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早上,他就要搬出这个小区了,今夜,他来看最后一场戏。

费城失魂落魄地从小区人口走进来的时候,就被阿古看见了。阿古看着费城慢慢走近,眼睛眯了起来。这是他思考的标志,思考,然后做决定。

阿古动了,他从身旁的一幢楼背后绕了一圈,然后就看见了费城的背影。他慢慢跟在费城的身后,轻轻地,悄然无声,一步步,像只苍白的黑猫。费城疲倦得微微佝偻的背就在前方,越来越近。他看着这个背影从三号楼的大门口移向旁边的人群,挤进去,那里面就是夏绮文曾经横尸的那片草地。

阿古在人群外停下,呆了两分钟,然后也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可是他只迈出两步就停下了。

他看见费城正在和人说话,然后就是手绢飞盖到他脸上的那一幕。这一幕很好笑,可是阿古却笑不出来,因为他看到一个喷嚏打飞手绢的那个人穿着警服。

阿古盯着那个人的脸看了一会儿,他忽然觉得那人好像朝他瞥了一眼,连忙低下头去,慢慢地,慢慢地,从人群里退了出来。

费城把关于《泰尔》的一切全都告诉了冯宇,包括关于茨威格剧本的可怕传说,神秘的手稿诅咒,自己对于叔叔死亡的怀疑,夏绮文半夜里的怪异遭遇和她惶恐不安的心态,一切的一切。

冯宇一边听,一边记,很用心。但是费城知道,这名公安是不会相信什么诅咒的。可是他没法不说,心里巨大的恐惧,驱使着他把所有的东西都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

“大概八点零五分的时候,夏绮文从天台上跳了下来。”在费城配合地回答了所有问题之后,冯宇开始简单向他说了点夏绮文的死亡经过,“这儿的天台都有绿化,做成花园的样子,不过平时并没多少居民会上去。”

“是自杀?”费城急着问。

“八成是吧,至少当时天台上只有她一个人。附近高层有居民看到她一个人在天台上转了很久,还在打电话。她跳下来之前,有人听见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尖笑和大叫。”

“可消防车是怎么回事?”

“她死后小区的保安很快就报了警,第一批警察赶到这里二三分钟后她家里就突然起火。火势非常猛,短时间内就把所有能烧的都烧干净了。灭火后初步勘查了火场……”说到这里冯宇犹豫了一下,之前所说的内容并不是什么秘密,再说下去,就涉及具体的案情调查了。

“怎么样?”费城追问。

“可能是夏绮文自己干的吧。”冯宇简单地回答。

实际上,勘查的初步结果表明,起火的原因是蜡烛。一堆衣服似乎在客厅里摆成了特殊的图案,最上面点了支蜡烛。二十分钟到半小时之后,蜡烛烧到了衣服。同时房间里门窗紧闭,煤气却开到了最大,衣服烧起来的时候,房间里的煤气浓度已经相当高,虽然没有引发爆炸,但火势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变得非常旺盛。

蜡烛点燃的时间,差不多就是夏绮文跑上天台的时间,所以这把火极有可能是她自己放的。

“她怎么可能自己干出这样的事情!”费城叫起来。

冯宇咳嗽了两声,说:“这就是我们正要调查的。”

这时他的手机响了,是法医打来的。

“你好何夕,这么快就有结果了?”冯宇有些讶异地问。

“最初步的血液化验就发现了点东西,死者体内残留有一定浓度的巴比妥,说明她刚服用过此类药品。我据此调阅了死者的医疗档案,发现……”

结束了通话,冯宇问费城:“你知道夏绮文的精神问题吗?”

“精神问题?她有精神问题吗?”费城一脸的茫然。

“相当严重的抑郁症,以及中度的精神焦虑。”

“不知道,可是她看起来挺好的呀。你不会想说,她是因为抑郁症才跳楼自杀的吧。她从来没有在人前明显表露过,应该不太严重才对。”

“我没这么说,有许多需要调查的东西,比如她最后的那通电话。”

最后的那通电话?不知怎么的,费城想起了至今没有搞清楚的费克群最后的电话。这其中不会有关系吧。

在离开惨剧现场之前,费城问了冯宇最后一个问题。

“冯队长,火扑灭后,你进去过火场吧?”

