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侄俩乘电梯上去。

密闭的空间里付今年说:“小九,本来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小叔叔不该过问。但是你也知道,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我需要对你负责。你和那位顾先生到底怎么回事?”

“小叔叔,我是喜欢他没错,不过我们就是普通的朋友。”

“是普通朋友最好,他不适合你,以后不要再接触了。”

“为什么?”付忘言有些不解。

“因为我不放心他。”

***

日子平淡无奇地过着,转眼间就到了付忘言母亲的忌日。

每年一到母亲的忌日,小叔叔都会陪着她去青陵给母亲扫墓。

头一天晚上付忘言特地回了一趟付家。因为要准备一些东西。

即使过了这么多年,母亲的死始终是扎进她心里的一根刺。随着时间的推移埋得越来越深,难以拔出。

每年一临近母亲的忌日,付忘言就容易心情不好。压抑,难受,状态很糟糕。

不像往常的不闻不问,全权交给付今年打理,今年父亲付峥年居然破天荒向她提起了母亲的忌日。

“小九明天是你妈妈的忌日,明天我陪你回青陵吧?”

“不用了。”付忘言想也未想,直接回绝:“您工作忙就不麻烦您了,让小叔叔陪我去就行了。再说这么多年来,也都是小叔叔陪我去的。”

付峥年:“……”

付峥年听完面露不悦,挑眉,“你小叔叔就不忙了?”

“没您忙。”

付峥年:“……”

“小九,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怪爸爸?”他搓了搓手,口气听上去很无奈,“你妈妈的事情怪不得我……”

“是怪不得您。”她直接打断她,语气沉凉,“我也不敢怪您。”

付峥年:“那就让我陪你去吧,我也好久没见你妈妈了。昨晚儿做梦我还梦到她了。”

“不必了,我想我妈应该不想见您。您还是让她在那边舒服点吧。”

付峥年:“……”

这么多年不闻不问,如今又何必装模作样追忆?

这样的人付忘言实在不愿他去膈应母亲。

付峥年却直接沉下了脸,拍了拍桌面,“小九,你怎么跟你爸爸说话的?你这什么态度?”

有些事情埋在她心底埋得太久了。她一直不愿说,原本是打算烂在肚子里的。可今天看到父亲这样虚伪的态度,她胃里翻江倒海,恶心透了。决定回敬一下她的“好父亲”。

她微微抬头,直视付峥年,“其实当年我妈妈早就被诊断出了卵巢癌晚期,可她一直很乐观,也积极接受医生的治疗。那么漫长的化疗她都熬过来了,偏偏最后一个月就坚持不下去了?您知道为什么吗?”

付峥年明显是没想到付忘言会突然提起谭辞当年的病情,一时间有些茫然,“为……为什么?”

“她自杀前看了一份《横桑日报》,上面报道了您砸重金替婧姨过三十岁生日。”

***

第二天叔侄俩坐飞机到达青陵。

付忘言的母亲谭辞葬在了彩云之南,那个美丽的南方城市。

江南水乡,小桥流水,还有些无数挺拔的梧桐和银杏。

一下飞机,天空就飘起了濛濛细雨,细密的雨丝拍打在脸上是一阵酥酥麻麻的触感。天空昏暗无光,空气中透着一股窒息的压抑,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来。

