,韩裳确实觉得,四周悬挂着的一幅幅达利油画和在各个角度摆放的青铜雕像,仿佛协同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力场,牵引着她的精神,往某些地方去。

每一个参观者都可以有两种选择来更深入地了解达利:中英文自动语音解说器和经过特别培训的解说员。当然后者的费用要昂贵很多。韩裳一样都没选,她想先用最直接的方法——进入达利的作品,对一个艺术大师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解他的途径了。每一幅作品都像一个婴儿,和父亲血脉相连,赤裸裸地来到这个世界上。后人所做的一切注释,都是给这个婴儿穿上一件又一件的衣服。

不远处一个穿着制服的女孩正微笑着向雇佣她的参观者解说着,有一些不相干的人也围拢在周围,听她介绍达利。韩裳也稍稍凑近了些,因为她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以及关于这个名字的一段她不知道的掌故。

“一九三八年,达利当时还是一个刚刚成名的年轻人,他在著名的奥地利作家茨威格的引介下,拜访了他极为崇拜的思想家弗洛伊德。当时达利随身携带了一幅画,就是面前的这幅《那喀索斯的变形》。"

周围的所有人,包括韩裳,都顺着她的手势,望向这幅画。

“那喀索斯是古希腊神话中在水边顾影自怜的美少年,后来终于为了追随自己水中的倒影跌入水中死去,并在死后变成了水仙。达利向弗洛伊德解释说,他想表现的是从死亡到变成水仙的过程,用的就是弗洛伊德关于儿童早期性心理方面的理论。这是达利向弗洛伊德的献礼,因为他一直以弗洛伊德的潜意识理论作为指导来作画。可是弗洛伊德却回答达利,他看到的不是达利的无意识,恰恰相反,是有意识。达利后来说,弗洛伊德从他这里得到的,远比他从弗洛伊德那里得到的多。”女孩说到这里笑了笑,并没有对两位大师的交锋作出任何倾向性的评价。,

这则有趣而莫测高深的故事正是听众们想要的,他们发出了各种各样的感叹声。

韩裳注意到,人们在这个“达利力场”中穿行,或者在某一处停留的时候,常常会有一些共同的表现。比方说,他们会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低声地问同伴:你觉得这幅画是什么意思?或者,他们会带着不太肯定的语气说:这些大大小小的叉子,我看是对男性的异化。更多的人把狐疑藏在心里,只能通过他们的表情来推测。

几乎没有谁能完全猜到达利的意图所在,达利常常说自己是一个疯子,一个天才疯子或疯子天才,正常人很难完全理解他的行为。但是他的画却并不因为你不理解而丧失效用。恰恰相反,总是能带给站在它面前的人强烈的感觉。

通常这是一种怪异的、让人很不舒服的、惊慌的感觉,仿佛它一语道破了某些在心里隐藏得很深的可怕东西。

从踏入这问展厅开始,韩裳已经下意识地知道,达利会带给她特别的经验。潜意识会试着让人避开不愉快的事情,但这并不总是正确的选择。许多时候,人需要的是面对而不是逃避。

她抬起头,面前的是达利最著名的画作——《记忆的永恒》。

这幅作品完成于一九三一年,首次亮相于一九三二年纽约朱利恩·列维画廊的超现实主义多人展上3画中耷拉在树枝上的“软表”形象,已经成为整个二十世纪最具象征意味、最奇特的幻想之一。韩裳在印刷品上看过这幅画,但她没想到,和真正站到这幅面的面前比,两者之间的感觉差异会这么巨大。

躺着的怪物,几块软软垂下的钟表,盘子里的蚂蚁,远处的山脉和蓝色中有着一抹明黄的苍凉天空。这些极不协调的物件出现在同一个空间里,却组合成了强烈的宁静,而这宁静又延伸成了永恒——极其怪异的永恒。

韩裳的心突然猛地跳动起来,画面中央那个怪物,那匹头隐没人黑暗中,而尾部长着眼睫毛、鼻子和舌头的马让她移不开眼睛。她产生了错觉,看到这个怪物开始慢慢移动,四周的黑暗像波纹一样一罔圈荡漾起来。

韩裳闭上眼睛,她想让自己镇定一下,可是幻觉并没有消失,反而在她的身体里,在她的颅骨之间来回穿梭着,化成一些似曾相识的影像。

不能这样!韩裳知道她还站在展览厅,而不是在自己家里,可以慢慢等待幻觉消失。她强迫自己睁开眼睛,整个世界都在旋转。她失去了重心,仰天倒了下去。

展厅里响起一片惊呼声。

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