“当然。”

“夏绮文客厅里有一幅油画被烧掉了吗?要是没有,你还记得油画上人物的面部表情是什么样的吗?”

“油画?连画框都烧没了。”

费城叹了口气,告辞转身离开。

“费城。冯宇又叫住他。

“还有什么事吗,冯队长。”

冯宇咳嗽着,对他抱歉地笑笑,“我这感冒,现在是最会传人的时候,刚才不好意思啊,你还是回去吃颗药预防一下。”

回到家里,费城缩在被子里,浑身冰冷,时不时一阵轻微的颤栗掠过全身。到底是被冯宇的感冒闪电般传染了,还是心里无边的恐慌所致?或者二者都有吧。

竟然又死了一个人!

在叔叔费克群之后,为了这出戏,又一个人丧生。

费城曾经以为,哪怕手稿的诅咒是真,一出戏也只会在首演时死一个人,所以虽然心里怕得很,也时常用这个理由来劝服自己,坚持把《泰尔》搞下去。

可是现在死了第二个人。

既然有了第二个,那么就意味着,可能还会有第三个。

费城觉得自己现在已经被逼到墙脚,退无可退。他恨不得拿一柄铁锤在墙上砸出一个洞逃走,再也不要面对。

黑猫趴在床脚,看着主人在床上缩成一团,低声呜咽。

费城从床头柜上抓过手机,在被窝里拨通了韩裳的电话。

“夏绮文死了。”他劈头盖脸地说。

“什么?”韩裳在电话里惊叫起来。

“夏绮文死了,”费城的声音低沉,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耗尽了,“八点多的时候,她从住的那幢楼的楼顶跳下来,死了。”

“自杀?”

“或许吧,不管怎样,她是死了。韩裳,这个诅咒现在又让第二个人死了,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办……”

两个人都沉默了,可以在电话中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那么,现在你没有女主角了。”良久,韩裳说。

“是的。”

“我想试试。”

“什么?”费城一时没听明白她的意思。

“我想试试演《泰尔》的女主角,别忘了我也是学表演的,专业成绩还不错。”

“你想接夏绮文的角色?天,你不怕被诅咒吗?”费城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怕。但我还是想试一试。要是我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就不能总是站在一边看。”手里的梅丹佐青铜浮雕牌已经被握得温热,如果把这当成护身符的话,外曾祖父会护佑自己吧,韩裳想。

43

《泰尔》剧组成员的第一次碰头会还算成功。大多数人并不和夏绮文熟识,对她的死最多不过唏嘘一番,然后成为一项谈资。费城昨晚状态很差,一度担心会不会早上起来发烧,结果还好,只是鼻子有点塞,嗓子有些不舒服。他勉强打起精神,把接替夏绮文出演柯丽一角的韩裳介绍给大家,其实大都是一所学校出来的,相当一部分人本来就和韩裳认识。

饭间上厕所的时候,周训拍拍费城的肩膀。

“没事吧。”他说。知道茨威格诅咒的周训,在昨天深夜从网上看到夏绮文的死讯时,也吓得不轻。饭桌上这些人里,除了韩裳,就只有他能体会到费城此时的心情。

“没事的。”费城这样说着,却忍不住叹了口气。连韩裳都主动顶上了女主角的位置,他又怎么可以退?有许多时候,人的行动并不取决于自己的意愿,有太多的因素裹挟着你,让你无法选择前进的方向,也停不下脚步。

碰头会结束后,费城邀请韩裳一同前往上海档案馆,也把昨天在周训家里的收获都说给她听。

“泰丰拍卖行商标性质的赠品?是个什么样子的浮雕牌,青铜做的吗?”