在付忘言的印象里几乎每年母亲的忌日都是这种天气。酥酥小雨映称着昏暗发黑的天空,整个世界在人眼里都是晦涩惨淡的。

第七个年头了,不知不觉母亲已经离开她七年了。

叔侄俩撑着伞来到位于登舟郊区的墓园。细密的雨丝一点一点地落在黑色的伞面上,很快便凝聚成小水滴簌簌下落,只要撑伞的人有轻微的倾斜它就会润湿他们的肩头。

墓园里荒凉肃穆,总有一股神圣而不可冒犯的力量压迫而来。付忘言的胸口闷闷的,感觉压了一块大石头,特别难受,但是又难以摆脱。

母亲的忌日又恰好撞到了她来大姨妈。肚子阵阵绞痛,疼得厉害。

昨晚和父亲闹得不欢而散,她被父亲虚伪的态度刺激到了,一夜梦魇不断。第二天一早醒来,大姨妈就提前找她来报道了。

月初刚来的大姨妈,月底又来了。她的内分泌真是越来越紊乱了。

墓碑上的女人笑容明媚,容光焕发,全然不似她离世前那般面黄肌瘦,形如枯槁。

这张照片是谭辞刚结婚时照的。那时她和付峥年新婚燕尔,恩爱有加。被爱情滋润着的女人自然明艳动人,倾国倾城。

付忘言的思绪就像浇了油的齿轮,飞速旋转起来。

那是一个大晴天,天空湛蓝,云淡风轻。阳光透过玻璃窗射进病房内,空气里有条条光柱悬浮。

母亲靠在床头,温柔地对她笑,“小九,妈妈今天特别想吃医院对门那家早餐店的小笼包,你去给妈妈买一下好不好?”

她不疑有他,高兴地答应下来,“妈妈,我这就去给您买,您等着我,我马上就回来。”

她退出房间,病房门被彻底阖上之前,透过门缝,她回头,看到母亲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在对着她笑。笑容可掬,无限温柔。

她不知道,那一眼竟然成了永恒。

她乘电梯到一楼,出了医院大门一摸自己口袋,她才发现忘记带钱了。于是又赶紧跑回去拿钱。

等她再跑回到病房,却并没有看到母亲。她到周围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人。她就立马去问值班的护士。一个小护士告诉她,好像看到母亲往天台方向去了。

她一听顿时就慌了,拔腿去追。一口气爬到顶楼,就差没跑断气了。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她亲眼看到母亲终身一跃,她从身后跑去拉她。却是连衣角都没碰到。

十八层,嗖的一下,一下子就到底了。

然后她的世界彻底就爆炸了。

被医生带到手术室外,麻木地签字。看到医生冲进去抢救。她蹲在医院冗长的走廊里冷得发抖,连哭都忘记了。

四目所及之处皆是一片了无生气的惨白,白茫茫的光线,医生的白大褂,雪白的墙面……

最后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戴着医用口罩,冲着她摇了摇头,“抱歉,我们已经尽力了,节哀顺变……”

她从来没有像那一刻那样痛恨父亲。痛恨他始乱终弃、喜新厌旧。若不是这样,她的母亲也不会积郁成疾,早早离世。她更不会年幼丧母,从此孤零零地存活在这世间。

她孤身一人在晦暗的太平间送走了自己的母亲。那个时候她心里其实很痛,但是她哭不出来,更不敢哭。因为她觉得如果她哭了,母亲一定不会安心地走。她想让她安心。

最后收拾母亲遗物的时候,她在床头柜抽屉里翻出一份《横桑日报》。上头的黑体字硕大而醒目——

“付家长子付峥年砸重金为爱妻庆生。”

——

“小九?”付今年拍了拍她肩膀。

“嗯……”她猛地回神,从回忆里挣脱,虚弱地说:“刚有些走神了。”

谭辞的墓前依旧清冷萧瑟,只是墓两旁的冬青树却一年比一年长得好,高大挺拔,苍翠欲滴。

年来乔木如许,一树冬青人未归。

那样鲜艳明亮的绿色突然就划伤了付忘言的眼睑,酸涩难忍。

母亲半生流离,无枝可依,死后有冬青作伴,眠于故土,倒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付今年安静地站在侄女身旁。他知道她不会哭,即使是在当年大嫂溘然长逝,与世长辞,他在大嫂离世后的三个小时从横桑匆匆赶来,替侄女打理一切。从头至尾他都不曾见到付忘言掉哪怕是一滴的眼泪。

这就是谭辞的女儿,哪怕痛到极致,也不会皱一下眉头,掉一滴眼泪,在旁人面前显露半分无助。她总是倔强地扛下一切,从不将自己的软弱示人。

可就是这样的姑娘才让人心疼啊!