“好像是黄铜的。"周泽人把这块铜牌借给了费城,这时他取出递给韩裳。

韩裳细细端详着,如果忽略材质,这块铜牌几乎和她从外曾祖父藏宝木箱里得到的那块一模一样。只是相对来说,这块泛着金黄色光泽的铜牌更具观赏性,而青铜质地的青黑色铜牌,显得厚重而神秘。

她把铜牌翻过来,看到了背面刻着的“TF”。

“你还真是细心,我第一次看的时候,都没注意到背面有这两个小字母呢。”

韩裳笑了笑,把铜牌还给费城,什么都没有说。

泰丰拍卖行的梅丹佐铜牌,是肖特曼根据他哥哥的一件藏品浇铸复制的,现在藏在包里的青铜梅丹佐,会不会就是那件藏品呢?韩裳打算自己理出些头绪,证明威尔顿真的和茨威格诅咒有关系,才告诉费城她的冒险经历和收获。至少,要等到她明白外曾祖父用希伯来文在那本压箱底的簿子里都写了些什么之后。

此刻两个人前往的,是上海档案馆位于外滩的新馆。根据上海档案馆的规定,任何中国公民都可以凭身份证查阅档案馆里的开放资料,可是他们要查的东西,显然不在开放资料之列。

要是走正规的途径,调阅未开放的档案资料,需要凭街道开具的介绍信,提前十天提出申请,然后静候准许与否的答复。所幸他们要查的不属机密,周泽人帮忙帮到底,给在档案馆工作的朋友打了个招呼,免去了十天等候的程序。

外滩的档案新馆每天都有调卷的班车往来于库房和新馆之间。费城和韩裳来到档案馆的时候,班车已经把他们要查阅的资料——鲁意斯摩拍卖公司在一九三〇至一九四〇年间的所有拍卖纪录运达了新馆。

两个人坐在档案查阅室里的一张长桌前,二十三卷装订得整整齐齐的卷宗在面前叠成了两座小山。

这架势让他们以为要埋头苦查很久,好在很快就发现,属于原泰丰拍卖行的已经单独列出,只有两卷,而且是用繁体汉字工整书写的。

费城和韩裳各看一卷,半小时后,两个人面面相觑,什么都没有发现。

“这儿的资料并不全,会不会是在‘文革’中被毁了?要不我们再重新看一遍。”费城说。

“我们交换看吧,也可能是看漏了。还有……梅丹佐铜牌虽然曾经夹在《泰尔》手稿里,但手稿并不一定就是配着铜牌的那个拍卖品呀。”

“唔……”费城应了一声,和韩裳换了卷宗,仔细看起来。

“咦,这不就是吗?”才过了两三分钟,费城就叫了起来。

“啊,我竟然看漏了?”韩裳有些不可置信地凑过头来,一层薄薄的暗香飘上费城的鼻尖。

费城指着的,是一九三四年九月十五日,泰丰拍卖行成立后第一次拍卖拍品清单中的一行。

萨伐格手稿。

“萨伐格就是茨威格吗?”韩裳明白了自己刚才为什么会忽略过去,泰丰拍卖行的拍品里,有许多的名人手稿,所以这个“萨伐格”没引起她的注意。

“我在准备《泰尔》剧本和研究那个诅咒的时候,查了很多茨威格的资料。茨威格是Zweig的音译,还有译成褚威格的。一九三五年复旦的孙寒冰第一次把茨威格《一个陌生女子的来信》译成中文时,就把作者翻成‘萨伐格’。”

这份拍品清单的格式,左面是拍品的名称,右面是成交与否,成交价和买主姓名。

而这份“萨伐格手稿”,在泰丰拍卖行一九三四年九月十五日的第一次拍卖会上,被一位名叫周仲玉的人以一千五百五十大洋的价格拍得。

在当时,七块大洋就足以支付一位全职保姆一个月的工钱,一千五百五十大洋的价钱买一份手稿,可谓价值不菲了。

通常在清单之后,会附以详细的拍品介绍,竞拍成功者付款记录等。遗憾的是,两个人没有找到关于“萨伐格手稿”的进一步记录。

“周仲玉,这个名字……”韩裳拧起眉毛使劲在脑海中同忆着。

“你也觉锝这个名字有点熟吗,我也是啊。周仲玉……听名字像是女的,以肖特曼的精明,获他邀请参加第一次拍卖会的,多半是在旧上海社交界比较活跃的人士,又愿意花这样的价钱,去买一位在当时中国尚不十分出名的作家的手稿,会是哪位名媛呢?”费城分析来分析去,就是想不起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到底是谁。

直到他们出了档案馆,就近找了家网吧上网一搜,才恍然大悟。

周仲玉是一位相当有名气的老艺术家,演了许多的话剧和电影,现在还在世,已经有九十岁高龄了。之所以两个戏剧学院毕业的人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只因为周仲玉是本名,而之后广为人们所熟悉的,则是另一个艺名。