大嫂离世前曾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在电话里跟商量:“今年,我放心不下小九,若是以后我不能陪着她了,能把她过继在你名下吗?”

他当时觉得很奇怪。好好的为什么要把小九过继到他名下。他自然没有答应。因为这不是他一个人所能决定的。

末了大嫂对她说:“今年你信不信,我走了以后,除了你,偌大的付家不会有第二个人对小九好。”

大嫂的这个提议自然不会被付家其他人同意。过继不成,大嫂的话却一语成谶。

付忘言在墓前放了一束白菊,哽咽道:“妈妈,我来看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隔壁新开了个幻言坑,古穿今题材,双十一刚过写一写快递小哥的故事。去看看撒!

《快递有毒》

文案一:作为京城济宁侯长子,许经年才貌双全,吃穿不愁,人生肆意潇洒。

有一天,顺风顺水的许公子突然来到了二十一世纪,并成为了一名快递员……

文案二:吴桐雨芳龄二十七,没房没车,一穷二白,关键她还恨嫁。

有一天,恨嫁的吴小姐签收了一份快递,她便成功地把自己给嫁出去了。

第29章 第三十一场雪

第三十一场雪

当天下午叔侄俩乘坐最近的一趟航班飞回横桑。

下午五点, 飞机安全降落横桑机场。

一走出登机口,付今年就接到了助理打来的重要电话, 说是城南的那个项目出了点问题。很紧急,要他亲自回去主持大局。

接完电话的付今年脸色很不好, 苍白,更显得无力。

他对付忘言说:“小九, 公司出了点事情, 我现在必须回趟公司,你自己打车回去吧。”

付忘言小心地瞅着付今年的脸色, 面露担忧, “很严重吗?”

“我先去看看,你回去小心点,到家给我打电话。”付忘年轻声地嘱咐她。

话音一落就大步流星地离开了机场大厅。

他走得很急, 走路带风,一刻也不停。

看样子事情是真的很严重。

不然依到过去,小叔叔铁定是不放心她一个人打车回家的。

付今年离开后,付忘言却没有立即打车回家。

她很难受,小腹处绞痛得厉害。大姨妈最近两个月都在狂虐她。

也许是因为今天是母亲的忌日,她的情绪十分糟糕, 心情阴郁, 连带着大姨妈都往死里虐她。

她一只手捂住肚子, 在机场大厅找了个位子坐下。她如今这么糟糕的状态,确实需要缓缓。

机场大厅嘈杂喧闹,各种声音拢在耳畔, 嘤嘤嗡嗡直作响。眼前有无数陌生面孔晃动,他们均神色匆忙。

看着这么多陌生的脸孔,她徒然生出一种孤独和无助感,一如当年。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突然特别想见顾疏白,想听到他的声音。

她没有犹豫,掏出手机给他打电话,“顾医生,你能来机场接我一下吗?”

——

那时母亲突然离世,她被接回付家,在所有付家人面前也是这般茫然无措,孤独至极,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放置。

起初的日子,她被排挤,被忽视,被冷落,不被所有人待见。她那时只有十五岁,却能做到不争不闹,平静接受。

然而却在那一天失了分寸,彻底崩溃。

她关于那天所有的记忆就只剩下血腥和寒冷。鲜血淋漓,寒彻透骨。

不记得是因为什么,总之她和付淮起了争执,她失手将他推倒在地。

按照平时她一定不会和这个受尽宠爱的弟弟争一丝一毫,毕竟她很清楚自己在付家的处境。诚如歌词里说的“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付淮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而她一无所有,就连存在都是错误的。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但是那天她失控了,就因为付淮说了一句“没妈的小孩”。

只这一句就戳了她心坎,让她疼得不行。然后便传来付淮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付家人闻声赶到。