周仲玉的家境非常好,父亲是做丝绸起家的大亨,旧上海著名的联华影业公司大股东之一。那时联华影业公司旗下有阮玲玉等一批最顶尖的电影明星,算得上是旧中国电影业的龙头老大。而身为联华影业大股东的女儿,周仲玉和那些电影明星玩在一起,从学生时代就进入了上层社会的社交圈。被肖特曼请去参加首次拍卖会,一点都不奇怪。

周仲玉在几十年前,曾经当过一段时间上海戏剧学院的老师,严行健就是她的学生。费城立刻给严行健去了电话,请他牵线搭桥,和周仲玉联系。

44

傍晚五点三十分,费城等候在上海华东医院的门口。很快,他看见了韩裳匆匆的身影,忙向她招手。

才分手没几小时,他们又见面了。

他们将要共同拜访的人——周仲玉,此刻正在华东医院的一间单人病房里等着他们。

很快,严行健回复费城,周仲玉正住在华东医院,老人年纪大了,每年的秋冬季都在医院里疗养度过,前段时间身体不太好,这几天刚好一些,有了点精神,愿意见他们,但时间不能太长。

医院里通常四点多就吃晚饭了,现在正是晚饭后,老人精神最好的一段时间。

韩裳手里提了一篮水果,女人在这方面总是比男人想得周到。

病房里有茶几,有沙发,还有电视机。周仲玉并没有躺在病床上,而是穿得整整齐齐坐在沙发上。她已经好些年没有在电视屏幕上出现了,比费城印象中的她,要苍老许多。

病房里还有周仲玉的儿子,年纪比严行健更大几岁,和他母亲一样,都已经满头华发,为两人开门的就是他。

“周老师好,徐老师好,不好意思打扰了。”费城和韩裳知道周仲玉死去的丈夫姓徐,一进门就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看见费城和韩裳进来,周仲玉冲他们点头笑笑,想要站起来。

“哎呀,您坐着就好,坐着就好。”韩裳连忙快步上去扶住老人。

“嗬,还买什么东西呀。那正好,削几个苹果,大家现在吃。”周仲玉转过头对她儿子说。

“哎,不用不用。”费城连忙推辞。

徐老师笑笑,从水果篮里取了两个大苹果,去房间另一边的水槽清洗。

“我妈年纪大了,耳朵有点背,你们凑近点说话,声音呢大一些。”徐老师一边洗苹果,一边对费城和韩裳说。

两个人依言坐到周仲玉的身边。

“打扰您啦,您最近身体还好吧。”费城说。

周仲玉笑了,她的心情不错,“什么打扰,人老了就想有人说说话,你们来陪我说话,开心。你们是小严的学生吧,一转眼,他都要退休了。我耳朵不好,他的电话也没听得太清楚,你们是要找我问些什么呢?”

“周老师,和您聊些从前的事情。”韩裳笑着说。

“从前?呵呵,好呀。人老了总是想起从前的事情,怀旧呀,很快我这把老骨头也要和从前那些事儿一快过去啦。”周仲玉的语气很豁达。到了她这样的年纪,生死早已经看开了,只有往事故旧,还在心头萦绕。

“泰丰拍卖行,您记得吗?”

“泰丰拍卖行?”周仲玉露出回忆的神情。

“解放前的一家拍卖行,老板是个叫肖特曼的犹太人,您应该参加过他们的拍卖会,还拍了东西呢。”费城提醒她。.

“哦,是的,泰丰拍卖行,我记起来了。你们怎么会想起问这家拍卖行的,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这家拍卖行,在当时也不算最大的几家呀。”

“是这样,我手上有一个剧本,茨威格的手稿剧本,叫《泰尔》,您还有印象吧?”

“呵呵。”周仲玉笑了起来。

“我想把《泰尔》搬上话剧舞台,剧本的中文改编已经完成了。我从上海档案馆查到,这个剧本的手稿最早是由您从泰丰拍卖行拍到的。"

这时徐老师已经把两个苹果削了皮,切成小块放在盘子里,端过来放上茶几。每小块苹果上,还细心地插上了牙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