无人询问她原因,更无人想听她解释。她张着嘴,感觉喉咙里被堵了铅块一般,想解释却根本没有机会出声。她明明也是受害者,可是所有人都在责备她。

沈婧扯着尖细的嗓子大叫,好像她的儿子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爷爷奶奶则厉声指责她欺负弟弟。她的父亲更是扬起手直接甩了她一巴掌。

当真是火辣辣的疼,顿时她就被打得七晕八素,连鼻血都流了出来。

那一巴掌也彻底打掉了他们父女之间残存的那么点牵连。

从此以后,付峥年只是付峥年。

血缘关系她无法剔除,她喊他一声“父亲”。可这个父亲于她而言却是形同虚设。

脸上很痛,但心里更痛。万千身痛,又何及心痛一分?

所有人的专注点都在付淮身上,根本没人注意到她已经跑出付家。

她就这样顶着满脸鼻血在横桑十二月里的冷风中一路狂奔,足足跑了大半个小时,来到机场。她当时唯一的想法就是回去青陵,去看母亲。

直到在购票处她才意识到自己身无分文,根本就无法买到一张回青陵的机票。

瞬间,只一瞬间,那些长久隐忍于心的情绪,那些委屈,那些不满,那些孤独,那些不甘,那些绝望,它们就像休眠许久的火山突然爆发,猝不及防,避无可避――

她在人潮涌动的机场大厅嚎啕大哭,整个人瑟瑟发抖,蜷缩成瘦瘦小小的一团。

那是母亲走后她第一次放任自己哭泣,彻底崩溃,在无数的陌生人面前流光了全部的眼泪。

她的哭声太过震撼人心,许多人纷纷围观,甚至引起了机场安保人员的注意。

她哭得昏天暗地,围观的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将她围得水泄不通。有人好心地询问她怎么了,有人则站在一旁看好戏,也有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最后是机场工作人员通知了小叔叔。他匆匆赶到机场,将那个狼狈不堪的自己带回。

她始终记得小叔叔那双温暖的手,他紧紧握着她,郑重地告诉她:“小九,小叔叔向你保证,这样的事情以后再也不会发生了。”

经过这一次小叔叔才知道她在付家的处境。后面他总是尽他所能维护她,保护她,孜孜不倦的,以各种方式提醒付家人她是付家的女儿。

在此之后,这种明面上的苛责便再也没有出现过。可是私底下的冷暴力她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感受着。

而后她也渐渐习惯一个人,从高中时就开始寄宿,远离付家人,偏安一隅,在自己的小世界里自娱自乐,自尝甘苦。

走在外面没人知道她是横桑付家的九小姐。而熟悉她的人也都只当她是付家最不得宠的孙辈,不会将付家华丽虚无的光环加至她身上,从此对她另眼相待。

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这一路走来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想必是累了。

付忘言一直沉浸在自己冗长的回忆里无法自拔。一直过了很久,她才从回忆里挣脱。

坐得久了,身体有些发麻。她站起身,动了动酸涩的双肩。一扭头就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顾疏白站在一两米开外的地方在冲着她招手。

他说:“过来,付忘言!”

男人这天的打扮照旧走得是他平日里的休闲风,米白色的套头毛衣打底,外搭一件卡其色的羊绒大衣,底下则是一条黑色的长裤。

很普通的穿着,在他穿来却别有一番味道。

果然是天生的衣架子,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中间隔了那么多的人,他就笔直地站在人流里,身形伟岸,料峭如青松。

顶天立地,能撑起一片天。

她微微一笑,阴郁的心情一扫而空,整个世界似乎都放晴了。

她提了提双肩包的包带,朝他飞奔而去。

她没有注意到,在她身后,在机场大厅的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道深沉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

——

两人面对面站着,顾疏白注意到付忘言脸上的泪痕,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她见顾疏白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脸上,忙慌乱地抹了一把脸,这才发现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滑出眼角,沾湿了脸颊,冰凉凉的,震得她手指发颤。

她的声音听上去闷闷的,有些嘶哑,“我没事。”

男人似笑非笑,轻抬眼看她,“你刚哭了?”

付忘言:“……”